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是不言不语,她必是会一声不响从我眼前溜掉。此百世不遇之天赐良机亦将错过。若是我拦腰将她抱住,她要万一喊叫起来,却又如何是好?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忽然心生一计。等她到得我的身后,我便长叹一声,道:“这户人家刚死了人。”
这是什么话?简直不伦不类。她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不料,秀米忽然站住了:“谁告诉你的?”她问。
“没人告诉我。”
“那你怎么知道?”她有的是好奇心。
我从石头上站起来,笑道:“我当然知道,而且不止死了一个人。”
我开始挖空心思胡编乱造,先是说人家死了小孩,又说陈老板死了内人,秀米果然中计。不知不觉中,我们两人就并排走进了竹林中的小路。那小路只有一人宽窄,我们并排走,她竟然也不回避。我突然停下来,转过身看着她,她居然也在看着我,略带羞怯。只见玉宇无尘,星河泻影,竹荫参差,万籁无声,再看她娇喘微微,若有所待。恨不能双手将她搂定,搂得她骨头咯咯响。恨不能一口将她吃下去,就像一口吞下一只蜜柑,以慰多日怀念之苦。天哪,你以为这真能行得通吗?稍一犹豫,秀米却又侧过身往前走了,眼看我们就要走出这片竹林了。
张季元啊张季元,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
“你害不害怕?”我再次站住,问她道。嗓子里似乎卡了什么东西似的。
“害怕。”
我把一只手搭在她肩上。这一搭,触到她绵软绸滑的衣裳,蘸着露水,凉凉的。又碰到她尖突的肩胛骨。
这时,我的眼前突然浮现出梅芸那张阴沉的扁脸来,她正在暗处看着我冷笑,似乎在说:你若是敢动她一根指头,我就将你的骨头拆下来熬汤喝……
“不要怕。”终于,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将那只手挪开了。
出了竹林,我们又在门下的路槛上坐下来说话。秀米偶然提到,几个月前,她去夏庄给祖彦送信时,曾在门口池塘边见到一个身穿黑衣道袍的驼背老头。听她这一说,不由得让我吓出一身冷汗!
难道是他?
此人又名“铁背李”,是远近闻名的朝廷密探。不知有多少志士仁人把性命断送在他手上。如此说来,夏庄危矣!
整整一个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半夜里起来,坐在桌前,听着那月漏纱窗,树声簌簌,还有宝琛那如雷的鼾声,忽然就想把日记全撕了。
我怎么会这样消沉,心思全被她占据?为着一个乡野女子,竟如此颓唐。一想到她仰望着自己的样子,就觉得世界上其他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无趣无味。大事将举,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怎可用一己之私欲而葬送了十余年为之奋斗的伟业,季元啊,难道你将在日本横滨发过的誓全都忘了吗?不行,我要重新振作。
韩六进屋来了。她的脚步声轻得让人听不见,冷不防走到你面前,总让人吓一跳。她说,四爷庆寿派来的船已经到了,两个家丁也已在门外等候多时。
秀米合上张季元的日记,将它用花布包裹好,放入枕下,这才站起身来,到桌前梳头。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嘴角忽然浮现出一丝苦笑。我干吗要梳头呢?难道要把自己装扮得更漂亮一些吗?她把梳子一丢,又去盆中淘了一点水,抹在脸上。她再一次摇了摇头:我干吗要洗脸?仍回到桌旁坐下。她的整个身心都还沉浸在张季元的日记之中,想到时光不能倒流,不觉惘然若失。
桌上搁着一通书信,是四当家庆寿昨晚派人送来的。墨迹娟秀,文辞简略,寥寥数字而已。书云:芝兰泣露,名花飘零。弟有所闻,未尝不深惜三叹也。来日略备小茗,欲谋良晤于寒舍,乞望惠临。安楫而至,坦履而返。感甚!朽人庆寿。
那王观澄自称“活死人”,可叹如今已成了“死死人”。现在又来了一个“朽人”,这花家舍的匪首,每人玩出的花样竟然还不一样!只是不知这庆寿是何等样人。秀米读罢来信,颇费踌躇。与韩六商量来商量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末了,韩六道:庆寿的为人,我因与他从未见过面,不便妄言。观他书信,倒也客气,“安楫而至,坦履而返”这句话,也是让你宽心,他不会动你一根汗毛。
而“芝兰泣露,名花飘零”这一句,似乎亦在为你的遭遇叹惜不平。他若心存歹意,故意诓你,你即便不去,他还是会来的。再说句不好听的话,他就是打发几个手下,上岛来将你绑了去,你又能奈他何?
秀米还是第一次走近花家舍。隔着湖面,她曾无数次眺望过这个村落,漫无目的,心不在焉,她看到的只是一堆树,一堆房子,一堆悬挂在天空的白云。当小船离了小岛,往花家舍疾驰而去之时,秀米还是感到了一种深深的羞耻感。
船轻轻地拢了岸。踏过一条狭狭的带有铆钉的跳板,她从船上直接走到了一座凉亭里。这座凉亭是一个巨大的长廊的一个部分。长廊简陋而寒碜,由剥去皮的树干挑起一个顶篷,迤逶而去。曲径通幽,长得没有尽头。树干粗细不一,歪歪扭扭。奇怪的是,有些柳树的树干由于阴湿的空气的滋润,竟然又重新长出了一簇一簇的叶子。
长廊的顶篷是由芦秆和麦秸做成。有些地方早已朽蚀、塌陷,露出了湛蓝的天空。顶篷上的麦秸由于日晒雨淋都已发霉,变黑,风一吹,就会扬起一股缤乱的草灰。长廊里结满了蜘蛛网,点缀着些燕巢和蜂窝。
两侧的护栏由更小更细的树干做成,有一些路段的护栏已经毁坏。
《人面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