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皖北机陽陈玉成兵营“太平天国豫天候陈”的大旗在机陽城头飘扬着,城外军营罗列,整齐有序。带着随从骑马人城的李秀成部将说:“别看豫天侯年龄不大,用兵却老练,你看他的营盘,多严谨。”
李秀成点头称是。
2.陈玉成衙署陈玉成的署衙原是机陽知府衙门,临时驻扎,基本是原来的样子,只是摘去了“明镜高悬”的匾,换上了楷书的“太平礼制”条款。
李秀成是应陈玉成之邀从桐城来机陽的。献茶后,陈玉成问:“桐城那里如何?与张乐行能联手吗?”
李秀成说:“捻军人多势众,足可为我太平天国后援,不过他们平日是一盘散沙,聚才成捻。”
陈玉成说:“必要时,可请天王加封,对捻子里威名素著的将领加封,使他有太平军和捻子的双重身份,对我们更有利。”
李秀成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像张乐行、龚得树这样的大头领,已多次与我们联手抗清,比较可靠。”
陈玉成说:“你开列个加封名单,咱们联名具奏。”
李秀成叹道:“怕天王现在顾不上这些了。”
听他这么说,陈玉成神色也不禁黯然抛说:“我们在外开拓疆土,流血征战,天京却在没完没了地自相残杀,你听说了吗?北王带兵血洗了翼王府,通缉翼王,说他谋反、通敌,你信吗?”
“显然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李秀成说,“捉拿翼王的告示连桐城都贴到了,弄得人心惶惶,这怎么得了!”
陈玉成分析形势说:“韦昌辉诛杨时,还有几分得人心,因东王树敌过多,过于飞扬跋扈。可杀人一多,株连一广,又失了人心,现在他连石达开也要杀,已激起众怒,很快成了孤家寡人。”
李秀成说:“韦昌辉嫡系掌兵权的并不很多,现整个江西、皖北,几乎都是石达开的旧部。不要说他的岳父黄玉昆,外甥黄贵生了,还有张遂谋、曾锦谦,还有国宗石镇吉、石镇常、石镇发、石镇全,这些领兵在外的石家柱石,韦昌辉并没有杀着,杀的不过是老小熬人而已。”
陈玉成也扳着指头算计道:“守九江的林启蓉,守庐州的吉庆元,还有张遂儒、赖裕新、傅忠信、余子安、杨在田、陈玉麟、谭体元、余忠扶、蔡次贤、彭大顺、童容海……这些人都是手握兵符的人,全是翼王的人。确实,翼王将来是举足轻重之人。”
李秀成又说:“北王韦昌辉很蠢,他在露布中说石达开是杨秀清死党,这一下子把惶惶不可终日的杨秀清的人马全推到了石达开旗下。”
陈玉成说:“杨辅清、杨宜清已经带兵到安庆去投奔翼王了。”
“只要不投奔清妖就好。”李秀成说,“我们也算是翼王的部将,但愿翼王能以大局为重,权衡利害,匡扶天国。”
陈玉成说:“翼王是个内向之人,他不会像东王那样猖狂,也不似北王那样陰险,但翼王多疑,这也是个致命的弱点。”
“怎能不疑?”李秀成颇为同情地说,“他本想息事宁人,至少自己不向自己人操刀,可是他得到的是什么?全家被斩杀!就在天王的眼皮底下,他会怎么想?”
陈玉成说:“只要翼王之舟不翻沉,天国之帆落不下来。现在正是翼王大红大紫时,他不向弟兄开刀,他又赢得了人们的同情,天时、地利、人和已全在翼王手上。”
李秀成说:“我就怕他周围有人唆使,一旦利令智昏,就走向深渊了。”
陈玉成说:“我为什么请你来?我已接到翼王手今,他在安庆召集赣、皖、鄂三省将领会议,我想是要兴兵复仇,你我去不去?想听听你的意见。”
李秀成说:“还是不去为好,倘翼王让我们尽起本部兵马杀回天京去,那我们怎么办?是服从还是抗命?如服从,皖北几十座城还要不要?为报私仇而使国土沦丧,我们不也成了天国罪人吗?”
“你说得太对了。”陈玉成说,“我与你想的一样,这才找你来商议。但我看,不去更糟,石家亲信、亲属在悲痛之中,最容易倒向一面,我们去了,可以相机劝劝翼王,千万别走邪路,这是关乎天国存亡的大事呀!”
李秀成说:“那就去吧。翼王在悲痛、盛怒之时,未必听得进逆耳之言。”
陈玉成说:“有时候,说服了他周围的人,比直接去说服翼五更有用。”
李秀成说:“他岳父黄玉昆说得服吗?他那几个同宗侄子说得通吗?那个足智多谋的张遂谋,也是个偏执之人。”
陈玉成想了想,忽然笑道:“有一个人,可以左右翼王,不敢说言听计从,但也差不多。”
“除了黄玉昆、张遂谋,还有谁能让翼王如此器重?”
“石益陽啊!”陈玉成说。
李秀成哈哈笑了,他摇头说:“她不过是个小丫头,是石达开认的义女而已,她有这么大的分量?”
“你小瞧了石益陽。”陈玉成说,“石达开爱她如掌上明珠,走到哪带到哪。他不怕天王斥责,让石益陽跟洋人学洋话,我与石益陽交往几次,发现她很有见地,好多手握重兵的将领都不如她。我听说,翼王常常问计于她。”
“晤,我想起来了。”李秀成说,“在武昌我守洪山的时候,有过这么一回事,翼王想分兵去打鄂西,说那里清兵弱。但石益陽反对,她说鄂西鞭长莫及,打下来也不易守,不如固守武昌至湖口一线,后来石达开不听,派了兵去攻鄂西,结果失利,翼王后来在会上说:”悔不听女儿之言,致有今日之失。‘为此他还上书天王请求处分呢。“
陈玉成问:“你与她很熟吗?”
李秀成说:“不熟。有一回她去找我,我的那个黄脸婆夫人醋意大发,泼了她一身水,从那以后见了面常拿我开心。”
陈玉成说:“行了,这个差事就交给你了,可千万别带你的黄脸婆去呀!”
两个人都笑个不住。
3.天京旱西门前市民们在围观有石达开画像的露布,巡城的韦昌辉过来,好多人惧他的威风,吓得散去。韦昌辉下马,走过去看了看露布,已张开一角,他用手按住,叫:“粘好它,多贴,天下张贴!”
守门士兵拿来浆糊贴牢。韦昌辉背着手看了一会画像,说:“不像。眼眉该是这样的。”他用手指比画着。
有人递上一支毛笔,韦昌辉拿过来,把石达开画像上的眉毛向下拉,画成了八字形,又觉得更不像了,索性用黑笔涂成一个炭脸,掷了笔说:“找画工重画,画得不像,怎么抓得住?”
韦以邦说:“早回安庆大本营去了,石达开还敢在长街短巷露面吗?画得像也没什么大用了。”
“你懂什么!”韦昌辉说,“这叫声势!我要让石达开顶风臭四十里,然后杀他顺理成章。”
韦以邦说:“侄儿没想到这一层。”
韦玉方担心地说:“石达开万一调集重兵来打天京怎么办?”
韦昌辉说:“我早想到了。天京固若金汤,我防守天京三四年,我还不知道!我已密令韦俊、韦以德了,一旦石达开来攻天京,我就叫他们火速来援,内外夹击。”
韦玉方说:“这样就放心了。”
韦昌辉突然问:“那个臭婊子搜到了没有?”
韦玉方说:“没有。按北王的指令,检点以下,挨家挨户都搜过了,没有。”
“她能插翅飞了不成?”韦昌辉说,“再加兵力去搜捕,这一次几丞相以下都要搜到。”
“那怕要惹事,是不是拿个天王的诏旨?”
韦昌辉说:“就拿我的令牌。”
“万—……”韦玉方想说万一不让搜怎么办。
韦昌辉说:“那太好了,这正是试金石,看看谁与我作对。”
韦玉方唯唯点头。
4.南京街头一小队一小队的北王府的兵挨门挨户地搜查,人人侧目,却敢怒而不敢言,一些进门按人的兵,顺手牵羊把首饰、绸缎往怀里挖。
5.洪宣娇家密室傅善祥虽仍旧卧床,却比从北王府背出来濒临死亡的模样大不相同了。没有人在屋,傅善祥透过石窗看着窗外的天空,不禁一阵阵悲从中来。
曾宪托了几个柑橘进来了,他说:“姑姑,我在城门口买的,这几天严禁卖水果的进城,买不到。这四个柑橘,要我半两银子。”
当曾宪把橘子塞到傅善祥手上时,傅善祥说:“谢谢你,宪儿,没有你,我早死了。”
曾宪说:“都是谭检点的大功劳,我去找他,他说豁出命也要把你救出虎口。”
“你们都是好人。”傅善祥凄恻地说,“可你们不知道,我是真心想死的,真的。想着东殿几万人全死了,我一个人苟活着,有什么意思?”
“都是我害的姑姑……”曾宪拉着傅善祥的手,说,“若不是我害的,你也不会想到死呀。”
听了曾宪的话,傅善祥感到很奇怪,她说:“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怎么没关系?”曾宪说,“若是你写给东王的那封信到他手上,他有了准备,就不会被杀了,他不被杀,你也就不会来为他收尸,你也不会要死了。”
傅善祥越发感到奇怪了:“你说什么?东王没有接到我的信?你怎么知道?再说,那天写密信时你已经睡着了啊。”
曾宪说:“我没睡着,我都听见了。我恨东王,听说你想送信,不让他挨刀,我连你都恨。后来,你睡着了,我就追上了牌刀手,偷了你的信,他送去的是一张没有字的白纸……”
像听了海外奇谈,傅善祥傻了,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搞下来。
一见她哭,曾宪也哭了,拉住暗善祥的手,说:“姑姑,你恨我吗?”
“不,不恨你。”傅善祥凄怆地说,“这都是天意,天意啊。何况,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爱和恨,我本来也没有理由责备你呀……”
说到这里,忽闻前面有吵嚷声。傅善祥问:“怎么了?”
曾宪说:“我去看看。”
6.洪宣娇家门外江一中带了几个牌刀手正与一伙北王府的兵在理论。一个穿红马褂,褂的前后心刷印的团形中有“两司马”字样的小头目说:“北王之命,要挨家挨户地搜查妖妇傅善祥!”
江一中说:“你睁眼看看,这是谁家?”
“知道,”两司马说,“洪丞相虽是个思赏丞相,可北王有令,丞相以下都搜。”
正巧这时曾宪从后面出来,汪一中就向他使了个眼色,曾宪飞也似的去搬救兵。
汪一中继续与两司马敷衍:“你们也别动肝火,既然北王有令,查也无妨,先进来喝口水,天这么热。”
两司马脸上有了点笑容:“检点大人,我们是当差的,不敢违令啊!”他回头对几个兵说:“检点大人这么给面子,咱就进去叨扰一杯水,解解渴吧!”
兵士乐得进去歇歇脚,一拥而入。
江一中显得十分热情,让侍女上茶,又让切西瓜,几个北王府的兵受宠若惊。
不一会,洪宣娇和曾宪回来了,她往门口一站,两司马和几个兵吓得站了起来,腮帮子里还塞着西瓜也不敢嚼咽了。
“坐吧。”洪宣娇也显得很客气。
那几个北王府的兵局促不安地坐下,那感觉已有点如坐针毡了。
洪宣娇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你们要抓傅善祥是不是?”
两司马毕恭毕敬地答:“是。”
洪宣娇说:“你们吃过了西瓜,就到我的卧房去抓吧,保管手到擒来,她就躲在我房里。”
两司马怎敢相信。他忙站起来:“不敢,不敢。这怎么可能呢?丞相这么说,小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洪宣娇说:“这你就害怕了?你们明知这里是我的家,却在门口吵吵闹闹地要进来搜,怎么这会儿又说不敢了?”
两司马吓得一声不敢吭。
洪宣娇说:“问问你们北王,要不要去搜查天王府啊?”
两司马冒汗了,要往出退。
洪宣娇说:“来吧,随我来,各屋都按一遍,省得你们回去交不了差,也省得疑心我包庇什么傅善祥。你也不打听打听,东王逼封万岁,与天王势不两立,我会包庇窝藏傅善祥?”
汪一中佩服地望着洪宣娇。
两司马说:“对不起,我们走了。”
“别走!”洪宣娇转而对江一中说,“叫人把所有的房间都打开,不搜也得搜。”汪一中果然一声呛喝,各院的各房门陆续敞开,当然不包括傅善祥的密室了。
洪宣娇拉着两司马的手,径直进人她那华丽的卧房,直看得两司马眼睛都不够使了。她说:“有没有傅善祥啊?”
“饶了小的吧,我们可不敢搜了。”两司马招呼手下的人说,“走吧。”
洪宣娇叉腰立在门口,说:“你连我的卧房都搜了,还说不敢搜?别回去说洪宣娇不让搜。”
两司马忙打躬作揖地说:“搜了,搜了,里里外外搜了一遍。”
洪宣娇在他们狼狈往外退时厉声说:“可搜仔细,下次再说没搜仔细,来第二回,小心我打断你们的狗腿。”
“不敢,不敢。”两司马带人屁滚尿流地夺路而逃,曾宪忍不住嘻嘻地笑了起来。
7.安庆石达开临时王府黄玉昆正在亲自执笔写《讨韦逆檄》,石达开和石益陽进来了,问:“《讨韦逆檄》写得怎么样了?”
“只差几行了。”黄玉昆说。
石达开拿起来翻了翻说:“不要这么啰嗦,几句话概说其罪恶就行了。另外,把泰日纲的名字、陈承瑢的名字加上,他们也罪在不赦!”
黄玉昆说:“天王不是说,他们两个已有悔改之心,撤出了韦秦陈同盟了吗?”
石益陽说:“天京来人说,大屠杀那天,秦日纲、陈承瑢也在翼王府,他们俩不但指挥杀人,而且亲手杀。”
黄玉昆恨得牙根发痒,说:“这两个坏蛋!”立刻在《讨韦逆檄》里加上了秦日纲、陈承瑢的名字。
石达开又看一遍,说:“要明确喊出为东王复仇的号令。”
黄玉昆提出疑义说:“好多人都知道密诏的事,都知道你是讨伐杨秀清的呀!”
“正因为如此,才更应打这个旗号。”石达开说,“打出为东王复仇的旗号,对流落在各地的东府残部有吸引力,容易使这些人依附于我,打起这个旗号,又可隐去我曾参与密议诛杨的事。密诏不算什么,虽有密诏,我并未去干,可我与天王、北王计议诛杨的事,是万万不能泄露的。”
黄玉昆说:“还是你想得周到。从今往后,就把为杨秀清复仇的大旗高高地举起来。”
石益陽说:“我们起兵靖难,真正能抽出的兵力怕不多。”
石达开说:“江西几万人与曾国藩的湘军咬得正紧,皖北一带还很危机。”
黄玉昆说:“起兵复仇,你还有这么多顾忌,那我们只好坐以待毙!你如果不是这么优柔寡断,翼王府何至于发生那样惨绝人寰的屠杀?”石达开深知岳父是怨恨自己的,一家人被杀,石达开何尝不痛彻心髓?
石达开说:“你说得也是,只是,我既是石达开,又是太平天国的翼王啊!”
对于父亲这句分量颇重的话,石益陽很欣赏,她说:“父亲先是翼王,然后才是石达开。”
石达开深情地望了女儿一眼。
8.天王府上书房现在,对韦昌辉的愤恨、恐惧以及必欲除之而后快之心,洪秀全来得十分强烈,远远胜过了对杨秀清的处置。那时在很大程度上是斗智,洪秀全用智慧和权木玩弄杨秀清于股掌之上,像猫抓到了老鼠,让它跳,让它逃,什么时候咬死它、吃掉它,全在于猫的高兴。韦昌辉的崛起,是带着血腥的崛起,瞬间把洪秀全投入到恐怖的刀光剑影中,已不允许那样从容不迫、等待瓜熟蒂落了。
他对心腹们是这样分析的:“对于韦昌辉已不是除不除、何时除了,所虑者是怎样除掉他,才能把损害和恶果减少到最小。”
蒙得恩说:“可再发一份诏旨,令石达开火速带兵勤王诛逆。”
洪仁发说:“这石达开斤什么事都是慢腾腾的,全家叫人杀了个鸡犬不留,还不快带大兵来报仇。”
洪秀全说:“我们也不能过分依赖石达开。湖北、安徽、江西战事都很吃紧,一撤兵,就会出现缺口,就会出现败局,石达开不能不从长计议。”
洪宣娇说:“韦昌辉已到了天怨人怒的地步。我看,调动天京城里的将士一同诛韦,也是易如反掌。”
洪仁达说:“我怕万一办得不利索,可是大难临头了。”
洪秀全说:“打虎必打死,这是一定的。现在诛杀韦昌辉可顺应人心,石达开和杨秀清在外面的残部也会高兴,时机已成熟。”有一点他没有说,那就是从洪秀全自身权力考虑,三巨头的再次火并,有利于洪秀全夺回中枢权力,他怎会甘心从虎口夺回的肥肉又让狼叼去呢?
蒙得恩说:“要不要草拟一个讨韦檄文,历数其十恶不赦之罪状。”
“要。”洪秀全说,“还要草拟一道诏旨,为东王杨秀清平反昭雪,要把他的功劳写足。”
这动议使洪秀全左右的人惊疑不解,洪仁发第一个反对:“怎么?为杨秀清昭雪?他死有余辜!”
“你们都不如石达开聪明。”洪秀全说,“石达开已亮出了为杨秀清复仇的旗帜,为什么?你们该动动脑,杨氏家族没有几个人,杨秀清本人也死了,构不成威胁了,你为他昭雪也不会有坏处,反而使人感到朕宽大为怀,杨秀清的余党就会感恩戴德,共同对付韦昌辉,让韦昌辉一个人去承担诛杨的责任,这不是最好的策略吗?”
人们对此心服口服了。洪秀全甚至提议说:“杨辅清不是有个儿子吗?把他过继到杨秀清名下,让他承继东王封号,幼东王一出,更服众了。”
蒙得恩说:“这样最好了。”
洪秀全忽然想起了韦昌辉的同盟者,问:“秦日纲、陈承瑢怎么样?”
蒙得恩说:“他们已再不敢死心塌地为韦昌辉效力了,只是表面应付,韦昌辉并没察觉。”
洪秀全问:“如果让秦日纲出兵参与诛韦,他敢干吗?”
洪仁发说:“有天王之命,他还能不干吗?”
洪宣娇说:“干是能干,这是他立功自赎的良机。只是,秦日纲、陈承瑢在天京这场动乱中,也是推波助澜的人,民愤也大,本是该杀之人。”
洪秀全说:“该杀之人而不杀,就会比别人更刻骨铭心地感恩戴德。如果诛除了韦昌辉,在朕之下,只剩石达开一位勋臣了。没有制衡力量也是危险的。”
洪宣娇对兄长的这套娴熟的统治术真是佩服至极了。
9.安庆石达开临时王府后花园(原罗大纲住处)
石益陽的头发上插着几条白花,衣领也滚了白边,这是为死难亲人挂孝。她此时正在假山人工湖前舞剑。她舞得兴起,团团旋转,身子被一团白光所包裹着。
“好剑法!”有人拍掌。
石益陽停步收剑,一眼看出是李秀成,她笑起来:“是你,李丞相从桐城来吗?”
李秀成说:“上午刚刚到。”
石益陽擦擦汗,问:“看来没有带令正同行,不然你怎么敢来看我?”
李秀成笑道:“你不用担心,我已按你的叮嘱,把她休了。”
石益陽吃惊地扬起眉毛,问:“是真是假?”
“是真的。”李秀成坐到石凳上说。
“唉呀,我这罪过可大了。”石益陽说,“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我那可是无心说出来的呀!”
李秀成说:“这事和你的进言无关,早该休她了。”停了一下,他望着她的孝眼说,“太不幸了,没想到北王竟如此陰毒,这样不顾情面,听说天京观音门底的水渠都成了血河,每天有无数的尸体从观音门漂出来,一直漂到长江里,天国真是不幸啊。”
石益陽强忍着悲痛说:“自作孽不可活,我看韦昌辉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是呀。”李秀成说,“令尊大人是不是要起兵伐逆呀?”
“此仇不报,不是枉自为人吗?”石益陽说。
李秀成一见她这个样子,想说的话又说不出口了。
石益陽看出他像有事,就问:“李丞相不是没事来随便走走吧?”
李秀成实话实说:“我和陈玉成有个想法,想对你说说。”
石益陽说:“这可奇了。我在天朝算个什么呀,你们一侯一相,怎么把我抬这么高?”
“当然是有些话不好明言于翼王面前了。”李秀成说。
“劝他罢干戈?化干戈为玉帛?”石益陽一双凌厉的眼睛盯着李秀成。
“不完全是。”李秀成说,“当此国恨家仇压顶之时,更多的人都是火上浇油,火上泼水者是不会有的,如翼长金也认为我是个不识时务者,我立刻就走。”
石益陽想了想,说:“良药苦口,我先尝尝你和陈玉成的药苦到什么地步,是不是良药。请吧。”她一伸手,把李秀成请到了她的房中。
10
石达开房中石祥祯和石镇吉、石镇常等国宗都穿着重孝进来,他们拿来了一套孝服、孝帽,是为翼王赶制的,除了国龙中间的两个翼王金字外,其余都成了纯白,连兜式的金冠也成了银冠。
石祥祯说:“翼王殿下看看这身孝服合不合身,不行,叫他们连夜改。”
石达开没有试穿,手抚素白孝衫心有所感,泪水盈眶。
石镇常说:“国宗、国戚和亲兵们一律重孝,其他部将队伍请他们自定。结果,清一色是重孝。”
石达开说:“这样不好,不成我们石家人强人所难了吗?”
石镇吉说:“才不是这样呢,一听咱翼王府被屠,好多圣兵捶胸顿足大哭,将领们也都说,我们要出一次感天地泣鬼神之哀师,要一举攻克天京,将韦贼碎尸万段。”
石达开说:“你们告诫石姓国宗,不要太感情用事。不要让人家感到这是为我们百姓去复仇。诛韦靖难,是王事,是太平天国或兴或亡的大事。”
石祥祯说:“我们记住了。”
他们几个走了之后,也是一身重孝的汪海洋进来说:“殿下,杨家二位兄弟请见。”
石达开的神情显得很振奋:“是杨辅清、杨宜清吗?”
江海洋说:“是。”
石达开说:“快请他们进来,别人就一律挡驾吧。”
汪海洋出去,杨辅清、杨宜清走了进来,同样是银袍银盔的重孝服。两个人一迈人门槛,立刻跪倒,口呼:“翼王五千岁,千岁,千岁,千千岁。”
“军旅之中,怎么行此大礼!”石达开亲自上前,将二人扶起来,拉到身旁坐下,说,“你们从武昌过来,我去了天京,一直未见,弟兄们还好吗?”
杨辅清说:“往外撤时,中了曾妖头的埋伏,损伤了一千多弟兄。”
杨宜清说:“没有得到军令,擅自撤离,我们甘领其罪。”
石达开说:“何罪之有,人之常情嘛。听说韦昌辉令韦俊对你们要赶尽杀绝,换成我,也要逃命。”
杨辅清说:“翼王殿下真是宽大为怀。”
杨辅清拿出一份文告,问:“这是真的吗?翼王起兵讨逆,还有为东王复仇的口号?”
“当然。”石达开说,“我已给天王写去了奏折,要求为东王平反昭雪。”
两兄弟立刻又趴在地上叩头不止,抬起头来时,都是涕泪交流。杨辅清说:“翼王使我杨家人重见天日,此大恩大德永世不忘。”
杨宜清也说:“让杨氏一门子子孙孙牢记翼王再生之恩。”
石达开又一次扶起他们,说:“东王有过,不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石达开也有过呀!为什么不看东王之功有多大?”
两人感激涕零地望着石达开,竟说不出话来。
石达开说:“今天看来,韦昌辉的野心是窃取权力,不杀东王他无法得逞,如此而已。”他只字不提天王密诏和曾经有过的韦石同盟。
杨辅清说:“翼王总算为东王说了一句公道话。”但翼王内心会不会因为参与过三巨头密谋诛杨和接受密诏而羞耻呢?也许他要让别人忘记也让自己忘记的恰恰是这个污迹。
果然杨辅清说:“从前有人以讹传讹,说翼王参与诛杀东王之变,我们半信半疑,现在才明白,让翼王背了这莫须有的罪名。”
石达开没有表现出侮恨交加的情感,却为心灵深处的羞耻感、庆幸感交织地折磨着。但他至少不为今后史书怎么写自己这一笔而忧虑了。
11
长江边上大江在月下翻涌,无语东流,石益陽照例陪石达开在江边漫步。石达开喜欢漫步,是因为他好多重大决策都在漫步的从容思考中敲定。于是,石益陽很自然地成了这些决策的参与者、目击者,她比别人更洞悉石达开的内心世界。
“这次来开会的人真多。”石益陽说,“有一半的将领都是戴孝来的。”
石达开心事重重地凝望着白茫茫的江面,没有说话。
石益陽又说:“连杨辅清、杨宜清他们都说要跟翼王走到底,绝不半路回头呢。”
石达开看了女儿一眼。
石益陽说:“这样看来,当初父亲说不愿手上沾自己人的血,是何等英明,那时你要回到天京去,今天你就是打什么旗号也不服众了。”
石达开说:“这也多亏你提醒啊。”
石益陽笑道:“女儿瞎说罢了,大主意都是父亲拿的呀。”
两个人又向前走,前面是一片黑森森的芦苇,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发出飒飒的响声,被他们的脚步所惊扰,几只沙鸟扑楞楞飞起来,在水上盘旋。
石益陽说:“起兵靖难,看来是人人赞同了,何况你手上有天王密诏。我不知道,父亲想带多少兵直逼天京?”
石达开也正为这个日夜焦虑着,他与张遂谋、黄玉昆几个人构想了多种方案,可他都不满意。现在他问女儿:“你有何良策?”
石益陽说:“女儿可是妄言。”
“那不怕,”石达开说,“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石益陽觉得秋天的江边已有阵阵寒意,她打了个冷战。石达开把斗篷解下,给她披上。
石益陽说:“父亲不是好用上中下三策来类比吗?女儿也有三策,不过谁上谁下,尚未想好。”
石达开说:“想不到我女儿是智囊了。”
石益陽说:“第一策,尽起鄂、皖、赣之精兵,我想不少于十万之众。除守城守关者外,全都压到南京城外,吓也吓死了韦昌辉。”
石达开问:“第二策呢?”
石益陽说:“调一万机动之兵,我是说,不影响各战场守与攻的兵力。将万余兵马进驻天京城下,造成兵临城下的声势,如韦昌辉不投降,就与天王之兵里应外合,诛灭韦昌辉。”
石达开问:“第三策呢?”
石益陽说:“不发一兵一卒。只发《讨韦逆檄》,发往全国,让天王去除掉韦昌辉,我们兵不血刃。”
石达开说:“第一策兴师动众,太过,容易使所占之地因此丧失,将来再夺回来,会费兵费力费时,下策也。不过,有不少将领群情激奋,是主张这么干的。”
石益陽说:“你是统筹全局的主帅,你岂能随波逐流?”
“哦,看来你也认为它不可取。”石达开说,“第二策是中策?上策?我想不好,我有些倾向于这么做。对上游战事无妨,又能制伏韦昌辉。你说的第三策,是很美的。我认为不现实。第一,天王有无力量单独杀韦,没把握。第二,这一次我石家遭灭门之祸,石达开无动于衷,岂不今天下人耻笑?”
石益陽说:“倘因报一己之仇而使天国大业付之东流,那才是令世人、为后人所耻笑的。”
“你说得有理,”石达开说,“我再想想,明天会上就要决断了。”
12
北王府韦昌辉宫殿韦昌辉睡觉也如临大敌,在他的窗外环立着几十个兵器不离手的牌刀手。
他的床前面,站着七八个宫女,殿里灯烛通明,一把洋槍摆在他的枕头前。韦昌辉还是难以人睡,左翻一下,右翻一下,最后又坐起来,眼里网满了血丝。
他侧耳听听外面的拆声,问:“几更了?”
一个宫女说:“四更了。”
韦昌辉突然说:“去叫韦玉娟来!”
一个女官怯生生地问:“这个时候……去叫玉娟!”
“你啰嗦什么?叫你去叫,你就去叫。”韦昌辉说着跳下地穿衣服。
13
韦昌辉的起居间韦昌辉把手槍拍在桌子上,喝了一口冷茶,韦玉娟进来了,说:“哥哥,这时候叫我有什么事吗?”
韦昌辉说:“你不是要找我说什么事情吗?我白天哪有时间顾得上你!反正睡不着,想起来问问你,有什么事?”
望着韦昌辉充血的眼睛,妹妹多少有点心疼,她说:“你夜里总是睡不着吗?”
韦昌辉说:“几天没睡了。”
“你怕别人来杀你吗?”妹妹问。
“也不全是。”韦昌辉说,“我在门外有二十几个牌刀手站着,我有什么好怕的?”
韦玉娟说:“这还是怕。不怕什么,要用人站岗保护你睡觉吗?你能一生一世这样让人保护着睡觉吗?”
韦昌辉不可能想过这样的问题,他愣愣地看着妹妹,不知该如何回答。
韦玉娟想起了儿时的事,她说:“你记得吗,我小时候爱困,你说我身上有瞌睡虫,你说我心里不存事儿,你说心里干净的人睡觉也不想事儿,头一沾枕头就睡。”
儿时的往事早已化作烟云在韦昌辉进取权力巅峰时消散了,此时一经妹妹提及,他内心产生了很强烈的震动。
妹妹见他不语,又加重语气问:“哥哥,你现在夜不成眠,一天天消瘦,你是不是心里不干净了呢”
韦昌辉有气无力地辩解了一句:“王事在身,身不由己呀。”
韦玉娟说:“同是王事,石达开两手干干净净,你的手却是血淋淋的。现在路人皆骂韦昌辉,老人孩子都感念石达开,这是为什么?”
韦昌辉的底火又被勾起来了:“哦,原来你是来为别人当说客的?”
韦玉娟冷笑一声,说:“你别自作多情了,你睁开眼看看,天京城里还有人敢来你面前当说客吗?还有人肯派说客来游说于你吗?”
韦昌辉呆呆地望着妹妹。
韦玉娟说:“你正在大修东王府的时候,你知道为什么东王突然调你到江西去督师吗?”
韦昌辉说:“这还用说吗?他怕我在天京对他构成威胁。”
韦玉娟说:“不对,他并没有想到你的心这么黑。是我让杨辅清去劝东王放你走的。”
“为什么?”这是韦昌辉万万没有想到的。
韦玉娟说:“我看一场火并在所难免了,我不希望东王杀了我的哥哥,我也不想看到我哥哥灭了东王一族。我太傻了,我没想到你出了天京没几天就潜了回来,你还是举起了屠刀!”
“你把我说得这么不堪。”韦昌辉问。
“不是我说的,是你自己做的。”韦玉娼说,“你早已众叛亲离了!连父母都不再对你抱希望,你知道我找你干什么吗?我才没有兴趣劝你改邪归正,我是让你有点良心,放父母走,我们要一起回广西老家去,吃一口野菜也是干净的。”
韦昌辉呆了半晌,说:“你们都是妇人之见。两军相逢勇者胜,这道理你不懂吗?我现在在独木桥上,我不杀过去,别人要杀过来。”
韦玉娟说:“就算你杀东王是王命,你杀石达开一家又为什么?好端端的天京成了人间地狱,这又是为什么?你最后可能连天王也要杀……”
一你别胡说。“韦昌辉还知道有禁忌。
“你就是当了天王又能怎么样?”韦玉娟说,“你会天天睡不着觉,天天有成千上万的冤魂孤鬼来向你讨血债,你会谁也信不过,你会怀疑所有的人,你连喝一口水都怕有人下毒。那时候,你就是当了皇帝,又有什么乐趣呢?”
韦玉娟向他挑战了,提出了一个令他沮丧、令他绝望、令他困惑的问题。
韦玉娟又想起了往事。她说:“那年,你带我和二哥去别人家池塘里捞鱼,人家来赶我们,你夜里去把土坝挖开,让塘水流干,鱼臭了一塘。你后来说,我吃不着,谁也别吃。你现在是不是又在做这种事呢?”
“够了!”韦昌辉的忍耐力到底达到了极限,他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说,“我不用你来教训我。我对不起你吗?你在东王府没有被杀,是我一句话。”
韦玉娟也冷笑着站起来:“把我推人东王府火坑,不也是你一句话吗?”
韦昌辉也许良心发现了,他说:“没有人知道我的心……妹妹,你处在我的地位,你能怎么样?你也不能后退半步啊!”
韦玉娟说:“你可以去天王那里负荆请罪,你可以向翼王赔罪……”
韦昌辉狂笑起来,他说:“那我不如去自杀!我处心积虑这么多年,才有个眉目,我怎么会中途放手?不是鱼死,便是网破,我已没有退路了。”
“你的死期已近。”韦玉娟说,“如果你还有一点人性的话,就把父母放出去,让他们逃过这一劫。”说完,韦玉娟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