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的岳林庄虽然少了一个布袋和尚,数百里之外的杭州城却多出了一位大肚子僧人。
原来,那天布袋和尚找来自己培养多年的徒弟,吩咐他接替自己管理岳林庄。弟子大吃一惊,说:“师父,你为什么要离开岳林庄?”
布袋和尚不置可否地一笑。
弟子有些恋恋不舍,呆呆地望着师父,布袋和尚收起笑脸,正经地对他说:“经过这些年的建设,岳林庄田产增加,设施完善,可以说是立下了千年基业,只要这座田庄存在,就能保证岳林寺数百僧人衣食无忧,修行精进,香火旺盛。更主要的是,经过两次筑堤修塘、围海造田,再加上滩涂上生长出了海苔,这里的民众,不管是当地百姓,还是流落来的难民,只要勤劳,都可以生活无忧。因此,我的使命已经完成,应该离开了。”
弟子想来想去,总算想出了一条挽留师父的理由:“师父,您还是不能走!你想,现在天下大乱,不知道哪一天,附近的州县战火又起,无数流民必将逃难来到我们这里。您若是不在,人们无以生计,岂不活活饿死?”
布袋和尚拍拍他的光头,说:“你放心,我现在就到杭州走一趟,保你有十年太平日子过。”
于是,杭州城头,西湖之畔,人们时常看到一个禅杖上挑着布袋的大肚子和尚。寒冬腊月,雪花纷飞,他却光头赤足,随处坐卧。有好心人赠给了他一双旧鞋,他不是穿到脚下,而是顶在了头顶上!人们发现,他虽然坐卧在雪地里,身上却从来不沾雪花,破袈裟也不会被雪水弄湿。
很快,这个颠三倒四、奇形怪状,又有几分神秘的和尚便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人们纷纷问他是从哪里来的。
他回答说:“从来处而来。”
“那么,你要到哪里去?”
他认真想了想,说:“到去的地方去。”
“你的家在什么地方?”
他反问:“家,有固定的地方吗?”
“你总应该知道自己叫什么吧?”
他说:“你有名字,可是,名字是你吗?”
人们谁也不知道他来自哪里,又将去向何方;不清楚他仙乡何处,俗姓法号为谁。本来,这样一个无名无姓无来历的人,应该最为平常,可是人们习惯了有名有字,以为姓名就是自己,就反而觉得他有几分神秘了。
有人好心好意指点他:“你是和尚,应该住在道场里。”
他凛然反问:“你说,哪里不是道场?”
接着,他咿咿呀呀地唱道:
何处青山不道场,哪方水波无清凉?
禅心若为沾泥絮,不随东风上下狂。
然而,问话的人哪里明白其中美妙的禅机,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说:“我们杭州的灵隐寺,是天下闻名的大道场。你何不到那里去挂单?”
他却说:“灵隐寺现在太破了,等八十年之后,灵隐寺建成了九楼、十八阁、七十二殿,房屋达到了一千三百间,我再去常住。”
“天哪,八十年之后,你还能活着?就算你能再活八十年,你又不是神仙,如何还能常住下去呢?”
他高深莫测地说道:“只有活着才能住庙吗?释迦牟尼佛早就圆寂了,可他不是已经在大大小小的寺庙里住了一千多年啦?”
尽管他这样说,人们也不相信这个邋邋遢遢、窝窝囊囊的丑八怪大肚子和尚是佛的化身,只是根据他布袋不离身,都称呼他“布袋和尚”。
农历大年初一,传说是弥勒菩萨的诞辰。这一天,杭州灵隐寺照例要举行祝圣法会。
灵隐寺位于杭州西湖灵隐山麓飞来峰前,又称灵鹫寺。东晋咸和元年(公元326年),印度高僧慧理云游来到这里,看到这座山峰岩石棱层奇秀,惊叹说:“此峰乃是天竺(古印度)灵鹫峰的一座小岭,不知何年何月飞来这里?当年,释迦牟尼佛在世的时候,此峰多为仙灵所隐。”从此,这座山峰就叫“飞来峰”。慧理大师遂即面对山峰建了一座寺院,命名为“灵隐”——仙灵所隐。
一百年前,由禅入茶,继而成为茶圣的陆羽曾来这里小住。当时,灵隐寺刚刚经过大历六年(公元771年)的修整,盛况空前。
然而,经过会昌法难(公元845年),寺毁僧散,五百年古寺毁于一旦!而今,会昌法难已经过去了四十年,灵隐寺虽稍有兴复,但仅具规模,不复往日的辉煌。
一大早,灵隐寺的僧人就忙乎开了。因为今天不但是新年,而且是弥勒菩萨的诞辰,更主要的是,他们提前得到通知,杭州刺史董昌以及他手下战无不胜的大将军钱镠,要在大年初一来寺里礼佛上香。
一个多月之前,钱镠的铁军刚刚攻下了越州,占领了浙东大部分疆域,所以,过了春节,董昌即将赴越州荣任浙东观察使,而钱镠也将接替他升任杭州刺史。就在他们商定好的那天晚上,他俩做了一个同样的梦,都梦见城外飞来峰下的灵隐寺熠熠生辉,放射着五彩光华。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们不知灵隐寺的光芒是什么兆头。钱镠手下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刀笔小吏,姓蒋,名宗霸,字必大,对佛学有一些研究。据他说,笼罩寺院的五色光晕,是佛菩萨放光。这就是说,灵隐寺里有佛显灵了。
于是,董昌与钱镠决定在新年伊始来灵隐寺上香,求得佛光护佑,鸿运长久。
董昌虽然是一个因拉民团、抗黄巢而发迹的草莽人物,连他的杭州刺史职位,也是驱逐了朝廷任命的原刺史而自封的,但他却十分喜欢官僚的架子和排场。他所到之处,清水泼街,黄土垫道——只有皇帝才能享用的仪式,他都得要。所以,灵隐寺幢幡高升,彩旗飘扬,大雄宝殿红烛点燃,天王阁里香烟缭绕;山门前挂起了两串长长的灯笼,全寺僧人穿着黄色衲衣,肃立在甬道两侧,从门口一直排班到大殿前;方丈与执事僧更是郑重地披上大红袈裟,早早站立在门口高高的台阶上,翘首等待着父母官的大驾光临……
直到日上中天,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嘚嘚”传来。方丈打起精神,赶紧率领班首、执事走下台阶去迎接。然而,骑马而来的,不过是打前站的先锋官。他理都不理方丈结结巴巴的询问,大手一挥,卫戍兵刷的一声分成两列,站立在道路两侧,脸面冲外,手握钢刀,警惕地注视着一星半点的风吹草动。
又等了好长一段时间,董昌的八抬大轿才在震天动地的大锣声中,遮天蔽日的旌旗簇拥下,由大将军钱镠护卫着,姗姗来到灵隐寺山门前。
方丈不敢怠慢,赶紧合十鞠躬,引导着董昌刺史一行从中门鱼贯进入寺里。在客堂用茶、稍事休息之后,董昌一行到各个殿堂上香。他们仔细观看,在那些泥塑、木刻、石雕、铜铸的佛菩萨像上,并没有发现什么佛光。最后,他们再次来到了天王殿。
天王殿两侧供奉的是佛教四大护法天王。东方天王一身白色盔甲,因其善于护持国土,名曰“持国”,他是帝释天的主乐神,怀抱的琵琶似乎在铮铮作响;南方天王顶天立地,浑身青色,手持一把利剑,能斩断烦恼,令他人善根增长,故曰“增长”;西方天王是一个红色的巨人,身披甲胄,手臂上缠着一条张牙舞爪的蛟龙,常常以天眼观察世间,故曰“广目”;北方天王善于广闻四方福德善行,因此名为“多闻”,他通体绿色装束,右手持伞,左手抓银鼠,护持人民的财富。
四大天王塑像十分雄伟高大,董昌不得不抬头仰视他们,于是他心中忽然升起一种被蔑视、被小瞧的感觉。他明知故问:“这四个泥胎是谁?”
方丈赶紧回答是四大天王。董昌嘴角流露出鄙夷的微笑,说:“他们虽然威猛高大,却不过是释迦牟尼手下的四大金刚,得时时刻刻听从主人的使唤。”
民间将四大天王称为“四大金刚”,是一种误解,金刚与天王是不可混淆的。四大天王守护佛土,护持佛法,虽是佛教的护法神,但却不是释迦牟尼佛的部属。
与四大天王一样,也是一身戎装的大将军钱镠,从董昌的话里品出了异样的滋味。说实话,自从八年前董昌以阻抗黄巢、维护地方的名义起兵以来,所有的军事行动都是钱镠组织指挥的。尤其是四年前,即唐僖宗中和二年(公元882年),自从浙江东道观察使刘汉宏发动两浙战争以来,是钱镠的智慧,以一州之力,抵御了七八个州军队的围攻,最终以弱胜强,不但保住了董昌的地盘,并且攻占浙东广大地区,彻底歼灭了刘汉宏的所有兵力。可以说,没有钱镠卓越的军事才能,绝对没有董昌今天的地位。
钱镠也扭回头来,问方丈:“四大天王是干什么的?你们佛教徒为何供奉他们?”
方丈说道:“我们头上一共有三界二十七重天。他们是欲界天中‘四天王天’的天主,距离我们人类最近。他们平时率领部署,查视人的好恶行业,劝勉人们守戒行善,维护佛法,守护国土。”
钱镠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说:“原来如此!”
董昌当然也“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他追问道:“这四个泥胎,真的能守护国土吗?”
方丈是一个老实人,且置身世外,如何能明白他们的勾心斗角?所以说道:“他们是护法神,当然能。”
董昌大声喝道:“那么,当年黄巢横扫浙江的时候,这些护法神到哪里去了?”
“这……”方丈无言以对。
董昌得意洋洋,用手指着陪同他的所有僧人,问道:“你们谁能回答我的这个问题?”
众僧噤若寒蝉,无人敢回答也无人能回答上来。
静,空气因为过度紧张而极度宁静,似乎连一片羽毛落地,都能发出打雷一般的轰鸣。
就在这极度的凝滞中,突然有人说道:“门里门外,一场羞愧!”
这是说无力维护国土的护法神羞愧,还是说无言以对的僧人羞愧?懂禅的僧人不禁凛然一颤,因为他们分明感受到了奇异的禅机,下意识地肃然而立。而董昌等人却在四下寻找说话的人。
没有人。不是没有人说话,而是没有找到说话的人。不过,因为这个神秘的插话,在无形中化解了董昌与钱镠二人之间的暗自较劲。
当时,灵隐寺与许多寺院一样,天王殿中央供奉的菩萨像是天冠弥勒。董昌转过身来,指着弥勒菩萨头顶上的冠冕说:“他又不是帝王,为什么带着皇冠?”
方丈说道:“弥勒菩萨原是释迦牟尼佛的弟子,蒙佛授记,是未来之佛。他老人家现在居住在兜率天内院,所以头上戴的是平天冠,而不是人间的皇冠。”
这时,钱镠手下那个精通佛经的刀笔小吏蒋宗霸说道:“弥勒菩萨是一位福神,据说,他下生的时候,能给人民带来五谷丰登、幸福安康。所以,使君您应该给弥勒菩萨上三支香,保佑您将要统领的浙东地区疆土安宁,人民富庶。”
“是啊,是啊,”方丈也说,“弥勒菩萨是未来美好的象征,佛经上说,弥勒出世,国土丰乐。”
董昌听了这些话,很是兴奋,笑着说:“好吧,那就点三支香来。”
他将白烟袅袅的檀香举过头顶,祈祷说:“但愿菩萨保佑我浙东七州兵强马壮,傲视群雄!”
说完,他刚要鞠躬,似乎听到佛龛里有微弱的声响,似乎是说:“马壮兵强,称霸称王。”
莫非是菩萨显灵了?
钱镠分明也听见了佛龛里的动静,他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难道这灵隐寺里真的有放光的活佛不成?如果真是佛菩萨显灵,可不能让董昌一个人独享!于是,他也点燃了三支香,站到佛前的拜墩旁,心中默默祈祷说:“愿菩萨护佑我钱镠大富大贵,早日成为吴越之王。”
钱镠明明是心中默想,可是那个神秘的声音却紧接着说:“早成王,早灭亡;缓成王,百年长。”
真是活见鬼了!钱镠被说破心思,不由得魂飞胆破,差点惊叫出声!陪同的人们也都听见了佛龛下有说话的声音,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正当所有的人为难之际,忽然,那个地方又有声音传了出来:
“呼——哼——哼——呼——”
这分明是打呼噜的声音!钱镠手下的第一战将,一位名叫顾全武的将军上前几步,撩开供桌下面的布帘。人们惊奇地看到,供桌下面躺着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和尚。他正在呼呼大睡,一边打呼噜,一边说着梦话:
“越州富,杭州强,越州杭州出帝王。呼——哼——当了皇帝掉脑袋,反而成就吴越王。呼——哼——”
不知为什么,听了这漫无边际的梦话,董昌与钱镠两人都感到心惊肉跳,惊恐不安。董昌问方丈:“这是你们寺里的僧人?”
方丈大摇其头:“贫僧从未见过这个人。”
钱镠使个眼色,顾全武捏住那胖和尚的鼻子,想把他憋醒。谁知,他用嘴出气,照样睡得很香。顾全武只好用手掌将他的嘴也堵了起来。那胖和尚总算摇了摇头,但他睡眼不睁,只是喃喃说道:“别闹,别闹,山僧正在王爷府里吃斋呢!”
顾全武使劲拽住他的胳膊,将他从供桌下面拉了出来。胖和尚很不高兴,责问道:“你这人真没趣,怎么能打扰人家的美梦呢?好好的一顿斋饭被你惊扰,你得赔我!”
顾全武问他:“你从哪里来,如何睡在了供桌下面?”
他怪目圆睁,说道:“咦——你这个假和尚,倒是盘问起我这真和尚来了?你难道没听说过?我从来处来!”
顾全武曾经出家当过和尚。不过,他的这一段历史无人知晓,这个怪模怪样的胖和尚如何知道?
这时,有人认了出来,他是杭州街头的那个流浪僧——布袋和尚。
布袋和尚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样,环视着大家,问道:“你们这么多人来天王殿里干什么?是不是来给我祝寿啊?我把我的寿辰告诉你们了吗?”
那个佛教知识丰富的小吏蒋宗霸说:“今天是弥勒佛诞,你一个邋遢僧,如何……”
谁知,不等他说完,布袋和尚立刻走到他的跟前,拉住他说道:“蒋摩诃,你总算来啦!为师等得你好苦哇!”
小吏赶紧摆脱他,说道:“疯和尚,我虽然姓蒋,但我叫蒋宗霸,不叫蒋摩诃,更不是你的徒弟。”
布袋和尚却说:“你现在不叫蒋摩诃,将来会叫的。”
蒋宗霸说:“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永远不会改名换姓!”
布袋和尚一笑:“名字嘛,就是一个记号,何必执著呢?再说,并不是你想叫什么就能叫什么。比如人们都叫我布袋和尚,我就成了布袋和尚。等到人们都叫你蒋摩诃的时候,你就是蒋摩诃了。”
人们见他颠三倒四,稀里糊涂,便不把他当回事,也不再理他。方丈陪同着董昌等人离开天王殿,走出灵隐寺。
他们刚刚出了山门,从山峰某处传来清晰的鸟鸣。那声音听着好像在说:“罗平天册、罗平天册、罗平天册……”
最近以来,越州、杭州一代的山上,经常有这样的鸟鸣。人们只闻其声,未见其形,于是越发感到神秘了。有人根据唐朝已乱,李家天下即将灭亡的大势猜测说,这是上天要册封罗平国的预兆,说明两浙将要有帝王出世……
董昌与钱镠正在认真谛听鸟鸣,谁也没想到,布袋和尚会在这时说道:“罗平天册,一年而灭。罗平天册,一年而灭。”
董昌感到十分扫兴,骂了一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他命令手下的卫兵将这个疯疯癫癫的和尚赶开。钱镠却说:“使君乃是一方诸侯,何必与一个疯和尚一般见识?别因他辱没了您的英名。”
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如同急风骤雨一样从远方传来。片刻之后,一匹枣红战马闪电似的飞奔而来,一声长长的嘶鸣,骤然停在了寺前。一名全副武装的士兵,灵巧地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双手抱拳,单膝跪地,对董昌说道:“报告使君大人,台州刺史杜雄,有新年贺礼送到。”
台州,是原浙东节度使刘汉宏的地盘;杜雄,更是刘汉宏亲自任命的刺史。所以,当钱镠攻下越州之后,刘汉宏马上就向台州逃去。那么,杜雄给刘汉宏的死对头——董昌的新春贺礼,会是什么呢?
来人解下包袱,拿出一个一尺见方的木匣子。他打开上面的盖子,一颗人头豁然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阿弥陀佛!”灵隐寺方丈与僧人们下意识地念一声佛号,赶紧向后退去,一直退回了山门。董昌却兴奋异常,不禁忘形地仰天长啸:“哈哈,刘汉宏,你这狗贼,终于纳首而来!哈哈……”
原来,刘汉宏逃到台州之后,力图作最后的反扑。没想到,却被自己的旧将杜雄用计诱捕,把他的大好头颅当作晋见礼物,送给了军力强盛、如日中天的董昌。
消灭了刘汉宏,富庶的两浙广大地区,俨然成了董昌的私人后院。饮马长江,扬鞭东海,放眼江南,唯我独尊,何人能与之争雄!
那神秘的鸟鸣又响了起来:“罗平天册,罗平天册……”
没头没脑的布袋和尚又开始了鬼话连篇:“今日杀你,明日杀我。今日杀你,明日杀我……”
钱镠意味深长地看了布袋和尚一眼,说:“佛门静地,不可造次。”他挥挥手,让来人将木匣子盖上,与董昌离开了灵隐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