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只有高低,却没有弯环和起伏,直直的,像根竹竿,说是唱,还不如说是叫。明子自己听不出来,只顾可着劲地叫。他心中的快乐和喜悦,只有通过这种叫,才能充分地抒发出来。他先是躺着叫,后来是坐起来叫,再后来是站起来叫,最后竟然跳起来叫。这声音在原野上毫无遮拦地传播开去。在他唱歌时,羊们总是很安静地歇在他身边,偶尔其中有一只羊咩咩地配以叫唤,仿佛是一种伴唱,别有一番情趣。
在那些日子里,明子尽管起早摸黑地养羊,尽管累得很瘦,但两眼总是亮闪闪地充满生气。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小豆村有好多户人家也动起了养羊的念头,这或许是在明子的父亲将心中一本帐情不自禁地给人算出之后,或许是当那些羊群走满一田埂之后,或许更早一些——在这群羊刚从船上买下后不久。总而言之,现在又五六户人家真的要养羊了。
仅仅一个星期,六户人家都买下了一群羊。有五十只得,有三十的,还有超过明子家的羊的数目的——一百一十只。
不是从船上卸下一块一块石头,而是一条一条活活的生命。它们要吃——要吃草!
起初,谁也没有意识到日后将会发生灾难。
没过多久,明子家和那六户养羊的人家都开始恐慌起来:草越来越少了!
好几百张嘴需要不停地啃,不停地咬,不停地咀嚼,当它们“一”字摆开时,它们能像卷地毯一样,将绿茵茵的草地顿时变成一片黑褐色的光土。饥饿开始袭击羊群,从前欢乐地“咩咩”声,变成了饥饿的喊叫。一些样开始悬起前蹄去叼榆树叶子,甚至违背了羊性爬到树上去够。有些羊铤而走险,不顾湍急的水流,走到水中去啃咬水中的芦苇、野茭白和野慈姑。
村里的人见到这番情景说;“再下去,这些羊是要吃人的!”
人倒没有吃,但,它们开始袭击菜园和庄稼地。它们先是被主人用皮鞭或树枝抽打着,使它们不能走近那些不能被啃咬的绿色。但,饥饿终于使它们顾不上肉体的疼痛,不顾一切地朝那一片片绿色冲击,其情形仿佛被火燃烧着的人要扑进河水中。主人们慌忙地轰赶着。但赶出这几只,那几只又窜进绿色之中。于是,菜园和庄稼地的主人便与羊的主人争吵,并大骂这些不要脸的畜牲。争吵每天都在发生,并且隔一两天就要打一次架,有两回还打得很凶,一位菜园的主人和一位羊的主人都被打伤了,被家人抬到对方家中要求治伤。
羊群使小豆村失去了安宁和平和。
明子的父亲愁白了头发。明子额母亲望着一天一天瘦弱下去的羊哭哭啼啼。明子守着他的羊群,眼中是疲倦和无奈。他也一天一天地瘦弱下去,眼眶显得大大的。
养羊的人家互相仇恨起来。明子恨那六个后养羊的人家:不是他们看不过也养了羊,我们家的羊使根本不愁草的。而那六户人家也毫无道理地恨明子家;不是你们家开这个头,我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养羊。其情形好比是走夜路,头里一个人走错了路,后面跟着的就会埋怨头一个人。那六个人家之间也有摩擦。养羊的互相打起来时,村里人就都围过来看热闹,看笑话。
明子他们不得不把羊赶到几里外去放牧。可是他们很快就发现,几里外也有好多人家养了羊,能由他们放牧的草地已很少很少。几天之后,这很少的草地也被羊啃光。要养活这些羊,就必须到更远的地方去。然而,他们已经很疲惫了,不想再去为羊们寻觅生路了。六户人家中,有三户将羊低价出售给了,另外三户人家将羊以比买进时更低的价格重又出售给了那些卖山羊的船主。
现在,又只有名字一家有羊了。但,他们面对的是一片光秃秃的土地。
他们把羊群放进自家的庄稼地。那已是初夏时节,地里的麦子长势喜人,麦穗儿正战战兢兢地抽出来到清风里。
母亲站在田埂上哭起来。
但羊们并不吃庄稼。
母亲哭着说:“乖乖,吃吧,吃吧……”她用手掐断麦子,把它送到羊们的嘴边。
明子大声地命令着黑点儿:“吃!吃!你这畜牲,让它们吃呀!不吃会饿死的。你们饿死,于我们有什么好!”他用树枝轰赶着羊群。
羊们吃完庄稼的第二天,小豆村的人发现,明子和他的父亲以及那一群羊一夜之间,都突然消失了。
明子和父亲正驾着一只载着羊群的大木船行驶在大河上,并且离开小豆村有十多里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