过了数日,韩德让来见燕燕。
燕燕听了他的话,不禁诧异:“你说,让我和你乔装改扮,再走一回幽州城?”
上次她和韩德让一起走在幽州城中,正是穆宗时代,那时候她乔装女巫入宫,幸而脱险以后,两人就在幽州城中,走遍大街小巷,登上燕云台,指点江山、意气飞扬,也就是那一次,他们情订终身。
想到往事,不由心中一『荡』,看向韩德让的眼神,也多了几份绵绵情意,旋即又想到,如今已不同往日,两人咫尺天涯,再不能相拥相亲。韩德让是端方君子,他如今这样的相邀,当不是为了鸳梦重温,必是有其用意,想到这里,点了点头道:“就依韩卿。”
只是如今她身份不出,自是不可能象从前那样,只就换件衣衫就可出行。当下她与韩德让换了便服,身边前后就跟着数十名便衣的宫女侍卫用以暗中保护听从使唤等。
当下就与韩德让自南门出来,一路行去。这一路上,便与上次有些不同了,那次是犹在战争状态,到处断壁残垣;而这次虽然也是打了大半个月的苦战,但因为援兵已经到来数日,城中已经安定下来,就见着市集已经开放,一片繁华。
燕燕看着街市繁华,正自感叹,韩德让却带着一路走来,随着他的低声解说,繁华街市下,却有着不同的风貌。
她看到街市契丹贵族横行无忌,欺压汉民,她想上前阻止,却被韩德让拉住。
韩德让低声说道:“这是契丹人和汉人。”
她生气,不解,但韩德让又带着她去了城外,让她看田埂间忙忙碌碌的农人,此时大军退去,农人抓时农时耕作,虽然犹是贫困,但『妇』人送食,小儿拾穗,却有着安居之满足。
韩德让道:“这也是汉人。”
他又带她去另一边的契丹部族聚集之地,但见衣衫褴褛的契丹奴隶放牧着牛羊,赤着身上,一无所有。
韩德让道:“这也是契丹人。”
燕燕见着这一切,仿佛明白了什么,她皱起了眉头,不再说话,及至跟着韩行让到他留守衙中,方问:“你方才之意,可有解释?”
韩德让早已经备了大量卷宗,一边呈上,一边解释道:“太祖太宗分北南二院分治契丹、汉人,规定汉人犯法以唐律处置,契丹根据番法,本是为了这本是为了尊重传统,减少争端,现在却变成了同罪异法、贵贱异法。臣以为,一国两法,只能是过渡之用。如今汉辽杂处,同一件事而行两种法度,时间长了就容易被人钻空子比如汉家之法,杀人者死,而草原上杀死一个奴隶不过赔上几头羊。若契丹贵人杀死汉民,如何判?”
燕燕问:“可有这样的案例?”
韩德让又呈上一份卷宗:“皇后再看这个,这是幽州城近几年的诉讼记载,您看那些涉及契丹人和汉人纠纷的部分。通常判例是契丹人若打死汉人,只需偿以牛马,汉人打死契丹人却要按唐律斩之,其亲属皆为奴婢。这样的案例如今已经相当多了,两族异法,本是为了去贪枉,除烦扰,现在却变成同罪异罚,实为不公,长此以往,必增民怨。不但不符合太祖为避免两族争端之原意,反而起到族群不合。”
燕燕叹息道:“你从前说过,古者治天下,须明礼义,正法度。太祖太宗建立的法度,自穆宗以来废弛至今,确实到了该重建的时候了。”
韩德让便将一份刑狱的卷宗呈上,道:“自穆宗皇帝废钟院以来,律法废弛,庶民贫寒者有冤无处诉,四方狱讼积滞。这里有许多人甚至已经被关押了十几年。现在,许多百姓担心一旦被诉讼,被投进监狱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来,这也是刚才在街上,皇后看到的那个汉商宁可忍气吞声的缘故。”
燕燕看着韩德让:“难道在你心里,也是这般认为,契丹人欺压汉人,汉人已生民怨?”
韩德让摇头:“若是生了民怨,就不会在宋兵攻城时,如此上下一心,奋力守城了。”
燕燕神情一凌:“愿闻其详。”
韩德让道:“如今国朝最大矛盾,却还不是契丹人与汉人之间的矛盾,最苦的是那些部族奴隶。在草原上,奴隶生死由部族大人们掌控,甚至通常都活不过三十岁。但是现在我们建了城,部族之间也不用为了草场奴隶牛羊粮食而打仗,奴隶们没有了战争上的朝不保夕之苦,但他们反而被部族长们任意虐杀,反而更加痛苦不平。契丹奴隶生死皆在主人手中,但是,他们也是人,不是牛马。”
燕燕听到这里,也不禁面『色』沉重起来:“正是,穆宗皇帝就是死在他任意肆虐的奴隶手中。”
韩德让又拿起一个卷宗来,上面记录着的正是幽州城这几年的赋税情况:“幽州城里汉人缴税,契丹及其余部族都是不交税的。整个幽州城里,我们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依靠着汉人的税赋建立起来。但是,缴税的普通汉民却活得比不缴税的契丹奴隶好。这些奴隶,同样是大辽的子民。”
燕燕已经明白,轻叹道:“每年都有一两起奴隶作『乱』杀主的案子,掌控奴隶越多的部族长,势力越大,越不利于大辽的长治久安。”
韩德让点了点头:“正是,臣以为,如今当推行汉法,释奴隶、废部族、统军事,如果那些奴隶能够脱离部族长的控制,于他们自己获得了人身自由,于国家增加了赋税来源。而且,这还能有效瓦解部族长们手中的部族军,保证主上手中的皮室军始终是国中最强大的精锐的。”
燕燕长长叹息一声:“说得很是。”
韩德让继续道:“此外,在吏治上,国朝的官员多为世选出身,汉人和渤海等地的读书人报国无门,沉沦下僚。古人早已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只要给那些勤奋上进的年轻士子一个上升的通道,大辽必能得到一批能臣廉吏,于国有百利而无一害。若继续坚持世选为唯一选拔途径,大辽吏治迟早腐化僵化。”
燕燕抬头凝视韩德让,她知道,从阿保机开始,一代代的君臣都在努力使得国朝向着汉化前进,汉化的好处,对君王,对国家,对庶民都好,然而汉化侵犯的是大辽的立国之根本,触犯了拥有着比皇帝更多人口、军队、权力的部族力量。一旦这些部族力量联合起来,连皇帝也难保江山和『性』命。不改,国『乱』;改,君亡。如何掌握这其间的平衡,那就要拉拢更多的人为自己所用,积蓄起更多的力量使得反对的人不敢和他们开战。
但是这一点,虽然她知道,但是从阿保机到当今皇帝,都在寻找如何拉拢更多力量,如何真正解决部族问题上,一直在探索思考正好的办法。在牺牲了这么多人以后,如何能够再继续推进改革。这需要找到正确的方法,如何能够在不引起最大反弹的情况下缓步推进,一旦遇到反弹的时候,是继续坚持,还是妥协让步?
她来幽州,是为韩德让而来,也是为了幽云十六州而来,她希望能够带回韩德让,为汉化改革增加助力。但是她没有想到,韩德让给了她这么大的一个惊喜,在经历了被皇帝夺爱之后,再到猜忌,再到他不得不自请到幽州,形同于被放逐出权力中心以后,韩德让非但没有因而放弃他的理想与信念,反而默默地在幽州把他对这个国家所有的设想在一一完善,从立法到吏治,从赋税到兵权,他站在角落里,却总揽江山,想了这么多。
“韩德让,幽州果然容不下你,你天生就该回上京,站在开皇殿上,为大辽江山着墨。我要你马上跟我回去,我要回京以后,马上推进你说的政策。”她握住韩德让的手,激动地说。
韩德让看着她兴奋的神情,提醒她:“若皇后要这么做,,就要向整个契丹八部的部族大贵族作挑战,要面对的困难,可能比您想象得要多得多。”
燕燕却道:“那么做这件事,有没有对国家有好处,有没有对许多人有好处?”
韩德让点头:“有,它能够让大辽长治久安,能够让皇后羸得军民之心。”
燕燕毅然道:“那就去做。”
韩德让长叹一声道:“可是,也会让皇后变成八部大人之敌,会让皇后踏上世宗皇帝、踏上思温宰相的被行刺、被暗杀之路。”
燕燕却道:“就算我什么也不做,眼看着国家动『荡』,大权旁落,难道就能够安享天年吗?”
韩德让一怔:“这……”
燕燕仰首,眼望长天,长长呈了一口气:“既然做与不做,都没有区别。那就做吧。不管是多难的道路,只要我们一步一步地走,总有抵达山顶的那日。我有这个气魄去做,徳让难道没有吗?”
韩德让被燕燕打动,他缓缓跪下,郑重地道:“臣参见皇后。”
燕燕郑重扶起韩德让,两人神情激动,目光对视,看透彼此心中所思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