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词没有什么实际含义,只是一种谦词,对老人、后生乃至娃崽都可以说的。说多了,客套的意思也渐渐流失,相当于言语间咳嗽或哈欠的插入,隐形于词句之间,耳熟的人不会放在心上,不会感觉到它们的存在。比方有人问供销社杀了猪没有。答者说:“杀了你老人家。”又问:你买了肉没有?答者说:“买了你老人家。”
在这里,“你老人家”是应该由听者听而不闻,随时给予删除的,否则怎么听也会刺耳。罗伯曾经在路上遇到一个女知青扭秧,笑嘻嘻地打招呼:“扭秧呵你老人家?”女知青是刚来的,模样不是太好看,不禁大为生气地扭头而去,事后对别人说:“你们说那个老家伙的嘴巴臭不臭?我皮是黑点,总不至于就成了老人家吧?未必比他还老?”
这就是外人还没有习惯虚言的结果,也说明知青一时不明白马桥人贵老而贱少的传统;把你往老里夸,其实是奉承。
仔细的清查将会发现,语言的分布和生长并不均匀。有事无言,有言无事,如此无序失衡的情况一直存在。好比同一个世界里,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涝得太厉害了,把好端端的词话泡得虚肿畸肥,即便大水退了也还是涝疾遍地。外人到了日本,不可不注意一些叫作“世辞”的废话。假如有日本人对你的产品颇为夸奖,对你的计划大加赞许,但并没有与你商谈具体合作步骤,你就千万不要当真,不必在家傻等对方的订货单。外人到了法国巴黎同样需要警惕,假如有人邀请你到他家去做客,不管他热情洋溢到何种程度,不管他如何拍肩握手甚至于同你拥抱贴脸,只要他没有给你他的具体地址,没有约定具体时间,你就可以付之一笑,将其看作交际礼仪中的虚,看作某种通用规格的友情空头支票,不要放在心上。更不要把电话打过去问“我什么时候来呵?”
不能说,日本人和法国人特别虚伪,中国人有言无事的本领也很高强。长期以来,马桥语言中类如“革命群众”/“全国形势大好,越来越好”/“在上级的英明领导和亲自关怀下”/“讲出了我们的心里话”/“进一步大大提高了思想境界”/“不获全性决不收兵”等等,也是不可认真对待的。老村长罗伯死了。他是一个老贫农,老土改根子,还是一个略为有点模糊含混的老红军,当然得有一个像样的葬礼。本义在追悼大会上代表党支部沉痛地说:“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四海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骨激。在全县人民大学毛泽东哲学思想的热潮中,在全国革命生产一片大好形势下,在上级党组织的英明领导和亲切关怀下,在我们大队全面落实公社党代会一系列战略部署的热潮一,我们的罗玉兴同志被疯狗咬了—……”县公民政局来的一个青年干部皱了皱眉头,捅了捅本义,“什么话?这同上级的英明领导有什么关系?”本义眨眨眼,好生奇怪,“我说了领导么?我刚才说疯狗子。”民政局说:“你前面呢?前面还说了什么?”本义说:“没说什么,都是一些好话,说不得么?"
民政局干部一开头就把追悼会搅乱了,不仅本义有些气愤,在场的群众也十分扫兴。在我看来,他们都不明白,人和人的耳朵不是一样的,本义在“疯狗”前面的那些话,长期来可以套用在修水利、积肥、倒木、斗地主、学校开学一类任何事情上,用得太多,被人们充耳不闻,已经完全隐形——只有外人才会将其听人耳去。这位外人还太年轻,不明白言过其实、言不符实、言实分离的可能。
作为语言某种隐形的赘疣和残骸,包括很多谦词、敬词在内的不实之词并不是总能得到及时清除埋葬的。在一定情况下,它们还可能突然大量地繁殖扩张,作为人类美德的一种语言放大,作为掩盖人类严峻真相的一种语言整容。世故之人,对此都应该有充分的准备。
世故就是运用废话的能力,或者说,是世界上大量道德废话和政治废话培育出来的一种人体机能。
有一个外国作家曾经盛赞粗痞话,说但痞话是最有力量的语言,也是语言中最重要的瑰宝。这种说法当然有点夸大不实。如果说我能够从某一个特定的角度同情这位作家的话,只有一条原因:这位作家产生在最为优雅的国度。他如此惊世骇俗,想必是在世故化的人群交际中,被无比优雅无比友善无比堂皇的大量废话憋久了,一急眼,才生出骂骂娘的歹意。他一定是在重重的语言假面那里行将窒息;忍不住要口吐污秽,就像一把脱去大家的裤子,让大家看见语言的肛门。肛门同鼻子、耳朵、手一样,无所谓好看或者不好看,不是一开始就好者或者不好看的。只有在充斥虚假的世界里,肛门才成为了通向真实的最后出路,成为了集聚和存留生命活力的叛湾。于是我们就不难理解,本义开完堂堂乡里的追悼会以后,一走人夜色就情不自禁地大骂了一句:
“我嬲起你老娘顿顿的呵——”
他被一块石头绊了脚,似乎是骂那块石头。
骂完以后,他觉得周身血脉通畅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