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了算命的来给解梦。礼拜那天又叫我替她写信。她老家的地名我已经背下了:顺义县牛栏山冯村妥交冯大明吾夫平安家信。
“念书多好,看你九岁就会写信,出门丢不了啦!”
“信上说什么?”我拿着笔,铺一张信纸,逞起能来。
“你就写呀,家里大小可平安?小栓子到野地里放牛要小心,别尽顾得下水里玩。我给做好了两双鞋一套裤褂。丫头子那儿别忘了到时候送钱去!给人家多道道乏。拿回去的钱前后快二百块了,后坡的二分地该赎就赎回来,省得老种人家的地。还有,我这儿倒是平安,就是惦记着孩子,赶下个月要来的时候,把栓子带来我瞅瞅也安心。还有,……”
“这封信太长了!”我拦住她没完没了的话,“还是让爸爸写吧!”
爸爸给她写的信寄出去了,宋妈这几天很高兴。现在,她问弟弟说:
“要是小栓子来,你的新板凳给不给他坐?”
“给呀!”弟弟说着立刻就站起来。
“我也给。”珠珠说。
“等小栓子来,跟我一块儿上附小念书好不好?”我说。
“那敢情好,只要你妈答应让他在这儿住着。”
“我去说!我妈妈很听我的话。”
“小栓子来了,你们可别笑他呀,英子,你可是顶能笑话人!他是乡下人,可土着呢!”宋妈说的仿佛小栓子等会儿就到似的。她又看看我说:
“英子,他准比你高,四年了,可得长多老高呀!”
宋妈高兴得抱起燕燕,放在她的膝盖上。膝盖头颠呀颠的,她唱起她的歌:
“鸡蛋鸡蛋壳壳儿,里头坐个哥哥儿,哥哥出来卖菜,里头坐个奶奶,奶奶出来烧香,里头坐个姑娘,姑娘出来点灯,烧了鼻子眼睛!”
她唱着,用手扳住燕燕的小手指,指着鼻子和眼睛,燕燕笑得咯咯的。
宋妈又唱那快板儿:
“槐树槐,槐树槐,槐树底下搭戏台,人家姑娘都来到,就差我的姑娘还没来;说着说着就来了,骑着驴,打着伞,光着屁股挽着髻……”
太阳斜过来了,金黄的光从树叶缝里透过来,正照着我的眼,我随着宋妈的歌声,斜头躲过晃眼的太阳,忽然看见远远的胡同口外,一团黑在动着。我举起手遮住阳光仔细看,真是一匹小驴,得、得、得地走过来了。赶驴的人,蓝布的半截褂子上,蒙了一层黄土。哟!那不是黄板儿牙吗?我喊宋妈:
“你看,真有人骑驴来了!”
宋妈停止了歌声,转过头去呆呆地看。
黄板儿牙一声:“窝——哦!”小驴停在我们的面前。
宋妈不说话,也不站起来,刚才的笑容没有了,绷着脸,眼直直瞅着她的丈夫,仿佛等什么。
黄板儿牙也没说话,扑扑地掸打他的衣服,黄土都飞起来了。我看不起他!拿手捂着鼻子。他又摘下了草帽扇着,不知道跟谁说:
“好热呀!”
宋妈这才好像忍不住了,问说:
“孩子呢?”
“上——上他大妈家去了。”他又抬起脚来掸鞋,没看宋妈。他的白布的袜子都变黄了,那也是宋妈给做的。他的袜子像鞋一样,底子好几层,细针密线儿纳出来的。
我看着驴背上的大麻袋,不知道里面这回装的是什么。黄板儿牙把口袋拿下来解开了,从里面掏出一大捧烤得倍儿干的挂落枣给我,咬起来是脆的,味儿是辣的、香的。
“英子,你带珠珠上小红她们家玩去,挂落枣儿多拿点儿去,分给人家吃。”宋妈说。
我带着珠珠走了,回过头看,宋妈一手收拾起四个新板凳,一手抱燕燕,弟弟拉着她的衣角,他们正向家里走。黄板儿牙牵起小叫驴,走进我家门,他准又要住一夜。他的驴满地打滚儿,爸爸种的花草,又要被糟践了。
等我们从小红家回来,天都快黑了,挂落枣没吃几个,小红用细绳穿好全给我挂在脖子上了。
进门看见宋妈和她丈夫正在门道里。黄板儿牙坐在我们的新板凳上发呆,宋妈蒙着脸哭,不敢出声儿。
屋里已经摆上饭菜了。妈妈在喂燕燕吃饭,皱着眉,抿着嘴,又摇头又叹气,神气挺不对。
“妈,”我小声地叫,“宋妈哭呢!”
妈妈向我轻轻地摆手,禁止我说话。什么事情这样地重要?
“宋妈的小栓子已经死了。”妈妈沙着嗓子对我说,她又转向爸爸:“唉!已经死了一两年,到现在才说出来,怪不得宋妈这一阵子总是心不安,一定要叫她丈夫来问问。她侄子那次来,是话里有意思的。两件事一齐发作,叫人怎么受!”
爸爸也摇头叹息着,没有话可说。
我听了也很难过,不知道另外还有一件事是什么,又不敢问。
妈妈叫我去喊宋妈来,我也感觉是件严重的事,到门道里,不敢像每次那样大声呵斥她,我轻轻地喊:
“宋妈,妈叫你呢!”
宋妈很不容易地止住抽噎的哭声,到屋里来。妈对她说:
“你明天跟他回家去看看吧,你也好几年没回家了。”
“孩子都没了,我还回去干吗?不回去了,死也不回去了!”宋妈红着眼狠狠地说,并且接过妈妈手中的汤匙喂燕燕,好像这样就表示她待定在我们家不走了。
“你家丫头子到底给了谁呢?能找回来吗?”
“好狠心呀!”宋妈恨得咬着牙,“那年抱回去,敢情还没出哈德门,他就把孩子给了人,他说没要人家钱,我就不信!”
“给了谁,有名有姓,就有地方找去。”
“说是给了一个赶马车的,公母俩四十岁了没儿没女的,谁知道是真话假话!”
“问清楚了找找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