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纪堂垂手立在一旁:“泠湖那边打电话说,二夫人不舒服。”
康雅婕抿紧的嘴唇有些发抖,几乎立刻就想要把手里的杯子掼出去!
不舒服?她下午才刚去看了她,她就不舒服?呵,她倒是小看了她,她早就该想到的,她要是没有一点儿心思手段,怎么能前前后后那样笼络着虞浩霆?
邵纪堂回给康雅婕的话轻描淡写,而此时的蓼花渚已经乱作一团。邵朗逸到的时候,大夫正从内室里出来,交代了一番胎儿才刚刚稳定下来,不能掉以轻心之类的医嘱,邵朗逸一一点头听了,叫人送了大夫出去,见宝纤六神无主地站在门边,一脸受了惊吓的样子,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我……我也不知道。”宝纤声音发颤,滚出两颗眼泪,“我和夫人牵着syne在湖边散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狗突然就发了疯。我一下没牵住,叫它跑出去了,syne也没跑多远,倒在地上一个劲儿地抽……后来,就不动了,夫人看着就哭了……”
宝纤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口,邵朗逸的脸色是她前所未见的阴寒:“syne呢?”
宝纤慌乱地摇头:“不知道。夫人肚子痛,我跟附近的侍卫送夫人回来,就没再出去。syne……应该还在湖边,我听他们说,syne是……是死了,我还没敢和夫人说。”
“剑声,你去看看。”邵朗逸吩咐了汤剑声,默然沉思了片刻,才走进内室去看婉凝。她靠在床上,眉间一点颦纹,抬头看他的眼神仿佛有一点期待,但他却没有什么好消息给她,甚至,他还可能会有更让她难过的消息告诉她。
她看了他的脸色,像被什么烫到了似的,战栗着闭了眼睛,喃喃道:“白天还没事的……怎么会突然就生病呢?或者是之前它就病了,我没有看出来?”
“人有旦夕祸福,狗也一样。你现在一切顾及孩子,先不要想了。”邵朗逸的声音同他的人一样宁静温和,似乎有安定人心的力量,然而他自己的心却安定不下来,但愿是他多心。
婉凝紧紧攥着身前的被单,微微点头,却终究忍不住眼泪。
“我小时候养过一只鸡,从这么小养到这么大——”邵朗逸用手比划着,在她身边坐下,“就养在我们公馆的花园里,家里人都觉得好笑,可也都说我那只鸡漂亮。不过,它早上一打鸣,全家人都睡不着,后来我二哥忍不了,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把它拎到厨房里叫人做了汤。”他一开口,婉凝就知道他是想安慰自己,也猜到这鸡不管是真是假都必然没有好下场,但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他们也不瞒着我,我一回家,我二哥就招呼我喝鸡汤,还说你养了这么久,多喝一碗。”邵朗逸面上飘出一点自嘲的笑意,“谁知道我一哭,全家人都笑我,后来过了好几年,我二哥还拿这件事当笑话讲。想想也奇怪,人人都觉得养猫养狗、黄鹂八哥儿养死了,才值得要难过一下;鸡嘛,养来就是吃的。”他说到这里,抿了抿唇,倒带出些孩子气来,“你说,凭什么?”
婉凝被他这么一打岔,心里的难过缓了一缓,可想要报一个笑容给他,却总不能够。
“三公子。”汤剑声站在门口低低叫了一声,邵朗逸回头瞥了一眼他的神色,就知道事情不好,又和顾婉凝打趣了几句,起身出去一直走到蓼花渚的长廊里才停下。
汤剑声面色沉肃:“公子,我和大夫都看过了,夫人的狗是中毒死的。”
夜幕初降,荷香清散,季夏的溽热叫湖面的微风一丝丝驱开,宝纤额上却仍渗了薄薄一层汗珠。
三公子一问syne今天都吃过什么东西,她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果然,问完了她,邵朗逸就叫人把syne吃过的东西都拿去验,连丢了的点心都要找回来。想到那狗出事时的样子,宝纤就觉得有些反胃,又把手细细洗了一遍——syne吃的东西她也碰过不少,难道是有人故意做了手脚?可干吗要跟一条狗过不去呢?
不过,syne出了事,夫人虽然免不了伤心,可也不见得就没有好处,三公子温言软语地陪在这里,又让副官绕了半个城去买夫人近来爱吃的鱼蓉粥,倒还有几分新宠承欢的意思。
可惜邵朗逸并没有在泠湖待太久,汤剑声一告诉他是康雅婕今天带来的点心不对,他便立刻回了公馆。康雅婕在楼上看见他的车,半酸半怨地一笑,姗姗下了楼:“我还以为你今天不回来了。”
“我回来处理点儿事情,等一下就走。”邵朗逸慢条斯理地向她解释,“你下午带到泠湖的佛手酥里有三氧化二砷,简单说,就是砒霜。以后,你不要到泠湖去了。”
康雅婕一双凤眸陡然睁大,脸色先白后红,愤然道:“……我没做过!我是讨厌她看不起她,可也还用不着……我也没有那么蠢!”
“我知道。”邵朗逸不慌不忙地拾阶上楼,“所以我只是说,你以后不要到泠湖去。”
邵朗逸很少用公馆的书房,里头的陈设深沉简素,仍是他父亲当年的习惯,窗外的青桐高大繁茂,阔密的叶片层层叠叠映在壁上,漆漆一片,叫人看不出是树影。
邵朗逸低头呷了口茶,粉青的冰裂纹盖碗遮去了他面上的表情:“陈妈,这些年,邵家有什么亏欠你的地方吗?”
陈妈颤巍巍地张了张口,突然跪了下来:“不关夫人的事,夫人什么都不知道。”
邵朗逸点点头,一边唇角挑出温和笑意:“我得先谢谢你——手下留情。”
陈妈摇着头,神色凄然,花白的发髻在灯下愈显苍老:“老奴不知道二夫人有了身孕……无论如何,我也不能伤了公子的骨血。”
“我会叫人安置好你家里人。”邵朗逸眼中掠过一丝冷淡的怜悯,起身走了出去,对等在外头的管家邵纪堂吩咐道,“你去处置吧,叫公馆里所有的下人都到后园去看着,传我的话:今晚的事,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烂在肚子里。邵家容不得这样忘恩背主的人。”
邵朗逸再踏进蓼花渚的时候,婉凝正木然坐在花厅里:“宝纤说,你让人去查syne吃的东西?”
邵朗逸略一犹豫,还是走到她身前:“雅婕带来的点心——有人动了手脚。”
她眼眸一合,手背掩在了唇上,其实他不说,她也猜到一二,syne本来不吃那些东西的,可它太聪明,总是要讨好自己,这两年她漂泊辗转,它也跟着折腾,加倍懂得察言观色。她没想到会是这样,与其这样,还不如就让它留在……她压了压涌上来的眼泪:“不会是你夫人,要不然,她不会让蓁蓁动那些东西。”
邵朗逸低头看着她,如今她常常把头发盘起来,很少有这样放下来的时候,微有波纹的长发铺落在玉色的薄乔旗袍上,如一笔墨痕融进了宋瓷笔洗……他忽然觉得对自己失了把握,倘若今天的事到了更坏的地步,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他心底冷笑,那么,他们最怕的东西就是他手上最有用的筹码:“这件事是我姨母的安排。我已经料理过了,以后没人有这个胆子。”
顾婉凝沉默地坐在灯影里,蓦地把手按在自己腹上,低促地叫了一声“朗逸”,仰起的脸庞上满是泪痕,“我怕……我保不住这个孩子。”
却见邵朗逸微微一笑,眸光温静:“怎么会?你放心,孩子一定没事的,我保证。”
婉凝茫然摇头:“没人能保证。”
“别人不能,我能。”他唇边的笑意更浓,“你忘了,我是学医的。”
婉凝亦噙着泪苦笑了一下:“你都没有毕业……”
“那我也是学医的。”邵朗逸轻快地笑道,“明天我们去趟淳溪。说起来,最能保你平安的人——恐怕还是我这位姨母。”
孙熙平目送邵朗逸的座车开出泠湖,只觉得越来越想不通三公子的心意,且不说他带顾婉凝去淳溪是触虞夫人的逆鳞,还吩咐他待会儿打电话到参谋部去,说淳溪的侍从请走了二夫人,问问虞总长知不知道?总长大人是好随便糊弄的吗?再这么下去,他这条小命迟早要交待掉。
艳阳明丽,夏花繁盛,邵朗逸揽着顾婉凝姗姗而来,虞夫人一见,笑微微地搁了手里的棋子:“你这才想着把人带来给我见一见吗?”
邵朗逸牵了婉凝坐下:“新婚燕尔,姨母总要许我惫懒几日。”
虞夫人一面吩咐丫头沏茶,一面走过来打量着他二人:“这么标致的一个孩子,你偏疼一些也是应该的。不过,也要留意,别叫雅婕心里别扭。”
“姨母的教导我都谨记的。”邵朗逸说着,剥了果盘里的荔枝递给婉凝,“我是在姨母身边长大的,恐怕比浩霆在姨母身边的日子还多。”
婉凝接过那荔枝,低眉一笑,虞夫人从来没对她这样亲切过,她这样想让她死掉,却也要这样笑容可掬地和她对座闲谈,这世界何其荒诞!虞夫人看她在自己面前这样若无其事,也略感诧异,只听邵朗逸忽然叫住了来上茶的丫头:“玢菊,你带婉凝去见一见我大嫂,我陪姨母走几步棋。”
虞夫人微一点头,玢菊便引了顾婉凝出去,邵朗逸果真踱到棋桌旁认真端详起来,虞夫人看着他,轻轻一叹:“你带着这丫头过来,不是为了陪我下棋吧?”
邵朗逸拈起一枚白子沉吟道:“姨母,婉凝一直养的那只边牧您见过没有?”见虞夫人不置可否地一笑,又接着道,“就是先前致轩拿给她玩儿的那只,叫syne,顶机灵的——可惜昨天晚上,那狗吃了原本要送给婉凝的点心,死了。”
虞夫人讶然道:“有这样的事?”
邵朗逸落了手里的棋子,极恳切地笑道:“姨母,我有件事要求您。您知道我事情忙,下头的人也未必时时刻刻都警醒,所以烦劳您帮我留心着婉凝,别让她有什么闪失。”
虞夫人笑道:“人在你身边,我怎么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