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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雪花飘飞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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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飘在窗子上,

难题落在心坎上。

——民歌

1

拂晓,冒着漫天盖地的茫茫大雪,杨英和李小珠,又从城东南地区赶回龙虎岗来。

十分疲困的杨英,在石漏媳妇的土坯房里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半前晌了。李小珠还呼呼地睡着,其他的人早不见了。杨英从陈旧窗纸的破缝里张望,看见雪花还在纷纷飘落,小院里积雪已经一尺多厚,想必是早晨扫开的道儿,又蒙上厚厚的一层雪了。她听见对面良子房里在开会,人们正在热烈地讨论:

“他算什么贫农,他就是个中农!不过他生活高,吃喝好,一喝酒就够不上中农啦!”

“他呵,他是个漏子!我看他不是贫农,是瓶农!”

“你说什么?”

“天天捧酒瓶,还不是瓶农?”

一阵笑声。

“不要开玩笑!”听得见有人在嚷,“复查成分可不要离了原则!咱们要从劳动和剥削上来分析……”

杨英叫醒了李小珠。两个人匆匆穿棉衣的时候,小珠听着,说:

“怎么搞的!这村的成分还没复查完?”

“不是三榜定案吗!”杨英微笑道,“定成分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可复杂哪。”

“听,他们在讨论谁?”

那边又一阵笑声。

“不要笑,我是说真的。按他的思想、按他的剥削,他就是个富农!”

“三亩地的富农?”

“地是三亩,不多也不少,可是他又当经纪人,又当粮秣员,还贪个污什么的,这里面不尽是剥削?”

“呀,”小珠明白了,“他们在讨论狄廉臣!”

听见那边又在说:

“照你这样说法,他儿子该是个雇农啦!”

“怎么父亲是富农,儿子是雇农?”

“他有时打个零工什么的,不是雇农?”

“真的,像他那样邪门歪道胡鼓捣,该算什么农?”

“天天胡鼓捣嘛,还不是雇(鼓)农?”

“哈哈哈……”

杨英也笑了,说:

“听,有些个人家,成分可难定啦。小珠儿,你说,像狄廉臣、二混子一家,该定什么?”

“哼,我看是流氓、奸商、二流子!”

“哈哈哈,这一家又是富农、中农、贫雇农,又是流氓、奸商、二流子,哈哈哈,真全啦!”

她俩跑过小院,去到北屋。北屋里没有人,妇女们也都开会去了。杨英走到锅台跟前,揭开苫布,看见老墨婶特为她俩擀的白面条,切得细细的留在案板上。她俩知道,这村从地主家找出来的三百多担粮食,已经分给贫苦的农民了,其中大部分是麦子,有许多人家还分到一部分磨好的上等白面。但这是多么稀罕的东西呀,她俩看着这么好的面条哪里肯吃,另外找了几个冷窝窝来啃,又找了些玉米碴儿煮粥喝了,就到区委会去。

2

村里的街巷都扫开了道儿,不过道儿上又积了雪。她俩顺着村里的街道往西走。

大雪天,街景是迷茫的,但又是明亮而且宁静的。那些低矮的土屋、草房,像是快要承受不住厚厚的雪的重压,可是从某些简陋的小窗户里传出来的农会小组开会的声音是愉快的、热烈的,时常夹杂着笑声。

她俩正向前走,忽然从北街转出来一群喧嚷的妇女,有的还拿着大枪,一看就知道是翻身团的妇女纠察组。她们押着一个胖得出奇,以致浑身滚圆的妇女(因为身上都是雪,就像个胖胖的雪人),朝西走去。杨英她俩跑上去询问,妇女们抢着告诉:原来这是毛二狗的妻子。自从龙虎岗解放的那天晚上,毛二狗乘机逃往保定后,这女人也蓄意逃走,但始终被群众监视着。今天趁雪下得紧,人们正忙着开会,她身上穿了七个袄儿八个裤,腰里缠着绸缎、洋布,暖袖里、袜统里、棉袄棉裤里,藏着许多洋钱、票子,拿了一张不知哪儿弄来的路条,想从小胡同里溜出村去,当场被放哨的民兵和妇女纠察组查获了。

杨英她俩看着这穿得肥胖,其实却很消瘦的半老妇女,觉得非常好笑。

“吓,假路条!”李小珠看了她的路条,交给杨英。

杨英看见,路条上用红印色盖着一个菱形的图章,菱形内有仿宋体的“龙虎岗农会”字样,不像是假的;但仔细看时,才发现那笔画和线条都比较粗,比较浮泛,也比较模糊:果然不是真的。

“不定是用什么东西刻的呢!”小珠儿蔑视地说。

“准是她儿子刻的!”高宗义媳妇气愤地断定。

其他妇女也嚷嚷——

“政委,这家富农我们可不能放过!”

“他们和地主的剥削也差不多啊!”

“日本鬼子在的时候他们还出租土地!”

“他自个儿地种不完,雇人种!”

“毛二狗是汉奸、反动派,宋家大地主的狗腿!”

“我们也要清算他!”

“我们要挖他的封建老根子!”

“我们要砍掉他的封建尾巴儿!”

但是那毛二狗的老婆凶狠狠地跟她们吵了起来,妇女们愤怒地吆喝:

“你凶什么!难道这还是你们的世界?你还想压迫人?”

她们伸出许多手,把她推推搡搡,押到农会去。

3

杨英她俩跟着走进了宋家大院。

前院,大客厅的门两边,挂着翻身团和农会的牌子,还贴着一副大红纸的新对联,在雪光的照耀中,显得特别鲜艳夺目:

一切权力归农会,

劳动人民坐天下!

客厅里,原有的家具陈设和墙上的字画都搬走了。大幅威严而慈爱的毛主席像贴在正面墙上,毛主席像的上边还装饰着红绸的彩带和彩球。客厅正中支着一只又宽又长的板桌,左边靠墙放一只方桌,右边靠墙放一只三屉桌,桌子旁边都放着长凳或方凳。

这时候,贺家富与本村农会的八九个委员,正坐在板桌周围开会,讨论最后剩下的几个疑难成分。宋旺和周天贵,正倾身在左边方桌上,跟两个高小学生,查对什么统计数字。老校长龚绍禹,则独自坐在右边三屉桌前,正在研究那放在桌上的一只不太大的黑箱子。妇女们押着毛二狗老婆喧嚷着进来,后面是杨英和李小珠,还有几个民兵带着枪从对面屋里跑过来,这翻身团和农会的办事处顿时就显得很热闹了。

自从区委会接受群众的要求,批准各村一面进行土改的各项准备工作,一面等着上级的批示以来,龙虎岗仍是区委的“试点村”,由杨英亲自“掌捏”。只因为最近城东南地区的反奸清算工作,也蓬勃地展开了,所以杨英把这里的工作暂时交由老贺负责,自己离开了一段时间。现在杨英一回来,老贺就陪她到右边三屉桌旁——较为僻静的所在,笑嘻嘻地向她汇报工作。他首先给她报告了一个好消息:

“分区党委的批示下来了!”

“怎么样,土改的问题批准了吗?”杨英急问,并带笑向老校长点了点头。

“批准了!说条件既然成熟,可以进行。”

“哎呀,太好啦!”杨英异常兴奋,“批示在哪里?”

“在秀女儿那里。”

“秀女儿呢?”

“她跟李玉到宋卯家去了。”

“你说什么,李玉?”

“哦,对了,我还没有告诉你:分区党委派来一个工作组,连李玉一共三个人。我和少山、秀女儿商量以后,给他们分了分工,李玉就分在这个村。刚才为了村里那‘挑拨事件’,他跟秀女儿一同找宋卯去了。”

“哎呀,李玉来了,真想不到!——他现在怎么样?”

“吓,”老贺笑着说,“他穿了个破棉袄,戴了个破毡帽,口口声声‘改造’‘锻炼’,看样子跟以前可大不相同啦。”

在那边盘问富农女人的喧闹声里,贺家富慢条斯理地报告杨英:这几天,本村翻身团又从地主们家里挖掘到不少粮食,不过有些麦子出了芽,有些谷子沤烂了;另外还挖掘出许多东西,最重要的是,连宋家大院所藏的地契、租约、债据、账簿,一股脑儿都找到了。这些东西一共装了四个大瓮,封得严严实实,埋在东跨院宋小乱住屋的炕底下,还埋得相当深,周天贵他们费了大劲才找到。现在,农会要求上级批准,赶快把这些东西全烧掉。

“当然,应该烧掉!”杨英同意地说,“干脆把所有地主的契据账本,统统集中到一起,让群众亲自动手,一股脑儿全烧毁它!烧个干干净净!然后,我们另发——”。

“什么?你说清楚!”那边高老墨在威严地说。

又是一阵鼓噪。原来那富农女人承认:她儿子毛四儿,用风干的豆腐干仿刻了农会的图章。

“你看,我们还有个意外的收获!”老贺兴高采烈地指着桌上的那只黑箱子,对杨英说,“这是在后院北屋的墙根底下挖出来的。”

“吓,这是什么箱子,这样漂亮?”

“看样子是保险箱,”坐在那儿研究箱子的老校长,扶扶正老花眼镜说,“这箱子真‘保险’,我们琢磨来琢磨去,还是没法把它开开!”

“里面准有宝贝,”老贺笑着说,“可就是开不开!”

杨英觉得很奇怪,走过去细看那箱子。箱子倒不大,但拿起来重甸甸的,竟是铁的,外面却漆得又黑又光,明镜般的亮,上面有个白钢的提手,另有一块小铜片,铜片上有篆体的“鸿泰”二字拼成圆形。箱子的前面在箱盖缝的附近什么也没有,只下方一左一右有两个可以拨动的圆盘。据老校长说跟自动电话的拨号盘很相像,但号码都是汉字:

“你看,怎样拨弄也没有用!”老校长说。

“你们问过笑面虎没有?”杨英问。

她只提笑面虎,是因为斗争恶霸那天晚上,大概有心脏病的小尖头竟当场吓死了;活阎王挨了一顿揍,没有死。但第二天,当常恩妈被暗杀的消息一传开,愤怒的群众就再也忍不住,终于把老恶霸拉出去,在树林里的一个大会上,给常恩妈报了仇……

“我们连什么大太太二姨太,连管家吕立功,连金梅阁,都问到了,谁也说不知道,”老贺回答说,“据笑面虎讲:以前光听说老太爷有一个保险箱,一开箱就会叮铃铃地响,可他从来没见过;又说老太爷是中风死的,临死也没来得及交代,当时急得老太太差点发了疯,后来哪儿找也没找到。这话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想他既然知道有这箱子,还知道一开箱就会响,要说没有看见过,那才真是瞎话!”

“他们即使知道,也未必肯说!”老校长缓慢地摇着头,“贺区长叫我把这些字尽可能连成句子,可是……”

“住嘴!”那边高老墨又在严厉地喝斥,“你别‘富农富农’的,你们这些富农比地主好不了多少!以往的罪恶还没跟你们算账,今天光凭你们假造公章,就可以把你押起来。不过我们宽大你,这些衣服和东西暂时留下——小闹儿,清单开好没有?——喏,清单交给你,将来该没收该发还,听候农会处理。你回去可老实点,要不然,我们对你也就不客气了!”

杨英望见那瘦瘦的女人铁青着脸,噘着嘴,赌气不接受清单,她后面又腾起了一阵喧哗:

“嘿,她还凶咧!”

“她根本不接受咱们的领导!”

“把她押起来!”

“把她押起来!”

“就是我这老脑筋太死,一会儿看李玉把句子连起来没有。”老校长又说。

“怎么,李玉他内行吗?”杨英问。

“哈,李玉对这可有兴趣啦。”老贺笑着答,“他把箱上的字儿照抄了一份,说他抽空也琢磨琢磨。”

“杨政委!”老贺又说,略略放低了声音,“亏得你回来了……”他的眼睛里似乎隐藏着别的什么重要问题,暗示地说:“你不到后面歇歇吗?”

4

后院,区委会办公处,门窗都紧闭着。区小队队长丁少山,队副花满枝(原是裴庄的民兵队长,也是个青年荣军),和本村的民兵队长高宗义,正在里面跟贫农贾三顺秘密谈话。老贺与杨英就到东屋。东屋三间也已经腾空了,并没有东西好坐,他俩就站在当中一间的空地上。

“昨天晚上,”老贺说,“翻身团委员会开会,接受了大部分小组提的意见,决定要分富农和上中农的土地财产,还要分油坊。当时是我和秀女儿、李玉参加这个会议的,秀女儿首先提出了反对的意见,我也提出了修正的办法,可是在李玉对他们的一再支持下,大家还是通过了……”

这样严重违反党的政策的决定,使杨英脸色都有些变了。她不由得睁大了眼睛,问道:

“李玉这是什么意思?”

“李玉是这样说的,按政策,油坊属于工商业,必须保护,可是本村的油坊,大部分资金属于地主富农,这就是另一回事了。他又说,按政策,富农的土地财产都不动,更不用说上中农了,可是这样一来,就要给群众泼凉水,在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当中,谁要给群众泼凉水,谁就要犯错误。他还对秀女儿说,他过去犯严重的官僚主义和右倾机会主义,这应该作为对大家的教训,如今他可要坚决贯彻群众路线了:群众要怎么办,就怎么办,他决不做群众的绊脚石。”

“这样大的问题,党支部事先就没有讨论吗?”

“这一向……大家都忙昏了头……少山也在忙着他的本位工作……支部会就没顾上开……”

哦!本位工作!什么叫本位工作?党的工作就不是最要紧的本位工作吗?——杨英心里很生气,但她克制着,仍然冷静地问道:

“那么,委员会里的党员,都没有起什么作用吗?”

“当时最糟糕的是石漏媳妇,她不但不支持我和秀女儿的意见,还跟秀女儿争起来。投票的时候,委员里就只有高老墨和周天贵两个党员没举手。此外,连宋旺这位党支部委员,也糊里糊涂随了大溜……”

为了党支部放弃了对群众运动的领导,杨英真是又气又恼,说了声:“好啊!”就把两手插到蓝布棉袄两边的插袋里,像个男人似的在室内踱起来。

窗外,雪花还在纷纷地飘落。空空的屋子里没生火,通两边房间的门都敞开着,空气是寒冷的。但杨英感觉到心头有一股火儿蹿上来,脸皮也仿佛在发烧。然而她,这个年轻的政委,怎能对这位头发都全部灰白了的老同志,有所责难呢?她看得出来,就是她不加责备,他心里也够难受的了。

“杨政委!”一向开朗的健壮老人,现在多少有点儿勉强地笑道,“亏得你回来了,这事儿还来得及……昨晚上决议通过后,他们本来准备立即在农会委员会争取通过,并且马上行动的。李玉当场把几十张封条都写好了,准备连夜封油坊,封富农和上中农的门——他们计划:让每一户富农或上中农,在家里都合并住一间房,其余的房间集中一切浮财,先严严实实封起来,好准备跟地主的浮财一起分。可是,我和秀女儿坚决主张:这事儿暂且保守秘密,也暂且不要提到农会去,等你回来批准后再进行,我们知道你一半天就要回来了。最后,大家接受了我们的意见,所以这事儿还没有闹出去。”

“怎么,对于这样大的事儿,少山就不闻不问吗?”杨英站住了问。

“我们连夜跟少山研究过了,他也有不同的意见……”

“这样吧,老贺,”杨英比较平静了,对贺家富亲切地说,“你去跟宋旺说一声,叫他马上召集支部会,就到这儿来开,还有,把本村的土地统计表,带来给我看看。”

“叫不叫秀女儿?”

“不方便吧,我看算了。”

老贺刚走,少山推门进来,年轻的瘦脸儿上带着气愤的表情。

“政委,你回来了,正好!你看这问题怎么处理——宋卯和狄廉臣竟在背地里组织翻心团!”

“什么,翻心团?”

“是啊,我们组织翻身团,他们偏组织翻心团,专跟我们对抗!刚才贾三顺已经坦白了,他说参加翻心团的有郝金海、刘连喜、高老盆、齐大头……人还有咧!大部分都是中农和上中农,也有下中农和贫雇农。至于具体搞些什么活动,他还不肯坦白。看来他很怕宋卯和狄廉臣,或许受过他们的什么威胁。现在花满枝和高宗义还在那儿挤牙膏似的挤呢。”

然而,出乎少山的意料,杨英对于这件事,却是很高兴的。她面有喜色地对少山说:

“好!能搞出来,是个很大的收获!本来,村里还有许多人受过宋卯、狄廉臣的欺骗,看不清他们的真面目,现在正好用事实来揭露他们。这件事必须严守秘密,你们再继续耐心地进行工作,等材料收集齐了,人证、物证都有了,咱们就召开群众大会,让群众跟他俩讲讲理!”“我看,”少山恨恨地说,“先该开除他俩的‘党籍’!”

“不,”杨英解释道,“还是先在群众面前,把他俩的假面具彻底戳穿,然后我们再采取组织措施。这样他俩就没话说,群众也都会拥护的。”

少山同意了,又汇报一些别的事,包括斗争大会那晚上二混子打枪的嫌疑问题……等他说完以后,杨英带着尽量温和的口气对他说道:

“少山,这一时期,你们的工作是有不小的收获,这是首先应该肯定的。不过,你们的工作里也还有相当严重的缺点,那就是大家分头忙,却并没有发挥党的强有力的组织作用和领导作用。少山,你是个区委委员,还是本村的支部书记,你想:党的政策如果不通过支部,不通过支部各党员团结一致的、正确无讹的、积极有效的工作,那怎么能贯彻到群众中去呢?”

“可不是吗!昨天夜里,老贺跟我一说,我就想,这可糟了!唉,”少山用左拳打着自己的头,愧悔地说,“我真糊涂!我是个军人,却忘记了‘战斗堡垒’的作用……”

5

老贺与高老墨、宋旺、周天贵进来了。宋旺说,石漏媳妇和王小龙,由小珠儿找去了。

“杨政委,”周天贵把几张统计表交给杨英,“你看,这是本村各阶层人口、土地、牲畜、农具等的详细统计,刚才我们已经核对过了。”

周天贵虽然不识字,但在清算斗争中表现得特别精灵。他用粗糙的手指胡乱点着表上的一个什么地方,却很沉着、很明确地对杨英说:“这成分是按第二次复评的结果统计的。第二榜贴出以后,只有个别的成分还不能最后确定,此外全部成分,群众都没有意见了。特别是地主、富农、上中农的划分,都是老贺亲自跟翻身团委员翻来覆去研究了好多次,然后在翻身团各小组通过后,又在农会各小组再三讨论通过的,所以这部分已经定案。”他停了停,又说:“现在的问题是,第一,富农和上中农的土地也多,大部分群众都要求把它们拉平;第二,本村的油坊,是笑面虎和宋卯他们几个地主富农合伙儿开的,里面也有一小部分资金是上中农的,现在大部分群众也要求分油坊。杨政委,你看怎么办?”

杨英拿了表细看。表上第一家富农毛敬堂,她知道就是毛二狗;第二家富农吕岁喜,她知道是宋家大院老管家吕立功的儿子;第三家宋庆云;第四家宋太平;而第五家就是宋丑——按他大小二十三口人来看,显然是把宋卯、宋辰两户也一起包括在内了。这一家光牲口就有大小牛四条、骡子两头、马一匹,土地连明带暗,有二百五十多亩。杨英知道,在本区前一次解放时期,他家名义上就分了家,把财产分散隐蔽起来,在村里宋卯等一部分干部的操纵下,宋丑、宋卯的成分都定为中农,三弟宋辰更是定为贫农;而实际上,还仍然是那么富裕的一大家,农地全由老大宋丑在经营:表面上不雇长工,但月工、短工雇得多;表面上并没出租土地,其实暗里出租和出典的土地就有一百二十多亩;表面上装得手头很紧,暗里却放高利贷——据不完全的统计,就合银洋五百多元……

杨英看那总表:富农七家,平均每人的土地十亩又半;上中农十六家,平均每人不到三亩;而本村的土地,如果按人口平均计算,则每人只能分到两亩挂零。依此推算,则富农多占土地四百八十多亩,上中农多占土地七十多亩。

丁少山端来一个瓦盆,从北屋分来一部分炽燃的木炭,大家围着炭火盆儿蹲成一小圈,烤着手,开始谈起来。

“昨天晚上,大家是怎么说的?”杨英问。

“多数委员的意见是,肥处割膘,瘦处添油,干脆一抹平,谁也不吃亏,谁也不占便宜,公平合理!”宋旺抢先回答。

“这样做,老贺怕违反政策,我也怕使不得,”老墨叔慎重地说,“昨晚上老贺跟秀女儿说得对,咱们现在反帝反封建,反不到富农的头上,更不能侵犯中农的利益。至于油坊,我同意老贺提的办法,可以把地主那部分资金抽出来分掉,其余的保留。”

刚巧石漏媳妇和小珠儿匆匆进来,石漏媳妇听到老墨的话,奇怪地说:

“油坊问题,昨晚上不是决定了吗?”

“是啊,”贺家富笑着回答她,“分油坊,分富农和上中农的土地财产,这究竟对不对,咱们还得讨论讨论啊。”

“啊呀,”矮小的石漏媳妇,一下子冲动得黑黄脸儿都成了酱红色,一面拍掉大襟棉袄上的雪花,一面嚷道,“要不那样分,我们可不干!”

“你们,是谁呀?”杨英微笑着问。

“我们,妇女翻身团!”石漏媳妇不假思索、理直气壮地回答。

“好吧,你说说你的理由吧。”杨英笑着鼓励她。

“理由!”石漏媳妇的话里带着气,“你们还要什么理由?咱们的苦日子过得还不够吗?你们还要让人家地多,咱们地少吗?你们还要让人家富,咱们穷吗?”她越说越气,竟对大家做着手势:“哦,原来你们的胳膊朝外弯呀!要是这样,要是你们真分给我一亩多地,那呀,哼,反正不够种,反正还要挨饿,我宁可不要,宁可干脆饿死!”

“石漏嫂!”丁少山大不以为然地站了起来,一只胳膊也挥动着,“你可别这样说!你看我,打八岁起就给宋庆云家干活,一直干到十八岁,到我投了八路军为止。就是说,我这可怜的孤儿,整整给他们压榨了十年!开头,他家还是个上中农,可十年间,他们拿我的血汗生了利息,竟发展为富农。你想想,难道我不想向他们讨还血债吗?哼,照我看来,别说是富农的大剥削,就算是上中农的小剥削吧,只要是剥削,就都是吸人的血,榨人的骨头取油!所以,石漏嫂子,你放心,我们都跟你一样恨透了剥削!可是,为什么我们不马上向富农和上中农进攻呢?那是因为,党教导我们,”这位年轻的残疾军人,像背书一样烂熟地、热情地说道,“咱们现阶段民主革命,基本上就是土地革命。那么,土地革命的目的是什么?目的就是要打倒地主阶级,消灭封建关系,解放农民的生产力,好准备走社会主义道路。可是,别说上中农,就是富农经济和工商业,也都是资本主义性质,并不是封建性质,眼下让它们发展,对咱们的社会生产还有好处咧,破坏它们干什么?”

“到将来,”老贺插言道,“资本主义剥削也要消灭,一切剥削都要消灭的,忙什么?”

“因此,”少山用玩笑的口气结束道,“好嫂子,你还是不要死,等社会主义革命成功了再死吧!”

“到那时候,叫她死她也不死啦!”老墨叔笑道。

但是石漏媳妇远离着大家,坐在左边房的门槛上,依然生气地说:

“我不懂!我不懂!反正我随大伙儿走!”

跟石漏媳妇一同进来的李小珠,一直还站在门跟前,好奇地看着辩论的双方。这位抗日时期就参加党的小同志,这时候忽然对少山不满意地发话道:

“在党的会议上,你们开什么玩笑呀!”她的眼光溜一下石漏媳妇,神情严肃地说道,“我们既然都是共产党员,就应该问一问自己:我们参加党,究竟是为什么?是为了革命,还是为了给自己分两亩地呀?要是分不到两亩地,难道说不干就不干了吗?”几句话说得石漏媳妇脸色又成绛红了。

杨英微笑着。她看见周天贵坐在他脱下的一只鞋子上,一面伸双手烤着火,一面歪着脑袋在沉思,就问:

“天贵,你的意见怎么样?”

天贵抬起头来,照例缓慢而确切地说:

“是这样:叫我看,这几家富农,除了自家有人参加劳动,别的方面,不论出租、出典土地,放高利贷,雇人……都跟地主没有什么区别。再说,他们的地也实在多!要不把他们的地分出来,这村平均每个人连两亩地也不得够。闷了一大场土改,结果三百来户贫雇农地还是不够种,我看这倒是个大问题。要说上中农嘛,终究是咱们团结的对象。好在他们的地也不算太多,我想,干脆不动就算了。”

在每个人发表意见的时候,杨英都十分注意地瞧着、倾听着。她外表上并不显露,究竟谁的意见更使她赞同;然而她内心,却不由得对周天贵深感钦佩,正像以往每一次天贵发表意见时一样。她觉得,周天贵的无产阶级立场总是站得很稳,因而在工作上特别显得聪明和能干。而这样的人,差不多各村都有。

周天贵的话引人深思。高老墨似乎很感兴趣地问:

“那么,油坊呢?”

“油坊?”又黑又瘦的周天贵歪着头,他那太阳穴的“青筋儿”像弯曲的蚯蚓似的膨胀着,“叫我看,油坊属于工商业,不该是在土改的范围以内。党的政策不是保护工商业吗?再说,这油坊的资金,地主倒占了百分之七十,若是把地主的资金一抽掉,这油坊不就垮台了吗?油坊垮了台,我们吃油还跑到千家营去买?叫我看,如果一定要没收地主的资金,那也得一总留在油坊里,不能分!”

“怎么,刚才你是说,富农的土地还是要分?”宋旺却莫名其妙地问。

天贵转脸瞧了他一眼,点点头。

“啊呀,你!”红脸宋旺就发开了牢骚,对周天贵嚷嚷道,“昨晚上我举了手,你把我批评了一顿;刚才我脑子好容易清楚了,可你这么一说,我又糊涂啦!”

大家都笑了。

6

“我说一点意见,怎么样?”杨英提议。

于是,笑声马上静下来。少山用手势招呼两位妇女,并且跟老贺先让出两个位置。她俩也就跑过来,蹲到火盆边,烤着火。

“怎样,他不在?”杨英低声问小珠。

“别提了,又装他的鬼病呢!”小珠儿赌着气。

再没有人说话了,静得仿佛外面雪花的纷纷飘落都听得见声音。

杨英用两根细枝子拨着炭火,略略考虑了一下,才开始说道:

“我想谈两个问题。第一,是党的领导问题。因为昨晚上有人说,他要贯彻群众路线,群众要怎么办,就怎么办。那么,他这句话,对不对呢?依我了解,毛主席是这样教导我们的:如果群众的意见正确,党就应该领导群众,实现它;如果群众的意见不正确,党就必须教育群众,纠正它。这样,跟群众路线是不是矛盾呢?一点不矛盾。因为党是人民群众里面最有觉悟的分子组成的先锋队,它能够代表人民群众的最高利益。有时候,群众只看见眼前的利益,看不见长远的利益;或是只看见局部的利益,看不见整体的利益。这时候,党就要教育群众:不光看现在,还要看将来,不光看部分,还要看全体;必要的时候,还得牺牲眼前利益,服从长远利益,或是牺牲局部利益,服从整体利益。因为这样做,才符合群众的最高利益。所以,光有群众路线,没有党的领导是不行的。当然,光有党的领导,没有群众路线也不行。”

说到这里,杨英看着身边的李小珠说:

“小珠儿,咱们九分区老百姓有两句话是怎么说的?”

“我说不来!”小珠儿却忸怩地,不,或许是调皮地,笑着不肯说。

“这小家伙!”石漏媳妇打了她一下,“刚才你怎么训人来着?”

“大概是这样说的,”杨英回想着,背诵道,“千条万条,党的领导第一条——”

“——千计万计,群众路线第一计!”小珠儿很顺溜地接过去。

“好好好!”大家都衷心地赞叹。——

“真好!”

“真对啊!”

“昨天的漏子,就出在这上面!”

“就像没头的蜻蜓,乱飞乱撞啊!”

“真危险!”……

“以后可要注意点!”杨英警告着,特别看了看老贺与少山,“以后,一定要加强支部工作,尽可能使所有党员,都在原则基础上,政策思想上,团结一致,然后好去领导群众,正确地执行党的政策。而不是让共产党员的水平,降低到一般群众的水平上,随随便便地、糊里糊涂地‘跟大伙儿走’!”

“是呀,”石漏媳妇不好意思地说,“可就是,不知道怎样才算正确嘛!”

“别忙呀!”老墨叔关照着。

“要记住黑老蔡说过的一句话:‘斗争越紧张,越要抓思想!’”杨英说,“……这就是我要讲的第一个问题。”她停了一停,拨着炭火想了想,才又说道:

“第二,是党的政策问题。昨天晚上,有人想不按照党的政策办事。那么,究竟是执行政策对呢,还是不执行政策对呢?要回答这问题,首先要了解政策是什么,它是从哪儿来的。依我了解,政策是革命运动的指南针,有了它,才不会迷失方向,走错路。因为政策是根据客观形势的发展,根据广大群众的要求,而且集中了群众的智慧、群众的经验,由党中央制定的。所以,政策本来是从群众中来的,它最直接地、最恰当地体现着最广大群众的利益。党员的任务,就是要使政策回到群众中去,让广大群众都能了解、都能掌握、都能为它的实现而斗争:一句话,就是要把党的政策变为群众的行动。因此,离开了正确的革命政策,就不会有正确的革命运动。我们要把党的政策看作党的生命一样重要。大家想想看,政策的重大意义是不是这样?”

“啊呀,”石漏媳妇说,“李玉的话可不对头啊!”

“嗨,我也上他的当啦!”宋旺说。

“是啊,”杨英说,“我们决不能抛开政策,相反的,我们一定要坚决执行党的政策。刚才,大部分同志的意见是对的。按照党的政策,我们必须坚决地依靠贫雇农,巩固地团结中农。因此,我们绝对不允许侵犯中农的利益,包括上中农的利益在内!此外,少山说得很明白,我们也绝对不允许破坏工商业,包括地主富农的资金在内!——当然,恶霸地主是例外!”

“好!好!”老墨叔满意地说。

“对啊,”老贺也连连点头,“要紧的是团结中农,包括上中农在内,别让他们跟着地主富农跑!”

“现在地主富农坏分子,正在背地里搞鬼呢,他们就是想夺取群众,争夺天下。我们要是在政策上犯了错误,那正好是帮了他们的忙!”少山严肃地指出。

“现在,问题是很明白了!”周天贵说,“只是富农的土地,究竟还分不分?”

“是啊,难题儿就在这里啦!”几个人都是这样的意见,“分吧,不合政策;不分吧,土地不得够!这可怎么办?”

“这也难不着我们!”杨英笑着说。因为蹲得腿疼,她站起来,略略退后一些,掠一掠垂下来的头发。这时候,如果有谁注意,就会发现她的眼睛闪耀着异乎寻常的光彩。“同志们,富农经济,一般虽然属于资本主义性质,可是刚才周天贵说得对,咱们这儿的富农,有许多方面跟地主没分别。最有意思的是,刚才我在路上,听见翻身团的妇女纠察组也说,要挖富农的封建老根子,要砍富农的封建尾巴儿。我看这些话都说得非常好、非常重要。这些话,使我想起了,毛主席在一篇文章里也提到过带有封建尾巴的富农。真的,同志们,咱们仔细想想看,咱们这儿的富农经济,都含有相当大的封建成分,有的富农,简直可以说是‘封建性的富农’。咱们现在不是正要消灭封建剥削吗?为什么这一部分封建剥削就不应该消灭呢?况且,刚才有些同志也提到了,不这样做,广大贫雇农的地就不够种。咱们党领导群众进行土地革命,第一不就是要满足贫雇农的土地要求吗?”

“哈呀,杨政委,你这句话可说到节骨眼儿上啦!”老墨叔笑道。

“哈呀,我本来也有这一份心思,可不知怎的,就像茶壶里煮饺子,光在肚子里翻腾,可就是倒不出来!”宋旺嚷嚷说。

“哈呀,要是这样做,保证群众能满意!”石漏媳妇叫道。

大家都很兴奋,纷纷地议论起来。连丁少山也欣喜地觉得杨英的考虑非常深刻、非常周到。只有贺家富一个人,还带着多少有点儿怀疑的、不放心的神气,对杨英略有些吞吐地说道:

“可就是,这样做,会不会跟党对于富农的政策,有些抵触?”

“我想不会。”杨英考虑说,“咱们根据他们封建剥削的程度,适当地分别对待嘛。再说,党的一切政策,都是拿最广大群众的利益做标准的。咱们对人民负责,跟对党负责是一致的……当然,这样重大的政策问题,我们还是请示上级批准了,再具体执行。”

老贺同意后,杨英就吩咐高老墨,赶快召集翻身团委员会,彻底地,重新展开辩论。这个会,决定仍由老贺参加。等会议成功后,再把政策贯彻到小组去。杨英还吩咐少山,赶快发通知,召集各村的支部书记和工作组的两位党员,前来开会。她自己则准备立即动手,写一份“龙虎岗土地问题”的简要说明,迅速呈报分区党委。在大家解散以前,杨英笑着举起一只手,对大家说道:

“喂,最后一句话。同志们,可千万别忘记了,敌人就在城里,还没有消灭呀!咱们的土改工作,能不能在稳稳当当掌握政策的基础上,再加紧一些?要知道,土改以后,咱们还有许多事要做,时间就是力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