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里出现了一种滑稽的景观。那些从百货商场或其他什么地方得到救生圈的人们,一旦侥幸摆脱了当时的围追堵截,便自以为危险已经过去,便自以为安全了,便一个个逐渐大意起来。于是一个两个,接二连三地,各处都出现了他们的身影。有的将救生圈套在腰际。有的像挎枪似的,越肩斜挎胸前。他们这么一种样子南来北往,即使本无心招摇过市,实际上也等于是在炫耀,是在招摇过市。由于有了救生圈,他们心理上自然比没有的人多一层安全感。而这是他们想掩饰也掩饰不了的。它几乎不可能不从他们脸上呈现出来。于是他们在客观上压迫着没有救生圈的人们之心理。好比他们在饥荒年头于腹内空空的人们面前扛着一袋子面或一袋子米。
终于普遍的人们之嫉妒嬗变成了对他们的大的愤慨和大的憎恨。终于他们又导致了人们对他们的公然的围剿。终于他们又使自己陷入了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境地。那一种情形如同几十年前发动的消灭麻雀的群众运动。所不同在于无需乎发动。
“那!那还有一个!”
“追!围住,围住!别让他跑了!”
于是又一个有救生圈的人陷入十面埋伏,八方堵截。
没谁再想,不,没谁再敢夺为己有了。因为那简直等于痴心妄想。等于冒天下之大不韪。甚至等于冒丧生之险。等于自取灭亡。
许许多多被缴获的救生圈,堆在十字街头,泼上汽油点燃。熊熊大火冲天。
没有救生圈的人们围着火堆欢呼。
欢呼可能没有谁比他们心理上多点安全感了。
揭发者告密者在任何情况下都会产生。
于是一队一队的人在他们的带领下,闯入一个又一个家庭,搜查被隐藏不交的救生圈。
“我家没有。”
“没有?”
“真的没有。真的。”
“说谎!哎,你来作证!”
于是揭发者告密者被推上前,当面作证,指出确实有。甚至进一步指出,可能隐藏在什么地方。于是被搜查出来。或被逼迫着不得不交了出来。
“这是什么?”
“这……这是几年前教孩子学游泳,给孩子买的……”
“我们不管那些!我们只问你一句话——它能救生不?”
“……”
“说呀!”
“能……”
“几乎全市的人,都将会死。偏偏你企图活下去。你的命就比别人都宝贵?唵?你死了对中国对人类就是巨大的损失?唵?你怎么就那么特殊?唵?你根据什么那么特殊?唵?你怕死,难道别人就不怕死了么?你替千千万万没有救生圈的人们着想过么?……”
“我……我……我不对。我是应该跟大家一起死的。我没有丝毫企图活下去的特殊理由……我……我是为我儿子……他才八岁。求求你们,就允许我留下这个救生圈吧!……”
“别人就没儿子了么?”
“问的有理!如今都是独生子女,凭什么你的儿子搞特殊化?”
“哎我说,大伙别激动。我看,就给他留下吧!……”
“这个门子不能开!可怜他一个,就等于放宽一大批,也就没什么公平合理了!……”
于是逼迫主人找来一把剪刀,当着那父亲的面,也当着那八岁孩子的面,将一个塑料的、天鹅形状的水上漂浮玩具剪碎了……
那当父亲的蹲下身,搂抱住儿子,无声地哭了。
揭发者告密者眼中闪现出幸灾乐祸的光彩,为他自己的儿子而快感而解恨。
孩子却未哭。望着闯入家中的那些熟悉的和陌生的大人们,冷静得可怕。
忽然孩子开口说:“小梅家里还有呐!”
“带我们去!”
于是孩子挣脱父亲的搂抱,带领人们去了……
婉儿来到市中心时,本市基督教会的主教,正在教堂前为全市人向上帝祈祷。主教身后是一排少男少女,以童稚的声音唱赞美诗。主教左右两列穿黑色无领教衫的教徒庄严肃立,各自手托翻开的《圣经》。
聚集在教堂前的惶惶然的人们,绝不比聚集在市委大楼前的人数少。
两种信仰,今天,此刻,都显得格外的由衷而且虔诚。许多人,在市委大楼前没获得任何足以安慰灵魂的信息,便赶到上帝这边来了。许多跟着主教祈祷了一阵之后的人们,觉得上帝的话太空洞,心里总归难以踏实,接着就赶到市委大楼那边去了。
人们都不知道信什么好了。
赞美诗唱了一遍又一遍,少男少女们的嗓子已沙哑。
然而主教的声音却依然相当宏亮。他双臂伸展向天空,他的目光仰望向天空,仿佛他看见了上帝,上帝正从天上俯视着地上的人们,但却还不打算发慈悲似的。
于是他一遍又一遍地祈祷。他那洪亮的祈祷之声充满了苦苦哀告的意味儿:
耶和华啊
求你不要向我止住你的慈悲
愿你的怜爱快快保佑我
耶和华啊
求你开恩搭救我
耶和华啊
求你速速帮助我
主啊,求你顾念我
垂听我的呼求
我乐意照你的旨意行
求你不要耽延
主啊主啊
万能的耶和华伟大的众神之神啊……
主教跪下了。双臂仍伸展向天空。目光仰望向天空。这时鸥鸟从四面八方飞聚而来。
“看哦!”主教高喊,“罪孽深重的人们,看哦!看哦!它们是上帝派来的使臣!惶恐的人们啊,你们将会得救啦!……”
于是肃立主教左右的黑衣教士们,也跪下了。有的亲吻《圣经》,有的将《圣经》高举过头顶,有的哭了,有的笑了,有的喃喃自语……
纷纷地,人们全体都跪下了。
婉儿跪下了。
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命令她——跪下,你这灵魂和肉体都肮脏的女人!
她完全地慑服于那声音了,唯恐自己跪得比别人稍微慢了些。
起初她以为是主教的声音。在一个时期内她曾信仰过上帝。并且熟悉那位留着一把俄罗斯式的大胡子的主教。并且向他也就是间接向上帝忏悔过。可是后来因为不能坚持做祈祷,即使祈祷时,心思也不能集中,想到的不是上帝,而是别的乱七八糟的事。有一次祈祷时,甚至思想和上帝生一个男孩儿或女孩儿。于是自己对自己的虔诚彻底绝望,索性自暴自弃。索性不信仰了。后来有一天,她在街上,碰到了主教。这一位主教不愧是一位虔诚的主教,离开教堂也穿教服。他一手拎着网兜。网兜里有一只大个儿的活王八,和几瓶罐头,一些菜蔬。王八在上边,其他东西在下边。王八的四爪伸出网眼,仿佛随时准备挠什么。
主教拦住她,问:“姑娘,你怎么好久不去教堂了?”
她撒谎:“我病了一个时期。”
主教说:“姑娘,千万不要对上帝起不敬的想法。他对你一直是非常仁慈的。否则,上帝早已降灾祸于你身了。”
主教的话,使她感到诧异。她怀疑自己希望和上帝生个孩子的淫念,他是明了的。而上帝通过他,对她提出温和的批评。
“我从未对上帝起过任何不敬的想法。真的!”她心虚地进行辩白。
“那么,吻我胸前的十字架吧!”
主教定睛凝眸望着她,目光深不可测。
他的话,他的目光,那一时刻具有一种简直就不可抗拒的力量。
几个好奇的行人,驻足于他们身旁,仿佛瞧着一个随地吐痰的人被罚款似的。
在他们的注视之下,她捧起主教胸前的十字架,垂下头吻了好几次。
由于她和主教离得太近了,那大个儿的活王八一口咬住了她的裙子。
驻足于他们身旁的几个好奇的行人,却没谁敢笑。相反,他们都在经常与上帝进行灵魂交流的大胡子男人面前表现助人为乐的好品格。而她看得出来,一个姑娘的裙子被一只大活王八一口咬住了这件事,明明是令他们内心里乐开了花的。
有一个男人帮她拽裙子,结果将王八的脖子拽得老长。
另一个男人从男人们经常带着的一条链子上取下了小刀,主张将王八的头割下来。
还有一个男人说,听到驴叫声,王八就会松口了。于是毛遂自荐,学驴叫。学得像极了。叫了好一阵,王八不松口。
“主啊,不要恼怒于这个罪孽深重的姑娘吧!如果她曾产生过亵渎你的念头,不过是因为邪恶的魔鬼在她心中作怪罢了……”
主教却祈祷起来。
那大王八似乎是经过训练的。主教一祈祷,它竟松开了口。
人们诧异极了。惊愕极了。一个个对主教肃然起敬。也对那只大王八刮目相看,如同它是神明之物。
她羞耻难当,一转身逃之夭夭。
“姑娘,上帝是存在的!……”
主教的声音追赶上了她……
第二天晚报的“花边新闻”一栏登载了这事儿。题曰:罪孽女街头忏悔,活甲龟当众显灵……
她许多日子不敢在公开场合露面,唯恐被人指出自己便是那个“罪孽女”。
那些日子她扪心自问——她也不过就是想出国。也不过就是因为想出国,和几个可能将她带出国的中国男人外国男人睡过觉。如果这算是很深重的罪孽,那么上帝愿降什么样的灾祸于她身上的话,就随上帝的便吧!至于她对上帝的印象,原本实在是很好的。而上帝对她的偏见却未免太大了。至于她曾有过的希望和上帝做爱的念头,其实并非是性欲的渴望,只不过是因为她希望全心全意爱一个属于自己的男孩儿或女孩儿。希望将自己变成一位母亲。若上帝是一个有生殖能力的男人,若上帝果然是慈悲为怀的,应该成全她这一想法才是。仅仅从一个男人的德性来讲,为此而当众出她的丑,多损啊!和她所认识的一切男人相比较,睡过觉的没睡过觉的全包括在内,上帝曾是她心目中最好的一个男人。一个青春情旺的女人,想和她认为最好的一个男人生个孩子,这念头难道不是又自然又美妙么?何至于引得变相小报复呢?
婉儿不是个记细碎之仇的人。
然而自从那一天,她对上帝记仇了。
并且对主教怀恨在心。发誓永远不再到教堂去。她认为主教肯定在她和上帝之间进行了挑拨……
今天她来到教堂前乃是因为不明白人们何以会聚集在这里,想要看个究竟。
她跪下乃是因为自从她对上帝记仇反而更加确信上帝之存在了。
她不敢再得罪他。
“跪下!你这不要脸的骚货!……”
分明不是冥冥之中似闻非闻的声音。是那类属于现实的有耳朵就能听得到的话语。她想主教不会这么说。无论对她还是对别的女人。即使某个女人真是“不要脸的骚货”主教也不会这么说。再者她已经跪下了。当然也断不会是上帝本人说的。主教离她挺远。那么上帝离她更远了。上帝在震怒的时候也不可能口出粗言啊!何况这声音并不来自天上。近在咫尺,就在身后。
跪着的婉儿不禁朝身后扭头看。她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狠踢一个女人的腿弯。一阵酒气扑面。是那男人身上散发出的。那女人被踢一脚,双膝就弯一次,眼瞧着几乎要不由自主地跪下了,很倔强的,又站直了腿。
这就更加使那醉醺醺的男人怒不可遏。他一把揪住她头发,挥拳便打。
女人鼻孔和嘴巴顿时淌出血来。然而女人并不叫。也不反抗。一声不吭。那个风韵犹存的女人一声不吭。
“让人们看清你这骚货的脸!”
男人揪着女人头发,使女人的脸仰起来。
女人的目光,超越一片人头,凝望着教堂的哥特式尖顶。
女人眼神儿里什么内涵都没有。若说毕竟应该有点儿什么,有的仅只是广漠的虚无。
鸥鸟在人们头顶越聚越多。它们响亮地叫着,掩盖住了人们跟随着主教向天空发出的祈祷。它们的叫声里的愤怒是明显的。人们开始怀疑究竟是吉兆还是凶兆。开始怀疑果有上帝的话,上帝究竟指使它们干什么来了。
为数很少的祈祷者注意到了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他们有些害怕地看着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将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的出现视为兆象的一部分,本能地从他们身边散开,躲往别处,继续跪下……
那个男人企图将女人拖到主教跪着的地方。
女人这时显出了不肯。但依然没有进行反抗。只不过是不肯。她周围没有什么物体可使她搂抱住而不被男人拖走。她的双手就紧紧抓住身旁的婉儿的胳膊不放。结果婉儿也被那男人连同着拖向前去。
“大家听着,这个骚货,这个贱人,这个不要脸的荡妇,她是我的老婆!她在两年前就打算跟我离婚!我早就告诉过她休想!可是今天她却以为大家的末日来临了,法律也不会干涉她了,她就公开和她的情夫举行婚礼,还想结婚后一块儿自杀!所以我要把她拖到这里来示众!我要让她对上帝发誓,死,也是我老婆!不管升天堂还是下地狱,她都得是我的老婆!我绝不能遂了这个荡妇的心愿!我绝不成全一对儿狗男女!上帝在哪儿?上帝在哪儿?上帝你他妈的过来!你他妈的听着这个荡妇发誓!……”
那男人大喊大叫。
“放开我,放开我,你拖着我干什么呀!……”
婉儿摆脱着那个女人。
女人不放开她。女人被男人拖倒了。也将婉儿拖倒了。倒在地上的女人,终于放开了婉儿的胳膊,但又拽住了婉儿的背包带。
背包带被女人拽断了一边。背包便斜垂在婉儿身上。有样东西从背包里掉了出来——是老孟祥送给婉儿的两样东西之一——一柄剔骨的小刀。
婉儿正欲捡起它,却被那女人抢先抓在手里。
只见那女人一跃而起,动作快得如同袋鼠的一跳。不待婉儿有所反应,尖刀已刺入男人的胸膛。
那男人放开了女人,双手攥住露出胸前的刀柄,低下头瞧,似乎想弄明白是什么玩意并且怎么就一下子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女人愣了愣,猛转身飞快地跑了。
婉儿双手撑地,瞪着那男人,骇得动弹不得。
那男人猝地将尖刀从胸膛里拔出,鲜血飙射到许多人身上。
“她杀我!她竟敢杀我!……”
男人双手攥着尖刀暴跳不止,向周围的人们乱扎乱刺。有几个人被扎中刺中,纷纷倒下,哀叫声声。
随着那男人的暴跳,鲜血从刀口咕嘟咕嘟往外冒。
那男人终于也倒下了。就倒在离婉儿不远的地方。他的一只手,抓住了婉儿的一只脚踝。他的另一只手,举着尖刀,身体如肉虫似的一蠕一蠕,爬向婉儿……
婉儿大呼救命。
然而她身旁的人早已逃避开了。没有逃避开的是那几个受伤倒地的人。
鸥鸟开始凶猛地向人们俯冲……
“你!……”
婉儿发觉自己偎在一个男人怀里,又惊恐万状。
“别怕,我不是坏人……”
婉儿推开他的同时,看清了他的脸。一张黧黑的方脸。一双冷漠的眼睛。从那样的一张脸和那样的一双眼睛,是很难判断出年龄的。
“刚才你好险。”
他说着站了起来。
婉儿四下看看,明白自己是在一个修自行车的小木板房子里。除了有窗子的一面,三面板壁上挂着各种各样的自行车部件。一辆只有前轮的自行车,被铁链悬在房子当中。一张床,一张小桌,占据了三分之一的空间。小桌上放着一台九吋电视机,水杯,盘子,碗和半瓶“老白干”。
他是个高大的男人。头几乎顶到了棚盖。在这个狭小的空间,他不得不节省自己的举动。他背对婉儿望着窗外,仿佛要站在那儿一百年,永不打算再坐到床上的样子。窗很小。比监狱的窗大不了多少。他不仅挡住了阳光,也使婉儿无法看到窗外街上的情形。
木板门离婉儿很近,一秒钟内就可以冲出去。她的心渐渐定了下来,有了几分安全感。
“这里,是你的地方么?”
“嗯。”
“那个男人,我指的是要杀我的男人,怎么样了?”
他的头缓缓转向婉儿。他瞧她那种目光,就像瞧一辆并不愿意修可已承接了的自行车,一辆样式美观但质量很低组装不细的杂牌自行车,而好部件换在这样的自行车上,是不值得的,甚至是可惜的。那是一种内行的目光。
他的目光使婉儿感到不自在。她觉得受了侮辱。她不止一次受过这种男人的带有轻蔑意味儿的目光的侮辱。每次都激起她的强烈的挑战心理。挑战的一贯方式便是诱惑对方。直至对方跪倒于自己脚下。然后尽情戏弄对方。如果此时此刻,不是在这个临街的修自行车的小木板房里,是在她的家里或其他适合她摆开战场的地方,她会毫不犹豫地脱光自己。这是她一贯的自卫反击战术。还从未失败过。不屑开口说话,对方就会从一个自以为是正气凌人的男人,变成一只百依百顺的专善学乖的巴儿狗。她确信这个男人绝不是自行车部件铸造的。和一切男人不会有什么两样。
“死了。”
他冷冷地回答她。
接着补充了一句:“我把他的脖子扭断了。”
他的目光同时宣告了对她的疑问——你和那个男人是什么关系?他要杀你,你却还关心他怎么样了!……
婉儿倒吸一口气。因为他说“我把他的脖子扭断了”这句话时,如同一个职业屠夫说“我把那头猪杀了”一样随便。而且说得心不在焉。由于他这句话,婉儿注意到了他的手。巴掌特大的一双手。皮下的指关节,仿佛不是骨头的,而是铁的,都是将磨透了皮暴露出来似的。她怀疑他是不是经常打针一般,注进点儿机油,以保证关节的灵活性。
“我和他根本不认识。是另一个女的……是他老婆捅了他一刀。捅完就跑了……我……你不相信我的话么?……”
他不再瞧着她,又开始朝窗外望。
婉儿认为很有必要向这个救了自己但又很轻蔑自己的男人解释清楚。她开始感到这个男人还是和别的男人有点儿不一样。如果她以自己一贯的战术企图降服他,他大概会将她赤条条地抛到街上去吧?当然,她并没有企图降服他的念头。只不过开始动摇了自己刚才内心里对他的判断。在这种万众惶恐的骚骚乱乱的日子里,她谁也不打算降服。即使蒙受奇耻大辱也自甘忍气吞声。她觉得男人们全体的都有点儿疯了。而女人们都变成了些只会哭哭啼啼的小女孩儿,除了寄某种根本不可靠的希望于个个有点儿疯了的男人,无任何有意义的作为可言……
她向他尽说尽说,竭力解释自己与教堂前发生的那桩惨案毫无关系以及自己的无辜。
“住口!”
他大吼一声。却并没有向她转过头来。
她吓得浑身一抖,立刻缄口不言。
他抓起碗里的一个馒头吃,继续望窗外。
“你……你要把我……送到公安局去么?……”
“……”
“你自己刚才亲口说……是你扭断了他的脖子……我和他的死又没有关系……”
婉儿复壮起胆子,怯怯地继续替自己辩护。认为这一点,首先在她和他之间,是非说个清清楚楚不可的。
他将馒头摔在碗里。馒头和碗落在地上。碗碎了。馒头滚到婉儿跟前。
他不只向她转过了头,连身体也向她转了过来。
“滚!”
他一指门。
他显然十分恼火。然而他脸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变化。
坐在床上的婉儿,仿佛获得了特赦令的犯人,怀着侥幸心理站了起来。忽然想到人家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毫无表示地就走了似乎很不应该。尽管他对她吼了一个“滚”字。
“这个……这个给你吧!你救了我,我也没什么谢你的……”
她指指她那断了一边背带的背包。它就在床上。在她身边。
他一步跨过来,拿起背包,塞到她怀里。
“你啰嗦什么?想走就走,我并没拦你!”
他好像很厌烦她,希望她赶快离开。
这时婉儿才发觉自己赤着一只脚。
“我的鞋呐?……”
她低头四处寻视,找不到。
“求求你,把我的鞋还给我吧!……”
她以为他将她的一只鞋藏了起来。进而猜测他这样做一定是对她居心不良。
她快急哭了。
“听着,”他说,是一种又好气又好笑的口吻,“我救你,因为你是人。人在一切物质之中。人在一切物质之上。所以,只有人救人,才应该奋不顾身。至于你那只鞋,哪怕是一只金鞋,或者是一只镶满了宝石的水晶鞋,我对它也没有丝毫义务。我救走你的时候,它在那个想杀你的男人手里攥着。他可能现在还躺在教堂那儿,不会这么快就把你的鞋带到另一个世界去……”
他简直是在挖苦她。
“哼!”婉儿生气了,冷笑道,“多谢你告诉得这么明白!”
她连另一只鞋也脱下,往地上一扔,推门就想走。
“你不能走!”
他抢前一步,挡住了门。
婉儿怔了怔,打开背包,取出老孟祥送给她的救生圈,说:“你以为我给你的就是一个旧背包么?还有这个!这总该能报答你了吧?”
“那是什么?”他明知故问。
“救生圈!现在许多男人在为这个动刀子!”
“他们都疯了。而我没疯。”
“我不管你疯没疯。我给你这个,只求你放我走!”
“那个想杀你的男人,也是为了这个吧?”
“我已经向你解释过了。我跟他没什么关系!你休想拿这一点来威胁我!”
“我才不管你跟他有没有关系!”
他将门插上了,并且锁了一把锁。
“你……你想干什么?!……”
婉儿下意识地从工作案上抓起一把虎头扳子。
他噗哧笑了,嘟哝:“他妈的!我怎么救了你这么个小妞。你以为我想强奸你是不是?把扳子放下!要不我揍你!”
婉儿顺从地放下了扳子。她告诫自己这时候这种情况下千万要明智。即使手中有把虎头扳子,他要强奸她,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一分钟内,他就足以将她放翻摆平,使她服服帖帖。这是毫无疑问的。
“你到窗前去,往外看看。”
婉儿就走到窗前往外看——在她视线所及的范围之内,遍地皆是鸥鸟。它们多得几乎一只挨着一只。占领了一切屋顶。像秋末公园里林荫小道的落叶,铺满了横马路,也铺满了竖马路。外面没有一个人。更准确地说,是没有一个活人。大概活人都躲到建筑物内去了。几十个人倒卧在马路上。有男人。也有女人。壮大的鸥鸟们在啄食他们和她们的躯体。不知是由于饥饿,还是以凶残在向人类示威。
“还想出去么?”
婉儿从窗前退后一步,咧开了嘴,要哭。
他一步跨过来,大巴掌捂住她嘴。
她喘不过气,几乎窒息。一双眼睛像突然被逮住的小松鼠的眼睛。她万分失悔不该放下了那把虎头扳子。
他却仰起脸望着棚盖。这小木板房的棚盖是那种整片的半透明的塑料压瓦。
她也便仰起了脸。棚盖上不知何时早已落满鸥鸟。她立刻联想到了她从小窗口所望见的一切楼房和平房的屋顶。隔着一层薄薄的塑料压瓦聚集在他们头顶的鸥鸟,分明地知道了这里有它们不共戴天的人存在着。正都像啄木鸟似的啄着棚盖。而它们的嘴要比啄木鸟的嘴锐利多了。
似僧尼敲木鱼般的笃笃声令婉儿不寒而栗。
“坏啦……”
他放下他的手,一时毫无主张地看着她。
“怎么办?”
“没办法。”
他依然是毫无主张的样子。却并不显得惊惶。甚至也不着急。他开始吸烟。
她说:“你总得想个办法呀!”
他说:“为什么我总得想个办法?”
“你是男人!”
“你只说对了一半。我还是个不怕死的男人。所以等死,对我来说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可还有我呢!你得对我负责!”
“对你负责?”
他眯起眼睛,吐出长长的一缕青雾。
“你以为你是我的什么人?是我妹妹?是我女儿?是我老婆?是我情妇?刚才你还怀疑我企图强奸你呐!我对你有什么责任可负?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躲在这里,兴许这里到现在还是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呢!我不抱怨你,就算对你很宽厚了,你别不识相。”
他的语调异常平静。是那种一年级小学生背课文的语调。然而正是这样的语调,使他的话中原本所包含的尖酸刻薄带有了一种近乎袖手旁观的歹毒卑劣味儿。
“那你当时就不该救我!”
她叫嚷起来。
“我救你,与你何干?见死不救,违反我做人的原则。不管你是不是一个曾在街头忏悔的罪孽女。”
他显然在提醒她,也等于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知道她是谁。属于哪一类姑娘。
“你!你王八蛋!你不得好死!……”
她咒骂他。
“咱俩将会一样的死法。”
他竟笑了。他仿佛除了蹲在那里吸着烟等死,再也不想动。他仿佛意在以他的态度向她表明,除了等死,一切他的头脑或她的头脑此刻能想出的所谓办法,其实都是徒劳无益的。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他一副视死如归准备从容就义的模样。
这时塑料瓦盖已被啄穿了许多孔洞。阳光从那些孔洞筛进来。小木板房这里那里到处撒遍光点。从较大些的孔洞,已能看见鸥鸟们红色的爪子。它们的锐喙,像一根根钉子,出现在每一个大大小小的孔洞,如同钻和凿,继续扩大着孔洞。看样子,他再吸三五支烟的工夫,棚盖就会整个儿塌下来。
“吸烟么?”
他低声问,递给她一支烟。仿佛同时在说——别客气。都到了这般田地,更别装假正经了!我知道你们这样的女孩子都是吸烟的。有福同享,烟酒不分家么!你大概一向是吸高级的洋烟的。咱的是便宜货,凑合着吸吧……
她扇了他一耳光。然后她哭了。再后来歇斯底里大发作,拿起一切可以拿得动拿得起来的东西乱摔乱扔。
他不吸烟了。他左手抓起那半瓶“老白干”,右手从碗里抓起半条腌黄瓜,嘴对着瓶口,饮一口酒,咬一口腌黄瓜。无动于衷地瞧着她那种绝望之极的发泄。
她大大发泄一通后,终于理智了些,气势汹汹地问他:“难道你觉得有人陪着你死很满意?!我恨你!我宁可被那个想无缘无故杀我的人一刀杀死了,也不愿被活活啄死!你以为你救了我你多么善良哇?是你使我死得将会更惨!我死了也不饶过你!我要在阴曹地府到处找你,跟你算账!让你在阴曹地府没个安宁日子!……”
他笑了。毕竟死之将至,他笑得有几分苦涩。
他说:“你又想错了不是?你以为像你这么一个漂亮妞儿陪着我死,就是我生前的德性修下的福气么?我还恨你呢!和你死在一块儿,要是被啄得面目全非,活下来的人们认不出我也认不出你,才算我的福气呢!否则,他们会胡猜乱疑——赵晓坤是个很正派的男人啊,怎么和这个姑娘死在一块儿了?这姑娘不就是晚报上登过的,那个被王八咬住裙子的姑娘吗?赵晓坤不该和这种姑娘搭上啊!也许他们死时,正在鬼混吧?我他妈的才不愿死后被人们说三道四呢!你再不消停点儿,惹火了我,别怪我把你扔门外去。你死在我这修车铺子的外边,阴曹地府我耳根也清静些……”
他的话,说得那么认真。那么庄重。甚至,可以认为说得那么严肃。还流露出几分委屈的自作自受的后悔莫及的意味。婉儿一时不明白他是在故意嘲她和自嘲,营造点死前玩世不恭的乐和气氛,还是说出了发自肺腑的真心话。她张张嘴,无言以对。觉得人家的委屈人家的后悔,也不无人家的道理。
她怔怔愣愣地望了他一会儿,终于憋出一句话是——“活你妈的该!”
她原本自以为一向也是不怕死的。可这会儿她才清楚自己其实非常之怕死。一想到将会被活活啄死,她毛骨悚然。
“活你妈的该!”
她又骂了他一句。也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她真是恨透了这个高大的,强有力的,死之将至却无动于衷,饮一口低价酒咬一口腌黄瓜蹲在那儿一心等死的男人!如果他真的感到委屈和后悔莫及,如果她和他死在一块儿,他的结果真会像他所预料的那样被活下来的人们说三道四,不予一点儿同情和怜悯,那么她的幸灾乐祸正是因此。
棚盖上,有几处孔洞,已大得足使鸥鸟们探入头了。它们俯视着被困在小小木板房内的男人和女人,如同啃破了糊棚纸的耗子,偷窥农村泥草屋的主人的行动一般。然而它们不惧怕人。不知为什么,它们对人产生了那么巨大的一种难以解释的仇恨。它们进攻人的凶猛劲儿就像饿鹰进攻兔子。
在婉儿看来,它们的鸟脸是有表情的,也显出一种幸灾乐祸的样子。它们中的某几只,利喙已因啄硬塑料瓦而劈裂了。劈裂了的它们的嘴,呈现出近乎狰狞的笑态。
他含一大口酒,噗一声,向上喷去。
于是小小的木板房内下了一阵酒雾。
鸥鸟们的头便缩了回去。它们不再用喙,改用爪子,继续加紧扩大孔洞。并且,它们在棚盖上发出一阵聒噪的叫声,仿佛在讨论新的进攻方案。
婉儿她想,丝毫也不能依赖眼前这个男人了。要求得生存,必须依靠自己。她想起了《国际歌》中那句话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由于自己在这种险恶处境之下居然还会想到《国际歌》,觉得自己简直太可笑了。并且,因此而觉得恐惧少了几分,近乎好玩的滑稽的游戏心理顿生。
她抄起靠在角落的一根竹竿。它似标枪,是他在棚外修车时插在地里用来撑遮日伞的。婉儿就用带矛的一端,一下接一下捅棚盖。
婉儿她一边这么干,一边孩子似的哈哈大笑。笑罢,便唱:
你从哪里来
我的朋友
好像一只蝴蝶
飞到我窗口……
一边唱,一边捅。鸥鸟们受惊,扑棱棱全飞了起来。透过棚盖,隐约可见有几只没飞,一动不动。还有几只,在棚盖上挣扎。不是被她捅死的,就是被她捅伤的。
“你疯啦!……”
他夺下竹竿。
婉儿已泪流满面。
棚盖经她一阵乱捅,孔洞更多了。和鸥鸟们啄的孔洞,连成了一片片筛状的网眼。无须鸥鸟们再啄,只消它们更多地落下来,靠了它们集体的重量,就注定会将棚盖压塌。至少压塌一部分,造成一个它们可以飞入飞出的大窟窿。
惊翔起来的鸥鸟所发出的叫声,呼唤来了更多更多的鸥鸟。幸亏它们不再敢贸然落下。它们在小木板房上空响亮异常地叫着,盘旋着。猝然一落,即刻飞起,却绝没有放弃进攻离开去的意向。
这时街上展开了人和鸥鸟之间的战斗。许许多多的男人——二十多岁的、三十多岁的、四十多岁的、五十多岁的,以棍棒、铁锨、扫帚……长长短短的形形色色的东西为武器,向鸥鸟发动反击。那简直是真正的战斗!不,是搏斗。他们是自动组织起来的大学里的男学生和工厂里的男工人。两面大旗招展,一面上写的是“工人敢死队”。另一面上写的是“大学生与市民共存亡”。他们喊着,骂着,击打着,倒下着,呻吟着……鸥鸟们叫着,俯冲着,用尖喙,用利爪,用翅膀围剿着,进攻着……
人,虽然许许多多,然而与鸥鸟的数量相比,实在太少太少!从严格意义上讲,那不过仅仅是人类向鸟类所证明的,维护本身尊严的象征性的精神战而已。尽管有许多鸥鸟死掉了。也许几百只。也许上千只。但遮天蔽日的鸥鸟们的浩荡大军,最终还是占了绝对的优势,将他们分成了人数更少的一些群体,对他们形成了围歼之势……
婉儿和他从小窗口向外望着,被那些人们的勇敢所震撼。亦被鸥鸟们的嚣张所震撼。
“嘿!”
他将一只手攥成个大拳头,使劲砸在另一只手的手心里。
“胆小鬼!”
婉儿说,目光里全是对他的鄙视。
“那些人才是男人,”她又说,“你不配是男人!”
“但那究竟有什么意义?!”他吼道,“那明明是送死!”
“你叫我恶心。”婉儿又抄起了那根竹竿,“与其等死,莫如拼死!我再和你一块儿多呆一秒钟,都感到羞耻!”
婉儿被街上那些勇敢的男人们的行动所号召,说罢就要拨开门插往外冲。
他又从她手中夺过竹竿,一折两截,一截握在自己手中,另一截递给婉儿。
“你看!”他指指窗外,“如果你愿意像他们那么一种下场,你冲在前!我随你往外冲!那多勇敢!那多壮烈!那多英雄!你看他们的下场你看啊!……”
这时,外面,人的互相助威的呐喊之声和鸥鸟们响亮的叫声,寂静了下来。
那是一种如同万籁俱寂的子夜般的寂静。
尽管那时正值中午,太阳在城市的上空辉煌地普照着。
横的街道和竖的马路上,出现了一堆堆男人们躯体摞成的人堆。两面大旗倾而不倒。已被鸥鸟们的嘴爪撕扯得条条缕缕……
鸥鸟在人堆上雄赳赳地踱来踱去,不时啄几下人的脸面和躯体。离小木板房最近的一座人堆下,探出着一只手,五指一伸一攥的。立刻有七八只鸥鸟一齐去啄它。转眼间那只手连同半条胳膊变为皮肉精光的骨骼……
他自己拨开了门插。
他对婉儿吼:“你往外冲啊!你冲出去啊!你他妈的冲啊!老子跟在你身后!老子不跟在你身后是婊子养的!……”
他一手揪往婉儿的后衣领,往门外推她。
“不,不,不!……”
婉儿双手拽住那条吊着自行车的铁链,声嘶力竭地叫着,哇哇大哭。
“老子根本用不着你把我当英雄看!”
他放开了她。
他自己也已泪流满面。为了那些实践了勇敢却没有达到目的且遭惨死的人们。
婉儿坐于地,不哭了。处在凶险情境之中的人,尤其女人,稍获喘延必怀疑现实。凶险愈迫近愈狰狞,愈以为那不过是一场噩梦。一场惊醒数次又接着做下去的连贯的噩梦。
他用他的大手抹了一把脸。抹尽了泪。如同刮雨器刮尽了汽车前窗的雨点似的。
“你他妈的别那么瞧着我!你当我会像你一样哇哇大哭呀?老子好几年前就忘了怎么哭啦!……”
他嘟哝着说,跨到窗前,继续向外观察。
忽然他有了什么想法,转身四处寻视。
“头盔呢?你刚才一通乱扔,把我的头盔扔哪儿去了?”
婉儿爬到床底下,找到骑摩托的人们戴的那一种头盔,从床底下伸出双手递给他。
他迅速将它戴在头上放下面罩。接着又套上了骑摩托的人们严冬季节才用的长及肘部的皮手套。
许多鸥鸟回归到这小小木板房的棚盖上。死在棚盖上的它们的同类,激起了它们更大的复仇意识。它们以十倍于先前的执拗企图尽快将棚盖啄塌。可以望见的它们的尖喙,皆沾染着血。它们的眼睛里,皆投射着一股杀人狂才有的歹毒和残忍。那么小的它们的一双双眼睛,竟能传达出那么多那么大的憎恨,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更有一些鸥鸟,以奋不顾身的,同仇敌忾的,决一死战的,不成功便成仁的凶猛无比的气概,一只接一只从高处俯冲下来,撞向这小木板房的窗子和四面板壁。它被它们撞得发出击鼓般的响声,一阵紧密过一阵。然而对于它们来说,它毕竟不是积木搭的儿童玩具。它用铝合金的骨架固定得很牢,以它们的头和它们的冲力撞倒它是不可能的。
趴在床底下的婉儿双手捂上了耳朵。那一阵阵撞击声使她浑身一阵阵发抖。她仿佛觉得这小小的木板房已经开始动摇了。她闭上眼睛默默向上帝求救。绝望了的人总是如此。对上帝不虔诚也变得虔诚了。她暗想除了上帝宽恕于她并亲自来救她的话,她必死无疑了……
窗子的玻璃被撞碎。一只鸥鸟插在利刃般的碎玻璃上,被另外的一只一撞,掉进房子里来,肠子却挂在玻璃上,使它悬吊着,晃来晃去。而第二只鸥鸟重蹈覆辙,也将自己插在了玻璃上……
幸亏窗子小,否则它们会一只接一只冲撞而入。
“你老老实实趴在床底下!”
他大声说,完全是命令的口气。说罢,便去推门。
“你哪儿去?……”
“我出去!”
“你!……把我撇在这儿不管不顾了么?!”
婉儿从床底下往外爬。
“求求你,别把我撇在这儿!……”
她爬到他跟前,抱住他一条腿不放,仰脸哀求他。恐惧早已使她彻底丧失了自尊和羞耻感……
第二只鸥鸟又被它的同类撞进房子里。阻挡它们的犬牙交错的碎玻璃全被撞落了。于是有几只俯冲而入。那情形就如同战斗机钻过隧道。如果它们并不疯狂地进攻人的话,它们的飞行技巧必会博得人叹为观止的欣赏和喝彩。但它们的确是难以解释的凶猛得疯狂了的东西。它们一旦冲入来,便向他和她展开了迅速的攻击。
婉儿放开他的腿,慌忙又爬到床底下去了。
他挥舞着一条手臂,抵御着它们的进攻,同时推翻桌子,用桌子堵住窗口。
向他进攻的鸥鸟,被他一只只抓住,一只只扯着两爪撕成两片,摔在地上。
这小木房里一时消停了。
棚盖的一角却已塌下,鸥鸟们发出一阵欢呼般的噪叫。
他又开始推门。推不开。以肩撞。连撞三五下,才开一些。于是他侧身勉强挤出去。
他的修车铺子四周,撞死的鸥鸟一只压一只一层压一层。似乎若撞不倒,它们将用它们的尸体埋了这小木板房。
婉儿浑身抖抖地猫在床底下,龟缩于一角,屏息敛气,如已挨过了一个世纪。
终于她又听到咣当一响,房门倒下了。同时她听到他的喊叫:“你出来!快!快!……”
婉儿战战兢兢地爬出,见他弄回一个垃圾桶。也不知他是怎么弄回的。
他的衣服已不像衣服,像一些贴在身上的破布片儿。他遍体伤痕,血迹斑斑,样子十分可怕。倘没有那顶头盔,不难想象,他既不可能弄回一个垃圾桶,自己也休想回来。
不待婉儿说一句话,他打开垃圾桶的铁盖,将她拎抱起来,塞入其中……
桶盖一落,婉儿完全陷入了黑暗。
“你怎么办?!”没听到他回答。
却听到了鸥鸟们的叫声。显然它们已经占领了这小木板房子。
她一阵难过,断定他已死。
她的“护身桶”倒了,随即滚动,越滚越快。她不知它何以会滚动。也无法判断将被滚动到什么地方去,她的头被滚晕了。只有听天由命的份儿。
终于它停止了滚动。盖也打开了。她被他拖出——原来她已被滚到了一处下水道口。
她望见那小木板房大火熊熊。
而它的棚盖,竟被无数鸥鸟的爪子攫住,带上了天空!
“你活着!你还活着!……”
当下水道的铁盖在他们头顶落严,她捧住他的头狂吻不止。
然而她不过是吻在头盔的面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