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七年十月初九。晴凉。昨日,长洲陈记米店老板陈修己派人来送信,失踪数月的陆侃有了消息。
平明时分,芸儿即带着宝琛等数人赶往长洲一探究竟。因整日在家闲坐无事,我遂向宝琛提出一同前往长洲,也算散心破闷。讵料,临行前,芸儿与秀米发生激烈之争吵。
秀米原不肯去长洲。后经不住母亲软磨硬套,勉强依允。可芸儿听说我亦要随同前往,遂立即改变主意,让秀米呆在家中。如此出尔反尔,秀米焉能不急?
仔细想来,事情实在是因我而起。起初,芸儿执意让秀米一同去长洲,究其根由,是不愿让她有与我单独相处之机会。而一旦我决定要去,她或许觉得秀米已无必要同往,何况她一个未出嫁的女子,依照乡村风俗,实不宜在生人面前抛头露面。
芸儿心思极深、极细。秀米虽有察觉,却不明所以。唯我在一旁洞若观火。
途中,秀米一直在生她母亲的气,一个人赌气走在最后,渐渐就落了单。梅芸和宝琛走在最前面,我和翠莲走在中间。我们走一段,便得停下来等她,可一旦我们站住,她也就不走了。她在生所有人的气。
此女子平时不太言语,内心却极是机敏,多疑,且颇为任性。祖彦曾说,此女虽冷傲,却极易上手。我就有心挑她一挑,试她一试,往火焰堆中扔些劈柴,让火烧旺一些,遂假意与翠莲推搡嬉笑。
那翠莲本来就是妓女出身,生性浮浪,水性杨花。经我用言语一调,不免莺声燕语,假戏真做起来。她先是在我的膀子上掐了一下,继而就大声喘息,过了不多一会儿,低声道:“我都快受不了了。”我心里只得暗暗叫苦,假装没听懂她的话。她就像是一个湿面团,沾了手就别想甩掉。在大路上,光天白日之下,她竟敢如此,到了黑灯瞎火的晚上,还不知怎么样呢。她的臀部肥大,乳峰乱抖,腰肢细软,香粉扑鼻,衣裳俗艳,声音淫靡,言语不伦,真乃天底下一大尤物也。
她见我频频回首,看顾秀米,就问我,是不是在心里想着后面那一个?我未置可否。那婊子就推了我一把,笑道:“新鞋子固然好,可穿起来挤脚,蔷薇虽香,可梗下有刺。”
一席话说得我头晕目眩,大汗淋漓,身体就有点流荡失守,把持不住。真是恨不得将她推入路边苇荡,立时与她大战二百回合。
又走了一段,在江堤下拐入一条小径。此处芦苇茂密,树木深秀。那婊子见四下无人,一路上淫绮之语不断,不住用她那三寸不烂之巧舌,探我心思。见我不理不答,她忽然问道:“大哥,你是属什么的?”我告她是属猪的,那婊子忽然拊掌尖叫起来,把我吓了一跳。问起缘由,她说起许多年前,有个老乞丐受他一饭之恩,遂替她看相算命。说她中年有难,必得嫁与一属猪之人,方可避去祸患。她竟然编造出这样荒谬绝伦的事来诓我,女人之自作聪明,由此可见一斑。
这婊子百般挑逗未果,最后就使出一个毒招:她忽然趴在我肩头,低低一阵浪笑,然后说:“人家底下都湿了么!”
此招甚毒。
我若是那没有见过世面的毛头小伙,或是那贪色轻薄、灵魂空虚之徒,吃她这一招,必然陷她泥淖之中,焉能逃脱?
我见她这般不知羞耻,只得拉下脸来,喝道:“湿湿湿,湿你娘个头!”那婊子经我一吓,叫了一声“天哪”。然后就双手捂着脸,丢下我跑远了。
到了渡口,秀米走上来了。还是那些绿点小碎花的上衣,青布裤子,绣花布鞋。她虽与我相距颇远,可一股奇异的香味还是随着江风飘然而至。只要她一出现在我的视线之内,我的眼睛就一刻也离不开她。
现在,两个女人都在我眼前。我一会儿看秀米,一会儿看翠莲。一个杏花含雨,一个秋荷带霜;一个幼鹿鸣涧,一个马伏槽枥;一个是松枝苍翠,松脂吐出幽香,一个却已松树做成木门,只有一股桐油气。两相比较,雅俗立判。
妹妹呀,妹妹!
很快升好了帆,船老大招呼我们上船了。当时江面上东南风正急,渡船在风浪中颠簸摇晃。秀米走上跳板,身子摇摇晃晃,我就从身后过去扶她,谁知秀米恼怒地将我的手甩开,嘴里叫道:“不要你管!”
她这一叫,弄的满船的人都吃惊地看着她。我虽有点自讨没趣,可心中却是一阵狂喜。
妹妹呀,妹妹!
晚上在陈记米店匆匆用过晚餐,一个人往回走。为什么我头脑昏昏,步履沉重?为什么我的眼睛一刻也离不开她?为什么我的心狂跳不已,就像那咚咚敲着小鼓?为什么我的眼睛里都是她的影子?
我走到一处岩石边,听见那飞潭声喧,舐枭鸣叫;再看那山下灯火憧憧,人语喋喋,不觉酒气直往上撞,腹内翻搅,心如乱麻。我坐在冰凉的岩石上,呼吸着山谷中的松香,心中暗想,若老天成全我,就让她即刻走到我身边来吧。奇怪的是,我正这么想着,果然看见了她。
只见她出得米行,脚步踟蹰,神态恍惚,朝山下张望了一会儿,竟然一头扎进小路,朝这边走来。只有她一个人。妹妹呀妹妹。我的心跳得更急了,简直是要从喉头里跳将出来!
张季元啊张季元,汝为何这等无用?为这一等小女子,意志薄弱,竟至于此!
想当初,汝只身怀揣匕首,千里走单骑,行刺那湖广巡抚;想当初,你从汉阳上船,亡命日本,一路上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几近于死,何曾如此慌乱?想当初…
…想不得也,那妙人儿已到近前。
《人面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