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我身边,您都能把砒霜送进去,还有什么不能留心呢?”
虞夫人面色一沉:“朗逸。”
邵朗逸漫不经心地转到棋桌的另一边:“姨母,您要婉凝死,无非是怕我跟浩霆生分了,有碍江宁的大局。那我不妨坦白告诉您,她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您最不愿意我做什么,恐怕我还就非做不可了。”
虞夫人诧异地扫了他一眼,唇角一丝冷笑:“就为了这丫头?”
邵朗逸轻轻一笑,仿佛是撒娇的口吻:“我一向最听您的话,您不是一直都不想我在意这半壁江山吗?我还真就不怎么在意。别说是为了个美人儿,就是为了一条狗,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笑。”
虞夫人默然了片刻,语气已平稳如常:“好,我答应你。不过,你也要给我一句实话——你到底为什么要娶这丫头?”
邵朗逸丢了手里的黑子,抬头笑道:“我跟您说过的,我娶她自然是因为我喜欢她。”
虞夫人微一耸肩,摇头道:“算了,我也不问你了。”
“姨母,婉凝已经有了我的孩子,您大可以放心安排浩霆和霍家的婚事了。”他骗人的时候从来没有失过手,可为什么他说真话的时候,却偏没人信呢?
虞夫人眼中闪过一线模糊的惊疑,刚要开口,忽然听见外头有卫兵行礼的声音,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转眼就到了堂前,邵朗逸闻声又是一笑:“说曹操,曹操到。我出来之后才叫人给参谋部打的电话,说您接婉凝过来玩儿,他来得还真快。”
“母亲。”虞浩霆面无表情地走进来,一眼看见棋桌旁的邵朗逸,眉心一跳,“你这是什么意思?”
邵朗逸若无其事地走到他身边:“昨天晚上,syne吃了康雅婕送到泠湖的点心,里头有人掺了砒霜。康雅婕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也没有那么狠的心……浩霆,你说什么人能在我家里安排这样的事?”
虞浩霆不动声色地望了一眼母亲,继而低声对邵朗逸道:“syne呢?”
“死了。”
他目光一凛,脱口而出一个“她”字,后面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我知道了。”
邵朗逸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脸对虞夫人笑道:“姨母,你们先聊,我去看看我夫人。”他一转出游廊,虞夫人的脸色便冷了下来:“你们这样……还成什么话?你坐下。”
虞浩霆却没有动,依旧是身姿笔挺地立在堂前:“母亲,到此为止。”
“朗逸叫人跟你说了什么,就把你哄到这儿来给你母亲脸色看?”虞夫人带着愠意冷笑,“就算我真的要把她怎么样,会把她带到淳溪来?你知不知道带兵理政最忌讳的是什么?这么容易叫人料中你的心思,你父亲要是知道……”他当然明白孙熙平传的话有多么经不起推敲,他也猜到这件事是邵朗逸有意为之,可是——她是他的万中无一,他不能赌任何一个“万一”:
“母亲,如果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他转身要走,虞夫人却站了起来:“你站住。”
她的声音已经全然平静,“她已经有了朗逸的孩子。你也该死心了。”
虞浩霆的身形若有若无地一滞,仍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唯有卫朔紧锁着眉头望了虞夫人一眼——何必呢?夫人真的就不怕四少难过吗?
阳光太烈,亮白的反光从每一个无法预料的角度直刺过来,避无可避,周围的一草一木都显得虚幻飘忽,车门一合,倏然抽走了大半光线,才让人觉得真实。
虞浩霆迟迟不发话,卫朔只好低声请示:“总长,是回参谋部,还是……”
虞浩霆仿佛置若罔闻,良久,忽然低低说道:“我们也有过一个孩子,大概……”他喉头动了动,声音竟有些发怯,“已经没人记得了。”卫朔僵在那里,既不敢回头看他,亦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听他声音压得更低,“我宁愿她也忘了。”
那口吻让他再忍不住,回过头叫道:“四少——”虞浩霆抬眼看他,卫朔恳求地望着他,艰难地开口,“算了吧。”
四少,算了吧。你也该死心了。你和她既然分开了,还有什么相干呢?
不相干了吗?该死心了吗?
算了吧,是该算了,虞浩霆怔怔地点了点头:“回参谋部吧。”
卫朔缓缓松了口气,示意司机开车,然而车子刚一发动,虞浩霆突然声气急促地叫了他一声:“卫朔!”语气里分明透着慌乱。
他骇然回头,只见虞浩霆像是被什么东西惊吓到了,直直落在他脸上的目光竟是从未有过的惶然无措,仿佛是在确认一场不能置信的灾难,而他喃喃自语的话更叫他觉得惊骇,“我好不了了。”
他声音略高了一高,那茫然无助的神情让他也不知所措,“卫朔,我好不了了。”
我好不了了。
像最初的谶言,亦像最后的判词。
卫朔心底一酸,忽然省悟他那句“算了”才是最叫他心疼的事。
她不是楔在他心上的一颗钉子,即便拔出来的时候会疼、会流血,可天长日久,那伤口总能慢慢愈合,不过留下一痕疮疤。
她是埋在他心里的一颗种子——旁人只见得春去冬来,花谢花开,而那蓬勃根系却在无人得见的心田深处汲血裂土,日日疯长。你可以砍了那树,却不能去动那根,不等你拨开那些密如织网的根须,这一腔心血早已豁裂开来,碎作齑粉。
陇北的物候迟,消息也来得迟。
霍仲祺刚在宋稷林办公室门口打了报告,宋稷林便笑呵呵地招呼他:“进来,进来!泾源有什么意思?还是到渭州来吧!”
霍仲祺笑道:“师座,我是来跟您讨东西的。我们那一营人,连个步兵炮都没有,比呼兰山的杆子还寒碜呢,有损师座军威啊。”
“你想玩儿炮,到我的主力团去。”宋稷林说着,就吩咐勤务兵泡茶。
小霍故意皱了眉:“师座,您这点儿面子都不给我,让我回去怎么交代呢?我可是跟人夸了口,说师座是我的世兄,又最体恤下属的。”他这句“世兄”却是高抬他了,宋稷林一笑:“你都开口了,我还能不给?我不过是想让你到渭州来。”
霍仲祺闻言立刻挺身行礼:“多谢师座体恤!”
宋稷林摆手道:“坐下喝茶。”
霍仲祺端正地坐下,却见宋稷林的神色忽然有些诡秘起来:“仲祺,我有件事要跟你打听打听。”
霍仲祺喝着茶笑道:“属下知无不言。”
“邵司令前些日子新娶了一位如夫人。”宋稷林语意一顿,霍仲祺却捧着茶杯摇了摇头:“是吗?这事我还真不知道。不过,邵夫人这么大方,我倒没想到。”
宋稷林自己也呷了口茶:“这种事儿本来寻常,只不过,我听说邵司令这位新夫人有些不寻常。”
霍仲祺眸光一飘,心道怎么朗逸娶个小妾,他打听得这么起劲儿:“怎么说?”
宋稷林干咳了一声,清了清喉咙:“听说这位新夫人……是虞总长先前的女朋友。”
霍仲祺一愣,失笑道:“不会吧?谁传这样的话。”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虞浩霆的女朋友,他怎么也想不出是谁突然对了邵朗逸的胃口?梁曼琳早就结了婚,楚横波那几分清矜许能入了他的眼?可也不至于吧?
宋稷林听他如此说,也看不出他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遂道:“就是之前总长身边那位顾小姐,你在江宁也见过吧?”
他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霍仲祺手里的茶杯跌在了茶几上,他身上亦溅了茶水:“不可能!”
宋稷林见状不由诧异,他知道霍仲祺在江宁和虞浩霆一向交好,如今小霍这个态度显是一无所知,他都惊成这样,可见此事确有蹊跷。
霍仲祺也知道自己失态,却已无心掩饰。不可能。怎么可能?四哥那样珍重她,就算是……反正他迟早是要死在这里的,他不会回去叫她伤心难堪。可就算万一她真的和四哥分开了,她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去给朗逸做小:“不可能,一定是弄错了。”他这样斩钉截铁,倒让宋稷林有些尴尬:“我也是听刘长官说起,觉得……这个,这个事出突然,所以才……”
霍仲祺却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了,皱着眉站起身来:“师座,我跟您告个假,我得回家一趟。”
宋稷林愣了愣,虽然不明白他这会儿哪根筋突然捋顺了,但心里却是由衷地巴不得他赶紧走,忙道:“好好好,你去吧!不急着回来,替我问总长好,问霍院长好。”
他看着霍仲祺有些失魂落魄地出去,心下咂摸,看来这位顾小姐,啊不!是邵夫人,还真是有些不寻常。只是,小霍慌成这个样子,难道是因为邵司令和总长真要有什么……
暴雨如注,鞭子一样抽打着地上的青砖,水花飞溅开来,仿佛抽开的是一条条动脉。小霍撞进月洞门的时候,浑身上下都已经浇透了,韩府的下人犹自气喘吁吁地追在后头想给他撑伞,韩玿见状一惊,顾不得从丫头手里接伞就抢了过去:“你这是……”
霍仲祺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死死盯住他:“是真的吗?”
韩玿幽幽低叹,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