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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城》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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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像受灼的海星,由于紧张缩成一团。

惶恐不安的人们聚集在市委前的广场,黑鸦鸦一片万头攒动。

最先吃惊起来的是那些控制着城市最敏感神经的人们——火车站、飞机场、电视台、电台、长途电话转接台、电报大楼……

现在已没有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明白的只有一点——一小时后,或一天后,他们的命运将会如何?

每个人都感到自己是一艘纸船上的乘客。

他们开始需要上帝。而在这种时候,首脑即上帝。不想是也得是。

他们焦躁地盼望市长出现在某一窗口。

正如风暴将至,羊群拢向牧羊人一样……

 

婉儿一觉醒来。回想起昨夜几乎被那个王八蛋小子掐死,恨得咬牙切齿。滚到床边,从地上抓起她那套新潮衣裤,越看越气。她是善于服装设计和剪裁的。如同唱戏的善于化妆。她对此道的兴趣源于希望更美好地包装自己的销售心理。商品时代,包装是广告形式。而最佳广告亦是艺术。包装是商品的一部分。她极为重视这一点,以她那种十分内行的眼光看来,二百三十多元买的新潮衣裤,比她手工再高明的人,现在也只好把它做成两条内衩,外加几方小帕了。

“王八蛋,我饶不了你!”

她又在内心里暗暗发誓。

无论白的黑的,她还没碰到一个男人,像昨夜那个同胞似的对待她。

她觉得她的身体跟那套新潮衣裤差不多,也被挑了好几刀,豁成了几片儿放尽了血似的。那是一种虚脱般的感觉。她情知自己昨晚是被蹂躏得很惨的。但她一点儿也不心疼自己。只心疼那套新潮衣裤。自己不是自己的,自己不过是别人的。包装得再好也是别人的。替别人包装罢了。而那套新潮衣裤却是自己的。自己买的。自己是别人的消费品。它是自己的消费品。饿急了要吃点心的人,你不能要求他太在意点心盒子。她自己买回它急切地想立刻穿在身上欣赏欣赏的时候,不是也毫不在意地将包装它的塑料袋儿扯破了么?

这么一想,她的气倒消了一半。

可千不该,万不该,那恶小子不该掐得她昏死过去……

瞧着他也不恶呀。腼腼腆腆的。挺招女孩子逗着玩的呀……也怨自己,把人家逗急了,一时犯起浑来了……

续着那一阵昏死,这一大觉睡得够长的。省了几片安眠药……

“婉儿,婉儿,起了没有?”

有人拍门。她听出来了是对门单元的李奶奶。

“没哪!……”她大声回答。

“哟,你怎么不插门啊姑娘?我进来行么?……”

李奶奶说着,已然将门推开。

“妈的!……”

她又恨起来。替她落了暗锁,又麻烦他个什么呢?这要是在他之后,再进来个贼……

意识到自己还赤条条一丝不挂躺在床上,她急忙又将床单儿扯开罩在身上。她不是怕李奶奶见了她的样子。李奶奶是瞎子。她是怕谁上楼正巧往屋里瞥一眼。尽管她推销自己时随意开价,可被别人白看一眼自己没穿衣服的身体,她还是觉得是相当吃亏的事儿。

“李奶奶,您进就进来,把门关上……”

李奶奶关上门,不敢贸然往前走,靠门站着,惴惴地说:“婉儿呀,快起吧!快到街上去吧!”

“街上出什么事了,李奶奶?”

“我不清楚哇。你大哥和你嫂子,一块儿去上班的,出门没多久,又一块儿回来了。我听你嫂子哭。我听你大哥训她:‘哭什么!天塌下来众人头顶。必死的时候,也是全市人陪着死,不光你一个人死!’我听着他的话心惊肉跳,问他,他不告诉我。这不,又和你嫂子一块儿出去了。把小虎子扔给了我。我坐立不安啊!婉儿呀,就算奶奶求你到街上去打听打听,究竟发生了什么灾难,回来给奶奶报个信儿,啊?行不?……”

“行,行,您家去等着吧!”

李奶奶摸索着开门出去了。

她赶紧跳下床,插了门,翻出件连衣裙穿上,匆匆地刷牙洗脸。

不久前,派出所的人召开了居民大会,通告说某某化学研究所丢了两大瓶氰化钾。一瓶三公斤。两瓶六公斤。希望每一个居民提供盗犯的线索……

后来传说,盗犯给公安局写了一封匿名信,六公斤氰化钾,将于三日内全部投放到自来水公司的蓄水池里……

于是全市掀起抢购的疯狂。从瓶装的汽水到大宾馆大饭店里的高档易拉罐饮料。小商小贩趁机大发不义之财。一瓶汽水两元三元。一听橙汁十五元。银行储蓄所门前排起长队。人们提取了现金就往冷饮店奔。整箱的啤酒整箱的汽水整箱的“水蜜桃原汁”、“椰子原汁”、“雪碧”、“可乐”什么的,用自行车往家驮,雇了三轮平板车往家运,甚至动用公车……那些日子家家户户不敢拧开水龙头。家家户户吃面包香肠。大人喝啤酒。小孩子儿喝饮料。男人女人不洗脸。脏得看不过去,就全家集体到海边洗一次。海滨公园每天早晨和晚上洗脸洗澡的人数以万计,成为一景……

公安局并没辟谣。可也没发出什么“告全市人民书”通知可以喝自来水。自来水厂周围军警密布,日夜戒备森严,倒是真的。

后来又传说匿名信并非盗犯写的,而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写的……

于是许多花光了存款的人聚众闹事,在那些大发不义之财的小商小贩身上出气,打得他们头破血流,折胳膊断腿。还砸了几家趁机销售过期饮料的国营商店……

盗犯究竟逮住没有,以及他为什么不盗别的,专盗氰化钾,至今谁也不知道。

婉儿一边对着镜子描眉涂红嘴唇一边想,大概在公安局和全市人麻痹之后,那盗犯终于得逞,全市人发觉都已中毒了吧?

可她又感到自己没有丝毫中毒的迹象。兴许是平均了,每个人摊上的含量太少,慢性中毒?以她从电影和电视中获得的常识,氰化钾中毒那是立竿见影的啊!

有什么呀,不就是个死嘛。姑娘我死到临头也得打扮漂漂亮亮的。趁这会儿还没死,再享受一天青春才是真格的!

她对镜子里妖媚的自己飞了个洋味儿十足的吻,离开家,从从容容下了楼。

楼前,几个老女人聚头聚脑议论什么,见了她,都挺客气地跟她打招呼。开放和不开放就是大不一样。若从前,人们一定歧视她。如今人们非但不歧视她,还对她另眼相看。有时还向她换外汇。有时还善意地说:“要是碰到了个真心实意的,就跟着出去吧!”或者关心地问:“你打算去美国呀,还是想去日本呀?英国男人稳重。法国男人轻浮。千万别找法国男人!”

就凭这一点,她也打心眼里拥护开放。但对改革丝毫不感兴趣。

街口小饭馆的主人,六十多岁的孟祥大爷,立在门口望天,见了她,招呼道:“姑娘,还没吃早饭吧?我这儿有包好的馄饨,给你下一碗?”

他原是大饭店的一级厨师,前几年该退休的时候,饭店不放他。也有家合资的饭店打算高薪聘他。他却十分固执。想留的留不住他。想聘的聘不去他。自己租下了三十多平米一间临街的门脸儿,扩建修缮一番,开了这个小饭馆。他对别人解释他的想法——当了一辈子师傅。一级也是师傅。想当几年老板。饭馆不大也算是老板。老了老了,换个活法,兴许活得新鲜,能多活十年八年的。毕竟是大饭店的名厨师,各方各面,熟人多。红烟护其左,紫气舒其右。经营得挺红火。每月纳税后,千多元的进项。买了辆苏联进口的“乃兹”小汽车。自己坐的时候有限,一条街上的人办什么急事儿,却差不多都坐过了。给钱,他收下。不给,也不计较。别人说,他买这车,快成一条街的公车了,不如不买。他说,这辆车替我维下了一条街的人缘。死了,有人在世间念我几句好,我在阎王爷面前也有得意处。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嘛!

婉儿正觉饿得慌,进了饭馆。

他上下打量她一番,问:“姑娘,来碗海鲜的呢,还是来碗酸辣的?”

她落了座,说:“来碗酸辣的吧。”

他一边下馄饨,一边又问:“姑娘,好几次,你可是都要酸辣的。是不是……那个……啊?……”

婉儿明白他的意思,嗔道:“您问的什么呀大爷!我还没结婚呢,就那个啦?”

他说:“你别生气。这话,别人问不得,我还问不得?咱们爷俩,谁跟谁?我知道你那颗心,早已经不是中国心啦。不跟人家来真格的,哪个老外肯带你出去?我是怕你遇到了难事,不好意思求人。着急在心里……”

婉儿脸红了,反问:“小红呢?”

“到市里去啦!长腿的,不都到市里去了么!”

孟祥师傅说着,将馄饨端了上来。

“大爷,发生什么事啦?”

“怎么,你一点儿不知道?”

婉儿摇摇头。

“难怪你今天还有心思打扮这么漂漂亮亮的!”

“我哪儿打扮呀。我不天天都这样儿么!”

孟祥师傅说:“你先吃。吃了这碗馄饨我再告诉你。免得我先告诉了你,你一口也吃不下了。”说罢,又到外面去。又仰脸望天。

婉儿津津有味儿地吃了那碗馄饨,迈出来,说:“我吃完了。”

孟祥师傅拉起她一只手,将她扯至街心,问:“你左右瞧瞧,咱们这条街,对劲么?”

街上异常地静,一个人影见不着。

婉儿左瞧了一阵,右瞧了一阵。左端街口正对着的是邮局。右端街口正对着是一面大广告牌。写着——“黑妹黑妹,魅力无穷,人人都爱黑妹!”

婉儿说:“没什么不对劲儿的呀!”

孟祥师傅说:“没什么不对劲儿的?咱们这条街,原是南北街吧?现在呢,成东西街了不是?你这姑娘,竟还没觉出点儿不对劲来!”

“是,是成东西街了。这怎么搞的呀?”婉儿大惑不解。

孟祥师傅两手握拳,两拳相对猛地分开:“明白了?”

“不明白。”

她的确不明白。

“还不明白?咱们这城市,断裂下来了!”

“断裂下来了?跟哪儿断裂下来了呀?”

“还能跟哪儿?跟原先连着的陆地呗!”

“那,现在是在哪儿呀?”

“现在么,往近了说,在海上漂着。往远了说,在洋上漂着……”

“那,咱们都像在一艘大船上啦?”

“可不么!”

“那有什么呀?不是挺好玩儿的嘛!”

“好玩儿?在海里洋里,咱脚下的地,就好比是块土坷垃!你知道什么时候泡粉了?那一刻就不好玩啰!”

“可您望天有什么用哇?”

“望天是没用。我想在天上找块不动的云做定标,测测咱们这城市,是不是还在转。”

“它转?……”

“不转,南北街怎么变成东西街了?”

婉儿的心,已然飞向市内。她好兴奋哇!终于有一件值得她密切关注的大事发生了!终于将有一场大刺激来临了!

她的灵魂里,早就有一种对于大刺激的渴望蜷伏着了。它日益强烈而且增长迅猛。寄居在她的灵魂里。它张着贪婪的大嘴,时刻吞掉她对生活对生命的一切热忱、一切冲动、一切真情,使她的灵魂苍白而空虚,排泄出相反的肮脏的东西污秽她的灵魂。有时她简直觉得自己是根本没有灵魂的。她是根本不需要有灵魂的。既然灵魂里蜷伏着一种对于大刺激的渴望。其实她始终不太明白她自己。她企盼的不过仅仅是一个日子。一个向一切世人包括她自己亮出生死牌的日子。在这个日子里看清一切世人原本的真实面貌也看清她自己的真实面貌,在这个日子里能为自己而引吭高歌——“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莫回呀头!……”

“姑娘,你怎么好像……还半信半疑的?……”

孟祥大爷似乎认为她该吓得面无人色惊得魂飞天外才合乎情理。见她镇定自若,眸子里闪耀着奇异的光彩,两颊泛起兴奋的红晕,难以理解了。

“大爷,我不疑。我信……”

婉儿不禁笑了。

“你还笑!有什么好笑的?”

老孟祥生气了。

“大爷我没笑哇!”

她命令自己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并且狡辩:“我这张脸,天生面带三分笑。我也不能整天故意板着个脸,满脸旧社会的模样,好像我对现实有多么多么不满似的呀!”

老孟祥哼了一声,又仰脸望天。

婉儿也仰脸望了望天。天空有好几朵云。她也不知他究竟打算选中哪一朵作为定标。它们都像在移动。也许是城市仍在旋转?她并没有他那么固执的心思,非要弄清楚究竟是云在移动还是地在旋转。人真是古怪的东西,大难将至,却要死个明白似的。她对老孟祥也感到无法理解。他那种仿佛古代天文学家般的样子,使她又想笑,却不忍笑。他那么忧患万端,她可不愿招惹这位好老爷子生气,影响了彼此的关系。

一辆警车鸣着警笛,出现在左端街口,气急败坏地冲过来。

她赶紧扯着老孟祥躲到路边。

警车却未从他们身旁驶过。它急刹车,发出一声怪叫,停在离他们不远的一幢楼前。几名刑警跃下车,扑进楼。

“唉,这都是征兆啊!劫数,劫数……”

老孟祥悲天悯人地连连喟叹。仿佛他自己是超乎于劫数之外的,只是同情芸芸众生而已。

婉儿不由得又发问:“大爷,他们抓谁呀?”

“孙寡妇的儿子。”

“二铁?他刑满释放后,这一向不是挺安分守己的么?”

她认识二铁。有天夜里,一个蒙面者不知用什么拨开了她的家门,持刀逼着她,强奸了她。他离去后,她守在窗口。当他从窗下溜过那一瞬间,她将她那盆海棠砸了下去,很准地砸在他头上。把他砸昏了。几层楼的男人被她喊出,围住他,从他头上拽下女人的丝袜,才认出他是二铁。是那个在同院长大的在“严打”时期被判了三年刑刚释放不久的“铁子哥”。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人们诅咒他太恶太没人味儿啦!有女孩子的人家,尤其那些当妈的,主张联名强烈要求司法部门,这一次判他个十年二十年的,把他发配到遥远的新疆或青海去……

他躺在地上血流满面不省人事。

他的母亲闻讯赶来,双膝跪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向人们磕头如捣蒜。她丈夫早年死于车祸。她只有铁子一个儿。她守寡十几年,到了想改嫁个人再嫁却为时太晚的地步,完完全全是为了她的儿……

婉儿当时竟一点儿也恨不起铁子来。竟忆起了小时候她常受男孩子们的调戏,而他保护过自己的往事。她甚至后悔不该用花盆砸他。也暗暗责备他——得到她一次,本是不必将女人的丝袜套在头上弄成怪可怕的样子的。更不必以刀相逼。何况他是“铁子哥”。何况,他蹲监狱三年之中,她还常去看望他的寡妇老妈,安慰过她。如果他郑重其事地对她有所表白,只要不是在她心烦的时候,有什么不行不可的呢?说不定哪一天她真就被一个外国佬带走了,从此祸福难料,老死异邦。在这之前,对于中国人,慷慨好施,多给予一个,多给予一次,正是她的一份儿女中国心啊!难道像她这样的女人,对于某个外国佬,还有义务有责任珍惜自己么?

铁子啊铁子啊!当时她想,那些外国佬儿每次怎么摆布我婉儿你是不知道。你甚至也梦想不出。如果你亲眼见过一次,像你这样的男人大概也会鄙视我的。那么你也就不至于为得到我这样的女人一次而煞费苦心啦!你犯这一次罪是多么的不值得呀!我不认为你这是罪行,众人也认为你这是罪行哇!你瞧你把小事一桩搞得多么复杂多么难以收场啊!

她当时竟很可怜他了。尤其可怜他的寡妇老妈。

于是她对众人说,算啦算啦,一条街住着。咱们这条街又叫仁义街。咱们这条街的人格外看重的又是仁义二字。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算啦算啦!何况他也没把她怎么样儿。他压根儿就没对她这个人存什么歹念。他不过想偷点儿什么东西罢了。还没偷成。他没工作。每天吃的花的,是他寡妇老妈的那一份儿微薄的退休金,一时又动了偷窃之念也情有可原……

她对众人说着的当儿,他已缓过来了。一缓过来,开始呻吟了。并且,哭了。

他的寡妇老妈,扶起他,命他一并跪下,一并给她磕头。给众人磕头。

她问他:“二铁,你是不是就想偷我点儿东西呀?”

他只磕头。不回答。

她问了他几番,他口中才挤出一个“是”字。

“大伙说得对。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一条街上谁歧视过你?大人孩子,谁也没有。你家门口作案,大伙能不生你气么?你愧不愧呀?……”

她又对他说了几句教诲的话。并非真是为了教诲他。而是为了平息众怒。三年徒刑,监狱没把他教育过来,她几句话就能使他立地成佛了么?她有这点儿自知之明。

于是众人主张扭送他的决心皆动摇了……

于是众人对他和他寡妇老妈恻隐起来……

于是始终默默看着事态发展的孟祥老汉,吩咐儿子开来了小汽车……

于是众人相帮着将血流满面的二铁塞入车里……

于是他被送往医院……

她还奔回家一次,回来后悄悄塞给孟祥老汉女婿几张百元大钞……

谁都没注意到。

然而老孟祥注意到了。

众人散尽,她将哭哭啼啼羞耻难言的铁子妈送回了家。

当她独自走在路上被老孟祥拦住了。

“姑娘,我对你说句话。”

她就站下听。

“今天……这个……”

老孟祥将大拇指竖在她面前。

她以为他说反话,弦外有音,正欲回敬他一句刻薄之词(那她有的是,对谁都大方),却不料他拍拍她肩,又说:“二铁那浑小子不是个东西!那样的儿子当初还莫如按尿盆里溺死!可孙寡妇太可怜啊!人么,到什么时候,也得讲慈悲,也得有恻隐之心。没点儿恻隐之心,不是人。大爷今天服气你。往后,有用得着你孟大爷的地方,你只管开口。你大爷若推三拒四,你大爷不算孟尝君的后人!……”

老孟祥说完,转身便走。挺直着腰,倒背着手,迈着京戏舞台上好汉豪杰那种稳重的方步,走得很是轩昂。

从那一天起,他见了她总是主动打招呼。

……

老孟祥望着警车,良久才回答婉儿的话:“一小时前,铁子把韩俊生给杀了!”

“他……为什么?!……”

这件事,对婉儿的震动,比这座城市此刻是不是仍在旋转,今天下午还存在不存在猛烈一百倍!

她呆了。

“大爷在这条街活了五六十年,就我所知,自打有这条街,这条街从没发生过命案。今天却发生了……不是征兆是什么呢?是什么呢?是什么呢?……”

老孟祥仿佛在向谁发问,希望有谁能回答他。又仿佛在问自己,希望由自己来回答,而自己并不想回答。

“大爷,二铁他究竟为什么?……”

“唉,他今天非杀人不可,是他命里的劫数。也是孙寡妇命里的劫数哇!这叫在劫难逃。咱们这座城市也一样,在劫难逃。他刑满后,不是老疑心当年韩俊生告发的他么?根本不关人家的事。人家没告发过他。当然,判他三年刑,他感到委屈。可话又说回来,谁叫他整天跟市里的那些个小流氓混在一起不干好事呢?多少人劝他,如今工作也由街道安排了,别再惹是生非了,该让他那寡妇老妈省点儿心了。我也劝过他。可他装听进去了。其实把大伙的好心全当驴肝肺,还是恨人家韩俊生。到底他用铁锨把人家劈了……头都铲掉了……唉,唉,细说不得。太惨,太惨了啊!还舞着铁锨嚷嚷——今天大仇不报,就晚了。全市人都活不到天黑,绝不能想报仇也报不成了,倒便宜了姓韩的。还哈哈大笑……多少人证明过,连派出所也证明过,不关人家韩俊生什么事,他不信哇!他就信他的胡疑乱猜哇!人家死得多冤枉呀!……”

这时,婉儿看见,双手铐于身前的杀人犯,被几名刑警押出楼,押上了警车。

“你们都得死!你们都得死!都死!都死!统统死光!统统死绝!你们都得和我一个下场!你们活过今天也活不过明天去!这座城市完蛋啦!哈哈完蛋啦!……”

二铁的号叫十分可怖。充满了对一切人的深仇大恨。是的,那是一种对一切人的深仇大恨。使婉儿相信,如果他做得到,他肯定会守着一口大油锅,把所有的人都一个个倒提着,顺进鼎沸的油里炸,炸得焦黄酥脆的,大吃特吃。炸一批,吃一批。永远吃不饱,永远炸下去,永远吃下去……

她无法理解他的仇恨。

她和他不一样,她只是不信任别人。可并不仇恨别人。即使是不信任,她也常常无法做到。更多的时候,她是说服自己,别信任何人,而往往还是信任了,还是受骗了。即使在受骗之后,也不仇恨别人,只懊恼自己。即使对某人产生了仇恨,也持久不了。就好比烟不能越吸越长、酒不能越喝越多。即使她发誓报复,那也不过就是自己对自己发誓而已,永远不会成为行动。依她想来,铁子倒是应该感激许多人才对。不管他与现实如何抵牾,他还是没理由不感激那些非但不歧视不轻蔑他,反而真心实意地关心过他帮助过他的人……

她不由得捂耳朵。他的号叫使她毛骨悚然。如果他已经疯了,他的号叫也许并不会使她感到有多么可怖。然而,分明的,他没疯。疯子是不会埋藏仇恨的。疯子行凶也是绝不会考虑后果的。他却考虑了——所以他的行凶才选择于今天早晨。他大概以为法律根本来不及对他进行宣判,所以他的号叫之声中才有那么巨大的快感……

她从前并不曾憎恶过他。甚至,在她遭到他的强奸之后,她也不曾憎恶过他。但此时此刻,她憎恶他就像憎恶某些男人藏污纳垢的生殖器。联想到那东西,她仿佛觉得,那一个夜晚,他其实是将他对一切人的仇恨射入到她的子宫里了。是的,是的,那一个夜晚,那种事,对他也无异于复仇吧?既然他仇恨一切人,他对女人怎会例外呢?他未必不想杀死她,那一个夜晚,只不过他想杀她时,手中无刀罢了。在他恣肆宣淫之时,她趁机将他掖在枕下的刀抽出,从窗口抛到外边去了。此刻她清楚地回忆起来,他从她身上满足地翻滚下去的时候,他的手曾在枕下一摸……他发出快感的呻吟之时,透过薄薄的女人的丝袜,也能看出他脸上呈现着一种邪狞的仇恨……

婉儿后悔没用花盆把他砸死。

也后悔她对他的恻隐。

她一阵恶心,差点儿吐出一口什么。立刻用手绢捂住嘴。

老孟祥说:“我知道你这会儿是怎么想的。”

“互相杀吧!互相砍吧!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哇!没仇没冤的,看谁不顺眼,一刀捅了谁!哥儿们,爷儿们,不捅白不捅哇!看哪个小妞好看,扒光衣服,大马路中央干了她呀!不干白不干哇!无法无天的时候到了!都怕个屌呀!……”

杀人犯不知怎么又从车上跳下来了,继续蹦着号叫。以亢奋到顶点的最无耻的话,对跟着拥出楼的一些人煽动着。

两个刑警也从车上跳下来了。其中一个对准杀人犯的后脑,高高举起警棍,狠狠一棍。

号叫声戛然而止。杀人犯连晃也没晃一下就倒在地上了。

两个刑警,一个搬他的头,一个提他的双脚,将他荡了几荡,往车上甩。他的头磕在车后门上,第一次没成功,他落地了。两个刑警,像第一次一样,进行第二次。第二次也没成功。还是因为头磕在车后门上。第三次才成功了。

警车尚未离去。街另一端又开来一辆白色的车。

老孟祥说:“韩俊生他老婆,疯了……”

街道太窄,两车司机,互不相让,争吵。

人们站在楼根底下,默默围观。

“唉,唉,还吵,还吵,中国人啊!……”

老孟祥嘟哝着,过去劝:“同志们,同志们,今天,啊,我也不说了!两辆车,都不是一般的车,这时候还能开来,就够意思的啦!别吵,别吵……”

两个刑警认识他。给他面子。警车倒退着驶出了这街。

于是精神病院的车才开至楼前停住。几个穿白大褂的男女,匆匆入楼,片刻,好几双手举出一个女人。那女人倒是也不号,也不叫。双手垂着,一动不动。仿佛一具石膏像。口中念念有词反复说一句话:“你有刀,我家也有刀……”最后出来的男人,领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儿,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儿。

围观的人中,有人指点着悄悄说:“那是韩俊生他弟弟。精神病院的副院长。以前常来他哥家串门。没这种关系,今天精神病院还能接收疯子?……”

立刻有人附和道:“是啊是啊,今天……哎,今天是星期几?”

精神病院的车也开走了。

那疯了的女人的话,却似乎仍响在每个人耳畔:“你有刀,我家也有刀。你有刀,我家也有刀。你有刀,我家也有刀……”

铁子的号叫,却似乎仍在空中回荡:“互相杀吧!互相砍吧!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哇!看谁不顺眼,一刀捅了谁!不捅白不捅哇!……”

“鸽子楼”的男人和女人们,你望我,我瞧你。每人的眼中,都增加了另一种恐惧。一种刚才还不曾表现出的恐惧。一种对他人的恐惧。仿佛,在彼此眼里,熟悉了十几年几十年的他人之面孔,一时都变得狰狞可怖起来了。仿佛,每个人都会突然亮出件利器,凶凶恶恶向自己砍杀似的……

“看,看,海鸥!海鸥!……”许许多多许许多多海鸥,成千上万只海鸥,大雷雨前的蔽天乌云似的,不知何时笼罩于城市上空。它们响亮地叫着,如同闹蝗灾的情形一般,来势汹涌几乎完全占领了人们所能仰望得到的那一部分天空。

然而人们很快就不望这一城市中的奇观了。

人们的目光又投射向身旁的他人。似乎都表明着一种不言而喻的防范和警告——不许犯我!仿佛只要稍微疏忽了对他人的一举一动的密切注视,他们内心里那一种正在扩散着的恐惧,就会被自己的鲜血和脑浆涂染成惨怖可怕的现实……

海鸥们的叫声,越来越响亮了。飞翔和俯冲的高度,越来越低了。一些羽毛,从空中悠悠地飘落。

突然,从六层楼的一个窗口猝掼下一件物体。

有什么东西,溅到了几个人脸上。

那物体就落在离人们不远的地方。那是一个女人。面朝下。头被坚硬的水泥撞击得散碎了。长发看去就好像掉在地上的假发套。

一个少妇尖叫一声,率先遁入楼里。

人们顷刻逃窜而尽。

这条街上,霎时只剩下了一老一少二人。

海鸥成群成群地降落,占领了一座楼顶。又占领了一座楼顶。一只,两只,三只,一只接一只,竟直接降落在街上,无所畏惧地踱来踱去……

婉儿望着那个从楼上坠下的女人,更准确地说,那具女尸,低声说:“是铁子他妈……”

老孟祥点了一下头:“是……”

“她完了……”婉儿已浑身发抖。

“完了……”

老孟祥表示同意。

婉儿只想赶快离开这条街,到市里去。和成千上万的人在一起。如同那些响亮地叫着的海鸥们成千上万只在一起。此时此刻。这条街使她感到可怕。而不是这一座城市。这条街上的人们也使她感到可怕。他们彼此间的恐惧心理严重地影响了她。他们为什么不拥向市里去呢?她不明白。难道和更多的人在一起,他们的恐惧则便更大么?这座城市绝不会有成千上万个铁子呀!虽然几乎每天都有行凶事件发生。而这条叫仁义街的街道,却未必没有第二个铁子仍隐蔽在什么地方,磨刀霍霍,伺机杀人,为了图一时的报复的快感。或仅仅因瞧着谁不顺眼。尽管老孟祥说这条街上此前从未发生过杀人命案。尽管这条街上的人们一向谁也不轻易得罪谁。她甚至怀疑,铁子杀韩俊生,不见得是由于报复心理的驱使。也许仅仅是因为他早就想杀一个人。而韩俊生老实且胆小如鼠。属于那种被杀时只会求饶绝不会进行反抗之人。杀起来顺利。报复不过是他的借口。人若产生杀人之念,首先得说服自己,征得自己的同意。有了一个借口,哪怕是一个自己臆造的借口,便似乎有了一个杀的理由,杀时不至于犹豫不至于想杀不敢杀,或下不去手……

“大爷,我……我走了……”她忐忑地说。

“走吧。姑娘,你快走吧。记住,要在人多的地方呆。这种时候,人多的地方才安全啊!……”

老孟祥由衷地叮嘱。

“大爷,我……我……可能不再回这条街上来了……”

“别回来了。姑娘……别回来了……谁知这条街,过会儿还在不在了呢……”

老孟祥苦笑了。

她朝孙寡妇的尸体看了一眼。

老孟祥说:“有我呢。我不到市里去,和他们的想法不一样。他们是舍弃不了他们的家。我么,舍弃不了这条街。总觉得,我若死在别人后头,也许可以为先死的人尽点儿什么义务……”

她打开小坤包儿,翻了翻,说:“大爷,那碗馄饨,我……我没零钱……要不您先给我记上账吧!兴许这一切,不过一场虚惊。最终什么可怕的事也不会发生……”

老孟祥又笑了。这一次笑得颇乐观。

他说:“好。大爷就给你记上账。算我替你,在我的账簿子上,存一份儿希望吧。”

婉儿神色凄凄哀哀的,欲走不走,又想起件事:“大爷,还得拜托你,给我对门的孙奶奶,转告个明白话……”

“哪个孙奶奶?”

“就是住我对门那个。双目失明那个……”

“她呀,转告什么?”

“她什么都不知道。担惊受怕的……”

“是这样啊!不转告也罢。”

“不转告也罢?”

“不转告也罢。”

老孟祥回答得很有主见。很决断。

婉儿便不再说什么。却仍不走。她觉得,自己仿佛欠这条街些什么似的。如果不在走前,偿还清楚,作个彻底的了结,日后必负内疚。她那种心情,好比将同丈夫去办离婚手续的女人。在划分财产的时候,宁愿显得大度。在剪断夫妻关系之前,对丈夫并非已无丝毫温情可言。她的目光,眷恋地望向她住过的那幢楼。望向属于她的那一个窗口。窗子敞开着。窗台上落了几只海鸥。它们在她的注视之下。一只接一只,从容不迫地蹦入室内,占领了她的房间。那情形如同几名惯于出生入死的侦察兵,从容不迫地占领了没设岗的敌军指挥部,俨然成了主人。婉儿想象得出它们怎样扑着翅膀,跃上桌子,跃上床,跃上梳妆架,为所欲为,无处不遗屎。更多的海鸥被同类的大胆妄为所鼓舞,纷纷俯冲向这个窗口。比同类更肆无忌惮,甚至不屑于在窗台落落脚。直接飞入室内。仿佛她的房间里有一股强大的吸力,将它们不可抗拒地往里吸。

婉儿对她的房间的确非常眷恋。那毕竟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停泊地。属于自己别人不可擅自闯入的码头。她明白,当她转过身去,它便不再属于自己。她便成了一条没有停泊地没有码头可靠的船——在这座危机四伏处处笼罩着惶恐不安的城市里。正如这座城市在时时可能造成涛渊浪谷的海面之上没有目标也没有航线可循地漂移……

“你先别走,我有东西送给你!”

老孟祥忽然想起了什么,三步并作两步向他的饭馆走去。

屋顶上,悬挂营业幌子的高竿横木上,也落满了海鸥。它们看去都很强健。它们响亮地叫着。叫声里有一种巨大的愤怒和狂暴的警告意味儿,纷纷向老孟祥进攻,将他阻止在饭馆门外,不允许他迈入。仿佛他是一个强盗。而它们是饭馆的卫士。它们的进攻相当无畏而且凶猛。

这些海鸥,这些追随着漂移的城市,从内陆海远征到大洋上的海鸥,一厢情愿地将这座城市当成了一座岛屿。它们同仇敌忾,企图占领整个“岛屿”。如果它们不能占领它,它们就只有占领天空了。而占领天空须不停地扇动翅膀。它们都已精疲力竭。在它们所俯瞰的洋面上,除了这座“岛屿”,四周水天相连,没有另外的落脚之地。甚至,连一艘可以追随,可以暂时在桅杆上歇息的舰只的影子也没有。它们不认为追随这座城市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它们认为是一个阴谋。是一个骗局,是被诱而上当的。它们不打算和这座城市里的人和平共处。它们不信任人。它们断定人不可能不伤害它们。它们是不知来自何方的洋上“游走部落”。

“滚开!滚开!……”

老孟祥挥舞着胳膊,招架着抵挡着它们的进攻。

他的谢了顶的光头,被啄出了血。

他愤怒了。

他的手在挥舞之中竟抓住了一只海鸥。他把它狠狠地摔在地上。摔死了。

又抓住一只,又摔死了。

接连抓住几只并且全都摔死,海鸥们的进攻之势才败退,老孟祥才得以趁机进入饭馆。

婉儿不敢去到饭馆门口等他。唯恐再次激怒那些海鸥。

不一会儿,老孟祥怀抱着什么从饭馆里跑了出来,跑到她跟前。

“这个,你带上。”他将一个旅行背兜帮她背在身上。

他光头上的血淌到他脸上。他抹了一把脸,看看手,催促婉儿:“快走!快走!兜里有救生圈,小红留给我以防万一的。也许,用得上……”

“大爷,我不……”

婉儿缩着双肩,想使旅行背兜从身上褪落下来。

“你这姑娘,不听话我揍你啦!”

老孟祥吼起来,重帮她背好。又说:“用得上,你将来别忘念大爷一个好就是了。用不上,算大爷送你空人情……”

婉儿哭了。不由得,她想跪下去给他磕个头……

“快别这样!”老孟祥扶住她,没容她跪下。他叮咛:“大爷给你这个兜子,比你装钱的那个小包包,可重要得多!当心别被骗去,偷去,抢去!什么情况下了啊,还只带着钱!要是能见着小红,对她说,别担心我!别回来!顾她自己吧!……”

进攻过他的那些海鸥,飞了过来,不停地叫,在他们头顶威胁地盘旋。

“走!……”

老孟祥双手把婉儿一推。婉儿心肠一硬,抽泣着跑了。

海鸥的叫声,在她听来,如同一阵高过一阵的胜利的欢呼……

她一口气跑到街口才站住。

她反身一望,魂飞魄散——只见老孟祥抱着头,在街上跌跌撞撞,不知往哪儿逃。分明的,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更多更多的海鸥,比刚才更凶猛地向他进攻着,进攻着。他已经根本丧失了招架一下抵御一下的能力。眼睁睁地,她望见他,终于倒下了。海鸥们仍不肯放过他。落在他身上,继续啄他。这一群啄够了飞起,那一群落下接着啄。它们的胜利的欢呼响彻天空……

更令她魂飞魄散的情形紧接着发生了——街道从中段裂开了。裂缝左右横着伸延,撕开一幢幢楼房,撕开一个个院子,撕开一切……

城市的又一部分断裂了!

饭馆的幌子却依然高悬未倒,像一面旗。断裂的一部分城市,像从巨舰舷上渐渐放下的小艇。缓缓地,断裂终于彻底,终于形成脱离。一幢幢被撕开的楼房里,各式各样的家具——组合柜、写字台、沙发、床、电视机、洗衣机、冰箱……以及看不清辨不明的小东小西,和人——或穿长或服短的男人女人孩子,接二连三地掉出来,掉下去。物体和人仿佛被城市的断裂现象吸入了地狱……

当饭馆的幌子远去之时,当两部分城市之间出现了水面之时,一些人从被撕开的楼中和院子里奔逃出来,他们拼命跑向边缘地带,朝城市的主体挥手喊叫。如同被遗弃在蛮荒旷野的乘客。

婉儿虽然听不清他们究竟喊叫些什么。但是身临其境般地体会到了他们的绝望。

断裂而去的那一部分城市吸引了一群海鸥。它们的叫声盖住了人喊。它们的叫声里充满了愤怒。不知它们是愤怒于它们的“岛屿”的又一番无可奈何的断裂,还是愤怒于失态的人。它们向那些人展开了进攻。它们的进攻看去有部署而且有战略。它们从空中轮番进攻。人群在地上忽东忽西仓皇四窜。海鸥以它们凌厉的闪电般迅速使人根本来不及躲避的进攻,阴险地将人驱赶向海里。并绝不允许落水之人再游向那地岸。他们迫不得已,舍近求远,向城市的主体游来,而不会游泳的人,直接沉入水中。沉得像石头一样快……

又一群海鸥起飞,在两地之间的海面上,狙击着游泳的人。那仿佛是一场海鸥们的飞翔表演。它们互相比赛特技似的,在一种娱乐般的角逐般的无情行为中,以优美的高超的进攻,顷刻将浮于海面的人们歼灭得无影无踪。

海面寂静了。

寂静而温柔。

那远去的城市的一部分残骸之上,再也没有什么活物出现了。

婉儿确信,实际上肯定是再也没有什么活物存在了。

饭馆的幌子,悠来荡去的。如同一只招摆的手,向什么依依地告别。

婉儿以一种超常的镇定控制自己,才没瘫软在地。

她明智地转过了身去。

她想跑起来,两腿却连迈动都变得机械了。

她一步一步地走向市内……

 

天塌下来众头顶着——这句话的最彻底的意思乃是,如果一块儿死,死有什么可怕的?同时是,如果我死了而别人侥幸活下去,公正体现在哪里?

聚集在城市腹地的形形色色的人们,正是由于本能向他们所认为的公正靠拢。他们对这座城市的命运也是对他们自己的命运的关切之心,大致剖析起来有三个层面——灾难是否真的不可避免?灾难一旦降临,是否真的谁也活不成?若只死一部分,预先怎样做才能确保自己属于另一部分?不少人的潜意识里,“替天行道”的思想正在储备成某种行动的勇气。如果只死一部分而他们自己不管预先怎样做竟还是不可能属于另一部分,那么他们打算群起而攻之,一个个弄死肯定能活下去的那部分。弥补遗憾的灾难之不完善,为他们自己争得人生的最后一次公正。只要一块儿死,只要都死,只要谁也别活,他们是会很从容很镇定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奉陪的。他们是会视死如归的。大丈夫,生则生,死便死,有何泣哉?但是必须“一块儿”。不“一块儿”的愤怒——果而如此的话,于他们,是强大过死之恐惧的。是他们所绝对无法忍受的现实。他们不是铁子。他们和铁子有区别。铁子的暴行没有思想支撑着,只受心态驱使着。他们的心态却比铁子冷静得多。他们首先全是些一心想活下去的人。而铁子是早就活腻歪了早就想死的人。他们全是些一心想活下去如果一旦活不成才打算将别人也统统弄死的人。倘若城市化险为夷,他们将继续存在于我们周围。我们谁也不会知道,他们在大难将至的日子头脑里曾有过多么可怕的念头。他们永远也不会号叫出铁子所号叫过的那些话。即使在他们真的动手杀人的时候,他们也会表现出某种道德方面的自信,杀一个心安理得地说一句:“好了,这就多一分公正了。”如同上帝委派到人间来公正地处理某项事务的特使。

他们在人群密集的地方梭行着,倾听着,观察着,并且,物色着铁子那样的人。他们明白,“替天行道”的时候,铁子那样的人,是他们用得着的帮手。

他们危险而又不引人注意。

他们内心里只有一点他们根本无法战胜的恐惧——如果我死了而别人活下去……上帝啊,乞求你千万千万不要将如此冷酷无情的规划造成现实吧!

他们怕别人活甚于怕自己死。尽管他们自己也一心想活下去。正如赌马的人痛不欲生也许并非自己赌输了一千万而是别人赌赢了一千万。

对这一点他们简直怕得要命,怕得听到一句可能不会一块儿死不会统统都死的推测,他们的灵魂就千刀万剐般地抽搐一阵。

然而他们都竭力伪装出事不关己满不在乎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甚至游手好闲的纯粹白相客的样子……

真正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是有的。而且还不少。那是一些二十多岁的青年。

他们在海滨路两侧的人行道劲歌劲舞,如醉如痴。

 

脚下这地在走
身边那水在流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你这就跟我走
你这就跟我走

 

他们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唱《一无所有》。唱得他们自己一个个血脉贲张。仿佛这一个大难将至的日子,是他们的狂欢节。他们并非幸灾乐祸。他们内心里也不计较自己可能会死而别人可能会活下去。他们是真的不怕死。他们一点儿也不嫉妒别人活。他们只是劲歌劲舞如醉如痴地狂欢而已。

如同中国的每一座大城市一样,这座城市的青年,也基本上可以分为三种类型。虚无型的。及时享乐型的。所谓追求型的。如果说还有第四类。那么第四类则是在现代城市的观念碰撞之中最尴尬而茫然无所依托的一类,好比“布尔加的驴子”,徘徊在几片草地之间,犹犹豫豫选择不定,饿得一天比一天瘦直至皮包骨头直至倒毙下去。“上帝啊,选择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呀!”——他们倒毙之前的叹息既悲凉又令人可怜。

唱《一无所有》的当然不是“布尔加的驴子”们。

而是第一类青年们。

他们的口头禅是“懒得”怎样怎样。他们的精神状态是一切一切都“懒得”去想“懒得”去做。直至“懒得”恋爱、“懒得”结婚、“懒得”活着。他们之所以还一个个活得好好儿的,在数量上有增无减形成绝不容忽视的一类,乃是因为“懒得”自杀。他们对于自杀身亡或自杀未遂的他们的同龄人的评论是——“就当自己已经死了,不就等于死了么?何必死得那么郑重其事的!”他们轻蔑无论以什么理由什么方式结束生命的态度。正如他们轻蔑那些认认真真地活着的人。按照他们的逻辑,人的一切主动行为都是不自然的。都是理应受到轻蔑的。他们并不厌世,因为他们在“懒得”的状态之下其实活得都很怡然自得都很滋润。活着绝不意味他们热爱生活热爱生命。不,他们一点儿也不热爱。一点儿也热爱不起来。“热爱”以及一切与生活与生命相关的带有主动性的词语,使他们一听就皱眉就侧目就背气就转过身去就厌恶透了!他们是现代都市中的海蜇。他们是人但是“克服”掉了在他们看来是最高等灵长动物的最大“缺点”——一切主动意识。你当他们是生物,在你企图逮住他们时,他们绝不会逃跑。你当他们是植物,但他们具有生物的某些器官构造。你有时也许会被他们蜇一下,被他们蜇一下皮肤还会红肿得很厉害。但是请你千万千万不要介意。因为他们原本压根儿就“懒得”蜇你一下。蜇了你一下那也绝对不是他们的主动行为,是被动的条件反射而已。你爱他们无论怎样爱他们爱到什么程度什么地步,请你千万不要期待他们也会爱你。因为爱啦、恨啦、嫉妒啦、报复啦等等,等等,都是带有主动性的态度、情感和行为。你不明白不清楚你爱的是哪一类人那是你自己犯的一个大错误。若用歌德的话说——“你爱我与我何干?”他们爱你无论怎样爱你爱到什么程度什么地步,请你千万不要感动千万不要当成一档子事儿。因为实际上他们压根儿就“懒得”爱你。“懒得”爱任何人。就好比他们将你蜇了一下。海洋生物学家证明海蜇是从来不主动蜇人的。你若觉得总归逻辑上不通,那么,他们会这样回答——我爱你与你何干?我爱你与我何干?如果你还是不通,如果你恰巧在一次疯狂的或温柔的做爱之后思想起来更加不通,如果那亲爱的对方是他们中的一个,那么他们会进一步地点拨你——我所做我所参与的一切事都是我压根儿“懒得”做“懒得”参与的事。我不对我压根儿“懒得”做“懒得”参与的事负任何伦理的精神的结果的一切方面的责任。海蜇不对被海蜇在任何情况下蜇了的人负任何责任。正如海蜇不要求将海蜇从海里捞出来晾成蜇皮再被卖再被买再被重新以温水泡开或者用厨子的行话说叫“发开”而后切成细细的丝拌入凉菜的人负任何责任……

中国现代都市的观念加工厂正以流水线的生产方式“制造”出更多更多这样一类青年。他们不好不坏。“懒得”好,也“懒得”坏。他们无益无害。“懒得”对谁对什么有益也“懒得”对谁对什么有害。他们避恶避善。他们绝不至于助纣为虐。却也“懒得”见义勇为。你根本就甭指望能呼吁起他们扬善抑恶。你是热忱的也罢,痛心疾首的也罢,慷慨激昂的也罢,总之你的一切即使感人肺腑的大声呼吁,都只会引起他们对你的高度警惕对你敬而远之,因为他们必怀疑你企图蛊惑他们进而利用他们。最主要的也最重要的一点是,没有什么发生了或即将发生的事能使他们感到震惊,更不要说震撼了。他们“懒得”震惊。而震撼,那简直等于是他们的羞耻。泰山崩于前他们无动于衷。猛虎啸于后他们面不改色。仿佛庞贝城的毁灭、诺亚方舟的历险、特洛伊之战、法西斯蒂的野蛮残忍,他们何止眼见身经千百次!他们讨厌整天埋头于所谓事业的他们的同龄人,认为那是心智的冥顽不化、悟性的不可救药,是对生命的误入迷津的堂而皇之的消费是对生命的严重罪过。他们讨厌享乐型的同龄人绝不亚于讨厌事业型的同龄人。认为那是俗不可耐的堕落是走向反面的绝望之一种。他们顶无法忍受的是玩深沉玩高雅玩粗鄙玩高尚玩多情玩冷漠总之是玩生活的那些玩兄玩妹。却绝不会也绝不肯承认他们的扑朔迷离高深莫测的“懒得”并非什么宝贵的哲学思维也是“玩”之一种。他们虽被认为活得很滋润或他们自以为活得很滋润,其实不过是貌似活得很滋润。其实他们都对自己的活法并不满意。只不过他们觉得改变目前的活法已经很难很难。只不过他们缺乏信心去适应新的活法,并且横向比较竖向比较之后,认为没有一种新的活法值得努力改变什么、争取适应什么。认为一种令人满意的活法原本是不存在的。因此也就只有依然故我地“懒得”下去而已。因此宁愿劝说自己生活生命不过而已而已。他们是自比枯萎的花草。然而“自甘”从来是“不甘”的死灰。死灰暗燃不死,“懒得”也就不是真的修行。而这一点一旦经由他们自己道破,便连“懒得”也无法“懒得”下去。好比宇航员失重于太空,没了复归现实的可能也没了遁入虚无的途径。故他们的内心深处,早就萌生着一种企盼,巴望靠了什么事件什么人协助他们结束“懒得”活也“懒得”死的生命。结束他们的“没意思的故事”。好比注定了长不开却又不能自行落蒂的瓜,自感那么一种不尴不尬的存在难终难了,企盼摘瓜人干脆把他们生拧下来。或者从容遭劫,被车轱辘压碎也就罢了。

于是今天成了他们的喜庆的日子。

他们如醉如痴劲歌劲舞盖因这是他们唯一不太“懒得”的事情。

他们要集体地潇洒地快快乐乐地兴高采烈地以劲歌劲舞向人们昭示他们的最后的人生宣言——

懒得恐惧!

懒得惊慌失措!

懒得绝望!

懒得幸灾乐祸也懒得自哀自怜!……

 

脚下这地在走
身边那水在流

 

他们把《一无所有》唱得欢天喜地。仿佛他们实际拥有一切似的。

有街头献艺的,便有帮场喝彩的。

“好!……”

“小哥儿们,来喝汽水儿,老子今天请客!喝!喝!”

还有位慷慨解囊赞助的。

然而叫好的人毕竟为数不多。也就那么十几个二十来个,叫不成一片好。喝不成满街彩。这十几个二十来个人,皆属这一座城市的“下里巴人”。直白地说,是些穷人。这座城市不只有富人和较富的人,还有穷人。不是西方“相对贫穷”那种概念下的穷人。是中国式的,其概念无懈可击的穷人。是居住环境恶劣之极、工作又脏又累、收入低微、整日忧愁大大的,一听说物价又要上涨,就心惊肉跳,恨不得以头撞墙并且看不到有从“穷”字中熬出头之希望的那些个穷人。他们的存在正如中国根本没有消灭贫穷现象一样,是不容置疑不可否认的。是中国的咄咄逼人的一个真实的现实。他们当然不仅十几个二十来个。在这座建国以后根本就没怎么发展过改革以来也不过建起了几座供外国人仰望供外国游客们住的高楼大厦的城市,在这座财力空虚发展停顿企业纷纷下马或倒闭的刚欲振兴却举步维艰的城市,他们几百个几千个也许几万个都不止!他们是十几万待业事实上也就是失业大“军”中的“丘八爷”或“老前辈”。当城市缺少劳动力的时候,他们充当劳动“兵勇”,哪些地方有艰难困苦就被临时编队调遣到哪些地方去。当城市生产疲软滑坡的时候,他们“壮烈先死”,都在解雇之列。命运好些的尚能开百分之七十、六十、五十、四十工资,算是替社会减轻负担解除忧患。算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算是对他们的体恤。他们被城市几番吞进去几番吐出来使城市消化不良胃痉挛肠梗阻。而他们自己一个个皆仿佛鱼腹余生的人早已被城市这条大鲸的胃酸蚀得面目全非。他们和引吭高歌《一无所有》的小青年中的某些人本属“同一战线”。然而这“战线”并不“统一”。因为后者往往有工作也“懒得”上班。可以将手伸入父母的皮夹子里掏取花钱。而他们没有“懒得”养家糊口的权利。他们的妻儿老小和他们自己都没法儿“懒得”吃饭“懒得”穿。他们是城市“无产者”中的父母。而后者是城市“资产者”中的少爷,并且差不多都拥有对父母辈或祖父辈的某种财产的继承权。只要不“懒得”继承的话。只有这一点他们并不“懒得”。

那一些代表人物出现在海滨路,并无任何企图。只不过想看看本市的富人较富的人乃至一切平素心高意得踌躇志满起码无忧无虑在某些场合经常唱“我们的生活比蜜甜”的人,在今天会是怎样的一种表现。至于他们自己,除了给唱《一无所有》的小青年们叫好喝彩捧场,其实一如既往的无可表现。看看罢了。

“唱什么都没改变呀!”

“唱男人为它累弯了腰女人为它锁愁眉呀!”

他们所能记住的,大抵是某些歌曲中那些含悲咂苦苍苍凉凉的词句。

劲歌劲舞的小青年们并不领他们的情。也不理会他们的要求。“懒得”受他们的影响和怂恿。依然只唱“脚下这地在走,身边那水在流”。

似乎,他们越唱,脚下这地走得越快了。

似乎,他们越唱,身边那水流得越急了。

似乎,密如蝼蚁的人们,都有些晃晃悠悠地晕眩起来了。也不知是被他们唱昏了头,还是被脚下这地被身边那水搞的。

似乎,连劲歌劲舞的他们自己,也有些晕眩起来了。

当然,他们“懒得”晕眩。

终于,他们不唱脚下这地身边那水了。

他们改唱《跟着感觉走》了:

 

跟着感觉走
让心带着你
脚步越走越轻
越走越快活……

 

“怎么唱起这个来啦!”

一个黑不溜丢五短身材的车轴汉子按捺不住了。

他高叫道:“老少爷儿们,听我的!”将前后左右的人推推搡搡,辟出一块场地,亮了个“泰山青松”之相,便唱起来。

他唱的是当年之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李勇奇的一段“西皮流水”:

 

三十年做牛马
天日难见
抚着这
条条伤痕处处疮疤
我强压怒火挣扎在
无底深渊
岂料想铁树开花枯枝发芽
竟在今天

 

头两句,还有韵有味有板有眼。后几句,调也跑了音也散了那就是一种吼了。

只有一个人受了感动。

是他自己。

一颗泪珠,像一滴胶水,悬挂在他的眼角欲落不落。如同一条小鱼产出了一个晶莹的大鱼子。又如同耳塞子戴错了地方。

和他一样有“铁树开花枯枝发芽竟在今天”之感的人终究很少。

却也没很多人公开表示反感。这一天形形色色的人们都“懒得”这样也“懒得”那样。

他唱了吼了而已。人们听了而已。而已而已。

然而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之下,都有必定这样或必定那样不忘证明自己存在的人。

“赵志刚,你反动透顶!你诬蔑社会主义!你煽动不满情绪!……”

五十来岁,干部模样的一个精瘦男人,从两层人墙后挤到了自我感动的汉子跟前,指定他的脸面继续训斥:“一听嗓音,我就知道准是你。我不打断你。我让你唱完。现在,这些人都可以作证。你还有什么话说?”

“哟嘿!徐处长呀!久违了久违了。这一向在官场上混得可顺心?大概不顺心。没胖起来么!”汉子原来认识对方,他拍拍对方的屁股,像拍一个孩子的屁股似的:“是没胖起来,是没胖起来。您天天吃请,营养都哪去了呢?”

那个叫赵志刚的汉子的话,和他的表情,简直不像是在对人而是在对自己养的一头猪发牢骚。仿佛怀疑他每天喂给猪的饲料,不是被猪吃了而是被猪糟踏了。又仿佛一心想宰了它却纳闷于遗憾于它的无膘无肉。

精瘦的那一位徐处长的精瘦的脸涨红了。

“赵志刚,你敢耍笑我!我可是党的干部!你耍笑党的干部,就等于是耍笑党!我看你今天放肆得没边没沿了!……”

虽然“文革”早已成为过去,但某些人依旧习惯于随时随地理所当然地代表党。尤其当他们感到尊严遭亵渎时,更加要显出自己就是党的模样。

“是啊是啊,我今天是放肆得没边没沿了。那又怎么呢?您问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回答您,没有什么可说的。我诬蔑社会主义。我煽动对现实的不满情绪。我还耍笑了您,也就是耍笑了党。那又怎么样呢?”赵志刚笑呵呵地说,继续寻找机会拍对方的屁股。对方自然是不愿再被他拍屁股的,转来转去地躲,一边发出严厉的警告:“你想干什么你!你想干什么你!大家都看到了,像这样的人,能给他安排工作么?能么?……”

“姓徐的,今天可是你自找没趣。我不生气。我压着火儿,你还一个劲挑我火儿。你知不知道,我一见你,就恨不得一脚踩扁了你。别的事都不提。咱们单提去年冬天那件事儿,你当初怎么许诺的?你搂着我肩膀说,老赵,工程进度全靠你替我跟你的弟兄们忽悠着了!完工后你们全转正,名额全报上去了!我呢,信了你,带着我那伙弟兄没黑天没白日地干,提前一个多月完成任务!结果呐,你受表扬,涨工资,拿了三千多元一大笔奖金。你却翻脸不认人,当天就宣布把我们‘开’了!国家有规定,上班超过半个月发全月的工资。你竟叮嘱会计,连下午的工资都扣了。还到处讲我们的坏话。使许多单位不敢雇我们。不就是因为我没往你家送礼么?你缺德不缺德呀你!大年根儿底下,你让我那伙弟兄憋气不憋气?不是我阻拦着,他们早就找你算账了!你今天这种情况下,还凑我跟前来代表党!党教你阳一套阴一套说话不算话的么?……”

赵志刚数落得恼火,突然一弯腰,一手掐着对方的脖子,一手抓着对方的两只裤角,嘿的一声,将对方举了起来。高高举过头顶。

人们忽地四面散开。好像他举的是一根灯管,一旦狠狠摔在地上,必定会发出爆响,吓他们一大跳。玻璃碎片兴许还会射伤他们的脸。

在今天这个日子里,被举起来的这一个小处长,是普遍的人们所蔑视的。他们听了汉子的数落,认为他的确有些缺德。何况,普遍的人们,平素谁没受过某些小处长、小科长的某种刁难和压制呢?再说,他刚才当场抓住一个现行反革命似的又正经又得意的样子,也的确使人讨厌。

“救命!救命……”

小小的处长大人在汉子头顶挣扎扭动。如同一条被生擒活捉因而被激怒了但却无可奈何的大蜥蜴。

人们见汉子不过举着他,兜圈走,并不真打算摔死他,也就没谁愿配演这出街头小戏多余地去救他。

人们都乐了。似乎一时倒都忘了脚下这地在走,身边那水在流。其实,不少的人,内心里都曾产生过想把某些小处长小科长高高举过头的冲动。都曾想体验一下这样做所能带来的那份儿快感。

汉子一边继续举着那一个处长兜圈走,一边还和他调侃:“大家的命都危在旦夕,谁救你?救你,你还有机会报答人家么?”

人们哄笑不止。

“哎哎哎,那个人,你干什么呢你!”

声音是从人们头顶掷过来的。

汉子循着空中那道看不见的弧望过去。人们也那么望过去——一位小治安警察,站立在路灯杆的水泥基座上,一臂揽着路灯杆,一臂遥指这里。

汉子佯装懵懂,将头扭来扭去。四下瞄,似乎寻找某个干什么违反治安之事的人。仍举着处长。

人们情知小治安警察分明地是在质问他。见他懵懂,便都装糊涂。都将头扭来扭去,四下瞄。仿佛他的孩子正在人群中焦急地呼唤爸爸,谁都想首先替他发现,获得一句感谢。

“嗨,说你哪!”

小治安警察从人们头顶掷过来第二句话。

“我?是说我么?”

汉子诧异地站定了。处长身体的中段下塌。汉子拉臂力器一般,将处长的身体拉直。

“可不说你呗!”

“我也没干什么呀!”汉子不但诧异,且“友邦惊诧”。

小治安警察蹦下,穿透着重重人墙。

处长又喊救命。

汉子呵斥:“主人举着公仆,你不问主人累不累,倒声声喊救命。也太矫情了!”

小治安警察终于挺进到汉子跟前,说:“你这同志,你举着个大活人,你还认为你没干什么!”

汉子说:“你的意思是不是,举着个大活人,影响治安?”

“对。”

“那,要是举着个死人呢?”

汉子话中有话,仿佛在说,活人弄成死的,容易得很。

小治安警察赶紧纠正汉子的错误理解:“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快把他放下!”

汉子笑了:“我跟他闹着玩呢。其实他高兴我举着他。这样他可以被人们仰望嘛!”抬头问:“徐处长,可以将您放下么?请公仆指示!”

“姓赵的,你等着瞧!”

被举着的人仍不肯示弱。

“这公仆,脾气一向古怪。”

汉子终于把他放下了。举了半天,出汗了。再瘦个男人,也一百多斤啊!

“待业之人,诸位别见笑。”

汉子不无惭愧地嘟哝,撩起处长的白西服前襟就擦自己汗津津的脸和脖子。还垫着人家的西服挖了挖鼻孔。

“你他妈的!你……”

白西服的主人,也就是穿白西服的公仆,挥拳欲打,但拳头停在半空,怯怯不敢落下,尴尬地瞪眼瞧着小治安警察。

而小治安警察对此视而不见,耐心地等着汉子擦够。

流氓无产者是城市的怪胎。城市的阶级分得越细,他们越被分离出来,越被筛向准流氓一类,有时连社会学家也颇难搞明白——他们是由于“无产”而流氓习气滋长,还是由于流氓习气滋长导致“无产”。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往往比普遍的人民大众更加不容城市忽视。因为后者的心理定向几乎在任何时候归根结底定向于城市,并且依赖于城市。而他们常常因无可依赖便谁也不依赖什么都不依赖。他们在大难将至的情况之下特别无所畏惧。他们的流氓习气甚至会博得民众的畸形喜爱。

此时此刻,这个叫赵志刚的汉子,就已经使他周围的人们有些喜爱起他来了。

他如同天空上雷云前面的一只受过训练的小鸟儿。他钻破了笼罩着他们的凝重的不安之网。他献给了他们些许小小的嬉乐。而这正是他们在心理上很需要的。他们觉得自己都是一块大菜墩上的一群猴子。而菜墩浮在汪洋之中。他使他们感到,似乎灭顶之灾也可当成件好玩儿的事对待。至于那位处长,他们想,举起一位厅长或局长,未免太造次。举起一位科长或股长,又未免轻佻。处长不大不小。最适合在这种时候被流氓无产者举起来。谁叫他在这种时候还俨然以“党代表”自居呐!就算他为人民服务了一次呗!

“党代表”的白西服,好像刚被卖菜的当过揩壶抹布似的。

“买不起手绢,多包涵啊!”汉子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喊了半天救命,谁也没来救你。倒是人家这位小菩萨来替你解难,还不快谢谢人家!”

处长自是不肯谢的。他也观察出来了,今天,这些人民大众眼里没领导。他只想趁早溜之大吉,唯恐溜晚了一步,再来位更恶劣更粗鲁的,一旦得到人民大众的默许,没准胡作非为把他的裤子扒下来,逼着他一块儿跳迪斯科。或者跳霹雳。而他们随时准备默许什么似的。

劲歌劲舞的,仍在劲歌劲舞。

 

留心身边每个人
冷冷的双眼
试问何因
人在匆匆里
哪曾知道
你我今天是远还是近
如今都市内每人
仿佛不可以让友情接近……

 

那位姓徐的处长觉得,似乎是唱给他听的。他一向压人压惯了。所以压惯了,乃因为奏效。一压,不服的也得服。心里不服的脸面上也得装出服的样子。他一向并不在乎被压的人心服还是口服。心里不服口上服,那更意味着彻底的无可争辩的服。今天他也并非很希望人们对他表示服顺,因为他也给不了人们什么伟大的主意。他不过一时心血来潮,很想教训教训某个人而已。他认为任何时候一种秩序都是相当必要的。哪怕是死,也该安排个先后么!当然绝不应以姓氏笔画为序。而应以干部级别职务大小社会地位的高低统筹安排……

他明白了,如果自己不对小治安警察说谢谢,汉子是绝不肯罢休的。汉子抱臂胸前,以一种流氓无产者之“主人”的神气,睥睨着他这个当众冒犯了“主人”的“公仆”。围观的人们,似乎也都并不打算为他闪开一条路。不,他此时此刻的要求已经很低很低,只需闪开一条人缝能使他斜着身挤出重围就感激不尽了……

他忽然笑了,决定讨好汉子。于是他拍拍汉子的肩,以亲如兄弟的,几近阿谀的口吻说:“老赵哇,你还是这么有力气,叫人高兴哇!有力气就有希望嘛!有力气就有前途嘛!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汉子不吃他这一套。不吭声。不屑于搭理他。

“瞧你浑身的块儿,瞅着就叫人那么的……那么的……”他一时想不出一个恰当的,说了不至于使汉子又发作起来的词儿,却受汉子刚才唱的《智取威虎山》中李勇奇那段“西皮”的启发,唱起了《海港》中马师傅的“二黄散板”:

 

大吊车,真厉害
它轻轻地一抓就起来……

 

汉子却不笑。

人们也不笑。

小治安警察困惑了。甚至有点儿怀疑他跟汉子刚才那出戏不过是熟人间的一次胡闹罢了。

汉子的一个伙伴呵斥他:“别耍贫。快说谢谢。说一声谢谢你他妈走你的!”

小治安警察那张憨厚的典型东北农村青年的稚气的脸倏地红了,连连摆手:“别这样别这样同志们,不要逼着他谢我……”

“不谢你谢谁?”

“你给他解围了,他当然应该谢你!”

“不是逼着他。逼着他干什么?得他自愿的!”

人们似乎存心延长这出戏,不使结束。

小治安警察哭笑不得。

汉子敦促“公仆”:“你磨蹭什么你!快鞠躬!快说谢谢!”

“公仆”万般无奈,扭捏半天,终于给小治安警察鞠了一个九十度大躬,说了句谢谢。人们穷追下坡兔,继续敦促他再说“请多关照”。他便乖孩子学话似的,又连连说“请多关照”。此时人们,已被恶作剧的低下快感所囿。制造并参与恶作剧的心理,是一种倾斜的、不健康的、病态的心理。是人对现实的痞子行径的消极挑战。是社会机体沉疴扩散久治不愈的临床症状。是潜伏在民族遗传基因中的恶细胞之初期缓变迹象。类乎狂犬病。也类乎艾滋病。扑咬或拥吻,导致同样速度同样范围的蔓延。没有新药和偏方可以医治。任何膏丸丹散都不顶事。只有一法,就是顺其自然,所谓见怪不怪,其怪必败。采取对练气功走火入魔的人那种明智态度。

“公仆”一变乖,人们倒觉得索然了。觉得索然了的人们,没多大兴致继续耍笑他,宽大为怀地闪开条人缝,网开一面,任他去了。

小治安警察也跟在他身后往外挤。

汉子问他:“你是党员吧?”

他一怔,随即摇头:“不是。我还不是。我在争取……”

“你不是党员?不是?在今天,啊?有上午没下午的,啊?你还忠于职守,站好最后一班岗!就这觉悟,啊?大伙评评……”

汉子又“友邦惊诧”。惊诧得那么的虔诚。

小治安警察并不答话。低了头,装聋作哑,只是往外挤。

汉子继续炫痞:“那么从现在起,你小兄弟是党员啦!党代表人民,人民也可以代表党么!我说人民,批准不批准呀?……”

于是一阵喊:

“批准!”

“批准!”

“得向人民交党费哇!”

“交给我!交给我就行……”

小治安警察终于默默地挤出人群去了。

汉子一时似乎也觉得失落。觉得索然……

人们不复再有什么戏可观看,面面相觑的,也就散了……

汉子对他的伙伴们说:“今天有热闹瞧的,咱们往别处转转。感谢诸位捧场!感谢诸位捧场!……”

于是他们离开……

这十几个九流“主人”,簇拥着汉子,大摇大摆的,进了一家副食商店。店里没顾客。只有两位老售货员,像看守家门的老狗似的,忠心耿耿地看守着柜台。

他们一人拿了一袋面包一根香肠。拿了便走。如入无人之境。

两位老售货员中的一位,从柜台后奔将出来,伸开双手,挡在店门前。

汉子说:“您老干什么?想抢我们手里的面包和肠么?”

老售货员说:“买东西,得交钱啊!”

汉子说:“我们共产主义早实现啦!”

老售货员说:“这不大好吧?”

汉子说:“您老认为共产主义不大好?”

老售货员说:“我不是认为共产主义不大好。咱们现在不是还蹲在初级阶段这一档上嘛!还没到各取所需的时候哇!”

汉子挠挠头,回首望望伙伴们,灰心地问:“您老果真认为还不到时候么?那猴年马月才到时候呢?”

老售货员说:“这个别问我,我怎么能知道呢?”

汉子说:“老同志,共产主义,是不能等的。一个美好的社会是等不来的。需要有带头人。我们都是带头人。您若阻拦我们,您就是别住了历史的车轮,共产主义的实现至少又得晚半个世纪啊!难道您愿意那样么?难道您不高兴共产主义早实现?……”

“这……我……”

老售货员,被汉子的话绕来绕去的,竟没理了似的。竟已然是一个历史的罪人了似的。汉子的逻辑,是那么的清晰透彻而且简单。简单得使他完全不明白了。而汉子却仿佛非常之明白他所做的事情的伟大意义。而汉子却仿佛对自己的正确非常之自信。却仿佛负有历史赋予的神圣使命似的。使命感加上自信,再加上由于逻辑清晰透彻简单而似乎具有的强大说服力,使汉子那一时刻看去那般的庄严,那般的一往无前义无反顾不可阻挡,甚至那般的高大乃至近于伟大了起来。

汉子又说:“老同志啊,共产主义的实现需要千千万万民众的支持,其中当然包括您在内。老同志啊请您望着我的眼睛……”

汉子的眼中流露着一种温柔的热情一种布道者般的虔诚。还充满了友好的信赖和团结对方的由衷愿望。它如同焊火炽穿了老售货员思想的理性硬壳,将他的钢板也似的敬业精神的装甲烧毁了。汉子的话如同娓娓动听的咒语,将他的心智也迷乱了……

他伸张开的双臂竟垂落了。

他向一旁闪开了。

于是汉子率领他的一班共产主义忠实“信徒”大大咧咧地扬长而去。

一个“信徒”临出门抱怨:“什么觉悟!都这样能实现共产主义?”

另一个顺手牵羊又拐走了一根肠。而那根肠和整整一箱子肠连在一起。像一队拴在一起的俘虏,一个个躺倒地上,被无可奈何地不人道地拖拽而去……

另一个老售货员见状,也从柜台后奔将出来,双手攥住最后一根肠不放。一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模样。

于是店内外双方拽一串肠,好像比赛拔河。这情形吸引了许多好奇的人,忽拉一下将店门围住。

汉子无意在此逗留,大声说:“可敬的老同志啊,看来我们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的不是一条路。那么我们也就别一条‘绳’非拴两只蚂蚱了,分道扬镳吧!……”

他从中间一手攥一根肠,一拧一扽,轻而易举的,就将共产主义的“红线”扯断了……

在全市最大的一家新华书店,营业照常进行。隔着落地窗,售书员们一个个故作的机械人般镇定,使街上人心惶惶的混乱显得荒谬而可笑。或者反过来说,使他们自己显得荒谬而可笑。

经理——一位承包了书店盈亏的铁腕人物,倒剪双手,肃然伫立店厅一隅,目光从左至右睃寻过来,又从右至左睃寻过去,密切注视着每一个售书员的表现。

他并不否认“脚下这地在走,身边那水在流”。

“但这又怎样?这就值得惊惶失措么?杞人忧天倾!”他对他的雇员们平静地说,表现出对他们的毫不掩饰的嘲笑,“这么大一座城市,漂有什么可怕的?转又有什么可怕的?唵?有什么可怕的?会突然消失?溶化?毁灭?无影无踪?像白糖块儿溶化在水杯里似的?你们听明白了,漂到哪儿,也是中国的一部分。怎么转,也转不出地球去!地球老不停地转,却没见人惊惶失措过!别忘了你们是我招聘的合同雇员!合同上可写着一条,你们表现不好,我有开除你们的权力!你们也知道我是翻脸无情的!现在就是我考验你们的时刻!今天谁擅离职守,我当场开除谁!谁表现出色,发五十,不,发一百元奖金!何去何从,你们想仔细了!”

销售部主任,一个被他从售书员提拔起来并一向器重的青年,礼貌之至地说:“经理,我想好了。我这人在危难关头随大流儿。感谢您过去的栽培,今天我跟大多数在一起心里才踏实。”说罢,将写有“销售部主任”五个字的职务牌,从胸前摘下,交在他手上,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隔着落地窗,经理望着他被街上混乱的人群所吞没,转过身,冷冷地说:“我曾打算提他为经理助理。他下辈子也难有这点儿造化了。去留自由。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你们谁学他,就请便。”

属下们默然肃然。竟谁也不敢擅动一步。他们全体暗想,倘若灾难不可避免,死在街上或死在店里还不一样么?横竖都不过是个死呗!倘若虚惊一场呢,仅仅因为今天一时表现不好而丢了工作太不划算。这份工作对他们都很重要。百里挑一当初得到那份合同并不容易。有的还托了人情走了后门儿。何况经理一向不亏待他们,奖金很高……

经理见自己的话发生了作用,也不屑于继续威慑他们,将手中的职务牌,替一个售书员戴在胸前,拍拍她的肩:“后来者居上,从今天起,你这个主任,比他每月高五十元工资,好好干!”

他对她说的、做的,似乎连想都没想。很随便的样子。而他们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他们都将羡慕的甚至是嫉妒的目光,投向那个转眼间就成了销售部主任的才二十来岁的姑娘。他们都有些后悔刚才没说一句或几句经理此时此刻肯定爱听的话,将经理的注意吸引到自己身上。真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村,已无此店啊!

经理看透了他们的内心活动,又说:“我要从你们之中,”沉吟片刻,指指受命于危难之时的销售部主任,“也包括你在内,物色一位助理。我对你们每个人都毫无成见,大家机会均等。”

受宠若惊的那二十来岁的姑娘,前怕狼后怕虎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按兵不动姜子牙稳坐钓鱼台为好的全体售书员们,仿佛看到了什么光明的前途美妙的未来。仿佛在光明的前途那儿美妙的未来之巅好运气正向自己频频招手微笑。

于是受命于非常之时刻的那姑娘带头宣誓:“感谢经理勉励,与经理共盈共亏!”

于是全体售书员们异口同声:“感谢经理勉励,与经理共盈共亏!”

语气坚定铿锵。落地有声。

于是,仿佛外面发生的一切一切,都和他们毫不相干了。这书店,似乎成了巴黎圣母院。女的似乎是修女。男的似乎是修士。仿佛一个个不是跟经理有什么一致的利益关系,是跟上帝订过神圣的契约。

在他们的上帝,也就是那位威慑利诱并施的经理之严密监视下,他们伪装得异乎寻常的镇定。连他们自己都不由得敬佩起自己所能伪装出的镇定了。

到书店里的人渐多。先是一两个,两三个,陆陆续续地来。来了就绕着柜台走。眼睛像长了钩子。一旦瞅准了便毫不犹豫地从书架上钩下一本书的样子。他们都有点儿鬼鬼祟祟的。不似打算买书。倒似打算偷书。目光灼灼看去就贼心昭昭。若主动热情地问他们想买什么书,他们则嘿嘿而已。或者嚅嚅嗫嗫地回答:“看看,看看。”又好像什么人告诉他们,在书架上的千万册书中,不知哪一本,夹着一张十万美元支票。他们想撞撞大运。却唯恐出言失秘,反使别人捷足先登,美梦成真。

其后就是一拨一拨地来了。千条江河归大海,他们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书店里来。人多势众,也就没那么多顾忌,七言八语都问有没有“大劫难”。售书员们一开始统统都没明白他们的意思,懵里懵懂地摇头。或苦笑着实言相告,他们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大劫难,也听天由命呢!

然而人们不走。人们三个一堆儿,五个一伙,分成若干不等份,神神秘秘似的交头接耳,串通阴谋似的叽叽喳喳,互相影响着长吁短叹。仿佛一旦统一了主张,商量定了,就会推选出一位领袖,发一声喊,冲到街上宣布起义,企图一举夺取政权,重建一个什么共和国。售书员们以为他们的长吁短叹皆因感到人手不够。不免一个个心中犯寻思——要是你们成功了,我们这书店可就是纪念馆了。我们可就是历史大事的目击者了。要是你们失败了,我们这书店不成黑据点了么?我们的罪过可就大了。起码也是知情不举哇!这么多人在眼面前开黑会,还分小组讨论,企图一举夺取政权,你说你什么都没听见,到这群人都成阶下囚的时候,谁信你的解释呀?浑身都是嘴也辩不明。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哇!……

有一个年老而又眼花耳背的售书员,就将自己如此这般的种种顾虑,很负责任地悄悄向新任销售部主任说了,并直谏己见,主张干脆将这些可疑的人撵出去。

胸前才戴上销售部主任之职务牌正感到时来运转尽量掩饰着春风得意唯恐遭到嫉妒的那姑娘,觉得事关重大,认为不向经理转陈简直就是渎职就是不忠就是没良心。尽管她并不眼花耳背,却也听不清那些可疑的人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密谋的是什么事。他们似乎都尽量离柜台远些。或蹲或站。不但讨论,而且进行低声的辩论。每一个小组还似乎都有一个小组长。或眉飞色舞。或指手画脚。或如神父表情庄严肃穆。她怀疑他们问有没有“大劫难”是一句联络暗号。进而怀疑本店的售书员之中没准儿有他们的“同志”……

她不显山不露水地,不至于引起他们任何注意地,似乎自然而然地接近了经理……

经理也在不动声色地研究他们。

经理默默听完她的紧急汇报,明白了什么,问:“咱们有没有《1999世界大劫难》这本书?”

她回忆了半天,肯定地回答说有。

他又问有多少册?她说大约有五六千册。

“这就对了。他们是来买这本书的。你赶快派人到仓库去,全搬出来卖!”

经理面露悦色。

“经理,这……”新任销售部主任,认为有必要有责任提醒经理,“上边通知过,说这本书是唯心主义的。是散布迷信和世界不可知论的。还说是宣扬人类命运悲观情绪的。已经列为禁书,所以咱们才一本也没敢往书架上摆……”

经理说:“嗨,唯心主义,也是一种主义嘛!不可知论,也是一种论点嘛!世界怎么回事儿?人真是猿猴变的?那么自从有人类后几百个几千个世纪又过去了,许多原始森林里的猿猴,怎么再也没有一只能变成人的?宇宙外边是什么?还是宇宙?太空外边是什么?还是太空?那还管宇宙叫宇宙管太空叫太空干什么?是无限?什么又叫无限呢?不是越认真越不可解释么?想吃猪肉,就不能听肥猪乱哼哼!卖!咱们不是有一个‘内部书籍’专售章么?卖时盖上!真被追究起来,就说供人们研究批判而售呗!……”

经理向她俯耳又道:“每本提价五毛!街上那些个体书摊都不摆了,他们才奔这儿来的。咱们这五六千册‘大劫难’今天保证一售而空!不过你们别明着提价,暗着提。只你们自己心里有数就是了。今天买书的人,哪儿还会看看书价!……”

她心领神会,匆匆按照“最高指示”落实去了……

经理走到店厅正中央,咳了咳嗓子,仿佛主持重大文艺晚会似的,运足底气,声音朗朗地说:“同志们!工农商学兵同志们,工青妇各界朋友们,我是本书店经理。我知道大家为何而来。我竭诚欢迎大家光临。你们是我们的上帝。我们是上帝的服务员。我们急上帝之所急,供上帝之所需,一会儿就出售《1999世界大劫难》。书多得是。希望每一位上帝自觉排好队,不要混乱。我们相信上帝是习惯于秩序的。我们相信上帝是有这一点觉悟的。我以经理的名义保证,每一位上帝都肯定能买到一本‘大劫难’。如果哪一位上帝竟空着手离开本店,请哪一位上帝找我,我会恭恭敬敬亲手将一册‘大劫难’赠送!上帝们,不,同志们,朋友们,现在就请大家……”

他的话还没说完,“上帝”们轰地纷纷拥向柜台。多亏他有英明的预见,将“两个相信”说在了头里,否则非挤翻了柜台不可!

“一本,不。两本!”

“两本!”

“五本!”

“五本!”

“十本!”

“我也十本!……”

“我也十本!……”

几乎就没有买一本的。仿佛他们是在买没有“删节”过的《金瓶梅》。仿佛他们是在买广告牌上写明“儿童不宜”的电影票。仿佛他们是些早已决心把自己整个儿奉献给上帝,正在领取《圣经》,然后准备去分发给全世界的带罪羔羊,进而拯救别人灵魂的虔诚无比的上帝的儿子——和女儿。

既然这座城市里有女人。那么这儿怎么能没女人呢?没有音乐不是晚会。缺少女人参与的事儿,连上帝也会觉得乏味儿。

钱……

一把一把收过来的钱。售书员们忙得根本来不及找钱。而“上帝”们此时仿佛都是出手大方的阔佬,将该找给自己的钱全做小费了。在这一点上,他们倒真有几分像上帝。我们知道,上帝如果也花钱买东西,肯定是不算账的。上帝的心思不在这方面。他们此时的心思也不在这方面。

售书员们忙得很兴奋。钱是不可思议的东西。如果你因为收钱而忙,一把一把地收,被你收过钱的人还不在乎你找不找钱,那么你没法儿不兴奋。替老板收钱,肯定和替地主收庄稼是两类体验。庄稼丰收有时会使人紧皱眉头。发愁将要继续为它付出更大的劳动和往哪儿存。而钱多了,你却不会紧皱眉头并且发愁。纵然它一分也不是你的。何况他们有提成的权利。这也是合同上写明的。

她们一个个脸上都呈现着喜出望外喜不自胜的笑容。真的上帝若见了她们的模样,也会打心眼里往外喜欢她们的。我们知道,上帝这个老独身主义者,也像许多男人一样,喜欢那类笑模笑样的小天使或小天仙,而不大喜欢那些忧郁型的女神或性冷感的女神——比如美丽而不可亲近的战神雅典娜和命运女神……

经理情不自禁地放下了经理的架子,身先士卒,以普通售书员的身份参加收钱工作。

买到“大劫难”的“上帝”,有些立刻离开书店。有些当场阅读。靠墙蹲着的,靠柱子站着的,或干脆盘腿而坐的,有的从第一页认真看起,有的从最后一页往前看,有的用手指沾唾沫,将书翻得哗哗响,急切地要寻找到提纲挈领的重点段落……

一派感人的读书好情形。

渐渐地,人们又往一起凑。凑在一起交流读后感。半个多小时前,因为没书,那一种交流就不过是口头交流,各自都没什么理论根据,再自信也算不上真的自信。现在有了书,隔窗观察,“外面的世界很无奈”,低头阅读,丹玛斯的预言极恐怖。由感性认识而理性认识,于是个个的认识都产生了“飞跃”,彼此交流心得的冲动简直不可抑制。不怎么自信的自信起来了。自信的更加自信了。于是,讨论深入了。于是争论激烈了。有些人竟争论得唾沫四溅,急赤白脸,乃至大动肝火……

“您看这段,您看这段——这些男人们被暗示为互相争食的北极凶狠的狗,撕扯噬咬纤弱的少女……您接着往下看——凶残贪婪地扑咬着同类的情形,令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人肉很难吃的。少女的肉也好吃不到哪去。再说我这个人一向吃素……”

“你怎么知道人肉很难吃?”

“老兄,别这么瞪着我。我没吃过。你这么瞪着我,倒好像你立刻要吃我似的。你瞪得我心里发毛……”

“你说人肉很难吃我听了也心里发毛……”

“咱们谁也别吓唬谁吧。我看,咱们倒莫如先去多买些面包,找个地方存起来。只要有面包,我们就不会想吃少女。只要有面包,谁想吃我们,扔给他个面包,就能保住命,对不对?……”

“对。对!买面包去,买面包去……”

“嘘,小声点儿,让他们都听见了,全市开始抢面包,还有咱们这种老实人的份儿么?……”

于是有两个人,悄悄地溜出书店。

更多的人,却从外面拥入。直奔柜台,争先恐后买丹玛斯的预言。

人的确是很古怪的东西。只有人才能预言什么。也只有人相信预言。动物只有预感。动物的预感比人的预言灵验十倍百倍。就这一个事实而言,人虽是万物之灵,却未必比动物高明。也只能说是古怪的东西而已。人的好奇心是最大的。人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会产生好奇心。某一本书记载,一个上了断头台的人,忽然问忏悔神父断头台究竟是谁发明的?神父也答不上来。他就说:“不满足我这最后一个好奇心,我的灵魂难以解脱啊!”神父还对他的灵魂很负责任,下了断头台去请教别人。回到断头台上告诉了他,他满意地说:“原来是一个和我同时代的人哇!我还以为是上一个世纪的人发明的呐……”

买“大劫难”的这些人,普遍地也存在着一种好奇心。他们临时抱佛脚,现上轿现扎耳朵眼,都想要弄个明白,这座城市凶多吉少的命运,是否果真属于四百多年以前那个叫丹玛斯的鼎鼎大名的欧洲人的预言的组成部分。至于是又怎样?否又怎样?他们倒并不愿多想。仿佛他们图的只是死个明白。仿佛明白而死或糊涂而死关系到上天堂还是下地狱,问题非同小可。

在后来拥入书店的人中,混迹着并不打算买“大劫难”的三个人。他们非但并不打算买,而且要推销他们自己的“中国式”的预言。价钱比丹玛斯的欧洲式的预言还要贵。

他们在人们之间钻来挤去,不失时机地否定甚至贬低丹玛斯的欧洲式预言。

“什么呀!这全是胡扯。是迷信。没有半点儿科学根据。不过是些东拼西凑的巧合罢了!”

同时,他们像某些黑市上“炒美钞”的行家似的,撞撞别人的肩或踢踢别人的脚:

“‘推背图’要不要?刘伯温的正宗‘推背图’。八百年前大事八百年后大事,全在一张纸上!咱们中国人一张纸就顶他妈的老外一本书!一目了然。看起来再明白不过。这可是咱们的民族文化!论占卜算卦,咱们中国人可是爷爷辈儿的。老外是孙子辈儿的。难道您不信爷爷的信孙子的?您不是等于耍大头白花那份儿钱么?我家先人和刘伯温是至交。刘伯温死时,把这份图赠给了我家先人。一代一代传到今天。要不是现在不太妙,我连瞧都不给人瞧。我不是为钱。我为普度众生……”

“拿出来看看!拿出来看看!”

刘伯温的后人立刻被围住了。

于是,他将他那鼓鼓囊囊的大提包的拉链拉开一角,抽出千百张中之一张。

“复印的啊?”

“笑话!珍存了几百年的一张纸,见风就碎,是你的,你舍得一手传一手地给这么多人开眼么?那我还能收得回去么?哎哎哎,你怎么不掏钱就往自己兜里揣啊?”

“你不是说不为钱,为普度众生么!”

“那我也得收成本费呀。”

“多少钱?”

刘伯温的后人剪动着两根手指。

“两毛?”

“两块!”

“太贵了!”

“两块钱你买个大明大白还嫌贵?不买拉倒。一边呆着去一边呆着去!”

“两块就两块,给!”

“我也来一张……”

“我……”

“我……”

“你怎么先收他的钱!”

“你这个人,我是最先来的!我站在这儿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呐!”

不管卖什么的,只要有第一个人买,就有第二个第三个掏钱包的。只要买的人多了,就有那唯恐买不着的。

在买的人中,有刘伯温的后人的哥们儿。他们不但装着买、抢着买,而且不停地向周围犹犹豫豫的人说些“值。太值啦!”“这的确是真品复印件”之类的话,巧妙而间接地怂恿和煽起人们掏钱包的冲动。营造抢购紧俏东西的气氛。以吸引和影响更多的人。

于是买卖兴隆。

仿佛那刘伯温的后人,在将老祖宗的专利零割碎卖,并且不惜血本大牺牲。

还是有人疑惑。

“哎,我说,怎么那边那个人也在卖啊?还有那边那大高个……”

“放心。买谁的都一样。我们一家。大高个是我哥哥,小矮个是我弟弟。为普度众生,今天我们全家出动!……”

于是“大劫难”的生意被抢了。

“经理,我去找两位警察来把他们撵出去!”新任销售部主任自告奋勇。

售书员姑娘们摩拳擦掌,同仇敌忾,瞧那阵势,似乎单等经理或主任一声令下,便冲出柜台,发起娘子军的大围剿。

经理当然早已看在眼里。经理是帅才。帅才都是那种沉着冷静、运筹帷幄、胸有成竹、指挥若定的人物。

经理微微一笑,说:“这种时候,街上乱哄哄的,哪找警察去?就是找到了,岂肯为这种小事跟你来?就是来了,把那三个家伙撵出去了,也许咱们的上帝,会追随着‘推背图’走光了。何况,警察也未必不对‘推背图’感兴趣。现在人心难测呀。你们都别急,待我研究研究他们的推背图,再作计较。”

于是经理踱将过去,买了一张“推背图”。吸着一支烟,认真加以研究。

经理烟没吸完,就研究出问题来了。

“同志们,亲爱的上帝们,大家都受骗了!这不是什么刘伯温的‘推背图’。不过是照着咱们市的交通图画的一张东西!请大家往窗外看……”

经理当众揭发。

窗外,街对面,立着一块巨大的广告板。这座城市的交通图画在其上。

人们望望窗外,再瞧瞧手中的“推背图”,方知上当。所谓“推背图”基本上就是本市的交通图。不同之处在于,应该标明主要街道之处,标上了历史年代。应该标市委大楼、公园、宾馆、旅游场所之处,标上了孙中山、袁世凯、毛泽东、蒋介石等等历史人物的名字。横看成岭侧成峰,那么一标,使一张交通图不伦不类不可琢磨,因而也就神秘起来了。不是“推背图”也像是“推背图”了……

众怒不可犯。众人不可欺。

尤其在这种时候,人们正寻找不到理直气壮地宣泄一通的缺口。

“好哇!今天还敢骗钱,真他妈的混蛋透顶!”

“打!打这三个小子!”

“不打白不打!把咱们的钱都收回来!”

“堵住门口,休放他们跑了!”

刘伯温的“后代”们这下可遭了殃了!上天无径。入地无门。顿时陷于人民战争……

“原谅他们吧!原谅他们吧!……”

经理从旁劝解,并趁机对三个抱头龟缩的身体施以老拳狠脚。

妈的,敢撬老子的行!也不预先打听打听老子是谁?

他满脸的仁慈。刘伯温的“后代”们哀叫之时,他便扭过头去,还以肘遮目,似不忍睹。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恨。正是在扭过头去,以肘遮目的当儿,老拳猝击,狠脚暗踹。

“诸位,诸位上帝,大家息怒,大家息怒。怒伤肝啊!大家听我进一言行不行?人么,孰能无过?本经理完全理解,大家无非想使他们记取一次教训。教训的方式很多么。若把他们打坏了,多三个残疾人,还不是社会增加了负担?毛主席他老人家当年教导我们——我们办事情,要从我们是一个人口众多的国家这一点来考虑。大致就是这么个意思。在非洲,古时候,对于骗子,也有这么处置的——往身上涂沥青,然后再粘上鸡毛,游街示众。我劝大家,不要往他们身上涂沥青。再说这会儿搞不到。也不是一种文明的教训方式。但本店有的是胶水儿,可以免费提供给大家。那位上帝同志说了,没有鸡毛怎么办?这好办。就用他们高价兜售的这些毫无用处的纸张,剪成些鸡毛就是了。毛主席他老人家当年还教导过我们——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我们就算废物利用吧。这么好的许多纸张,浪费了也怪可惜的。诸位上帝若同意,就不要继续打他们啰。我这人心肠软,见不得打人的场面。你们看把他们打的也怪可怜的!就算我替他们说情。就算大家给我点儿面子行不行?我这里先替他们三个向诸位作揖了……”

经理就文明教训的方式方法,即兴发表了一通仁慈之至的,完全合乎人道主义的演讲后,连连向四面八方作揖……

于是人们齐呼:

“同意!”

“给经理这点儿面子!”

“就这么办吧!”

人们果然不打那三个刘伯温的“后代”了。对于新提倡之教训方式,人们都显出很能高高兴兴地接受,并很乐意踊跃参与实践的极大的热忱。

于是经理吩咐人送来了足够的胶水儿。散发着某种香味儿的胶水儿。还指派三位售书员姑娘帮着剪鸡毛。

三位姑娘都是心灵手巧的姑娘。鸡毛剪得又快又像鸡毛。即不但剪出了片片羽毛,还剪出了不少翅翎和尾翎。

于是众上帝就往三个刘伯温的“后代”身上抹带香味儿的胶水儿。他们干得很细致。都没干过。边学边干。在实践中学。

“喂,你看脖子这儿怎么办?要不要也粘上?”

“当然得粘上!不粘上像什么话?不成火鸡了么?”

“嘿,你这几片毛粘的不顺!你瞧我怎么粘的!返工返工……”

“我粘的行不?”

“你么,还行。还行。别急。急中有错。这是耐心活儿……嗨,胳膊那儿是翅膀,别粘小毛哇,得粘大翅翎!”

……

愤怒一经平息,店厅里安静了许多。上帝们工作得都积极主动。渐渐形成了流水线般的秩序。剪的剪,抹胶水儿的抹胶水儿,粘的粘,自然而然地分了工。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予以指导的技术员,产生了严格把关的质量检查员,产生了总体工艺设计员……

三个刘伯温的“后代”,早已奄奄一息,只有听凭摆布的份儿。

“抬起腿来。抬高点儿。再抬高点儿。行了,这样别动。坚持一会儿啊。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

“你这衣服哪儿买的呀?怎么这么光滑呢?连胶水都不容易粘……”

“别攥着拳。伸开。伸开……手背上也得来几片小的。姑娘,先给剪几片小小的……”

如果闭上眼睛,只听那些因愤怒平息了而和气多了的话,谁也猜不到是在干什么。你可能猜是理发师傅给害怕剃头的孩子理发,或裁缝师傅在给顾客量腰身,或爷爷在给孙子剪指甲……

终于,三只雪白的,没有一根杂毛的,漂漂亮亮的大公鸡“做”成了。

于是上帝们将“它们”引出书店,簇拥着他们出现在街上。

于是满街的人们莫名其妙,拥将过来围观。

“他们这是干什么?”

“不知道……想搞化装舞会吧?”

“今天谁有心思跳舞哇?”

“人和人可不一样!”

“依我看,像为出殡……要不怎么是白的呢?”

“肯定不是出殡。出殡有扎纸车纸马纸牛纸人的,你见过有扎纸公鸡的么?”

“兴许死了的人属鸡呢!”

“那……也没有活人这么样儿的呀?”

“兴许是三个儿子,表示孝心呗。如今,什么新潮没人带头哇!……”

这时是非常之需要一位具有书店经理那般口才的讲解员的。然而惩罚者中似乎没有雄辩滔滔能跟书店经理的口才相媲美的杰出人物。也就没有毛遂自荐充当讲解员的。随便指定一位,显然属临时抱佛脚现上轿现扎耳朵眼之举。并且,分明地,到了街上,谁也不愿承担起这一重要的角色了。许多人在书店里所表现出的那一种极大的参与的兴趣和热忱,顷刻便被更多更多的人所共同忧患的现实的严峻性扫荡净尽。不少人甚至感到羞愧起来——他们开始认识到他们精工细作完成的三件“工艺品”,不过是一场认认真真的儿童心理的表现。就一种教训方式而言,并不见得比对肉体的直接打击仁慈。他们很快就醒悟了,他们是被书店经理利用了。他们耻于簇拥着雪白的一根杂毛也没有的漂漂亮亮的三只“大公鸡”再走下去。他们悄悄地溜了。而另外许多人,则被街上别处的某种情况所吸引,也毫无组织纪律性地离队而去。不一会儿,这一支队伍,就兔遁鼠窜,撇下了三只“大公鸡”被新成分的人们包围着、观览着、困惑地询问着。而“公鸡”当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被问得不耐烦了,一只“公鸡”讪讪地说,他们是在为“乌鸡白凤丸”做广告。他们三只“白凤”和三只“乌鸡”被冲散了云云……满身“推背图”羽毛的他们,怎能预先推出他们今天的下场呢?他们心里都懊悔不已——看来冒充刘伯温的后代非同儿戏呀!也许还不如冒充丹玛斯的华裔传人,印些什么“大劫难”指南之类卖卖……

人们忽地不驱而散,都朝同一个方向跑。原地一时只剩三只“大公鸡”愣愣怔怔不知该把自己怎么办。

“他们跑那边儿去干什么?”

“不知道。”

“咱们现在……干什么呢?”

“咱们现在,得先找个地方褪鸡毛哇!”

“嘿,哥们儿,他们都跑进了百货商场……看出来的那些人带的什么?……救生圈!……”

“不错,是救生圈……”

“我说,咱们先别忙着褪鸡毛啦!咱们也得先去趁机弄到手一个救生圈呀!”

“能用得着么?”

“管它呢!有总比没有强……”

“对,冲!”

……

毕竟,人们需要实际自救的本能强大于天塌下来众人顶着的候死哲学。也强大于对丹玛斯之预言的“黑色兴趣”。一张“商品快讯”,使数千人舍命争先。虽然它只写着五个潦潦草草的字是“出售救生圈”。壮观的场面比电影《列宁在十月》攻占冬宫的场面有过之而无不及。百货商场的六层大楼仿佛摇摇欲倾。

“哪儿卖!”

“哪儿卖!!”

“哪儿卖!!!”

“哪儿?!……你他妈的快回答!”

一楼的售货员说是在三楼……

三楼的售货员说是在二楼……

售货员一个个吓得猫在柜台后不敢露头。从未经历过如此波澜壮阔的抢购大潮。不,岂止是大潮?那简直是足以陷他们或她们于灭顶之灾的狂涛巨浪!数千个抢购者并非是当年为了“英特纳雄耐尔”而前仆后继的觉悟了的苏联工人阶级。且没有一位威信极高的卫队长“伊凡•伊凡诺维奇”同志,时时提醒和告诫人们遵守革命者的纪律。分明地,他们更是要抢而不是要购。为了迎接“优质服务月”而挑选的年轻貌美的几位“导购小姐”,还没来得及将绶带从身上扯下,便个个被几只手十几只手紧紧揪住不放。如同落入了近一万只非洲鬣狗庞大群中的小角马小羚羊小鹿之类。她们吓得连哭都不会哭了,哪儿还能导购哇!何况什么人什么时候贴出的“商品快讯”,究竟在几层楼在哪一处柜台卖,连她们也不清楚不知道。有一位“导购”小姐吓得窒息了晕了过去,由于十几只手从前后左右四面八方紧紧揪住她,她才没倒下。

“救生圈!”

“救生圈!!”

“救生圈!!!”

男子汉大丈夫们对着她吼。

《列宁在十月》中瓦西里就是那么要电话局的。而她如同是被十几个瓦西里攥着的听筒。

“别问她了,没见她已经晕过去了吗?”

到底还有理智点的人。

“救生……”

“她晕……过……去……了!……”

“拍拍她脸蛋儿。拍拍她脸蛋儿,她就会苏醒过来。”

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都有献计献策的聪明人。

于是有一只男人的大巴掌,左右开弓,扇“导购小姐”人面桃花的娇美脸蛋儿。

“嗨,你这小子,你怎么扇人家?!你怎能这样?!”

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都有善良人。

“那怎么样?!”

“刚才这位同志,是叫你拍拍她脸蛋儿。拍,你懂不懂?轻轻地,轻轻地……”

“要是你自己女儿,晕过去了,你也扇?什么东西!”

有善良人存在,便有正义之声。

“你会拍,你来!”那男人火了,“我不只是为我自己,我是为大家!”

“我来就我来!”

于是那男人退居二线。于是有一个模样斯文些的男人接替之。

看来他挺会拍。拍得很轻,很轻。

“小姐、小姐,亲爱的您醒醒……别怕,别怕……我们绝不会伤害您的……救生圈在哪儿卖?您醒醒嘛……”

不但拍脸蛋儿。还抚胸脯。还将嘴贴着小姐那悬一只半月形大耳环的耳朵柔语呢喃。

对那人面桃花的娇美脸蛋儿,拍和扇同样不起作用。小姐她并没有明眸微启,樱唇翕动,缓缓醒来。抚胸脯也不顶事。柔语呢喃等于是对玉美人儿白述衷肠。

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都有扮演义务监督员角色的。

“嗨,你抚人家胸脯干什么?这小子不怀好心,乘人之危!”

“你那是干什么呐?你嘴都亲在人家脸蛋儿上啦!”

“这家伙!他说他会,我看他会耍流氓!”

退居二线那个粗鲁男人,一把薅住模样斯文些的男人衣领,重操旧业,左右开弓,又扇起他的嘴巴子来。那可是没什么顾忌的一种扇法。扇得他鼻孔流出鲜血。扇飞了他的眼镜。

“我……我抚她胸……胸脯……是为了让她……让她舒出口气……”

模样斯文些的男人,自己的脖子,被衣领绞着,憋紫了脸,也快憋得窒息憋得晕过去了……

“哎哎哎,同志们同志们,不要内讧不要内讧,我们大家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的。我认为他不是那种不怀好心之人……”

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息事宁人的态度,都是颇受欢迎的态度。

说话的人是一位知识分子。看去形象可敬的长者。

他见那扇人家嘴巴子扇得来了瘾,似乎想瞅谁不顺眼就左右开弓扇谁嘴巴子的男人,还算能听得进自己的劝解,又苦笑道:“其实,我不是也想来弄一个救生圈。我是大学的社会心理学教授,和三位外国朋友约定了今天座谈。我也不知道人家今天还有没有心思座谈,更不知道人家去了没有。电话不通了。但万一人家已在等着呢?我总得去看看。走在街上,就被裹挟到这儿来了。这么着吧,你们快别折磨这姑娘了。我来守护着她。总得有个什么人管她是不是?……”

人们听他说得十分中肯,一只只揪住姑娘的手,也就放下了。

那晕了的姑娘却没倒。没地方倒。在浑然不觉之中,向人们靠过来靠过去。

老者就使她靠在自己身上,一臂揽她腰,挟持住她。待人们一个个全体向后转,四股八岔地挤往别处,腾出了可供转移的余地,他才挟持着“导购小姐”,靠近一排柜台。所幸小姐窈窕,教授健朗,转移还算顺利。

忽然人们又向二楼梯口发起强攻。其势汹涌如倒卷潮,不可阻挡地泛将上去。须臾,整个一层商场,不复有一人存在。空荡荡寂寥寥似散祈的教堂。

教授虽健朗,那种健朗也不过指精神方面的矍铄而言。从物质方面讲,毕竟是个形销骨立的瘦小老头儿。经不住小姐久靠。尽管小姐是位身轻体俏的小姐。况且,所谓“挟持”乃要劲的活儿。就是一捆高粱秆儿,就是身强力不亏的棒小伙儿,“挟持”久了也得换换胳膊。人终究不是一根柱子一堵墙。教授渐觉腿软臂酸,力不可支。那小姐倾身相依,妤比美人儿长睡。

于是教授不得不将小姐抱起,横陈柜台上。台面是玻璃的。教授怕小姐着凉,从此落下关节炎导致半身不遂或肾炎导致慢性病纠缠,该是多么令人叹息的事啊。

教授对小姐顿生一片惜香怜玉之心。

他见对面的柜台是卖床上用品的,货架上有毛毯线毯之类,便走过去,欲取来铺在小姐身下。走到跟前,却不知怎么才能绕进柜台里边。贴着柜台转了一圈儿,又转一圈儿,没发现入口。只有爬过去了,他想。于是作双臂撑,偏身上了柜台。正要越雷池一蹦而未蹦之际,竟被电击般一个讯号击中某根神经,犹豫了。忐忑了。心虚了。若一物在手,突被指喝为偷儿贼子,可怎么得了?你说你学雷锋,做好事,谁信?不信的人多信的人少,几乎是可以肯定的。甚至根本就不会有人信。教授是研究社会心理学的。是人爱人之新人文精神的倡导者。教授自己并不认为自己是新派。恰恰相反,曾在多种场合郑重声明自己是旧派。而人文精神人文环境是人类客观问题,也并非教授自己创造的社会心理学体系。新派是某些同行硬贴在他身上的标签。某些同行们很需要对立面。希望有对立面。因为没有对立面,某些同行们便觉得失去了他们存在着的价值和意义。所以他们给教授贴上新派的标签之后就把他当成了众矢之的。他不过才出版了一本六万余字的小册子。而与他商榷与他探讨乃至直接向他刺来丈八长矛的大块小块批判文章,已达四五十万字之多。于今方兴未艾。某些同行因他的小册子而得了若干笔可观的稿费。实实在在的名利双收。一评二评三评,似乎要像当年中苏大论战评到九评方肯罢休。而那本六万字的小册子却未给他带来一分钱的稿费。相反,按照出版社的苛刻条件,他倒贴了五千元。一下子支出了他几十年积蓄的三分之一。又有同行中的某些后起之秀铁血小子冷面杀手,他们的文章虽然不引经据典运用马克思列宁主义方面的学问,但以尼采叔本华弗洛伊德萨特之理论做威力猛烈之武器,从另一翼向教授扫射。连迂回都不迂回,也根本不在乎暴露自己,挺立于他们的阵地前沿,猛扫狠射。歼击兵中,有人还是他的得意门徒。教授一般都很谨慎。他们平常不太有机会能将一位教授当靶子。能将一位教授当靶子,即使只打个一环二环也是值得一瞄一放的。他们这么认为。他们的文章调侃挖苦讥辱耻笑正讽反讽冷讽热讽,早已将教授扫射得弹洞累累如同筛子了。他们指出教授不过是以施舍者的假面兜售中国之旧人文文化的残羹剩饭。沽善名钓仁誉。他们戳穿教授“冒牌儿人文学科所谓新派”的嘴脸,如同戳穿卖假药之江湖郎中的行骗勾当。他们警告世人,人爱人的人文哲学,是阳痿的男人们的哲学和企图自医性冷感的女人们的哲学。宣扬让世界充满爱无异于向世人施行精神疲软的催眠。因为人爱人的人文哲学否定了推动社会也就同时推动人类大踏步前进的另一种巨大的力量——那就是人的恶本能以及人性恶的力量。优胜劣汰合乎自然法则。人不与人争斗难道和动物去争斗么?至恶亦即至真至美。人与人争斗乃人类最具主动意识的最高冲动。在这种冲动之下人才能活得机灵活得敏感才能培养起活的高超技巧。教授于是发表了一篇千字文,声明自己的的确确不是新派而是不可救药的旧如敝帚的旧派。并且一再解释自己从没想要充当新派也根本不配充当新派。承认自己不过是兜售了点儿中国之旧人文文化的残羹剩饭。扪心自问动机是良好的。不过就是倡导在人人都有不少切身感受人人都曾抱怨过的中国之人文环境下,人人以身作则,互相友爱些个。除此别无他意。更不存要使十一亿中国人之一半男人都阳痿了的阴险毒辣。也对性冷感之女人的问题根本毫无兴趣根本没有研究过根本不想承担起什么义务根本不关注。然而后起之秀铁血小子冷面杀手们不依不饶。他们扬言流毒尚未肃清同志仍需努力批判还要继续下去。于是教授在报上作了公开忏悔于是教授销声匿迹已两年矣。倒是有几位国外同行对教授还很看得起也很同情。认为中国之大问题不唯是经济问题不唯是政治体制问题不唯是人口问题也是中国人之心理素质问题是中国人之心理危机问题。认为中国人之心理危机潜伏着导致十三亿之中国人心理恶变的隐患。认为教授所曾执著过的对中国人进行的人爱人的劝诲,是相当扫盲意义的普及教育。不但必要而且及时。认为否则的话,十年二十年后,联合国代表大会必将设立专门机构研究已然不是东亚病夫而是东亚痞夫的十三亿中国人的成习之恶对世界的威胁……

但教授毕竟是生活在中国人之中的。由对同行进而对同胞心有余悸。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这会儿,他人在柜台上,心在五行中。他想他还是下来的好。不过不可往柜台里边蹦,而应该蹦到外边。常言道,做贼心虚。教授这会儿是,不做贼也心虚。心虚得厉害。心虚极了。

于是他趁着还没人发现他的举动,赶紧向他的多疑多虑妥协。望望那位小姐,一时并无醒来的意思,他那一颗怜香惜玉之心,受他那冥顽不化的人爱人的主张的怂恿和鼓励,亦有所不甘。

他在柜台外徘徊一阵,又爬上了柜台,做出了勇敢的一蹦,从货架上抱取一条毛毯两条线毯,匆匆脱离险境,奔回到横陈着小姐的这边柜台来。

几分钟的事情,教授出了两手心一脑门子虚惊之汗。不做贼也心虚,此话真不假。教授的心怦怦乱跳。是啊是啊,他一点儿也不认为他的多疑多虑是多余。他是研究社会心理学的教授。而且是一级教授。他十分清楚地知道,目前的中国人之心,尤其是城市的中国人之心,构成的所谓社会心理仿佛一头怪物,一头被恶所饲养的怪物。却并不食恶。且吞噬善。也许它正巴望着吃一位一级教授什么的。在他被断定为偷儿贼子之后,它更会吃得津津有味。尽管它不见得相信一级教授会是偷儿贼子,也要照吃不误。也许等它吃腻了,才有忏悔之心。但它现在并没有吃腻啊!他可不愿奉献自己给它吃。他仍挺热爱生活。他相信,阳光底下,再悲伤,再可憎,再恐怖的事情,都能够以人的胸襟和对他人的爱而把它包容。他甚至不太关心今天的事儿,如果今天注定了是这一座城市的末日,那么他更加在乎今天他自己做了些什么。他对那姑娘的爱怜,剖析起来,弗洛伊德学说的成分即或有,也非主体的。主体是一种类乎宗教思想宗教表现的行为。没谁注视,也并不打算写在日记里,仅只是一种自我完成的潜意识的命令。他服从这一命令。虽然犹豫了一次,但毕竟服从了。

他将毛毯铺在柜台的玻璃面上,怕姑娘热,又铺了一条手感凉丝丝的线毯。然后将姑娘抱起,移放毯上。并将姑娘的双臂顺条笔直地放好在身体两侧。将姑娘的旗袍下摆抻齐,并将旗袍开襟对掩起来。不使姑娘两条修长的腿直裸至上部。接着,他脱下了她那双高跟皮鞋。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他的手绢,展开盖在姑娘的双脚上。而将另一条线毯折成枕状,垫于姑娘头下……

于是那小姐看去躺得很雅,绝不会有碍任何文明之上的观瞻。也不会在浑然不觉之中,遭到邪淫之徒的目光的亵渎。

教授有些奇怪姑娘何以晕过去这么久。他哪里知道小姐有美尼尔综合征。

他也想轻拍姑娘人面桃花的脸蛋儿。他也想以他的手去抚姑娘高耸的胸脯。他希望她快点儿醒来。这是他第一次不能遵守约定时间,而对方又是几位外国同行。他为此深感不安。

他的手刚刚触碰到姑娘的胸脯,立刻缩了回去。他那样子,仿佛一个要洗脸的人,用手试了一下水的温度,而“这盆水”对他来说似乎太烫了。

他贼似的左顾右盼。

想到方才那斯文男人因这么做而被扇了许多记耳光,他不敢冒险了。

教授又未做贼而心虚了。

这时“救生圈”三个字如同咒语,已将人们从二楼挑逗到了四楼。隔了空荡荡寂寥寥的两层楼,教授骤然间感到异常孤独。被世人所抛弃了似的。在他因了那本六万来字的小册子遭到围剿的日子里,儿子曾借回家大量的录像给他看。一盘叫《宇宙天魔》。美国人编的美国风格的恐怖故事。也可以被认为是灾难故事。几位宇航员从某未名星球带回到美国一具死而未僵的美丽无比的裸体女尸。然而她并非人类的宇宙姐妹。也并非打算与人类友善沟通的代表另一银河系的使者。却是喝人血食人肉的恶魔。隐藏于一具地球人类的美丽无比的躯体之内,以蛊惑地球人类。正如地球上的鬼们都是这么干的一样……

教授生此联想,则不但孤独,而且有几分害怕了。他视那昏厥不醒的“导购小姐”的美丽,与“天魔”之美丽不分轩轾。区别仅仅在于,一个身体全裸,一个身着旗袍。将美丽造成恐怖,或者反过来说,将恐怖饰成美丽,是地球文化的一大创举。世世代代影响了地球人的审美心理。当然也影响了教授的审美心理。人面桃花的“导购小姐”的美丽,使教授越看越害怕。他仿佛觉得,她的胸部正在伏动,眨眼间就会有一只血淋淋的魔爪,从她的胸部破腔而出,须臾变得巨大,抓住他,将他撕碎……

“来人啊!……”

他不由得高声喊叫。

他希望能有第二个男人应声出现,和他做伴儿。共同尽地球人类一贯主张的革命的或其他意义的人道主义,共同守护一位昏厥不醒的人面桃花的姑娘。如果她不美丽,他想,也就无需守护了。地球人对美丽的东西,包括人,尤其女人,总是有一种破坏的欲望。这一点他了解得很深刻。就好比某些孩子对贵重的构造精细的东西总足有一种拆散它的欲望。他们不采取行动并不证明他们内心里不产生拆散它的欲望。乃是因为没机会下手或被大人密切监视着的缘故罢了。而她昏厥不醒,简直就可以被认为是一件“东西”。一件值得趁机把玩一番的“东西”。何况他只是由于联想而有几分害怕她,并不真的认为她定是“天魔”之类无疑……

没谁应声而至。

只有他自己的喊叫之声在偌大的一层空楼回荡。

而在四楼,疯了似的数以万计的男人和女人,因始终没有发现一个救生圈,正以他们和她们的疯狂对付商场负责人——一个被认为是负责人其实不过是仓库保管员的男人。连那个男人也快晕过去了。他也根本不知道哪儿有救生圈。而团团围住他的男人和女人们认定他知道。将他扯过来拽过去,对他愤吼怒喝,就差没揍他了……

“姑娘,原谅我。不是我不愿继续守护着你……实在是因为,你使我有几分害怕呀……一般人绝不会昏过去这么长时间啊!姑娘你太不对劲儿了呀!……”

教授自言自语着,一步步向后退。他说服自己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分明地,已经被说服了。

正在这时,刘伯温的“后人”们闯入进来。

教授一看见他们,吃惊不小。他们的“毛”,虽被风刮掉了不少,虽被他们一边跑一边捋掉了不少,但毕竟仍然披羽一身,人不似人,鸡不像鸡,更加怪模怪样。

教授眨了眨眼,怀疑是在做梦。他没法儿明白,若非在梦里,而的的确确是在现实之中,何以会突然出现这么三个活物。就算大家今天都得死吧,正常人也不会把自己作践了再死呀!

他猜测他们是三个精神病。

他的害怕又增加了十分。

“嗨,救生圈在哪儿搞?”

他们身无分文,当然不问在哪儿买。

教授往回退。摇头。

“老家伙,知道不告诉我们是不是?”

三个刘伯温的“后人”逼向前来。

“我真的不知道……”教授往上指了指,“人都奔上边去了。也许……二层……或者三四层……或者第五层……”

“究竟哪一层?说准了!”

“我……我说不准呀!……”

“那么,你一个人,呆在一层干什么?!”

“我……我守护着……”

“快讲!”

“她……”

教授指了指柜台上的“导购小姐”。

“嘿,哥们儿,没注意到这儿睡着个美人儿哎!”

于是他们围向她。

“活的死的?”

“活的!死的老家伙能守护着她么?”

“活的怎么不动啊?”

“鬼才知道!嘿老家伙,她怎么了?”

“她晕过去了……”

教授不打算赶快离开了。他知道他一旦离开,这儿会发生什么事。明摆着,这儿肯定已是凶多吉少了。所以他才不打算离开了。

“老家伙,是你女儿吧?”

教授摇摇头,立刻又点点头。

“不管是不是你女儿,摸摸总是可以的吧?……”

他们第一次这么近地端详一位美丽的姑娘。如干柴烈火的邪淫之念,使他们一时忘了救生圈不救生圈的。他们都狞笑起来。三只贴了细小鸡毛的手,一齐向姑娘的身体伸去……

某一类人,在他们因了他们的作恶受到惩罚之时,所伪装出的可怜相不由人不恻隐。而一旦他们有作恶的机会,他们还是要照样作恶的。他们本性如此。善良的人们根本就不应该希望他们改邪归正,立地成佛。某些国家一度取消死刑,终于又恢复,正是由于对他们的无奈。

“不许你们碰她!”

教授大吼一声,扑过去,伸张开双臂,阻挡他们。

“喝,敢败坏我们的雅兴?”

“老家伙,放明白点儿!就今天,是你女儿,也得无私奉献!不奉献,死了岂不可惜么?……”

他们中的两个,要大打出手的样子。

“你们若碰她,我豁出这条命,也要跟你们拼!”

教授满面凛然。

为首的一个刘伯温的“后人”,这时却蹲了下去,隔着柜台玻璃,看得发呆。

他那两个高兄矮弟感到奇怪,也蹲了下去。这一蹲下去,似乎就没有想再站起来的意思。他们那种样子,仿佛饥肠辘辘的乞儿,望着饭馆橱窗里面的美味佳肴,馋涎欲滴,直咽口水。是贪婪把他们定在那儿了。它不但从他们的眼中投射出来,从他们的脸上表现出来,而且整个儿从他们那种蹲踞的姿态呈现出来。那是一种随时准备一跃而起扑向什么的动物般的姿态。半个月没吃过什么的狮子或豹子盯住一只小瞪羚的时刻,就像他们那种样子。他们的身体都微微前倾!他们的脸都快贴到了柜台的玻璃上。某种大的激动使他们的脸都扭歪了,变形了……

教授也不免感到奇怪。虽然他在这一列柜台前厮守了近半个钟点,却还没有注意这儿是卖什么的。他弯下腰,也凑上去看。这一看,他心中暗暗叫苦不迭——原来这儿是黄金珠宝专柜。摆满的尽是标价昂贵的首饰和工艺品。他想——坏了,我更不能走了!我一走,他们把这一切统统洗劫一空,我是铁定的嫌疑犯啦!……

“大哥,咱们还蹲着干吗呀?”

“就是,动手吧!”

“那还废他妈的什么话!”

“大哥”倒被问火了。

于是三个刘伯温的“后人”,腾地站起,一个比一个敏捷地跳过柜台,六只手就开始抓。抓了便往兜里揣,“大哥”急中生智,索性脱下遍贴了羽毛的外衣,往地上一铺,将柜台里的东西一层层搂得一干二净。他们扫荡空了一个柜台,马上转移向另一柜台继续扫荡……

教授从旁望着,以一种劝告的口吻说:“小伙子们,适可而止,适可而止吧!贪财之心,人皆有之。贪得无厌,就不好了……”

三个刘伯温的“后人”,自然顾不上听他的唠叨。

“凤凰山的故事,你们听过没有?从前啊,有兄弟两个。老二发现了一座山,山上全是金银珠宝。但同时住着一只火凤凰。火凤凰每天早晨飞走,天黑飞回。它一飞回来,山上就烈火熊熊了。老大是个贪婪的家伙,见老二从那座山上……”

“大哥”忙里偷闲,给了教授一记大耳光。

教授关于凤凰山的民间故事,也就没能讲完。他觉得口中咸咸的,一抹嘴,抹了一手血。

挨排一列柜台,顷刻被扫荡一空。

教授仍是不甘寂寞。

他又说:“小伙子们,你们细想过没有?如果咱们这座城市,就是一座现代的庞贝城,如果今天,就是它的末日,这些东西,对你们又有些什么实际的意义呢?如果不是,那么城在,法律便在。四周汪洋,这么一座城里,你们可往哪儿逃?我不信你们一出这商场,便有意大利的或美国的黑手党,派直升飞机来把你们接走。就算是这样,这些东西,归根到底,也不过值一百多万。我指的还是人民币。兑换成美金呢,也不过就二十来万。你们三个人分,一人才十来万。十来万美金,在国外,省吃俭用,最多够花两三年的。两三年后,你们照旧是国外的中国穷光蛋一个。我替你们思前想后,你们这么干,不值得呀!何况,我已经把你们的身材高矮容貌特征记住了。我身为知识分子,而且是教授,仅仅为了洗清我自己的嫌疑,能包庇你们么?能不详细告诉司法部门么?三天之内,你们准被逮住。非常时期,肯定审判。也许就是死罪。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们可要考虑好了呀!悬崖勒马,现在还来得及……”

三个刘伯温的“后人”,其实正打算逃之夭夭,听了教授一大番话,面面相觑起来。

一个说:“这老家伙的话,倒也言之有理。”

另一个说:“没这老家伙看见么,咱们今天干这事儿,可就甭提多利索了!”

教授以为自己的话对他们发生了作用,心中一阵高兴。

不料那“大哥”瞪着他说:“看来,我们得把他杀了。”

“对,不把他杀了不行。”

“我同意,杀了他。”

于是那“大哥”又说:“老家伙,多谢你提醒啊!不过我们哥三个的想法,和你的想法略有不同。如果这座城市今天就玩完,有二百多万人陪着我们死,我们临死连眼皮都绝不会眨一下。如果不呢,我们干的就值得。要使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么。不靠神仙皇帝,要靠我们自己。《国际歌》不就是这么唱的么?我们才不到国外去呐!我们哥仨每人十来万美金,那就是四五十万人民币。黑市上还不止这个数。美金还要看涨。从今往后,那我们哥仨就是咱们这座城市的首富。冲这一点,我们都有一颗中国心。跟您讲这些,是为了让您明白——刚才您也听到我们之间的话了,我们不得不杀了您。今天以前,我们只干溜门撬锁、拦路抢劫之类的小行当。没杀过人。您到了九泉之下,可千万别恨我们。我们并无冤仇是不是?我们杀您,不过是一种观念的冲突。一种不同的活法的冲突。逢您的忌日,我们保证,会给您烧点儿纸什么的……”

对方的一大番话,也把教授说得一愣一愣的。他简直搞不清对方真要杀他还是不过逗逗他而已。因为他们手里并无凶器,他觉得他们更像是逗逗他而已。

教授笑了。笑得怪天真的。毕竟,在他听来,他们的话,他们的道理,他们推论他们的道理的那一种振振有词的逻辑,是十分可笑的。他不愿被他们认为他连一点儿起码的幽默感都没有。

“大哥”也笑了。也笑得怪天真的。

他们中性急的一个,又性急起来,催促:“说杀就杀,逗什么闷子呀!”

另一个犯愁:“光说杀,拿什么杀呀?”

“大哥”说:“这我已经想好了,你们俩负责把他按住就行了。”

于是那两个,跃过柜台,一个擒住了教授的一条胳膊。

“快杀快杀!”

“怎么个按法儿?”

“慌什么!把他的头按在柜台上。”

于是那两个,遵照吩咐,各自腾出一只手,将教授的头牢牢按在柜台上。

教授这时候,方觉得有些不妙。想喊救命。可他生平从未被人如此这般地摆布过。从未曾有过眼看就要被杀的经历,所以,也就从未曾喊过救命。从未曾喊过救命的人,并非一旦到需要喊想喊之际,就能响亮地喊得出口的。尤其知识分子,尤其教授一类的老知识分子,从他们口中喊出杀人啦救命啊等等,确实很不容易。他们不像某些习惯了耍泼的市井女人,别人触她一指头就喊杀人啦,脸上被挠出条血道道就喊救命啊。他们常常想喊也不会喊。因为不会喊不善于喊则根本喊不出口喊不起来……

教授终于喊了。更准确地说他以为他已经喊了。但那与其说是喊,不如说是喃喃自语。他觉得他发出的求救讯号全世界都应该听得到的。其实只有要杀他的三个刘伯温的“后人”听得到。那是一种声音细小的分明不太好意思的喃喃自语。而且他喊的不是“杀人啦”或“救命啊”之类言简意赅的求救讯号。而是“有人打算行凶,快来人制止他们”这样的话,从音阶和语言节奏来讲,谁都很难喊。写不过一行。说不过一句。喊——字数太多句式太长了。然而那些汉字,却于瞬间内在教授的头脑中经过了自以为正确的排列组合。甚至就说是经过了推敲也并不夸张。他的下意识原本打算发出的求救讯号乃是——有人行凶,快来捉拿。但因行凶尚未构成事实,又因“捉拿”二字带有激怒对方的可能性,故在那些汉字被遣至喉咙,即将输出口外之时,由舌尖一挡,在口腔内绕了一圈儿,增加了“打算”二字,“捉拿”也改为了“制止”……

知识分子,又是教授,以语言为基本谋生工具,一向重视语言问题,在任何时候,在任何情况之下,都难免过分考察语言表述的准确性。横竖都不过是喃喃自语,喊。其实没什么准确不准确的区别。即或算有不可忽视的区别,那区别也没什么实际的意义。

“嘿,大哥,他在说咱们打算行凶……”

人家虽没什么文化,也一向根本不重视语言问题,但其表述的准确性,一点儿也不比教授差劲儿。人家表述得非常之客观。非常之实事求是。指出他是在“说”,而并未将“说”夸大为“喊”……

“咱们做人也别做得太恶了。反正他已经死到临头了,想说什么,随他说什么好了……”

那“大哥”嘟哝着,飞起一脚踢碎柜台玻璃,从“导购小姐”身上扯下“缎带”缠裹住自己双手,拾一块大片碎玻璃在手,就双手去锯教授的脖子……

“我求求你们……”

碎玻璃之锋,不亚利刃。教授的脖子很细。才来回锯了三五下,那颗头,已然从脖子上掉了下来。血如泉注,咕嘟咕嘟,带着这个迂腐太甚的、专门研究社会心理学的、对一切歹恶现象都怀着满腹劝善热忱和虔诚的老知识分子老教授的体热,顷刻流了一柜台,滴淌一地。

“大哥”问他的高兄矮弟:“你们放心了吧?”

他们同时回答:“放心了!”

“走!”

性急的那个,瞧着昏厥之中的“导购小姐”的脸,恋恋不舍。

他说:“妈的,摆在眼前,没那么会儿工夫!要不你们先走,我豁出去冒险再留一会儿。被逮着我不供出你们就是了!……”

“走!”

“大哥”怒吼。

“等我一分钟。就一分钟……”

他那一双沾满鲜血的手,伸入到姑娘的旗袍内,将姑娘的身体,从上至下一阵蹂躏。

姑娘终于苏醒,微微睁开眼睛。

她不明白他在干什么,但明白自己是昏厥了一阵,以为他在给她做人工呼吸。

“我……您……”

她想说句感激的话。

“宝贝儿,拜拜……”

他将教授那颗血淋淋的人头捧起来放在她胸脯上。

她懵懂之间也没看清那是什么,也捧起来仔细看。发现是颗血淋淋的人头,半张着嘴,由于巨大的惊愕有什么重要的话没说完的样子。尖叫一声,又昏厥过去……

那畜生接着搂抱住姑娘的一条腿狂吻不止……

一阵奔突骚乱之声在他们头顶形成一片嘈杂。忽东忽西。它压迫出了几声女人的尖叫。仿佛在第四层或第五层,正有许多驭手驾着马车竞赛。

“你他妈的!存心坏事呀?……”

那畜生挨了他的“大哥”一狠脚。

“走,就走。嘿嘿,老子不能受用的,也不能囫囵地留给别人……”

他拿起他的“大哥”用来锯掉教授头的那片血淋淋的碎玻璃,在姑娘脸上、臂上、腿上……一切暴露美好肌肤之处乱割乱划乱戳……

他的两个伙伴不得不拖着他惶惶逃走。

可怜那姑娘于昏厥之中容损肉绽惨不忍睹……

商场的仓库被打开了。救生圈被发现了。

经过一番奋不顾身的抢夺,几百个救生圈终于套在了几百个强者身上。他们带着抢夺造成的血和伤,也带着几分获胜的角斗士那种庆幸和骄傲心理,冲到马路上。他们都知道自己会成为多么危险的袭击目标,一冲到马路上,就往窄街小巷里跑。每人背后,都有十几个二十几个穷追不舍者……

那情形好比一群非洲鬣狗追逐一匹斑马。

一个眼眶被打肿的小伙子在奔跑中撞到了一根水泥电线杆上,如同一只兔子撞到了树根上,向后仰倒于地就没再动弹。追逐他的人追逐到跟前,伸出一只只手从他身上往下扯救生圈。他们互相发出野兽般的威吓对方的吼叫。

他们中夺到了救生圈那个亦遭追逐。

而他夺到的其实不是救生圈。是救生圈的一部分。他们追上了他,立刻将他绊倒放翻。然而他和他们,并没有立刻意识到,他舍命加以捍卫的,根本不能算是救生圈。为了那救生圈的一部分,为了那丝毫也没有救生作用的比单帽大不了多少的一片胶皮,他和他们之间展开近乎殊死的格斗,不但动了拳脚,而且动了牙齿。

终于那片胶皮被明白了不过是一片胶皮。由于扯拽,它已失去了原有的弹性,仿佛是被抻得变了形的太薄了的饺子皮儿。连胶皮也不能算还有点儿用比如还能粘补鞋的好胶皮了。

于是他们停止了争夺。

于是他们都放弃了一心想要夺归己有的巨大的猛烈的欲望。

于是他们你看我,我瞧你,各自讪笑。一时间都显得非常之尴尬,非常之没趣儿,非常之不自然不自在。

“我说,你只到手一小片儿胶皮,你倒是瞎跑个什么劲儿呀?”

他们中的一个,开始埋怨那个被他们绊倒放翻,且挨了他们一通拳脚的人。

“你这个人,白白受苦了不是?你抢着了,倒是看看啊!……”

“打他也该打,揍他也该揍!还不是因为他,我们才追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的!哎哟……这小子还撞了我肋巴骨一头……”

他们都愤愤地批评起来。在批评的同时,不自然不自在的他们,一个个的,都渐渐变得矜持了。似乎不但矜持,而且是些很无辜的受骗上当的直接的受害者。

“你们……你们……容我看看了么?……你们恨不得,都想把我撕巴撕巴吃了的样子!再说,最先引得你们狗撵兔子似的追的,也不是我啊!……”

小伙子呻吟着,坐起来。他的手背上,有两排深深的牙印。

他的话,又使他们都显得不自然不自在。

“你还有理啦?!”

“你还觉得委屈么!”

“你要是稍微表现出那么一丁点儿礼让的意思……哼,对你这种人,再怎么进行共产主义精神教育,也白搭!”

他们企图极力维护住刚刚复归的矜持。

他们都挺恼火他不给他们一个台阶。

“算啦算啦,甭跟他一般见识,走吧走吧……”

于是他们只好自己提供自己一个台阶,悻悻地,相随着散去了。每个人拔腿而去时,都狠狠瞪了小伙子一眼。倘目光可做伤人利器,那小伙子肯定体无完肤。

小伙子,他哼哼着,想站起来,却不能够。他的一条腿,脱臼了。

他用他那只被咬出两排深深的似乎一辈子再也不能平复的牙印的手,捡起那片被弃之于地在抢夺之中扯拽得变了形的胶皮,怔怔看了半天,忽然狂笑不止……

而在此时,在另外一个地方,在一幢建成不久,尚没有多少人家搬进去住的楼里,有一对新人互相搂着膀子抱着头,号啕大哭。

他们的婚礼正在进行。

三室一厅的新房装修考究。拼块地板、高级壁纸、百叶窗、封闭阳台,从卧室到内室到客厅到厨房到厕所,一切一切体现一个新字。新得仿佛更是为了向打算结婚的人提供样板吸引参观而并不打算真在这里生活似的。电视机、录像机、组合音响、冰箱、空调应有尽有。在中国,对于一对二十多岁的青年,可谓豪华甚至有些奢侈的安乐窝了。

新郎新娘哭得泪人儿似的哭得天昏地暗哭得有鬼鬼泣有神神悲哭得每一位宾客坐立不安。

公公婆婆岳丈丈母娘陪着哭。新娘脸上的浓妆艳抹被泪水冲得红一道紫一道如同二花脸。

“唉,房子也给儿子要下来了,工作也给媳妇调动了,郝局长再也没什么操心的事儿了,就等着抱孙子了,谁承想,盼来的是这么一天呢?天不遂人愿啊……”

某宾客为之喟叹不止。

“局长,郝局长,别哭了别哭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您的身体不是您自己的,是革命的啊!您若哭坏了身体,革命必受损失哇……”

某宾客掏出自己的手绢向局长奉献。

局长一经提醒,想到革命,便立刻不哭了。强忍悲伤,接过手绢,揩了揩脸,擤了擤鼻涕,还给对方发指示:“我不是怕死。怕死当初就不参加革命了。我呀,纯粹是替我儿子感到悲伤哇……我没事儿了,不用你劝了。老李你若会劝,就劝劝我儿子去吧……”

被称做“老李”的某宾客连连点头:“您不哭了就好。您不哭了就好。您首先不哭了,我才好挨个儿劝别人是不是?老嫂子,局长不哭了,您也别哭了。对,要向局长学习嘛!我知道您从来是虚心向局长学习的。这种时候,我们大家都要向局长学习是不是?要发扬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么……”

以这位被称做“老李”的宾客的年龄推断,以他对局长夫妇那种恭敬那种谄媚来看,他大概是局长手下的处长或副处长之类角色。

事实上他也正是这么一个已经有了点儿小权在握并天天巴望着别人下来自己上去一朝大权在握的人物。国家的各行各业每一方面的机关都有不少这样的人物。而且,这些个人物,大抵又都是顶头上司们的心腹。很善于逢迎很善于获得信任获得青睐获得器重。

局长今天就把这场婚礼全权委托于他了。借用“火线入党”那层急促的意思,这一场婚礼可以说是一场“火线婚礼”。以文人们之写作打比方,也可以认为是“急就章”。

局长心里并不主张举行这场婚礼。他属于不信这座城市末日到了的人们中的一个。用他的话说——“那还脱了裤子放屁多费一道手续干什么?孩子不是都打掉两个了么?”

在今天,这个全市人乱乱哄哄惶惶然如热锅之蚁的日子里,一向正统之极的局长的观念,反倒比他的宝贝儿子开通得多现实得多。

然而要鸾凤结对的毕竟是小郝,不是老郝。老郝敷衍塞责的态度,激怒了小郝。使小郝认为老郝很不好。别看小郝是个纨绔子弟,但也是个笃诚的基督教徒。纨绔归纨绔,并不影响信仰。自打他不信仰马克思马老关于共产主义那一套之后,改信过那么七八十来种信仰。最终才投在上帝的门下。用他的话说——信上帝还不是为了信自己?这年头最大的精神危机是有时候连自己都不信了。小郝一天偶翻《圣经》,看到这么一句——“耶和华知道完全人的日子,他们的产业要存到永远。”便据此认定,上帝是主张“私有财产保护法”的。须知几年来,小郝打着他的爸老郝的旗号,当过那么七八十来个公司的经理。被查封一个,再搞起一个。有时刚查还没封,另一个便搞起来了。所以很是积蓄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钱财。有了钱财之后,由主张“共产主义”好的马克思马老门下,投到主张“私有财产保护法”的上帝门下,乃是在情理的事儿。

小郝开始也和他的爸老郝一样,根本不相信偌大个城市会有什么末日。可是两小时前他的一位教友与他通了一次电话,指出这座城市的末日是肯定的。因为今天是6号。第一个发觉这座城市不对劲儿的人据传是在6点钟的时候。而本市市长又是6月份上台的。三个“6”凑一块儿,在《圣经》中记载着,属凶兆。比如尼克松是在11月22日遇刺的,这些数字之和是6。那天是星期五。英文的星期五由6个字母拼成。凶手又是在6层楼上开枪射击的。还教给他一种验证的方法——如果将字母A代之以100,B代之以101,C代之以102……26个英文字母以此类推,那么希特勒的英文名字之数和也是666。而666正是《圣经》第13章第18节所记载的那个可怕的“野兽数”……

小郝遵嘱照法代换之演算之,果如教友所说。何况那教友是研究《圣经》的同辈人中的一个小权威。更使小郝不信末日也信末日了。

他在电话中请教有什么办法可幸免于难。那位教友给他的忠告是赶快结婚。立刻结婚。十万火急。至于为什么,教友还没来得及讲,电话就断了。并且再也要不通……

于是小郝吵着闹着哭着叫着非在今天结婚不可……电话打不出去,老郝的司机也“罢工”了,当老子的只好亲自去登门求李处长。李处长正在家里安坐。他说只要相信党,天是塌不下来的,地是陷不下去的。他说即或天真塌下来,共产党也会替人民双手托住。地真陷下去,共产党也会替人民再从别处移过块地来。总之共产党绝不会看着他的人民无立足之地。李处长对党如此忠实,使他的顶头上司郝局长分外感动。感动了郝局长,也就等于感动了党不是?其实李处长并非有所相信,而是有所不信罢了。和郝局长一样,他不信的是“末日”之说。被上司所赏识的下属,在重大问题方面,要永远和上司保持一致。这是他当副科长时就悟透了的个人经验。靠了这一种经验,从副科长而科长而副处长而处长,他连年晋升官运亨通。

于是郝局长更加放心地将儿子小郝的婚事拜托于李处长。在今天,若自己成功地操办一场婚事,郝局长感到从来没有感到过的束手无策。简直束手无策到可以用“黔驴技穷”这个成语来形容的地步。求助李处长,乃是他唯一的“高招”了。

李处长也深受感动。在今天,这可是多么大的一种信任哇!顶头上司的信任,也就等于党的信任不是?何况郝局长又是以求助的口吻说明来意的!李处长将在今天这个特殊的严峻的日子里能否成功地操办一场婚事,看成上级领导在关键时刻对自己的一次大的考验。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从上级领导那儿获得一次考验自己之机会的。

李处长感动得都快哭了。他差不多说了一打“请局长放心”……

他真不愧是个人物。他大展神通,调动了他全部的办事的智谋和才干。他居然包下了一辆大轿车和两辆小轿车!他居然请到了如许多宾客!在今天,能办到这两件事,大概连上帝也不得不心悦诚服!也不得不钦佩之至!足见他的的确确是有些能耐的。何况是在预先毫无准备的情况之下……

还放了一挂鞭炮。还雇了一个录像的。还搬来了一个小型乐队不时营造点儿“喜盈门”之气氛。还有那三桌丰盛的酒席……

他如同一位魔术师,变魔术似的,把一切考虑周全的人和物,统统“变”到了这儿。

不消说,郝局长夫妇对他极为满意。他们的亲家公亲家母对他也极为满意。岂止满意,而且满足万分。

只有新郎和新娘挑挑剔剔。觉得草率。觉得还不够排场。年轻人嘛,结婚越隆重越好。离婚越迅速越好。李处长任劳任怨。并不委屈。并不往心里去。

新娘自打堕了两次胎,受了些难免要经受的苦楚之后,就一直被新郎冷落,搁置西厢,小姑独处,以为“没心肝”的“冤家”企图把她“甩”了。接到即刻举行婚礼的通知,自然红鸾星动,雌鸳意急,表示哪怕冒着枪林弹雨,身经百难也在所不辞,不成功便成仁死而后已……

新郎并非没有把她“甩”了的念头。直至她被簇拥面前,那念头仍像一块石头似的硌他的心,难以摧毁。第一他得结婚。要结婚。第二他根本不是打算和她结婚。他希望新娘是另一个。使他想忘也忘不掉的一个。可另一个今天此刻会在哪儿,他猜都没法儿猜。只怕是踏破铁鞋无觅处。饥不择食,也就只好权且将她就当成那另一个。

想想自己才二十多岁,少说按活到七十多岁算,还有五十年。还有一万八千三百多个日子本属于自己,可以从从容容地细嚼慢咽地享乐人生,却他妈的好像连本带利被封账了似的。怎不感到无比失落,又如何能忍住不号啕大哭呢?

是他先哭起来,才引得他的新娘他的父母他的岳丈丈母娘一干人等随着哭。

李处长劝得郝局长夫妇止泣噤声之后,又劝他们的两位亲家。劝得四位长辈都消停了,便开始劝一对新人。这在战略战术上有分教,是“擒贼先擒王”的步骤。

“小郝,小郝,别哭啦别哭啦。今天是你们大喜的日子嘛!哭多破坏情绪呀?给李叔叔个面子,咱们高高兴兴地把婚礼进行完!就算真是末日来临,你光哭也没用哇!……”

小郝果然不哭了。不料却恶狠狠地骂了他一句:“滚你妈的!”

李处长脸红了。

幸而有局长从旁主持正义和公道。

局长说:“老李,别理他的驴脾气。继续进行,继续进行下去……”安抚了李处长,又瞪着儿子骂了一句:“混账东西!”

李处长息事宁人地朝郝局长摆摆手,非常之大度地笑着。

那些宾客,并无一位是新郎家族方面的人。也无一位是新娘家族方面的人。更非李处长本人方面的亲朋好友。新郎新娘家族方面的人,七姑八姨二舅三叔四大爷,该在家的不在家。该光临的都没心思光临。他们全是他从火车站用大轿车接来的外省市人。铁路中断,机场关闭,他们除非插上一双能够持久飞翔的翅膀,是没法儿离开这座城市的。他们又是些在本市投亲无靠投友无缘的差旅者。被困在火车站,如丧家之犬。听他说管一顿好吃好喝,又当场每人塞给五十元钱,想想,于他们没什么损失,就被“招募”了,若是参加不相识之人的丧礼,每人多给五十元,他们大概也不会来。但参加的是婚礼,性质便不同了。大多数中国人,在心理上都有几分相信以吉克凶方能逢凶化吉。所以他们其实更是为他们自己来的。既来之,则安之。则吃之喝之。客随主便。

趁着新郎新娘不哭了,李处长一鼓作气一气呵成一泻千里势不可挡地将婚礼推向最后一幕也是最高潮的一幕……

“诸位,现在,我代表新郎的父母,向新郎新娘,赠送最宝贵的礼物……”

他从桌子底下扯出一个旅行包,双手托着,请一位宾客帮他拉开。

他郑重地说:“再请您替我取出礼物。”

于是那“招募”来的宾客从旅行包内拎出一件又脏又破的工作服。

“还有裤子。上面一套是男式的,给新郎。下面一套是女式的,给新娘……”

郝局长夫妇向前倾着身子,看得眼睛几乎从眼眶内突凸出来——他们没给过他这一堆连收破烂的都未见得肯收的油渍巴拉的东西要他当做给予他们的儿子和儿媳妇的结婚礼物!

他们的亲家公亲家母也向前倾着身子,愕异之状有如展现示众的是马王堆出土的西汉古尸。

众宾客纷纷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以为李处长拎错了包。或者有谁故意使坏暗中调了包。他们几乎个个都怀着一种阴暗的心理,期待李处长大出其丑,婚礼没法儿再进行下去。这种心理和“招募兵”暗咒指挥官倒霉巴望“任务”结束的心理没什么两样。既然他们已经吃饱了、喝足了,并且每个人都揣了一两盒外国名烟,他们则就开始认为李处长应该明白点、识相点,提前些还他们以人身自由。五十元人民币买他们一个小时的自由,价格够便宜的了。要是五十美金或英镑么,他们兴许还能耐得住性子再多付出一小时。被招募者和招募者从来都难以同心同德。

新郎左手抓住了一只酒瓶子。右手也抓住了一只酒瓶子……

新娘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盯着一盘“红烧海参”……

他们以为李处长要向他们进行艰苦奋斗之说教。如果他竟敢,新郎的“手榴弹”将立刻向他投过去。而海参也将“爬”他一身……

亲家公亲家母的目光,射向了郝局长夫妇,带着毫不掩饰的愠怒的质问意味……

郝局长夫妇局促不安……

“诸位,”李处长放下旅行包,庄庄重重地开口道,“这两套工作服,不是一般的工作服,而是防火的石棉工作服!尽管今天是两位年轻人的大喜日子,但是,每一个现实主义者都不应该回避我们大家所共同面临的现实。应该正视它。末日之说是悲观主义者们的有害的情绪。但灾难会不会发生呢?肯定会。随时可能发生的灾难,将是我们很难预想的。可能是水。也可能是火。常言道,水火无情啊!所以,这两套石棉工作服,必定对生命有极大的保护作用!新郎的父母,将它们送与新郎和新娘,乃是将安全,将活的机会,送与了他们!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先人后己的精神!这是舍己为人的精神!这是共产主义的精神!可怜天下父母心。可敬天下父母心呀!这也体现着,老一代,对年轻一代,极大的爱护嘛!这种爱护是崇高的爱护嘛!因为世界是属于他们的嘛!中国的前途,是属于他们的嘛!……”

李处长这番话,不啻演说、赞美诗。

赞美诗总是能感动人的。尤其是当一个人满怀热忱赞美父母心的时候。尤其是当可能大难即将临头的情况之下。首先被感动的是郝局长夫妇。他们双双站起,走到李处长面前,一人握住他一只手,感动得不知怎么表达才好。真的不知怎么表达才好。他们都十分满意李处长替他们预先安排的角色。尽管没跟他们背地里打招呼。

其次被感动的是新娘的父母。他们也双双站起,走过来分别握住郝局长夫妇的手。

正是:一声亲家公,双泪落君前。一声亲家母,知心的话儿满肚腹……

新郎新娘携手走过来了。一对儿女双双跪于四位父母面前。这个叫了一声“妈”,那个叫了一声“爸”,复又哭泣。

“噢,别哭别哭,穿上穿上……听话才是好孩子嘛……”

李处长扶起新郎和新娘,在他们的父母的相帮下,将两套石棉防火衣穿在他们身上。众目睽睽之下,一对儿新人与刚才大不一样。新郎变成了个叫化子。新娘看去更特别——上身是千疮百孔的一件立领夹克式石棉防火衣,下身是又肥又长盖过鞋的石棉防火裤。衣裤之间胯以上腰以下是一截雪白的西服裙。

被李处长招募来的那些东西南北中的宾客,便纷纷鼓掌。他们也似乎一个个都受了感动。联想到他们自己无法预测的命运,又不禁都有几分黯然神伤。

李处长瞄一眼手表,聆听一会儿走廊有无动静,请众人归座。请众人举杯。

“诸位,一会儿,新娘的父母,也有宝贵的礼物……”

他的话尚未说完,一个人闯了进来,拎着一个糕点盒子。

众人目光,全集中在不速之客身上。

李处长问:“办成了么?”

不速之客回答:“办成了。幸亏你有远见,没让我到百货商场去,否则今天命搭上了。是在体育用品商店高价买的……”

于是,赶紧打开了点心盒子。

“诸位,这就是新娘的父母,送给女儿和女婿的礼物!”

李处长左手一件,右手一件,从盒内抓起两件什么,举过头顶。

众人全体站起来。站起来也望不出是什么。李处长双手一抖,两件东西垂展开了,人们才看出是两个救生圈!

李处长鼓腮便吹。吹胀一个,套在新郎身上。紧接着运一大口气便吹第二个,吹胀了套在新娘身上。

于是一对儿新人又双膝跪地哭。边哭边号:“爸爸呀,妈妈呀,你们真是把生留了我们,把死留给了你们自己呀!你们都是我们的好爸爸好妈妈呀!如果你们真死了,我们要不永远缅怀你们,天打五雷轰呀!……”

于是新娘的父母,赶紧扶起女儿女婿,以拥抱表达爱心。

当岳丈的,拍着女婿的背,一往情深地说:“我们老了,无所谓了……”

于是双方父母互相拥抱。

于是新郎新娘两家六口,将李处长团团围住,依次与之拥抱。

新娘的父亲,与李处长拥抱时,悄悄耳语:“今后,有求到我这个劳动局长之处,只管开口……”

新娘还狠狠亲了他一口,在他脸上留下了鲜红的月牙痕。

李处长因自己所获得的成功兴奋得目光炯炯,大声宣告:“婚礼到此结束,请诸位最后举杯,共祝新郎新娘逢凶化吉,白头到老!”

于是乐队奏《让世界充满爱》。

乐队刚奏到第二段充满爱的音节,房门突然被两个蒙面男子一脚踹开——

“都他妈的别动!谁动谁死!”

两只手枪“扫视”着每个人。男子之一还高举一枚手榴弹!

谁都不敢动。连头发丝儿都不敢动。动的只有他们擎在手中的杯,和杯中的酒。它们就甭提动得多么厉害了。

“你!……”两只手枪同时指向李处长,“把他们的救生圈弄下来!……”李处长无奈,连说:“遵命,遵命,遵命……”放下杯,走到新郎新娘跟前,求道:“小郝,识时务者为俊杰呀。你就自己把救生圈给他们吧。别让大叔我动手了。啊?当着你爸和你妈的面儿,我怎么能……”

“别他妈那么多废话!快!抢劫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不是做文章!不是温良恭俭让,抢劫是暴力!是……”

只拿手枪没拿手榴弹的男子,嫌李处长动口不动手,生气了,予以严厉警告。

“你他妈的也别那么多废话!揍他!”

又拿手枪又举手榴弹的男子,嫌同伙啰嗦,打断了他的话。

于是他向李处长逼近过来。

古今中外,强盗蒙面,大抵都用黑布或黑面罩。化工业发展以后,才改用女人丝袜的。而这俩男子,用的却是红布。是少先队员的红领巾。红色真是一种特殊的颜色。使两个男子似乎在精神方面也占着优势。具有了几分“红色强盗”的意味儿。

众人仿佛都觉得他们自己是1949年以前的地方豪绅,而对方是“红党”。

“别过来,您别过来!……”

李处长连连打躬作揖。

红领巾之上,一双眼睛瞪得又凶又狠。

手枪一摆:“还不动手!”

李处长此刻也就顾不得今后的那么许多了。他动起手来。新郎自然是不情愿配合的。使他根本无法得逞。

“妈的,你给我揍他!要不老子揍你!”

乌黑的枪筒直指李处长眉心。

李处长不由得回头看看郝局长夫妇。他们也正看着他。新娘的爸妈也正看着他。所有招募来的宾客都看着他。就像电影摄制组五元钱请来的那些个群众演员,无动于衷地看着主角做戏。

李处长犹豫一下,扇了新郎一记响亮的大耳光。

只这一记耳光,就扇得新郎鼻孔里淌出了血。

“姓李的,我记着你这一耳光。”

新郎恨恨地说。

李处长也恨起来,又扇了新郎一耳光。

新郎顿时两颊红光焕发,自动将救生圈从身上取下,乖乖递给了他。李处长接在手,乖乖奉献向那男子。

“把气放了。”

于是他把气放了。

对方脱了衣服,将瘪了的救生圈斜套在身上,重将衣服穿上。

“那一个。”

枪指新娘。

李处长又挥起了胳膊。

新娘眼见新郎已然乖乖就范,没了主心骨,不待巴掌落在脸上,迅速地就将救生圈从身上取下递给李处长。

李处长不待吩咐,放了气,赔着笑脸递给另一男子。

他同伙从他手中接过手榴弹,像他似的,以枪口监视着众人,以手榴弹威慑着众人。

他便也将瘪了的救生圈套在身上。

“这,怎么回事儿?”

他又对肮脏破烂的石棉防火衣发生了兴趣。

“那,那是防火衣……石棉的……”

“防火衣?想得倒挺周到。我们要!脱下来脱下来!”

有两个宾客,手臂酸了,怯怯地“请示”:“我们,我们可不可以换一下手?……”

他倒通情达理,说:“我喊一二三,你们一齐换,谁耍花招或者慢了一点儿,老子一枪崩掉谁的脑袋!一、二、三……”

于是众人都换了手擎着酒杯。动作整齐划一。尤其新郎新娘的父母,换了手之后,杯擎得更高了。似乎在有意向两个汉子证明他们绝不敢耍花招。

这时李处长已开始从新郎新娘身上往下扒两套防火衣裤。比帮他们穿上时利落多了。

“放那包里!”

李处长赶紧将从新郎新娘身上扒下的防火衣裤放在原手提包里。

一个男子拎包在手,命令:“我喊一二,你们统统唱歌!乐队,伴奏!”

李处长赔着十二分的小心问:“您吩咐清楚,让我们唱什么啊?”

“唱什么都行,你指挥!”

“好,好,我指挥。诸位,我们唱……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吧!我想这个诸位肯定都会……”

“快唱!”

“就唱就唱!妹妹……一、二!”

于是众人齐唱——妹妹你……

于是两个以红领巾蒙面的男子,趁机退出门去。

他们从四楼到了一楼,三楼唱得正嘹亮: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莫回呀头……

 

他们从脸上扯下红领巾,连同假手枪假手榴弹一块儿塞入垃圾通道。而引吭高歌者们正唱到:

 

九千九百九十九哇……

 

“这些人还真听话!”

“高价买咱们救生圈那傻哥们儿,做梦也不会想到咱们会跟踪到这儿!”

他们得意之状无法形容,大摇大摆地踱到了马路上。

郝局长猛然一声怒喝:

“别唱啦!”

歌声顿停,李处长指挥的手臂僵在半空。

“你!你你你……你面对歹徒,不但不敢于英勇斗争,还充当帮凶,扇我儿子耳光!我今天算把你看透了!……”

郝局长怒指李处长,脸色由青而白,由白而灰,竟气得往后一倒,晕了过去,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新郎新娘如雄牝二狮,张牙舞爪扑向李处长……

众宾客发一声喊,顷刻作鸟兽散,并顺手牵羊,卷掠了一切可以卷掠而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