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岳州(一八五四年二月二十七日)
太平军水师在林绍璋统帅下攻占了岳州。在岳州城上,林绍璋与石祥祯一边巡城一边说:“我们分一半军队去占领宁乡,然后打湘潭,围攻长沙。”
石祥祯说:“我们该小心才是。听说曾国藩在衡州练湘军,水陆二十多营,有一万七千多人。”
林绍璋不以为然地说:“清妖正规的绿营兵都屡屡败在我们手下,团练湘勇还能有什么战斗力?”
石祥祯说:“不能小看,长沙城有一帮能人,翼王当年梦寐以求的左宗棠也在帮着那骆秉璋出主意呢。”
一听谈到左宗棠,汪海洋在一旁拉了拉石祥祯的袖子。石祥祯走到一处炮台射口处,问:“你扯我干什么?”
江海洋说:“小的这次来,翼王特意叮嘱,让咱们顺便去找找左宗棠,千方百计把他请到太平天国来辅佐咱们。他实在不来,也不能让他帮助清妖出谋划策。”
石祥祯说:“这不是废话吗?人家已经在骆秉璋那里当座上客了。”‘汪海洋说:“那就让他帮清妖帮不成。我有个主意,派人上他隐居的地方去,把他家人掠到咱这来,看他来不来为咱们办事!”
石祥祯笑了:“哪想出来的主意?”
“看三国看的呀。”汪海洋说,“曹操想要徐庶为他干事,不是把徐庶的老娘弄去了吗?”
石祥祯说:“可你别忘了,徐庶弄去了也是个废物,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一计不设,他跟你不一个心眼有什么用?”
汪海洋说:“人家徐庶是仁义之士,为了对得起刘备的恩情,才不肯帮曹操的。清妖皇上老儿给了左宗棠什么?忙了一气,也没给个一官半职呀,左宗棠犯不上为清妖尽忠尽节。”
“你行啊!”石祥祯拍了江海洋一下,说,“你先别忙回翼王那里去。我给你百八十个兵,你连夜绕道去左宗棠家,若是左宗棠在,请了他来,文请不来只好武清。”
“这我会。”江海洋说,“我和他有一面之交,我帮过他忙,不然,东王想宰了他,把他当清妖奸细了。”
石祥祯又说:“若是不在呢?”
汪海洋说:“我把一大家子人,七大姑、八大姨的一条绳全捆来,然后下书长沙,看左宗棠来不来。”
石祥祯说:“别,千万别拉家带口的都弄回来,我们得行军打仗呢,没工夫管他们,挑要紧的抓一个来就够了。”
江海洋就说:“那就抓老爹或老娘,抓老爹吧,老爹抗折腾,一半会折腾不死。”
石祥祯哈哈大笑起来。
2.长沙巡抚衙门签押房(一八五四年四月二十日)
骆秉璋的签押房里坐满了人,曾国藩、左宗棠之外,湘军各营主要将领罗泽南、塔齐布、彭玉麟、杨载福、曾国筌、王鑫等均在座。
骆秉璋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长毛又来犯我湖南,我等你们保卫乡梓的捷报了。”
曾国藩的雄心不止于此。他说:“保卫乡梓是第一步,现湖南乱匪已杀得差不多了,日后湘军必定打出湖南去,为皇上驱使。让他们看看,湘军将是大清中兴的一支劲旅。”
左宗棠两手一拍说:“涤生兄说得好,堪可击节!”
曾国藩拿着一张印好的《讨粤匪檄》说:“这篇《讨粤匪檄》已各州县张贴,当能鼓舞我湘民之抗贼之气。”
左宗棠道:“涤生兄的檄文很厉害,不在于言辞,而在内容。”
骆秉璋说:“可以说切中要害。”
左宗棠说:“发匪什么最不得人心?他们反孔孟,砸文庙,这为天下读书人所公愤;他们倡洋教,又与中国百姓信佛格格不人,这檄文中从此人手,很能煽起民心。”
曾国藩说:“现在发匪占了长沙北面的靖港、西面的宁乡、南面的湘潭,怎么个打法?今天请诸位出出主意。”
彭玉以说:“靖港之敌对长沙威胁最大,宜先打掉它。”
杨载福也说:“我也赞成。”
左宗棠说:“我倒主张先打湘潭之敌,靖港是小鄙,湘潭之敌一破,发匪会无心恋战。靖港自然光复。”
曾国藩说:“季高说得对,先打湘潭。塔齐布,你的四营兵不要去宁乡,主攻湘潭,彭玉麟、杨载福即率水师五营去支援,我当亲率五营水师去督战。”
骆秉璋说:“我为诸公置酒,祝我湘军旗开得胜。”
3.湘陰柳庄左家的家人都在地里干活,茅屋前只有两个年龄相仿的老人在小院里放了张桌子,在挑蚕豆。
江海洋带了一队骑兵一阵风地驰过来,他来过,自然轻车熟路。在左家门前一跳下马来,汪海洋乐了,用马鞭一指说:“没白来,那有两个老头,准有一个是左宗棠的老爹。”
这一队人马拥到茅屋前时,两个老头吓得站了起来。
一个白胡子的佝背老者是左家老仆,叫左福,他仗着胆儿问:“不知你们到此何干?”
江海洋说:“我们是太平天国圣兵,现已打到长沙。奉翼王之命来请左宗棠左先生,他是我们翼王的好朋友。不信你们看!”他亮出来的正是左宗棠给石达开写的那幅字画。
两个老人吓得目瞪口呆,左宗棠的父亲、留两撇八字胡的左观澜说:“他不在家,在长沙。不知你们找他干什么?”
汪海洋说:“好事,请他去做官,去辅佐我太平天国。”
左观澜吓得气都喘不匀了,结结巴巴地说:“那、那他确实不在家。”
汪海洋用鞭子一指,问:“你们俩是左宗棠什么人?谁是他爹?”
左福看了左观澜一眼,说:“我是。”
“他呢?”汪海洋又指了指左观澜。
左福说:“他是邻居,来陪我说话的。”
汪海洋对左福笑着说:“那就麻烦你老人家跟我们走一趟吧。”
左福倒显得很镇定,问:“我一个老朽之人,去你们那能干什么?”
汪海洋说:“不瞒你说,是拿你当个钓饵,把你儿子从长沙城里钓出来,不让他给清妖干事。”
左观澜在一旁暗暗叫苦。
左福说:“那行,咱们走吧。”
汪海洋说:“你别害怕,只要你把你儿子叫出来,我们不会伤你一根毫毛,左宗棠若不出来,可是忤逆之人了,哪有连老子都不要的道理?”
左福向左观澜递了个眼色,向前走去:“行,我去召我儿子。”
汪海洋命令士兵:“扶老爷子上马。”
4.柳庄待江海洋拥着左福驰出柳庄,左观澜吓得赶快拿出纸笔写信。
5.曾国普的签押房曾国藩正命家人曾贵在给他背后搔痒,曾国藩呲牙咧嘴地说:“一到春天,这癣疾犯得就重,实在难熬。”
曾贵说:“找个温泉去洗几个月就会轻得多了,可老爷总拖着。”
曾国藩说:“你哪里知道,我是个什么心情,奉圣命统兵,我是如坐针毡、如履薄冰啊,我这连只蚂蚁也不敢踩死的人,要亲自带兵杀敌,我哪有心思想到自己呀!”
曾国筌走了进来,说:“哥,好消息,长沙乡团来人,说他们摸准了,长毛在靖港不过三四百人,他们以为我们全力去打湘潭了,根本没防备,我们何不趁机收复靖港?”
曾国藩披上衣服,问:“确实吗?”
曾国筌说:“团丁已架好了浮桥,机不可失。”
曾国藩在屋子里踱了几步,一咬牙说:“打靖港。”
随从章寿麟忧虑地说:“这么仓促决定,万—……”
曾国藩说:“打仗,就要出其不意。”他转对曾国筌说:“告诉剩下的水陆各营,直扑靖港。”
6.长沙左宗棠下榻处左宗棠正和郭昆焘议论战局。
左宗棠说:“不至于有大事,发匪进入湖南的是偏师,主力正在围攻武昌,悍将韦俊、石达开在那边。所以我看湘军如调度有方,可以告捷。”
郭昆焘说:“涤生兄毕竟是书生带兵。”
“那倒不怕。”左宗棠说,“他的弱点是经不起打击。打仗不比写八股文章,有时败得很惨,有时又会出现奇迹,要沉住气。他脸皮薄,又求功心切,我怕他经不起风浪。”
突然,一个守城清兵拿了一支箭进来,那箭上穿着一块写了字的白布。清兵说:“是左大人吗?长毛从城外射来一封给您的信,小的特地送来。”
左宗棠一听脸就白了。他抓过箭,从箭上扯下白布,看了一遍,叫了一声:“天呐,这可如何是好?”
“怎么了?”郭昆焘接过白布信一看,说,“贼人真够陰险的了。”他见送信的清兵仍站在那里不走,就从袖子里摸出一块散碎银子递过去:“买壶酒吃。”
清兵千恩万谢地走了。
左宗棠道:“发匪捉去家父,意欲何为?”
“不是写得很清楚吗?”郭昆焘说,“让你亲赴长毛大营,否则杀死令尊大人。我看,他们是为你而来,大约是你名气太大,长毛也急于求贤,说不定请你去当军师呢。”
左宗棠被道着了心事,却不肯露半分,他说:“都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郭昆焘说:“这事可扎手,你又不能不去,去了凶多吉少。万一到了长毛那里,他们不放你呢?即使你不为长毛所用,他们也会打着你的旗号招摇饼市,你可就声名狼藉了。”
“一死而已!”左宗棠说,“我总不能看着老父陷于贼窟而不顾。古人说,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左宗棠只能对不起皇上了。”
郭昆焘说:“再想想,看有没有什么两全齐美之法?”
“非此即彼,岂有他哉?”左宗棠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走来走去。
郭昆焘献策道:“咱们一起去找骆中丞、找找涤生,共同商讨个良策。”
左宗棠说:“你还要替我张扬得满天下都知道吗?长毛那里,为兄是非去不可了,能救得父亲同归,是最好结局,倘他们不放我,我或学徐元直,或自戕,我心已定,请日后你为我作个见证,证明我左宗棠不是背叛朝廷之人。”
说罢啼嘘泪下,郭昆焘也束手无策。
7.长沙城外左宗棠只身一人,骑一匹劣马,趁着浓黑的夜色,急急向前赶路。来到渡口,黑漆漆的江面上看不到一条渡船,只听江涛的呜呜声,水在狂涨。
他骑着马在江边徘徊的时候,后面又赶来几骑马,且挑着灯笼,离很远就听到喊“季高”的声音。
左宗棠迎过去,原来是郭昆焘带人追上来。左宗棠问:“怎么回事,意诚?”
郭昆焘说:“好险!幸而你没有渡江。”他跳下马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大信封来,说:“令尊大人来信了,他根本没落贼手,在柳庄呢。”
左宗棠跳下马来,高兴得连信都不看,忙问:“这么说,发匪是要骗我去?”
“也不全是骗。”郭昆焘说,“你看信就知道了,他们抓去的是你家的老仆左福,他冒充令尊的。”
“一场虚惊。”左宗棠拆开信,在灯下匆匆看了一遍,说,“那我们快回城吧。”
在回城路上,郭焘焘说:“季高,倘你身陷贼营,他们又优礼有加,并不加害于你,奉你为太平天国军师,你将怎么办?”
左宗棠说:“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郭昆焘笑道:“胜者王侯败者贼,自古而然。现在谁也说不好发匪能不能成气候,你看他们下武昌、占九江、打南京,不费吹灰之力。万一他们改了朝换了代,谁敢不对洪秀全三呼万岁?那时人们的忠君就不是北京的梳辫子的爱新觉罗氏了。”
左宗棠不知郭昆焘此话是试探,是看出了破绽,还是真心如此。他说:“意诚慎言。理归理,谁能看那么远呢。这玩笑是开不得的。”就这样支吾搪塞过去了。
8.靖港(一八五四年四月二十八日)
曾国藩的水师船队已经接近靖港,这时南风骤起,水流汹涌湍急,对面太平军营中一点动静没有。
曾国藩坐在岸上指挥陆师,他对章寿麟、卢六说:“看来敌营果然空虚。”
话音未落,太平军营内火炮齐发,火力极猛,水面上被激起的水柱冲天而起,立刻有好几艘战船被打翻。
彭玉粼在前面下令:“收帆,快!”
各船急忙降了帆,彭玉麟又令:“快,驶入对岸铜官湾暂避。”
曾国藩水师刚刚移动,太平军水师几百艘战船齐出,石样祯站在指挥船上亲自开炮,把敌船队形冲得四分五裂,很多船炸得粉碎,湘勇纷纷落水。
曾国藩见水师大败纷纷溃逃,忙令陆师上前攻击。陆师上了浮桥,因是临时用门板搭成,踩上去摇摇晃晃,许多士兵落水,石祥祯又带兵船过来砍浮桥的铁索,浮桥如秋千般晃动,桥几乎解体,团丁、湘勇纷纷掉到水中。
湘营败退,无论曾国藩怎样吆喝,也喝止不住。曾国藩气极了,亲自扛来一杆旗,往他站脚的地方一插,大声喝叫:“过旗者斩!”
渍兵根本不听他的话,纷纷拥过旗界。曾国藩怒不可遏,拔出宝剑来,扯过一个逃得慢的士兵,一剑刺去,士兵胸部冒出鲜血倒在地上。
这是书生曾国藩平生第一次杀人,力气小,人并没有捅死,那兵士手捂着胸,叫着:“曾大帅,再给我一刀吧,叫我痛痛快快地死吧……。
曾国藩手提着剑,却再也没有勇气刺第二刀了。
曾国藩并没能制止兵溃如潮的局面,望着战船尽皆被毁、被焚,曾国藩愧恨交加,大叫一声,投入水中。
一直站在他身旁的章寿麟见状大惊,一边喊:“来人啊!”一边也跃入水中,卢六和曾贵也从远处跑来下了水,几个人好歹把曾国藩从水里捞出来,他闭着眼,浑身沾满沙粒,唠唠叨叨地说:“我有什么面目立于世?你们救我干什么?”
章寿麟叫来一些兵,将曾国藩抬走。
9.靖港太平军营中石祥份正在与部将商议对策。他说:“靖港一役,曾妖头的老本差点全赔光了,投水自尽,只是没死成。”
将士们哈哈笑着,有人打趣说:“他不是有个外号叫曾剃头吗?杀人是杀了不少,尽杀些鸡鸣狗盗之流,杀太平军就不灵了。”
忽然江海洋来到营中,石祥祯问:“你不是在林绍璋那里吗?你怎么跑回来了?湘潭怎么样了?”
汪海洋说:“湘潭让湘军塔齐布占了。”
石样祯惊得站了起来:“怎么会?林绍璋手下两万人都是精兵啊!”
江海洋说:“林绍璋以为湘军全都扑到湘潭来了,他不该率主力向湘江上游转移,结果被湘军诸汝航的五营水师追上,一仗失利,退回湘潭时,在城外中了塔齐布的埋伏,他又想上你们靖港来,又遭到王鑫伏兵打击,几乎全军覆没了。”
石祥祯气得大叫一声:“林绍湾这个蠢材!他误了大事了!他现在在哪里?”
汪海洋说:“他只带了几百人往余陵方向退却了,他让我来给这里报个信。”
石样板说:“靖港之胜,抵不住湘潭惨败呀,我们在这里站不住脚了,准备向岳州撤吧。”
江海洋说:“我得赶回天京去,东王又调翼王回防天京了。”
石样祯忽然问:“你不是把左宗棠的老爹抓到手了吗?人呢?丢了?”
“什么爹呀!”江海洋自嘲地笑起来,“都怪我心粗,当时在他家院子里有俩老头,这个说是他爹,我不问青红皂白就带回来了,岂不知带回来的是假爹,是他家的老仆,真爹漏网了。”
石祥祯说:“你真蠢!这么说,左宗棠没有上钩?”
江海洋说:“真爹还不给他往长沙捎信去呀?他怎么可能上钩?”
石祥祯说:“看起来,这都是天意,翼王二请左宗棠而不成,这是天不助我们啊。”
汪海洋沮丧地说:“回去我还得挨翼王的鞭子呐,我从湘潭往外跑时,把左宗棠给翼王的字画丢了。”
石祥祯说:“丢了就丢了吧,左宗棠不就识几个字吗?有没有真本事还说不定呢。”
10
曾国藩座船上饭菜摆在桌上早凉了,老仆曾贵又端来一碗热面,曾国藩仍不吃。
曾贵说:“胜败乃兵家常事,老爷不能这么想不开呀。”
曾国藩一直在微微摇晃的中舱里木雕泥塑般坐着,补服干了,皱皱巴巴的,还沾着沙粒,一副狼狈相。他说:“出师不利呀,我苦心经营的湘勇,如此不堪一击,这不是贻笑大方吗?”
“老爷就是太把面子看得重了。”曾贵说,“向荣、和春、倚善这些能征惯战的大将又怎么样?不照样常叫长毛打得找不着东西南北?再说了,塔齐布、诸汝航在湘潭打了大胜仗啊,他们也是湘军啊,也是老爷治军有方才打了胜仗啊!”
这一说,曾国藩脸上有了笑意,说:“我正要给皇上写奏折自请处分呢。”
这时曾国筌兴冲冲地进来,接过话茬说:“哥哥不要自寻烦恼,我们大获全胜了呀,请什么处分?靖港失利是很小的失利,湘潭大捷消灭了长毛春官又副丞相林绍漳精兵两万人,这是我湘军的大捷呀,上奏应该写这个,提什么自请处分?”
曾国藩叹口气说:“隐恶扬善,那是欺骗朝廷,断断干不得的。”
曾国筌道:“哪个不这么干?像大哥你这么傻,这么愚忠,到头来不见得有好结果。”
“是非曲直自有公论,”曾国藩有了精神头,说,“拿纸笔来,我亲自写折子,让他们发六百里加急送京师。”
“先等等,”曾国筌挤眉弄眼地坐在曾国藩对面,说,“有一件奇事,我若说出来,大哥你准能多吃一碗饭。”
曾国藩问:“何事?你别挤眉弄眼的,为人要大大方方的,不可学小家子气。”
曾国筌笑嘻嘻地答了一个“是”字,从袖筒里摸出一个纸卷,已经沾上了泥土,他将纸卷打开,原来是左宗棠给石达开写的字画,正是汪海洋丢失的。
曾国筌给哥哥看时,却用两只手盖住了题款处,只露出十六个字来。他问:“哥哥认得这个字体吗?”左宗棠的字很特别,横不平坚不直,却很有风骨。
曾国藩不假思索地说:“左季高的!”
曾国筌说:“你那么肯定?”
曾国藩说:“你把他的字放在百人字帖之中,我也能分出来。”说着,他叫曾贵打开箱子,从一大堆字画当中找出一卷,解开丝绳,是左宗棠手书“天地正气”四个大字。他把这张字画与曾国筌拿来的摆在一起,说:“你看看,是不是出自一人之手?”
曾国筌道:“哥哥眼力果然不凡,我就认不出。”他松开左手,说:“不过,你看,落款却是高季左。”
曾国藩说:“把名字颠倒过来是什么名堂,左季高这人,喜欢弄些邪门歪道。”
曾国垄又松开了右手,说:“叫你大吃一惊的在这里呢!”
曾国藩抬头一看,的确暗吃一惊,“太平天国翼王教正”一行字如针刺目。他看弟弟一眼,问:“哪里得来的?”
曾国筌走过去关紧舱门,说:“乱军中拾到一个背囊,士兵把值钱的东西落入私囊了,这东西没人要,扔在路上,恰为我所拾到。”
曾国藩紧张地思忖了一会,用断然的语气说:“假的,这幅字是别人伪造的。”
曾国筌睁大了眼睛说:“这可怪了,方才你一口咬定是左季高的手笔,现在怎么又说是伪造了?你有必要回护这个人吗?”
曾国藩说:“是伪造无疑。左季高什么时候、什么由头给石达开写一幅字画?这不是很荒唐的事吗?”
曾国筌说:“我想起来了那年长毛第一次围长沙的时候,左宗棠和郭昆焘两家人一起从柳庄搬到白水洞避乱,后来我听意诚说,左宗棠回柳庄去取书,竟有好些天音信皆无。他能到哪里去?他肯定去了长毛那里,说不定想过投长毛。”
“胡说,”曾国藩生气地打断弟弟,说,“你怎么可以无中生有,凭臆测妄猜?”
“你不用回护他。”曾国筌说,“我不会冤枉了他。你记得吗?几次议起破敌良策时,左宗棠总是对长毛的长处、短处分析得头头是道,有一回甚至说出长毛哪一级可以有女人,他怎么能知道得这么清楚?他去过!”
曾国藩火了,说:“住口!你为什么平白无故置人于死地呢?”
“白纸黑字,这叫平白无故吗?”曾国筌拍着那张字画说,“这是证据。你的心太好了,那左宗棠虽与你是朋友,可他根本不把你放在眼中,经常在人前背后奚落你,好像湖南真的不可一日无左宗棠了,你还不趁此机会叫他出出丑?”
曾国藩说:“他是有毛病。可你我又何曾是完人?左宗棠恃才做物是有的,有大才者多清高自负。日后,他必是国家有用之人,不能因为个人义气而公报私仇。”
曾国筌道:“你真是菩萨心肠。”
曾国藩将字画卷起来,放进箱子,让曾贵上了锁,他说:“就这样吧,此事不要乱说了,毋庸置疑,这字画一定是赝品。”
曾国筌摇摇头,没有办法了。
11
北京养心殿咸丰皇帝放下手中的奏折,说:“这曾国藩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肃顺说:“奴才以为此人人品正。”
咸丰说:“是啊,明明湘潭大捷,剿灭了发匪林绍璋两万精锐之师,而靖港小败,他却奏请处分,这样的臣子,朕已久而不闻了。”
肃顺说:“他在京当侍郎时,就十分清廉,母亲仙逝,除了圣上所赏一千两银子,他回籍奔丧时两袖清风。”
咸丰反倒起了疑心:“此言过了吧?他再清廉,也不至于如此,二品京堂的俸禄还不至于寒酸到如此地步吧?”他疑必是矫情,是曾国藩沽名钓誉。
肃顺道:“京城有个湖广同乡会馆,在大红门一带,住了好些病弱举子,曾国藩常拿自己的俸禄去周济这些穷读书人。”
咸丰感慨地说:“凤毛麟角啊,不可多得。拟旨吧,不给什么处分,要多加勉励,那塔齐布就按曾国藩保举的办,升湖南提督吧。”
肃顺说:“喳!”
咸丰说:“林凤祥、李开芳两股北窜之匪现在若困守静海,不足为害了,当然也要加力剿灭。北援军现在又令朕忧心,现在怎么样了?”
肃顺命起一份奏报说:“发匪曾立昌北援军其势甚锐,过正陽关后,克丰县,窜人山东省境,随后又陷我全乡县,知县杨正白受伤投井殉节;匪又占巨野,知县朱运昌死难;两日后,贼攻陷级城、张秋镇,在攻克陽谷县时,知县文颖死难;后又攻陷冠县,知县博士珍战死;现正在攻临清州……”
“别念了。”咸丰烦躁地说,“胜保不是去了吗?”
肃顺说:“胜保骑兵七千人三月初七赶到临清,驻扎城西北,崇恩从夏津回防,张亮基初七晚上与发匪接战,打赢了一仗,擒获发匪总制曹城一名,但张亮基弹劾胜保纵部下抢掠,事事掣肘,不肯用力。”
咸丰说:“这张亮基也是多事。朕不靠胜保靠哪个?他张亮基没有别的本事,专门会弹劾别人吗?好吧,让他走得远远的,以奏报失实之罪名将张亮基革职,发往新疆军台效力。”
肃顺说:“那么,先让藩司崇恩署理山东巡抚吧?”
咸丰点了点头,说:“责令胜保,务必将北进之贼堵在临清,不使与林凤祥合为一股。”
肃顺说:“北援发匪溃灭即在最近,皇上勿忧。”
咸丰问:“卿何以知道?”
肃顺道:“发匪北援军犯了兵家大忌。既是援军,就应一路避实击虚、快速前进,力图及早与静海、独流之匪会师,可他们现在在临清州攻坚,耗费时日,怎能持久?”
咸丰以为肃顺说得对,就说:“如果发匪打入临清,就让胜保、德勒克色楞将他们团团围住,使其不能北窜,坐以待毙。”
12
曾国藩座船泊岸处左宗棠从长沙城里赶来,专门来看望曾国藩来了。在上船之前,他交给曾贵一串纸钱,是金箔扎成的元宝。
曾贵愕然问:“左大人这是何故?”
左宗棠捻须笑道:“不要多问,你拿进去给你老爷看了,他就明白了。”
曾贵迟疑再三,才不得不提了那串纸钱上船去了。
13
曾国藩座船中舱其时,曾国藩与曾国筌正在饮茶,见曾贵提了一串纸钱进来,曾国筌惊问:“谁死了?要给他烧纸钱?”
曾贵说:“哪里。左大人好怪,他来见老爷,不拿片子,非让小的拿这个来见老爷,说老爷一看就明白了。”
曾国筌大怒,手拍桌子,把茶碗震得直跳:“左宗棠欺人太甚!”
曾国藩却没恼,他站起来接过那串纸箔金锭,举起来数了数,说:“你们看,正好四十四个,我今年四十四岁,给死人烧纸钱,都是几岁烧几个,这是左宗棠为我来吊丧来了。”
曾国筌对曾贵说:“把他轰走!不见,就说老爷睡了。”
曾国藩说:“你不想见你走开,我不能不见。”
曾国筌道:“他如此奚落你,你还待他如上宾?”
“心怀开阔些没有坏处。”曾国藩站起身说,“快请左大人中舱见。”
曾贵答应着出去,曾国筌赌气躲到底舱去了。
曾国藩一见左宗棠来到中舱,忙拱手笑道:“多谢季高兄,看来,没白交足下这个朋友,我死了有你记得吊丧,不至于身后冷清。”
左宗棠坐下,说:“一个主帅,一仗失利,便寻短见,窃以为这是鼠目寸光的无能之辈,我为有你这样的朋友脸红,也为京中朝野举荐涤生兄的高士们脸红。”
话说得如此刻薄,曾国藩却没有发怒,他说:“季高骂得好。只有你肯这样痛斥,别人都会留面子给我的。”
见曾国藩并不恼,左宗棠高兴了,他说:“原谅我讥讽了涤生兄,得罪。我是一番好意,在你面前说恭维话的人成群结队,像我这样讨厌的角色没人去当,只好我来当。”
曾国藩道:“你骂得痛快,我是太看重面子了,也还有一层,当时投水,是想尽忠,我不能当长毛的俘虏。”
“这不叫尽忠。”左宗棠说,“国难当头,最容易的是死,长毛杀到,或上吊,或投井,报上去,皇上封溢,算个忠臣。我以为能够卧薪尝胆者,方是最大的忠,十年磨一剑,剑利方可斩妖。”
曾国藩说:“季高到底是高人一筹,这番话有如醍醐灌顶。”
“响鼓也要用重槌呀!”左宗棠说,“恕我无札。”
曾国藩说:“我从不在意你的放浪不羁,我若认真、小心眼,早把你送的纸钱扔到江里去了。季高,你必有高招教我。”
左宗棠说:“你想听真话吗?”
曾国藩说:“想听阿谀奉承之言,就不找你左宗棠了。”
对这句话左宗棠很受用,他跷起了二郎腿说:“你太嫩,也只配杀天地会奸匪。你毕竟是文人,心软,没有大将风度。听说你斩了一个小兵手都抖了?”
曾国藩笑道:“那到底是一条人命啊。又是亲手杀。”
左宗棠说:“东郭先生岂可为将?你不是不知道,一将成名万骨枯。有人挖苦说,你们的红顶子是用血染红的,我看这是真的。能当大将的人,必须心狠手辣,在你眼里,可供驱使的兵勇不过是用具,你建功立业的棋子,吃一个、丢一个,在所不惜。拿出你杀天地会的勇气来!”
曾国藩不能不佩服左宗棠的冷酷无情的性情。
左宗棠说:“如果我是你,当时兵败如山倒的时候,就不会拿一个小兵祭刀,我要杀一个哨官、营官,杀鸡给猴看不行,有时候须杀猴给鸡看!”
曾国藩击掌道:“好一个杀猴给鸡看。我不如你。日后左公治军,当是大将之法度。”
左宗棠说:“姑且不去说你投水的事了。现在该谈你大张旗鼓宣扬湘军首战大捷的事才对,你却躲在官舱上发呆、发愣,你要让天下人皆知湖南有一支能征善战的湘军,湘军有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大帅曾国藩!”
曾国藩笑了:“自吹自擂?”
左宗棠道:“喇叭不吹,谁知道你有?京中我们有的是大小同乡,湖南也不乏文人騷客,此时不用用他们那支生花的笔,养他何用?”
曾国藩说:“即使我将来打下了南京,也断不会厚颜无耻地做这种事,我的性情,你是知道的。”
左宗棠说:“我已经替你做了一些。冒功之事不可为,居功而不言,也不是什么美德。我问你,你为什么练兵,为什么奔波王事?”
曾国藩说:“当然为朝廷尽力呀。”
“你不敢说内心深处的话。你不为光宗耀祖?你不为身后扬名?你不为名垂青史?”
曾国藩被法问得答不上来,可以说尖刻得深入骨髓了。
左宗棠又说:“如果不为这些,你大可不必受寒窗之苦,大可不必在官场沉浮,当个种田人、当个和尚岂不心净?”
曾国藩不能不折服,他现在又把自己说左宗棠的一套原物奉还了。可他是内向的人,绝不可能像左宗棠那样,敢把什么都抖落出来。
14天王府苏三娘住处苏三娘正在卸妆,司琴走来说:“天王宣你,立刻去吧。”
苏三娘问:“这么晚了,什么事?”
司琴说:“可能是急事。”
苏三娘又问:“天王在哪里?”
“在他寝宫。”司琴说完出去了。苏三娘陷人烦恼的沉思中。
15
天王寝宫洪秀全在寝宫里来回踱着步,有宫女回道:“掌朝仪到了。”
洪秀全回过身来时,见苏三娘站到了跟前,她说:“请天王恕罪,臣刚刚卸妆,陛下宣臣甚急,没来得及上妆。”
洪秀全看着她说:“你不上妆更美丽,就像出水芙蓉,天然去雕饰。”
苏三娘问:“圣上找我有急事吗?”
“没有急事不能找吗?”洪秀全笑笑说。
苏三娘说:“臣怎么敢?”
洪秀全问:“朕让你草拟的诏旨拟好了吗?”
“是削去林绍璋官职的诏旨吗?”苏三娘问。
“这林绍璋真是庸碌无能之辈,湘潭之役,折损两万人马。”
苏三娘说:“已拟好诏旨,明日就可以发往湖北。臣听说东王的意思是降两级使用。”
洪秀全说:“你告诉杨秀清,我没追究东王用人不当的过失已经够宽容了,这样的大仗本应让出外督师的石达开管,他却把石达开调回天京,还不是看石达开的名气太大,在安徽有口皆碑他不舒服了?”
苏三娘听着,不好表态。
洪秀全说:“朕近来常常害怕,不敢入睡,几乎天天失眠。”
苏三娘说:“该请内医看看。”
洪秀全说:“看不好,也不用看的。朕一躺在床上就觉得恐惧。从前也偶有这种时候,程工娘在的时候,她拉着朕的手,给朕轻轻地说点什么,朕也就慢慢人睡了。自从程妃走了,朕就视黑夜为最恐惧之事了。”
苏三娘不知天王是什么意思,只得听着。
洪秀全终于摊牌了:“你留下来陪朕吧,朕谁都信不过,你是朕惟一信得过的人。”
苏三娘最担心的事,终于以程岭南的猝死而提到日程上来了。她很冷静地说:“天王如果夜里害怕,我去请哪位王娘来伴你,臣留下多有不便。”
“有什么不便?”洪秀全说,“你只须坐在床边就行了,朕真的害怕。”
苏三娘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16
天王寝宫夜已深,摆在桌上的馏金西洋自鸣钟在打午夜十二点。洪秀全蜷伏在绣龙凤缎被里,半闭着眼,似睡非睡的样子,一只手紧紧地拉着坐在床头的苏三娘的手。
苏三娘显得十分疲倦却又不敢走开。
突然,洪秀全一抖,惊悸地叫了一声:“天父、天见……朕是真的天父之子……”。
苏三娘在他手背上拍了拍,洪秀全刚刚安静下来,突又恐怖大叫:“妖魔!妖魔!”猛地坐起来,把苏三娘死死地抱在怀中。
“不用怕,陛下,你在寝宫里,没有什么妖魔。”苏三娘又惊又怕,却又不得不安慰他。
洪秀全惊出了一头冷汗,他渐渐清醒过来,松开苏三娘,说:“方才朕又做了个噩梦,梦见曾水源和程岭南都来追朕。”
“那是陛下的错觉。”苏三娘说,“他们两个都是陛下最信赖的人,怎么会为难陛下呢?”
洪秀全坐在那里望着苏三娘,不知在想什么。苏三娘给他倒了一杯茶,叫他喝了后,说:“陛下睡吧。”
洪秀全说:“你陪朕睡,没有你,朕无法成眠了。”说着他把苏三娘拖到床上。
苏三娘挣脱了,她说:“陛下,你怎么能这样?”
洪秀全说:“你还在想着罗大纲吗?告诉你,你不跟朕,看他罗大纲有几个胆子敢娶你?你天天在宫里,你知道别人会怎么想?”
苏三娘整整衣衫退后一步,说:“君有君样,臣才有臣样,天王你别错看了人。”
“朕错看了你吗?”洪秀全说,“哪个女人不求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上人?你依了朕,朕日后废了赖娘娘,立你为娘娘,朕言而有信。”
苏三娘说:“就是现在王娘位置虚位以待,臣也不愿意。不是天下所有的女人都巴结这个位置的。”
“你的口气很大。”洪秀全说,“你在我宫中,你不按朕的意旨办,你自己也知道,会是什么结果。不过,朕绝不会强制你,若想那样,就拖不到今天了。”
苏三娘说:“圣上没事,臣告辞了。”
“站住。”洪秀全喝了一声,赤脚跳下地来,突然跪下了,一路膝行爬到苏三娘脚边,说,“三娘,朕想你都想得疯狂了,为了得到你,朕不惜跪在你石榴裙下。”
又惊又气又惶惑的苏三娘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好,她向后退了几步,还是走上前,双手扶起了洪秀全,说:“别这样,天王,这不是太失体统了吗?我苏三娘不值得天王这样。”
洪秀全说:“为你,朕把王位丢了也在所不惜,你就真的不可怜朕吗?”
苏三娘说:“臣妾已是罗大纲的人,我不能做人人唾骂的贱人。”
“你给朕做工娘,谁敢骂你为贱人?今天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洪秀全说着又把她抱住,并且伸手去撕她的衣衫。哗一下,衣襟扯开了,在露出酥胸的同时,也露出了插在她腰间的弯把洋手槍。
天工吃了一惊。
槍,似乎提醒了需要自救的苏三娘,也同时给了她胆量,也使她失去了理智。她嗖地一下拔出了短槍,对准了洪秀全。
洪秀全向后踉跄地退着,双手做着推拒的动作,他吓得话也说不出来了。
苏三娘说:“是你逼我走这一步的,你把苏三娘看成了没有节操的人,你把君臣之间的圣洁玷污了。你如果仍要胡来,我就先打死你,然后我也死。”
洪秀全完全颓了,坐到了地上。
苏三娘走到条案旁,说:“你起来,只要你去掉邪念,你还是主,我还是臣,我绝无犯上作乱之意。”
洪秀全战战兢兢地爬起来,说:“你,放下槍,走吧。”
“不,”苏三娘说,“你马上写一道亲笔诏旨,解除我宫中掌朝仪的职务,派我到罗大纲兵营里去。”她已经把槍放下了。
洪秀全渐渐恢复了平静,他走到条案前,拿起笔来,笔是枯的,干硬,足有二尺见方的龙纹大端砚的砚田里也是干的。
苏三娘倒进一点水,为他研墨。
洪秀全说:“朕没有福气呀,你别怪朕,朕实在是太爱你了。”
苏三娘说:“那你把它留在心里吧。”
洪秀全在砚台上濡着笔,说:“苏三娘是奇女子,美烈兼备,难得。苏三娘,朕封你为美烈侯,如何?”
苏三娘说:“我不要侯,论功劳我也不够,我不愿叫人说三道四,人家会以为我苏三娘卖身求荣。”
“何必说得如此难听呢!”洪秀全的笔在空中悬一会,说,“丞相的职位都满着,给你一个思赏丞相吧。”
苏三娘问:“事后你会说是苏三娘用手槍逼封个丞相的吧?”
洪秀全说:“那怎么会。”
苏三娘说:“找一个杀我的借口啊!”
洪秀全不知不觉已转到了条案这面,已离手槍飓尺之遥了,他顺手抓槍在手,笑着说:“杀你现在就行,还用找什么借口吗?”
面对举起来的槍口,苏三娘只冷笑了一下,说:“开槍吧。”
洪秀全笑着把槍放下,说:“朕与你开个玩笑,我实在不忍心打死你,尽避你已经冒犯君颜了。”说完,他仍深情地看着苏三娘。
苏三娘凌厉不可侵犯的表情已经不见了,她拿起手槍,揣起那份用了天王大印的浩谕,说:“谢谢天王成全了我。”
不知为什么,她眼里饱含了太多的泪水。
洪秀全的眼睛也发潮了。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地说:“你不会再来看朕了吧?”
苏三娘说:“天王要多少美女,天下尽有,容易得很。臣要去冲锋陷阵,为天王、为天国去疆场洒血,臣妾不能做天王的妃子,却是您的忠贞不贰的臣子。”
她跪下去,磕了一个头,大步走了出去。洪秀全的泪水流了满腮,他喃喃地说:“原谅朕,你真是一个值得敬重的人……”
17
圣粮库陈玉成已奉命随韦俊西征,范汝增和曾晚妹拿了几面军旗进来。
曾晚妹说:“军旗做好了,你看看行不行?”
陈玉成打开看了看,上面绣着“太平天国殿左三十检点陈”一行大字。
陈玉成说:“我是随韦丞相出征,我有没有旗号都行。”
“那怎么行?”范汝增说,“若是他派你去单独进兵呢?你难道不打旗号?”
“有太平天国的军旗也就够了。”陈玉成说,“既然做了,就算了。咦,怎么还有好几面?不是你们俩也做了军旗了吧?”
曾晚妹说:“我们俩是芝麻粒小辟,哪配有旗?”她打开来一看,也是陈玉成的旗。
陈玉成问:“干吗做好几面哪?”
曾晚妹说:“万一大旗倒了、烧了、丢了呢?万一你派范汝增为偏师,是疑兵,不也得打你旗号才能迷惑清妖吗?”
“行啊,你们俩!”陈玉成乐了,“看来兵书都没白看。”
曾晚妹问:“你的行装好了吗?用不用我来帮你收拾?”
陈玉成说:“好啊。”
范汝增说:“我也去收拾一下。”走了出去。
两个人抖开行李开始收拾,曾晚妹又从背囊里倒出胡玉蓉送给陈玉成的那个同心结,她撇了一下嘴,说:“还留着呢?是不是等着猴年马月在什么地方相见啊?”
陈玉成说:“你若看着不顺眼,扔了吧。”
曾晚妹在手里掂掂,说:“扔了怪可借的,好歹也是人家一番心意呀。再说,被人家爱着,也不是坏事呀!”
陈玉成双手捧着她的脸蛋,说:“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宽容、这么体贴别人了?”
“这也是感化的。”曾晚妹说,“公主送你的洋表呢?”
陈玉成从衣襟底下取出来,说:“在这呢。”
曾晚妹又撇了撇嘴,说:“这可是太宝贝了屈身藏着呢。”
“又来了!”陈玉成说,“我也不能把一块表挂在脖子上招摇啊。”
曾晚妹托着那个带梅花丝络套的表,不赞表,却赞那丝络套:“这手工真细,仪美公主一定是个心灵手巧的人。”
“我哪知道。”陈玉成说。
“你不敢说。”曾晚妹说,“你心里不知怎么称赞她呢。哎,她长得美不美?”
“你都问八百遍了。”陈玉成说,“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天王的女儿别看地位高贵,人不一定长得美。”
“你这人不老实。”曾晚妹激了他的额头一下。
“我又哪儿不老实了?”陈玉成问。
曾晚妹说:“我问过好几个见过仪美公主的人,都说她在几个公主里是最标致、最有教养的一个,说比她姑姑还好看。你不敢说她好看,是你心里有鬼。”
陈玉成说:“我的鬼都是让你的鬼吓的。”他叹了口气,说:“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仪美真是个好人,通情达理,又善解人意。”
曾晚妹说:“你后悔了吧?当初你不如顺水推舟,当了驸马呢,岂不是有了个才貌双全的媳妇?”
陈玉成说:“那你怎么办?岂不又得去投河?”
曾晚妹说:“你那时心就铁石一般硬了,管我跳河还是投井?”
陈玉成说:“说心里话,我总觉得对不起她,她成全了我们,自己却病得死去活来。”
曾晚妹说:“你要上前线了,你该去向她告个别,别让人家骂你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陈玉成大为惊讶,看了她半天,问:“你是真是假呀?”
曾晚妹说:“小狈才说假话呢!”
陈玉成在她脑门上亲了一口,这是对她如此大度和懂事的回报。
18
安庆城下长江码头苏三娘乘一艘战船来到城下,恰巧碰上陈宗扬骑马巡查过来,一见靠岸的船上站立着一身戎装的苏三娘,立刻下马,跑步上了刚刚搭起的跳板去扶她,问:“你不在朝中当掌朝仪,换上戎装来安庆干什么?”
苏三娘说:“来处置一件要案。”
陈宗扬说:“我乐了一半。我还以为你是专门来看望罗丞相的呢。”
苏三娘说:“看他干什么。”
陈宗扬说:“你可辜负了罗丞相一片心了,他腰上总挂着你给他的香荷包,一想你的时候就托在手上看。”
“你别玄了。”苏三娘说。
“有一句谎话,天打雷劈!”陈宗扬说过,又问,“到底有何公干,让你亲自出马呀?”
苏三娘说:“发现有人私通。”
“谁?”陈宗扬一抖,脚踩在跳板上,差点摔下江去。
“怎么了,你慌什么?”苏三娘忍住笑,问,“你和谢满妹没有越轨之事吧?”
“我哪能呢。”陈宗扬紧张得脸都涨红了,说,“我们清清白白。再说,天朝法度谁不知道呀,怎敢违反?少不得男的在兵营里当和尚,女的在女馆里当尼姑罢了。”
“看看,一肚子怨艾!”苏三娘说,“反正你得小心点,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
“我真的没事。”陈宗扬扶着苏三娘上了自己的马。
“你用不着向我表白。”苏三娘说,“我又不管你的闲事。”她见陈宗扬在前面为她牵着马,就笑道:“这多不好意思,你这么大一个副丞相,替我牵马,我可要折寿了。”
陈宗扬说:“我就是升了主将、军师,封了候,在你面前也是牵马坠镫的角色。”
苏三娘咯咯地笑起来,她望一眼高远深阔的蓝天、雪浪无垠的浩浩长江,还有安庆城那青灰的城墙、朱红的城楼,她说:“还是天京外面好啊,自由。”
19
罗大纲衙署罗大纲摆了一桌丰盛的宴席招待苏三娘,请来了陈宗扬等几个人作陪。罗大纲的拘谨和恭敬完全是对待上级,这使苏三娘极不舒服。他端起一杯茶,双手擎到苏三娘面前说,说:“一杯淡茶,不成敬意,为掌朝仪接风洗尘,末将视天王万寿无疆。”
说毕他一口饮干,用手指抿了抿沾在络腮胡须上的茶水。
苏三娘直视着他,连杯也没有端,这一下,陈宗扬也不敢喝了。
“请。”罗大纲又说,“掌朝仪总得给个面子呀!”
“我不是掌朝仪,”苏三娘压住火气说,“我是思赏丞相,是到安庆来带兵的,受你冬官正丞相节制,你口口声声称我为掌朝仪是什么意思?”
“我错了,”罗大纲小心地赔笑说,“安庆本是顶天侯秦日纲巡守,因他北伐皖北,令我驻扎,如恩赏丞相有何教谕,请随时告知。”
这明显生分的话令她吃惊,令她伤心,她的泪水在眼眶里转。
罗大纲亲自为她夹了一大块鱼,说:“安庆的鱼正肥,请用一点,请……”
“我不要你用请字!”苏三娘突然火了,把面前的杯盘一推,一阵哗啦啦响,在众人都目瞪口呆时,苏三娘昂首离席而去。
20
苏三娘下榻处的院子里苏三娘被牌刀手带人有月亮门、假山和人工湖的富丽堂皇的庭院时,她问:“这是什么地方?”
牌刀手答:“从前是安徽巡抚衙门,后来翼王住这,再后来是顶天侯住,又后来是罗丞相住,如今是你住。”
苏三娘边走边测览着几进院子数不清的房舍和水上的亭榭,她问:“这么大一座园子,只我一个人住?”
牌刀手说:“罗丞相吩咐,这院子没事不准任何人进。”
“好啊,把我隔绝起来了。”
21
苏三娘的卧房窗明几净,古香古色的家具都是紫檀木的,制作精良、考究,屋中间放着一只景泰蓝盖的宝鼎,里面点着藏香,香烟袅袅。
苏三娘一进屋子,早有几个牌刀手上来侍候,有的打洗脸水,有的上水果,有的冲茶,个个毕恭毕敬。
苏三娘突然大声说:“叫罗大纲来!”
一个小头目说:“罗丞相在忙……”
苏三娘啪地一拍桌子,提高了嗓音说:“去叫罗大纲!”这种不客气的称谓和语调都对牌刀手们有震慑力,哪个敢违抗,小头目答应一声跑了出去,其他的也纷纷躲避,踪影皆无。
天渐渐黑下来,一个牌刀手来,悄然地点起上上下下几十支蜡烛,屋子里亮如白昼。
罗大纲到底来了,他站在门外,问:“有什么事吗?”
“你进来!”苏三娘用命令的口气说。
罗大纲仍然没有进来的意思,说:“在这里也行。”
“我吃人吗?”她又把声音提高了八度。罗大纲不得不进来。苏三娘发现门外还站着七八个牌刀手,她心里没好气,走到门口,说:“丢不了你们的罗丞相,都走开,不叫不准来!”说着“砰”一声关上了房门,面面相觑的牌刀手们只得识趣地离开。
主动权完全操在苏三娘手中。她命令似的对罗大纲说:“坐下。”
罗大纲木偶似的,机械地坐下。
苏三娘倚在一个镂花柜子前,看着罗大纲,问:“你怎么回事?”
“没怎么呀,”罗大纲说,“我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只管讲。”
苏三娘气得眼泪快掉出来了,她说:“我明白了,你是把我当成下钱女人了,是不是?”
“这从何说起!”罗大纲说,“你是天王身边的人,怎能说是下贱呢。”
“你还敢说!”苏三娘更加委屈了,她说,“你给我说清楚,你为什么变了,变成今天这副样子?我天天等,月月盼,总算盼到到你身旁这一天了,你却这样对我,你是个黑心狼、负心汉!”
任她骂,罗大纲一句话也不说。
“你怎么不说话?”苏三娘厉声追问。
“你让我说什么?”罗大纲说,“这是太平天国里妇幼皆知的事,你非让我说破它,有什么意思呢?”
苏三娘的眼泪哗哗淌,她说:“好啊,你说的太平天国里妇幼皆知的事,怎么偏偏我不知道?你倒要说给我听听,你今个非说不可。”
罗大纲扭过头去不看她也不说话。
“我替你说,”已经被愤怒之火烧得眼都红了的苏三娘走到他面前,大声说,“说我苏三娘是天王的宠幸女人,不是王娘的王娘,对不对?”
罗大纲不敢正视她的目光,别过脸去小声说:“这是你自己说的。”
“可这是你心里想的!”苏三娘说,“只不过你不敢说罢了。”
罗大纲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男子汉的尊严受到了挑战,他不能再容忍下去了,霍地跳了起来,说:“我有什么不敢说?你都敢做,我还不敢说吗?”
“好,好,”苏三娘咬牙切齿地说,“你罗大纲有种!”
罗大纲说:“想当初,天王硬拉你进宫去当掌朝仪,你对我哭诉,你不愿去。我舍不得放你进宫,我还不知道他对你垂涎已非一日了吗?可你不肯跟我走,你说得多好听啊!为了太平天国,为了我们的理想,你不让我拉出去单干。现在我明白了,你忠于的是他,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
“啪”一声,苏三娘重重地打了罗大纲一个耳光。罗大纲呆住了,意外比愤怒更攫住了他,他的心在痛苦地收紧。苏三娘自己也愣住了,手尖发麻,心底隐隐作痛。
就在罗大纲转身决然离去的当儿,苏三娘送着哭声厉声高叫:“你回来!”
罗大纲站下了,却没有回过身来,他听到了委屈的哭声。
苏三娘一边哭一边宽衣解带,脱去了戎装,最后脱得一丝不挂,恰在这时罗大纲猛一回头,他吓得大叫起来:“你,你疯了吗?你这是干什么?”
苏三娘以泪洗面,无限伤感地说:“不这样,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罗大纲,你可以打我,骂我,你不能作践我的人格。今天,我就给你了,我让你知道,我苏三娘是不是一个黄花处女!你过来!”
罗大纲震惊得脑子出现了一片空白,他只听得见她痛不欲生的哀哀哭叫。他想不到他所挚爱着的女人是如此之烈,如此之美,难怪天王封她为美烈丞相!时间凝固了,万籁凝固了,只有爱情的火山在喷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