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南京神策门外红土山这里战旗如云,各路将士从四面八方汇集这里,除了燕王秦日纲的帅旗外,还有冬官丞相陈玉成的旗帜,春官丞相涂正坤、地官副丞相李秀成、夏宫又副丞相周胜坤、夏宫副丞相陈仕章都奉调来援瓜洲、镇江。
这里正举行誓师大会,秦日纲在炮声中登台,在欢呼声中,无数面战旗向天空举着。
2.镇江江面上(一八五六年三月十五日)
在一条小船中,秦日纲对李秀成、陈玉成说:“你们既然已经由汤水上游迂回仓头,张国梁就被隔断了。”
陈玉成说:“应当让镇江的吴如孝接应援军,里外夹击更好。”
秦日纲说:“向荣还做前堵后追的美梦呢。两天前,他急令邓绍良赴龙潭总统各军,调张国梁回防仙鹤门,我们的最前面,是陈玉成你的防地,已与吴如孝控制的黄泥洲仅隔三十里。”
李秀成说:“我们应当乘虚打通沿江交通线。”
陈玉成说:“我去一趟镇江。”
秦日纲惊问:“你亲自去镇江?那可太危险了。”
陈玉成说:“我带本部人马冲人黄泥洲,与吴如孝合兵向外打,李丞相由外向里打,可以奏效。”
秦日纲说:“好,就这么办吧。”
3.镇江外围这里正展开一场大战,陈玉成、吴如孝率兵何外猛冲,李秀成则由外向里猛攻吉尔杭阿大营。
张国梁的大营一座一座被攻占、焚毁,张国梁带兵败走。
太平军在镇江会师,欢呼声震天。
秦日纲在战船上高叫:“乘胜追击,击破清妖江北大营!”
4.江西樟树镇(一八五六年三月十六日)
曾国藩召来周凤山、李元度商讨对策。曾国藩说:“石达开太厉害了,他们的北路已占了新昌后又攻下奉新、靖安、安义,现在连南康、建昌、义宁也都占去了。中路更是来势凶猛,是石达开亲自率领,他们攻下吉安,已经威逼南昌了。你们守的樟树,西近瑞州、临江,东接抚州、建昌,是南昌的咽喉,我们如顶不住,江西就完了。”
周凤山说:“地方团练不堪一击,该从湖南再调一些老湘营过来。”
曾国藩说:“牵一发动全身,不敢再动,二位好自为之吧。”
5.樟树外围(一八五六年三月二十二日)
石达开在军阵前指挥,他发布命令说:“由张逸谋丞相为一路,以检点黄添用为一路,以军略余子安为一路,我自领一路,四路猛攻樟树,不给湘军喘息机会,如破了樟树,黄添用、余子安立即率部攻打抚州、建昌。”
各将均大声喊:“遵命。”
6.樟树太平军多路掩杀而来,周凤山的湘军被围住,四处逃窜。
周凤山眼看着跟他出来的官员一个个丧命,只他带三五骑杀了出去。
7.撤往南昌路上(一八五六年三月二十四日)
曾国藩、曾国筌带领亲兵几百人狼狈后退,周凤山跟在后面。在经过一个小村庄时,一群孩子出来看热闹,拍手打掌地唱着什么歌谣。
疲累不堪的曾国藩说:“在这歇歇,吃点饭吧。”
曾国筌命令士兵:“在村口放几组哨兵,千万不能麻痹。”
曾国藩从马上下来,坐到卢六给他支起来的马扎上,捶着肿了的腿。他听孩子们拍着手唱得挺好听,就招他们:“过来,你们唱的是什么呀?”
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说:“破了锣,倒了塔,杀了马,飞了凤,徒留一个人也没用。”
曾国藩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孩子说:“破了锣,是说罗泽南,倒了塔,是塔齐布,马呢……”
“别说了!”曾国筌狠狠踢了孩子一脚,孩子们一哄而散。
曾国藩说:“民谣可杀人啊!可惜罗泽南,一员悍将,在武昌城下殒命,塔齐布何其英勇,也死了……”
曾国筌说:“我们总还是打了很多胜仗的。”
曾国藩说:“我原来想,训练一支精干军旅,可一鼓作气荡平贼寇,如今想来,未免轻敌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个轻轻松松的京官有多自在。何必这样奔波,有时竟如丧家之犬。”
曾国筌也叹了口气。
8.东王府便殿(一八五六年四月一日)
杨秀清从来没有这样兴奋、激动,虽然他没有笑,可说话语气高昂:“摆庆功宴!五个月时间,石达开竟占了江西八府五十个县,帅才,帅才。”
陈承瑢:“翼王意思,要好好经略一番江西,让天朝田亩制度在江西实行一回,还要委派乡官,实行收税。”
“好。”杨秀清说,“今后在皖北、皖南也要这样办,以前占了丢,丢了占,没有后方不行,光武昌就占了三回,损失了多少弟兄啊。”
9.洪宣娇家江元拔在北京死难了,汪一中代替了他的角色,自愿为洪宣娇当牌刀手。
洪宣娇正在请御医治疗,她从北京几经周折回到南京就大病了一场。
御医号过脉,对卧床的洪宣娇说:“气色好多了,脉息也不那么沉了,再吃几剂药就能全好。”说毕出去,在客厅坐下,汪一中看着他开方子。
傅善祥带着宫女来了,官女捧着个脱胎漆的漆盒,她对洪宣娇说:“我叫人煮了点冰糖莲子,喝了败火。”
洪宣娇在枕上摇了摇头,说声:“谢谢。”
傅善祥拉着她的手,说:“你真是九死一生啊,你知道太平天国里叫你什么吗?”
洪宣娇笑着问:“叫我什么?”
“太平之花。”傅善祥说,“你真配呀。”
“我都老了,还花呢。”洪宣娇笑了。
“你才二十四五岁就说老了?”傅善祥说,“一朵花才开呀。”
“早已香消玉殒了。”洪宣娇说,“我躺在棺材里那一会儿,我的灵魂已经随着林凤祥去了。如今躺在这里的,不过是个躯壳而已。”
“你这一生够叫人羡慕的了。”傅善祥说,“敢爱,敢恨,大喜大悲,不像我,算个什么呢?”她说这话时心里隐隐作痛。
望着傅善祥一脸忧威之色,洪宣娇说:“他不是对你很好吗?听说天王几次宣你,他都不准你去。”
“我既非明媒正娶,又非妃嫔,”傅善祥说,“一个玩偶而已。他高兴了,就把我看成玩物,他发怒了,我就是他的出气筒。”她第一次对别人道出隐忧隐情。
“这不行。”洪宣娇说,“你让他正式封你为王娘。”
“我不敢说。”傅善祥说,“也没意思。”
“你怕什么?你选择他最高兴的时候,譬如晚上……”
傅善祥垂下泪来,她羞红了脸,轻声说:“他就是在那种时候,也没有笑容,好像天生是不会笑的。”
洪宣娇忍不住笑了起来:“唉呀,天下有这样的男人!”
傅善祥说:“不过,你得承认,他这人是管理国家的人才,太平天国不能没有他。”
洪宣娇笑道:“说来说去,你还是很看得上他的,又恨又爱,对不对。”
傅善祥在她手上拍了一下,说:“好好养着吧,我还得上韦玉娟那儿送点礼去。”
“韦玉娟?”洪宣娇忽然猜到了,“哦,她生孩子了,对不对。”
傅善祥说:“生了个男孩,头发黑油油的,眼睛又亮又圆。”
“长得像谁?”洪宣娇问。
“像谁也不难看,太小,我可看不出来。”傅善祥说。
“你什么时候去?我跟你一起去。”洪宣娇说。
“你行吗?”傅善祥问。
“这几天好多了。”洪宣娇说。
10
东殿后苑杨辅清住室春日融融,韦玉娟在窗下给小孩绣着红兜肚。奶娘哄着怀里的孩子,在逗他玩。
忽然有一个侍女来报:“我家将军回来了!”
韦玉娟放下兜肚,三脚两步迎出去,只见杨辅清一身戎装归来,一见了韦玉娟,立刻拉了她的手向里面走。韦玉娟说:“你这个人,儿子出世,你都不肯回来。”
杨辅清说:“今天若不是有公事,还回不来,你去找东王,不是也顶回来了吗?”
“你哥哥那人真不近人情,怪不得天京城里编他的打油诗,我去找他,请他发个令,让你回来一下。他说得冷冰冰的:大丈夫本该为国事出力,岂可儿女情长?他的儿子,看不看都是他的儿子,你听这叫什么话?把我气哭了一大场。”
杨辅清说:“你别在乎,他那个人就是那样。他一片好心,太平天国全是他在操心,可他并没捞下好,底下都骂他。”
韦玉娟一边叫侍女去打洗脸水,一边为他脱去征衣,说:“有空你也得劝劝他了,何必得罪那么多人呢!”
杨辅清笑了起来:“我的娘子跟谁学了这么一套中庸之道啊!”
韦玉娟笑着把孩子抱过来,说:“快看你儿子吧,一点也不老实,和你一样。”
杨辅清笑呵呵地抱起儿子,小孩在他怀中乱踢腿,他说:“好小子,练拳脚呢,将来是顶立门户的大将军。”
韦玉娟说:“算了吧,长大了我可不让他当将军,娶了老婆在家守空房。我看不如当个小门小户的百姓,守家种地,一家人团团圆圆,比提心吊胆强多了。”
杨辅清把儿子举了几下,说:“长得多英俊,像我。”
韦玉娟说:“像你能好看吗?一对招风大耳朵。”她把孩子接过去,“才多大的孩子,你给这么耍!”
杨辅清一边洗脸一边摸着自己的耳朵说:“全仗这两个耳朵值钱了。没听人说吗?两个耳朵往前罩,不是骑马就是坐轿。”
韦玉娟说:“你可是骑马了,屁股粘在马背上了!哎,孩子还等你起名呢。”
“该请东王给起个好名字呀!”杨辅清说。
“干吗什么事都找他!”韦玉娟说,“北王要给孩子起名我都没让。”
杨辅清说:“在路上我就想好了,就叫杨太平怎么样,既是太平天国的骄子,又是太平盛世的宠儿。”
韦玉娟说:“这个名字不错。”
11
东王府大殿(一八五六年五月二十日)
自北王、翼王、燕王以下,江北江南主要将领均集合在东王府议事。
杨秀清说:“我们打破了江北大营。清妖吉尔杭阿兵败自杀,现在向荣老妖也慌了。前一段,向荣的主力都推到镇江去了,紫金山巢穴空虚。我看,是破江南大营的时机了。”
石达开说:“我已带本部人马东进,燕王所部应从两浦返京,与我会攻江南大营。”
秦日纲说:“我部自一月出征镇江,将士们已有五个月没得休整了,我想请东王恩准,令我部回天京修整后再战。”
“不行。”杨秀清严厉地说,“我知道你们辛苦,士气可鼓不可泄,向荣正是惊弓之鸟,不趁机打败他,还等他喘过气来吗?”
秦日纲只好答应:“是。”
杨秀清说:“达开所部,可向袜陵关推进,秦日纲可屯兵太平门、神策门从正面逼近紫金山,李秀成为后备,负责包围尧化门清妖。当你们两部向江南大营攻击时,我让北王带兵从南门和通济门杀出,直扑七桥瓮清妖营盘。你们看,还有什么要说的,现在说。打起仗来我可六亲不认,只能打胜!”
将领们小声议论起来。
12
紫金山向荣大营(一八五六年六月十七日夜)
太平军已经向江南大营发起了总攻,前哨的营盘已破,大火熊熊,向荣站在大营辕门口,已听到了来自地平线的喊杀声。
张国梁带骑兵过来,跳下马时,已是个跛脚了,向荣见他脚踝流血,问:“怎么了?”张国梁说:“中了一弹,七桥瓮已守不住了,我看紫金山也不保。”
这时又一清将来报:“孝陵卫二十多营俱被长毛攻破。”
向荣长叹一声:“两年来江南大营虽无建树,也是防范长毛之屏障,如今一夕破败,怎么向朝廷交代呀!”
张国梁说:“长毛的杨秀清、石达开二人用兵奇诡,敢于调重兵攻坚。”
“是啊,”向荣说,“他们用兵因势制宜,不拘成算。那石达开或动或静,时南时北,动向不定,兵源不竭,真是防不胜防。圣上所要,是保守每一个城池,兵力分散,应接不暇,何能制胜?”
这时喊声杀声越来越近了,成群的败兵潮水般涌入大本营。
张国梁劝道:“快走吧,再不走,你我都成了阶下囚了。”
向荣一阵剧痛攻心,吐了几口鲜血,人也栽倒了。张国梁急上前扶起,与卫士将他扶到马上,向辕门外疾驰而去。士兵一见主帅逃走,也随之溃逃,向丹陽方向去了。
13
天京天京城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满街是太平军将士。
在高桥门、仙鹤门等地兵营中,将士们在摆宴席庆贺。
14
陈承瑢府第陈玉成家里也在庆贺,应邀的人全是当年童子军的人,李世贤、谭绍光、范汝增、陈坤书,大家凑到一起不容易,吃得很高兴。
李世贤说:“可惜没有酒。”
陈坤书说:“我都忘了酒是什么味了。”
李世贤说:“破了清妖江南、江北大营,天王也不开个禁,让咱喝一回。”
陈玉成说:“拜上帝教认为酒是败家汤,丧人斗志的,天王对酒是深恶痛绝。”
谭绍光说:“听说当王的有时候偷着喝!”
“别胡说!”陈玉成制止。
范汝增神秘地说:“有酒,你们敢不敢喝?”
谭绍光:“那有什么不敢。”
李世贤说:“我也敢!”
没想到范汝增变魔术一般从桌子底下拿出一罐沉缸酒来,打开盖,香气四溢。
陈坤书求陈玉成:“让大伙喝一回吧。”
范汝增说:“关上门,没人知道。”
李世贤说:“陈玉成官大,你怕,你躲出去。”
陈玉成笑了:“那我成什么人了?行,悄悄地喝,不准声张。”
小将们嗷一声乐开了。你一杯我一杯越喝越尽兴。
李世贤说:“咱们的头儿玉成哥都是正丞相了,才几年啊。”
范汝增依然愣头愣脑:“丞相算什么,日后王侯也是咱们的。”
谭绍光拿筷子敲了他的头一下:“又顺口胡说,小心割你舌头。”
“长江后浪推前浪嘛!”范汝增又喝下一大杯酒,舌头都有点短了,“我就不信,现在这些王长生不老,他们死了,倒出位来,就该咱们补了。”
陈玉成说:“你喝醉了!去,扶他去睡一会儿,省得他胡说。”
谭绍光起来扶他,范汝增不走,轻轻一推,谭绍光站不稳,自己先闹了个趔趄,大家都笑起来,陈玉成说:“还扶别人呢,你自己先醉了。”
范汝增说:“这曾晚生怎么还不来,也太薄情了!”
陈玉成说:“她一会就来,她说她到城外去弄几尾新鲜鱼来。”
陈坤书问:“他还那么爱哭吗?”
陈玉成笑笑,说:“天生的,大概这辈子改不了啦!”
谭绍光说:“曾晚生也升检点了吧?左十五?还在我前边呢!他从小就像个爱哭的丫头似的,想不到也当了检点。”
范汝增说:“你别小看人!人家攻打武昌的时候,第一个登上城去,连天王都颁特诏嘉奖呢。”
谭绍光说:“可怜他们曾家,从广西出来,一门四十多口,现在就剩他一个人了。”
范汝增说:“喝你的酒吧,用不着多愁善感,说不定哪天死呢!从前打仗是长矛、大刀,离近了才捅得着,现在有了火炮,八千斤大炮都有了,轰一声,城墙炸坍几丈宽,人都炸成了肉泥。”
谭绍光从腰里拔出一支洋手槍,说:“这玩艺更神,离一百步就打死人,早知有这玩艺儿,从小用不着学那十八般武艺,费那笨功夫了。”
范汝增羡慕地说:“哈,你小子什么时候弄了一支洋手槍?我托人去弄,半年了还没到手呢。”
陈坤书问:“你这个比玉成哥的哪个好?”
陈玉成也把他的槍放到了桌上,他手槍的槍管比谭绍光的长一寸。
谭绍光说:“他的好,槍管越长,打得越远。”
范汝增左右手各拿过一把槍来,摆弄着,不知怎么扳动了大机头,陈玉成站起来制止时,他已扣动了扳机,砰一声一股蓝烟,不偏不倚,把挂在墙上的一幅洪秀全手书《天款十条》打穿,子弹从条幅中间穿过。
大家吓得吐出了舌头。陈坤书说:“怎么这么巧?”
谭绍光打了范汝增的头一下:“你总是闯祸,把天王手书打了,这可是死罪。”
范汝增说:“又不是天王的脑袋,大惊小敝什么!”
陈玉成收回槍,将洪秀全的手书藏起来,他说:“行了,这事谁也不准再提了。”
谭绍光说:“就怕范汝增自己嘴上没把门的。”
众人都笑起来。
忽听窗外有人高声说:“你们都出来,看我给你们弄来了什么?”
范汝增第一个跳起来:“曾晚生回来了!”他们一拥而出。
临。院子里一来到院子,几个青年将军全都傻了,站在他们面前的提着一个面盆大小的水鱼的曾晚妹全然是一副女人装束,显出她那双眼睛更水灵,眼眉更秀气,红扑扑的脸上洋溢着欢乐,她比任何时候更动人、更妩媚。
“愣什么?”曾晚妹说,“不认识了?”
众人嗷的一声怪叫起来,全都恍然大悟,陈坤书说:“怪不得我从前就看你是丫头呢。”
范汝增说:“花木兰!这么多年,我怎么没看出来!真是后悔死了。”
谭绍光说:“你后悔什么?”
范汝增说:“若早知她是个女的,我早就下手了!”
人们都笑着用眼睛去看陈玉成。
曾晚妹拾起水鱼在范汝增脸上甩了甩水珠,说:“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范汝增问陈玉成:“八成你早就知道她是个女的吧!”
陈玉成说:“我也是刚知道。”
谭绍光说:“不可能,我们这些人够傻的了,看起来,她只能是我们的嫂子了,谁也没指望了。”
曾晚妹咯咯笑着说:“从今以后,我就是曾晚妹了,别再叫我曾晚生。”
范汝增说:“还是叫陈嫂子吧!”
曾晚妹又去抓打他。院子里充满了欢快的笑声。
16
陈承瑢家当陈玉成和曾晚妹送几个酒足饭饱的同伴出陈府时,路过一间大房子,里面灯烛辉煌,笑语喧哗,管弦之声可闻。
谭绍光趔趔趄趄地扶着窗台向里看,说:“燕王!我看见燕王也在喝酒呢。”
范汝增说:“今天天京的人都在喝,都破了天朝规矩了,咱怕什么!”
陈玉成问他们:“你们能不能找到家呀?我派人送送吧。”
范汝增说:“笑话,再来十碗,你问我,哪是东,我也知道!”
曾晚妹问谭绍光:“你行吗?”
谭绍光说:“我根本没醉!”
17
陈府宴会厅宴席已到半酣,陈承瑢请来的人,只有秦日纲一个,而在宴会厅里翩翩起舞的舞女却有四五十个。
陈承瑢说:“这次破江北、江南大营,燕王可是功昭日月呀,东王再也不敢说你不会打仗了。”
秦日纲说:“可他也没有嘉奖我。”
“对了,”陈承瑢说,“昨天我在东王面前说你的功劳,东王说:”他?他还想进城来歇些日子再出兵呢!若不是我严令其再战,怎么会破江南大营?‘“
秦日纲说:“真是岂有此理!有功劳都是他的。”
陈承瑢叹了口气说:“只能忍着点儿,有什么办法!这次江北江南大捷后,东王更是不可一世了。”
这时领舞的姑娘旋转着来到秦日纲面前,水袖像陀螺一样拂到燕王脸上,他呆呆地看着这个出水芙蓉般的女孩子。
陈承瑢发现了秦日纲的目光,就说:“这个姿色如何?”
秦日纲目不转睛地看着,点着头。
陈承瑢说:“可惜让东王看上了,三天两日召去给他跳舞。”
那个舞女又一次舞到秦日纲面前,当长袖再次拂到他脸上时,他竟然一伸手将她抓到,向怀中一提,舞女陀螺一样过来,差一点倒在他怀中,秦日纲大笑,端起一杯酒,说:“喝了。”
舞女含笑喝掉他手里那杯酒,说:“谢燕王赏。”
“你叫什么?”秦日纲问。
“我叫庞小月。”舞女说。
“坐下吧,陪陪我。”秦日纲拉她坐在自己左边,又问,“天京人吗?”
庞小月说:“镇江人。”
大厅里的群舞又换成了水上荷花。
庞小月给他们斟了酒。
陈承瑢劝道:“燕王海量,多饮几杯没关系,在自己家里,没人知道。难得这么高兴。”
“是啊!”秦日纲一口干了一大杯,说,“三克武昌,占了大半个江西,如今又连克江北、江南大营,我天朝从来没这样强盛过。”
陈承瑢说:“燕王殿下和翼王功不可没呀。”
“不遭东王疑忌也就烧高香了。”秦日纲已有三分醉意。
陈承瑢看了一眼庞小月,想把话拉回来:“东王对殿下还是最信任的,你统帅的大军里,名将如云啊!”
“可我忘不了打我那一百大板子。”秦日纲忿忿地说,“你挨了打,不也对东工伤透心了吗?”
陈承瑢脸变色了,急忙用眼色制止他说下去,秦日纲不看他,只顾和那庞小月调情。
陈承瑢只好说:“燕王醉了,尽说醉话。我什么时候怨恨过东王呢?”他一边说一边用眼去溜庞小月。
秦日纲却说:“你这人,又不认账了!大概是封了你一个住天侯,就乐得不知东南西北了吧?你不是说过,东王迟早祸国吗?”
陈承瑢大惊失色,他拍了拍手,叫乐工和舞女罢乐息舞,命牌刀手:“送燕王回府,他醉得太厉害了。”
秦日纲拉着庞小月的手不肯起来:“我没醉,你别走,你跟我回府去……”
但是陈承瑢决然地让人把泰日纲拖走了。
18
陈府宴会厅门外当舞女们撤离时,陈承瑢叫住了庞小月,他拿出一块玉块,说:“这块玉块是天王赏给我的,你拿去佩戴吧。”
庞小月看了他一眼,接过玉块说:“谢谢大人。”一扭一扭地出去了。
陈承瑢揩了一把额头的汗,仍然心有余悸。
19
天京街头人夜,一处处高耸屋顶的守望楼上亮起了灯火,热闹的市街充斥着市声。北府巡逻的圣兵不时走过街头。
傅善祥的轿子从早西门那里拐过来,来到中正大街,忽见一伙巡逻马队过来,好像捆绑了一个什么人,拖在马后。
傅善祥掀开轿帘望出去,觉得那被捆绑的人面熟,就叫轿夫停轿。
傅善祥下了轿,指着被巡逻队拿住的谭绍光,他胸前和帽子上标着他检点的职衔,问:“这是怎么回事?”
骑在马上的一个旅帅趾高气扬地答了一句:“犯军规的。”正要走开,冷不丁发现了轿前一对灯笼上写着“东殿傅”三个黑字,吓了一跳,赶忙下马,赔笑说:“小的没有看清……”
傅善祥也不计较,又问:“他犯了什么军规?”
“酗酒!”旅帅说,“他竟敢喝得酩酊大醉,躺在街上骂人,围了好多百姓看热闹,有失体统。”
“是该责罚。”傅善祥说,“把他交给我吧,我带回东府去处置。”
“遵命。”那个旅帅亲自拽着谭绍光来到轿前,谭绍光的脸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此时犹醉未醒,还在唠叨:“你能喝一升,我能喝一斗。”
傅善祥上了轿,对跟随在后面的牌刀手说:“带上他。”
20
杨秀清寝殿杨秀清的床上有个女人,不是傅善祥。杨秀清却没有急于上床,他在独自喝茶,茶几上放着几碟菜,他面呈得意之色,一杯接一杯地喝,却也没有笑容。
床上的女人说:“别喝了。”
杨秀清不耐烦地说:“你再多说,就滚。”
那女人不敢做声了。
忽然房门外有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说:“东王安歇了吗?”
杨秀清走过去打开房门,见是庞小月花枝招展地站在门口。
杨秀清的脸沉了下来:“谁叫你来的?”
庞小月说:“佐天侯请我们去跳舞,刚回来,我能进去吗?”她已经看到了床上有个女人用讨厌的眼光看着她。
“你走。”杨秀清说,“今天不行。”
“那东王可别后侮呀。”庞小月卖弄风情地说。
东工杨秀清心有所动,他目视庞小月问:“你有事要告诉我?”
“殿下也可以不听啊!”庞小月卖关子地说。
杨秀清已经警觉地意识到庞小月手里掌握着陈承瑢的什么证据。在他犹豫的当儿,庞小月抚着陈承瑢送她的玉块亮给杨秀清看:“这是佐天侯送给我的。殿下想,这本是天王的赏赐,他会平白无故这么大方吗?”
杨秀清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他回身对床上的那个女人说:“你走吧,快走!”
那女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围着被在床上发愣,杨秀清已经不耐烦了,走过去,一把掀起她身上的被,那女人叫了一声,围着一块被单,赤脚跳下地,恨恨地看了庞小月一眼,走了出去。
21
傅善祥家客厅谭绍光被几个牌刀手架到一张大藤躺椅上,傅善祥的父亲问:“这位将军病了吗?”
“喝醉了。”傅善祥说完,对牌刀手们说,“你们先回东殿去吧,我今天不回去了。”
几个牌刀手走了,傅善祥见床上睡着一个人,走近一看,是曾宪。她笑着端详了一下孩子的睡相,问:“你把他接回来的?”
她父亲说:“不是大赏三军、万民庆祝吗?育才书院也放假了。”
傅善祥望着躺在大藤躺椅上的谭绍光,说:“叫厨房给他弄一碗醒酒汤喝下去吧。”
22
傅善祥的闺房侍女为她点起了灯,傅善祥已经久违她这充满温馨气味的闺房了。她走进房子,摸摸这个,动动那个,感慨良深的样子。
父亲跟在后面,说:“比起你在东殿的住处差远了,是吧?”
傅善祥说:“若讲真心话,还是自己的家好。”
父女二人坐下,父亲望着女儿,心疼地说:“你很累,是不是?”
傅善祥说:“从早忙到晚。”
“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能担得起这么重的担子呀!”父亲说,“况且,你不会卷进纷争里去吧?越在高位越是胆战心惊啊。”
“谁让你非鼓动我去考状元了呢!”女儿笑笑说,“我现在已是骑虎难下了,这只虎可能把我驮进天堂,也可能把我驮人地狱,我没有回天之力。”
父亲说:“你说,太平天国能统一天下吗?”
“如果没有祸起萧墙之危,我看能。”傅善祥说。
“祸起萧墙?有这样的可能吗?”父亲觉得女儿有些耸人听闻。
“也许不会。”傅善祥说,“也没有什么太多的迹象,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日夜忧心这件事,冥冥之中,有一种感觉,总向我心上压过来。”
“你是太累了,以至于容易胡思乱想。”父亲宽慰地说,“不过你也得提醒东王,防患于未然也是需要的。当了几天大顺皇帝的李自成为什么打到北京、坐了龙庭又败了?还不是内江?”
傅善祥问:“萧墙之祸是不可避免的吗?”
父亲说:“看能不能压住,正气如能压住邪气,万事皆休。若是压不住,就难说了。越是胜利,越是容易出事,反倒是出生人死一起打天下的时候好,那时没有什么好争的,容易一心一意。”
傅善祥陷人了沉思。“
23
傅家客厅半夜时分,曾宪从床上起来到门外去尿了泡尿,回来时发现藤椅上睡着一个不认识的人。他正想再钻回被窝里去睡觉,挂在谭绍光腰间的手槍吸引了他。他悄悄地走到跟前,看谭绍光睡得很熟,才伸出手去在那亮着烤蓝的金属槍柄上摸了摸。
24傅家客厅谭绍光一觉醒来已日上三竿了,他坐起来愣了一下神,不知自己在何处。
仆人打来了洗脸水,说:“请将军洗脸。”
谭绍光问:“这是什么地方?”
侍女笑着告诉他:“这是傅簿书家。”
“傅善祥吗?”谭绍光吓得站了起来。
侍女说:“正是。”
谭绍光说:“我怎么跑这儿来了,我得马上走。”
刚走到门口,傅善祥出现在房门口,说:“你醒了吗?”
谭绍光还是第一次离得这样近地看傅善祥,被她的美丽所倾倒了,他看了一会又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对不起……”
傅善祥拿了一面小镜子给他:“你自己照照看。”
当谭绍光见了脸上的青肿样子时,不好意思地说:“我昨晚上在陈玉成那里喝醉了,是不是……”
傅善祥笑吟吟地说:“亏你还能记起昨天的事,你竟敢违规饮酒!我碰上你时,你被北殿巡城的人锁拿,我若不把你弄来,你至少要挨一百军棍。”
“谢谢姐姐……”谭绍光赶忙一揖。
“你嘴可挺甜的,你叫什么呀?”傅善祥说,“在东殿议事时我恍惚见过你,可叫不上你的名字。”
“我叫谭绍光,从小在重子军混大的。”他说。
“那我想起来了,”傅善祥说,“这次破江南大营,立功将领的名册上有你呢。愣着干什么,洗脸吧。”
谭绍光洗着脸,他弯腰的时候,腰间的皮槍套里已是空空的了。他自己并不知道。
傅善祥坐在椅子上:“你识字吗?”
“读过两年书。”谭绍光说,“后来在童子军里又跟陈玉成他们一起学。我……比状元姐姐差远了,天上地下……”
傅善祥很喜欢这个小伙子,就问:“你在谁手下呢?”
谭绍光说:“地官副丞相李秀成。”
傅善祥问:“李秀成这个人怎么样?”
谭绍光说:“挺有谋略的,待人也和气,抓住清妖他都不杀,他说,人都有父母家小,杀了他,好多人都痛苦,只要他不再为敌,该放他回家。”
傅善祥笑了:“这人倒是菩萨心肠。”
谭绍光洗完了脸,说:“谢谢状元姐姐,让我免了一百军棍,我得出城去了。”
“吃了饭再走。”
谭绍光说:“来不及了。”
这时傅善祥的父亲进来了,以为傅善祥要走,就说:“明天不能向东王告个假吗?”
傅善祥问:“怎么了,有事?”
父亲拍了拍桌上的一本天历,说:“明天是什么日子,忘了?”
傅善祥忽然记起来了,笑道:“啊呀,明天是我二十三岁生日呀!”
谭绍光惊问:“姐姐有二十三岁了吗?我以为你最多二十岁呢。”
“你真会说话。”傅善祥转过去对父亲说,“请假不好,也没这个规矩,小小的年纪,过的什么生日啊。”
父亲感叹地说:“自从你娘去世,再也没人给你过生日了。”
“我的槍呢?”谭绍光一只手按在瘪槍套上,眼睛在屋子里四处搜巡。
“你带槍了?我倒没注意。”傅善祥说,“真带了,也可能喝醉酒时丢了。”
她父亲说:“若丢在这屋子里,是不会找不着的。”
几个人忙了一阵也没找到。
临走时,谭绍光晦气地说:“我真喜欢这支槍,恨不得睡觉都搂在怀里,唉,这次酒喝得不值得。”
傅善祥说:“喝酒犯天条,何况酒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是领兵打仗的将军,喝酒会误了大事的,丢了槍小事,弄不好会丢命的。”
25
东王府大门前五层望楼上正在张挂红绸,击鼓厅前挂起了巨大的宫灯,连为鸣冤者而设的大鼓上都披上了彩绸。
坐在轿里进东王府的傅善祥很觉奇怪,就在大门口下了轿,恰好陈承瑢站在那里亲自指挥几个人把一个大寿字往门上糊呢。她走过去,纳闷地问:“东王的寿诞还差好几个月呢,这是怎么回事?”
陈承瑢眯起笑眼问:“你真的不知道吗,还是故意与我说着玩呢?”
她越发糊涂了,她说:“我真的不知道啊。”
“你可是贵人多忘事。”陈承瑢有几分巴结地笑着,“明天不是你的千秋吗?你自己不记得,东王殿下都替您记着呢。”
一听这话,傅善祥心里咯噎一沉,她说了一句:“这不太荒唐了吗?”
陈承瑢说:“你可别辜负了东王的一片心。这是多大的荣誉啊,别人想过生日也没人给张罗呀!”
傅善祥心里如同十五个吊桶打水一般,七上八下的,她低头往里走,轿也不坐了。
陈承瑢在她后面说:“请帖都送出去几百份了,明天正日子人少不了。”
26
东王府便殿东王杨秀清脸上陰沉沉的,一见傅善祥进来,没好气地问:“你上哪去了?”
“我回家去了。”傅善祥坐下。
“你也不告诉我一声,”杨秀清说,“你自以为了不起了。”
傅善祥也没好气地说:“我还有个老父,我总得回去看看吧?”
“你可以白天回去呀。”杨秀清说。
“你晚上又不缺女人。”傅善祥说。
“你越来越放肆,越来越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杨秀清说。
傅善祥说:“殿下,外面张灯结彩,这是怎么回事?”
“为你过生日。”杨秀清即使说这样讨好的话,也是脸色冰冷。
“这怎么行?”傅善祥站了起来,劝阻道,“上有五侯,下有功勋卓著的将领,他们都没过过生日,我算什么?”
“东殿的狗,也高人一等。”杨秀清不动声色地说。
傅善祥更气了:“取消吧。我不能破这个例,惹得万人唾骂。”
杨秀清说:“给你过生日,不假,可又不完全是为了你。”
这话题引起了傅善祥的注意,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杨秀清,想知道究竟。
杨秀清说:“你知道世上最难知道的是什么?人心!人心隔肚皮,他的心是白是黑,你没法知道。你不也说过吗,表面说好话的人不一定是真心。我要拿你的生日试试天朝文武百官,看谁支持、谁反对、谁在后面说风凉话,谁肯送厚礼……”
傅善祥摇了摇头,说:“你想得人心,可你为我过生日本身就是失人心的事,凡是巴结东王的、有求于你的肯定来送厚礼,而正直的、不理会的不一定不是忠臣。”
杨秀清说:“我不那么分忠奸,对我杨秀清之言唯命是从的,便是忠;对我分庭抗礼、敢于有二话的,便是奸。还有什么别的分法!”
傅善祥又说:“这事叫天王知道了也不好,对你自己更不好。”
“对我有什么不好?”杨秀清说,“无非是有人说我专权、跋扈,对天王不忠!我为他打江山,这是最大的忠,他该感谢我才是,没有他评头品足的余地。”
傅善祥说:“这话就更离谱了。他到底是君,是万岁,你还少一千岁呀。”
杨秀清说:“我也应该万岁!我为什么要少一千岁!”他无意中把心底藏着的隐私也翻腾上来了。
傅善祥觉得他已经不可理喻,而且她觉得危险正向他逼近,而这危险的制造者正是他本人。她本来还要劝几句,可是东府的官吏以李寿春、侯谦芳为首已经涌进来给她拜寿了,她真有点手足无措了。
27
天王府洪秀全上书房洪仁发、洪仁达已经很久不来天王府了,洪秀全惟恐他们惹是非,也不相信这两位几乎目不识丁的胞兄能帮上他什么忙。但最近洪秀全又对他们热乎起来,他们进天王府的脚步也勤了。
今天他们是来报告东王府为傅善祥做寿这件新闻的,其实洪秀全早知道了。
洪仁发说:“这太不像样了!暗善祥算什么?不是后也不是妃,屁功劳没有,给她做的哪门子寿?”
洪仁达说:“秃头上的虱子,那不是明摆着的事吗?傅善祥比王娘还受宠。”
洪仁发又说:“杨秀清这人也真怪,睡了人家又不纳人家为王娘,这算什么事!”
洪秀全笑了:“他现在除了一个黄脸婆元配,没纳过一个王娘,名声比朕好。”
“他睡过的女人可不比你少。”洪仁发粗鲁地说。
洪秀全问:“你们收到请帖了吗?”
洪仁达说:“正是为这事来的,我们拿不定主意呀。”
“不能去,”洪仁发说,“去了太抬举那个婊子了。”
“还是去吧。”洪秀全说,“连朕还要送上一份寿礼呢。”
这使二位兄长十分惊怪,洪仁发问:“天王你怕东王?犯得上巴结他吗?我若是你,就下一道诏旨,叫他们取消这次做寿,让他出出丑。”
洪仁达说:“不必为这点小事伤他,送点礼也没什么。我就怕天王让天京城和文臣武将们笑话,笑你没能耐,得看东王的脸色活着。”
“这不是很好吗?”洪秀全巴不得给不明真相的臣民这种印象:东王跋扈,天王受气、可怜。
洪仁发当然不懂,他还想再问,洪秀全已经无心再开导他们了,就说:“按朕说的去做,礼要送得厚一些。”
洪仁发站起来,说:“想不明白。”
洪秀全说:“你去打听打听,北王府的和一定是最重的。”
洪仁发说:“韦昌辉挨过东王的板子,还这么低三下四的,真怪。他连妹妹都嫁给杨家了,看样子,韦昌辉真叫杨秀清吓酥骨了。”
洪秀全不以为然地笑笑,说:“巴结人的人有两种,一种是怕,巴结是为了保全自己;另一种是掩盖自己的谋略,麻痹对手。”
洪仁发依然不明白,洪仁达却品出了点什么味道,点了点头。
28
东王府二门内鼓乐喧天的东王府里人群熙攘,太平天国凡在京城的重要人物几乎都到了,连韦昌辉、秦日纲也都叫人抬着一箱箱贺礼,亲自来祝寿。
二门内特意搭起一个礼品台,上面摆的礼物堆成了山。韦昌辉献的巨匾特别醒目,四个金字是“太平之花”。
傅善祥被一群女官们围着,坐在便殿高楼上,接受一拨又一拨的官员们贺寿。
韦昌辉和秦日纲进来了,他们要行大礼,吓得傅善祥几乎要哭出来了,忙上前扯住二人的手,说:“二位殿下不该来的,你们一来,不是贺寿,倒是来折我的寿了。”
秦日纲说:“怎么能这么说呢。我是真心实意的,你平时没少在东王面前为我们美言、遮掩,我心里有数。”
韦昌辉也说:“你起到的作用,有时是天王也办不到的,望好自为之。”
这几句话倒使傅善祥心里得到了很大的安慰。
29
东王府后苑杨秀清并不喜热闹,也不便为名不正言不顺的傅善祥主持寿诞。他现在躺在后苑湖边草地上,天热难熬,有几个小爆女一人执一把大团扇,在他四面拼命扇风,小丫头们个个汗流浃背。
前面的鼓乐声如仙乐般不时飘来,他半闭眼躺着。李寿春来了,站在几步外,叫了一声“东王”。
杨秀清眼睛也不睁地问:“天王送的什么呀?”
“是一块五尺长三尺宽的匾,用金箔贴的字,写着‘懿德’二字。”李寿春说。
“哦,傅善祥很有面子呀。他那两个宝贝哥哥送的什么呀?”
李寿春说:“是大礼盒,里面是金寿桃。他们两个亲自来了。”
杨秀清满意地“哦”了一声,又问:“韦昌辉、秦日纲、石达开来了吗?”
“翼王石达开没来。”李寿春说,“打发家人来的,他昨天出城视察江防去了。”
“我就知道他不会来。”杨秀清哼了一声。
“北王来了,送了一块匾,比天王送的匾还大,是真金的字,‘太平之花’。”
“太平之花?”杨秀清坐了起来,“好是好,这不是说洪宣娇的吗?怎么又借给傅善祥了?”
李寿春说:“北王说,只有傅善祥最配‘太平之花’这四个字。”
杨秀清虽没笑,却看得出意得志满。他用问话的口吻说:“李寿春,你说,一个人怕你,怕到不得不巴结你的地步,这是不是折服呢?”
“我想这没错。”李寿春说。
杨秀清又问:“有人说,太平天国里很多人都恨我,时刻想推倒我,你信吗?”
“不信。”李寿春说,“没有谁有这么大的狗胆。北王、燕王怎么样?挨了殿下的杖责。我看不是高远了,倒是跟东王更亲了,若不,他怎肯与东殿结亲?”
杨秀清认为他分析得很透,但他说:“挨了板子,总不会舒服的,在背地里借酒盖脸,骂我一顿,这种人,你说该怎么治?”
“这不能饶,”李寿春说,“这是邪气,邪气不除,正气难升。”
杨秀清又“晤”了一声。
30
东王府寿礼台下(一八五六年八月十日)
一群半大孩子在玩耍、嬉戏,宫里人把一些蒸好的寿桃糕分给他们吃。
曾宪在傅善祥父亲的带领下进来了,这孩子与别的孩子不同,他不肯要寿桃糕,也不去玩耍,总是东张西望,不一会就钻进了人堆,傅善祥的父亲四下去找也找不见了。
石益陽也来了,她手里托着一块寿桃糕,边走边吃,她已经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只是还脱不了孩子气。她由于东张西望,走到承宣厅旁边时,不小心与对面的人撞了个满怀,黏糊糊的寿桃全扣到那人身上了,她吓得尖叫一声,忙往后退。
被污了衣服的正是李秀成,她见此人前额广阔,皮肤稍黑,大眼睛,眼睑时时抽动,高鼻子尖下额,看上去特别像外国人血统。李秀成抖了抖身上的寿糕,看一眼不知所措的石益陽,说:“我这战袍可沾你的光吃寿糕了。”
脸色通红的石益陽赶紧拿出花手绢替李秀成擦,越擦油污的面积越大,她说:“脱下来,我给你洗洗吧。”
李秀成笑着说:“你是谁家的?这么标致的小泵娘,我怎么不认识你呀?”
石益陽说:“我可认识你,你是李秀成。”
“好啊,你敢直呼我名。”李秀成说。“你叫什么?”
“石益陽。”她说。
“我知道了。”李秀成说,“你是翼王家的翼长金。听说你跟吟喇学过洋话,说两句给我听听。”
石益陽又恢复了她的天真劲,她笑着用英语说了一句话。
“嘀哩嘟噜一大串,你说的是什么呀?”
石益陽说:“我说,把你的衣服弄脏了,非常对不起。”
李秀成说:“明儿个你上我那里去吧。现在上海、苏州、宁波都有许多洋人,他们常来,可咱们一句也不懂,像鸭子听雷。”
石益陽说:“父亲说,还想让我到英国去念洋书呢。”
“了不起,”李秀成说,“咱们太平天国里连会洋文的人都有了,今后洋人别想欺侮咱们了。”
石益陽咯咯地乐起来。
31
东王府便殿傅善祥在人丛中发现了谭绍光,他正朝前面挤过来。
傅善祥站起来同他打招呼:“谭绍光,你不是出城到兵营去了吗?”
他挤到了丹陛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大步走了上去,走到傅善祥的身边了,侯淑钱挡驾说:“你怎么这么不知道规矩?竟跑到丹陛上来了?”
谭绍光望着傅善祥笑嘻嘻地说:“这是我姐姐。”
侯淑钱不敢再轰他,却也感到纳罕:“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么大个弟弟?”
傅善祥说:“是表弟。”
侯淑钱下去忙活了,谭绍光说:“状元姐姐,我一到东王府,看这阵势,我真吓住了!天王过生日,也不会比你更气派了。”
傅善祥说:“陰差陽错,这都是谁也料不到的,我坐在这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你不知道有多遭罪。”
谭绍光同情地说:“可不是,你若是个名正言顺的王娘还差不多。”
“你别胡说。”傅善祥有点不悦地说。
“那,大家说你和东王的事,不是真的吗?”谭绍光问。
“你能不能说点别的!”傅善祥的自尊受到了严重挑战,她真的火了,霍地站了起来。
谭绍光也吓得起立,他说:“我……我不是故意的……”
一见谭绍光那窘迫的样子,她又不忍心了,转为轻松地问:“你给姐姐带来什么贺礼了?”
谭绍光说:“我的太寒酸了,不敢往外拿。”
傅善祥说:“礼物不一定越值钱越讨人喜欢。拿出来我看看。”
谭绍光迟疑了半天,才从怀里掏出一块五彩斑斓的雨花石来,这雨花石挺奇特,长成个心的形状,托在手上,晶莹剔透。
“雨花石?”傅善祥把那块心形石托在手上反复把玩,说,“真好看,比玛瑙玉石都好看,你买的吗?”
傅善祥心有所动,望着他。谭绍光说:“我上雨花台去了两个时辰,我从山上挖了一百多颗,挑了这个。”
傅善祥深情地望了他一眼,说:“难为你了,谢谢你这一片心。在今天这些礼物中,你这颗雨花石是最珍贵的。”
“真的吗?”谭绍光喜出望外。
傅善祥认真地点了点头。
忽然见侯谦芳快步走来,说:“快,东王来了。”
傅善祥看了谭绍光一眼,谭绍光忙下了丹陛,消失在人丛中。
东王杨秀清戴上了兜式的王帽,四周的珠宝直颤,在李寿春和一大群官吏陪同下来到了便殿,他对站在丹陛下迎候他的傅善祥说:“我还没恭喜你呢,你今天快乐吗?”
傅善祥说:“快乐。”
既然东王驾临,百官们闻讯全都到殿前来参拜,韦昌辉领头,燕王以下按侯、丞相、检点、指挥……的顺序排列站定,又一起跪下去喊九千岁。
当众人再爬起来时,杨秀清向大家说:“我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从广西那时候起,就专门跟咱们作对的清妖头目向荣,前几天病死了,我们又少了个敌手!”
韦昌辉说:“这是天父佑我天朝啊。”
杨秀清说:“清妖以江北、江南大营扼我天京南北咽喉多年,现在总算一气荡平了,可是天国里有人有二心!”
他说得声色俱厉,台下的众将不禁面面相觑,本来胆虚的秦日纲特别看了一眼陈承瑢。
杨秀清又说:“燕王秦日纲本来已经击退了清妖援军虎坤元部,围住了金坛,为什么打不下来?”
秦日纲知大事不好,惶惶然了。
这时,人群里有一个小孩在钻动,正是曾宪,他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不时地往杨秀清这里溜,因为人小蚌子矮,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杨秀清已经站起来说话了:“为什么攻不下金坛?又守不住?怎么会放清妖虎嵩林三千援军进了金坛城?秦日纲还有可能拿下金坛吗?秦日纲贻误了战机,这是为什么?”
这样大喜的日子里,杨秀清突然向本来已打了许多胜仗的秦日纲发难,令许多将领都莫名其妙,只有陈承瑢已有警觉,他的额上先流下汗来。
人们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杨秀清的身上又附上了上帝的灵魂,他抖动着刚说完“尔等小的们”,人们马上习惯地跪了下去。
曾宪怕站着目标太大,也跪了下去,正跪在石益陽身后。
杨秀清在代天父传言,他说:“尔等小的们,要时刻记住,不可背叛太平天国,背叛天国,就是背叛朕,背叛天兄,是没有好下场的。朕无所不在,无所不晓,查那秦日纲、陈承瑢二人有帮妖之嫌!”
此言一出,如同晴天霹雳一般,许多人都呆住了。
杨秀清又说:“帮妖的人不要再帮了,再帮下去,朕可是不会饶恕了。”
他说完抖了抖身子,天父归天,杨秀清坐下,喝了一口茶。
众人胆战心惊地爬起来,秦日纲和陈承瑢已是冷汗淋漓了,他们正等着重责时,杨秀清却说:“燕王我弟,你马上出城去。如果金坛打不下来,速撤围。可向丹陽、常州各城用兵,决不能死守一城。”
秦日纲连头也不敢抬,答了声:“领命。”
大家都奇怪,天父既已判定秦日纲、陈承瑢帮妖,为何不严加惩处呢?杨秀清仿佛根本没与天父沟通似的。
这时,曾宪已经钻到秦日纲身后,离杨秀清只有十步左右了,他连杨秀清的胡须都可以一根根数出来了。他从怀里掏出了手槍,正是谭绍光丢的那支。
他把槍指向了杨秀清,在他正要扣扳机的一刹那,一直注意这小男孩的石益陽悄悄跟在他后面,一见他掏出槍来要行刺,她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在这时槍响了,由于石益陽这一扑,槍打低了,子弹打在杨秀清面前的龙案腿上。
槍声一响,全场大乱,“抓刺客”的叫声不绝于耳,顿时牌刀手上了墙,上了殿顶,另一些已急速护着杨秀清走人殿后去了。
一槍没打着,曾宪泥鳅一样从人群里钻出去,没人注意是什么人行刺,根本不会疑心一个小孩子。只有石益陽对他紧追不舍,一面大喊:“抓那个小男孩呀,他是刺客!”
也就在这时,傅善祥才发现了曾宪,也看见了他手里的槍,她什么都明白了,一阵眩晕,倒了下去。周围的官女、女官都围了上来,扶起她问:“怎么了?”
傅善祥被人扶到后面去了。
32
礼品台前曾宪敏捷地奔跑着,时而翻越照壁,时而钻月洞门,时而又向短墙飞越。
石益陽的功夫也不比他差,寸步不离地猛追。
看看石益陽和另外几个牌刀手要追上了,曾宪向后连开两槍,都打在了灯笼杆上,琉璃灯被打得粉碎。
曾宪忽然不见了,牌刀手们正在纳闷,石益陽看到了一个污水井口,她二话不说,飞身上墙。
33
东王府东大墙外石益陽跳到东大墙下,只见污水井口正通向这里,少量的污水从里面流出,发出腥臭味道。污水从这里流到护城河里。
曾宪的两只腿先从污水口里伸出来了,正在他艰难地往外爬时,石益陽叫了一声:“哪跑!”死死地按住了他。
曾宪手刨脚蹬,想从石益陽身底下逃走,可石益陽骑在他身上,按得死死的。
满脸是污泥的曾宪用哀求的口吻说:“好姐姐,放了我吧!”
“放你?说得好听!”石益陽教训地在他屁股上猛打了几拳说,“你这小清妖,这么小就会杀人了!”
“我不是清妖!”曾宪辩解地说,“杨秀清是我的仇人。”
“你想杀东王,你就是我的仇人。”石益陽见一大群牌刀手已越墙过来,就大声喊,“抓住了,快来呀!”
石益陽松开了他,牌刀手上来,如同老鹰抓小鸡一样把他抓住,用绳子捆了个结结实实,槍也抢了去。
小曾宪一点也不惧,也不肯告饶,他向石益陽脸上狠狠吐了一口,说:“我记住你了,小婊子,我若活着,抓住你千刀万剐,我若死了,变鬼也要抓住你,伸出舌头吓死你!”
一个牌刀手说:“这小惠子,哪来的这么大的仇啊!”
34
东王府石益陽成了英雄,她被前呼后拥地拥到了杨秀清面前。一个牌刀手说:“禀东王,就是她,抓住了那个小刺客,也是她,最先看见那小崽子行刺,打低了他的槍口,若不然……”
杨秀清打量石益陽几眼,问:“你是谁家的?”
石益陽说:“我是翼王的女儿。”
众人都现出惊讶神色。杨秀清说:“石达开有这么一个好女儿。你今年十几岁了?”
“十五岁了。”石益陽说。
杨秀清说:“你做我的干女儿,愿意不愿意呀?”
石益陽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愣了一下。
“你不愿意?”杨秀清说,“别人可是巴结不上呢。”
李寿春在一旁说:“快跪下磕头。”
石益陽却说:“我得回去问问我爹。”
“真是个孝顺的姑娘。”杨秀清说,“那好吧,你爹若是说行呢,你就过来磕头,若是不行,就不用来了。”
石益陽说了声:“哎。”走了几步,又回来,说,“你们……可别打那个小孩呀,他多小啊!”
她的话令所有的人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