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天,我在一个中学里教书。学校的所在地是离我的故乡七八十里的山间,然而已是邻县了。这地方的形势好像畚箕的底,三面环山,前一面则是通海口的大路,这里是天然的避难所和游击战的根据地。学校便是为了避免轰炸,从近海的一个城市迁来的。
我来这里是太突兀。事前自己并未想到,来校后别人也不知道。虽则这地方离我家乡不远,因为山乡偏僻,从来不曾到过。往常,这一带是盗匪出没的所在,所以如没有什么要事,轻易不会跑到这山窝里来。这次我来这学校,一半是感于办学校的师友的盛意,另一半则是因为出外的路断了,于是我便暂时住下来。
这里的居民说着和我们很近似的乡音,房屋建筑形式以及风俗习惯都和家乡相仿。少小离乡的我,住在这边有一种异常亲切之感。倘使我不是在外间羁绊着许多未了的职务,我真甘愿长住下去。我贪羡这和平的一个角落,目前简直是归隐了,没有访问,没有通信,我过着平淡而寂寞的日子。
有一天,一位同学走进我的房间,说是一位先生要见我。
这使我很惊讶。在这里,除了学校的同事外,我没有别的朋友。因为他们还不曾知道我,在这山僻地方有谁来找我呢?我疑惑着。我搜寻我的记忆,摸不着头脑,而这位先生已跨进来了。
他是一位年近六十的老人,一瞥眼我就觉得很熟识,可是一时想不起来。我连忙让座,倒茶,递烟,点火,我借种种动作来延长我思索的时间,我不便请教他的尊姓,因为这对于素悉的人是一种不敬。我仔细分析这太熟识的面貌上的每一条皱纹,我注意他的举止和说话的声音,我苦苦地记忆。忽然我叫起来。
“兰畦先生!”
见我惊讶的样子,他缓慢地说:
“还记得我吧?”
“记得记得。”
我们暂时不说话。这突如的会面使我一时找不出话端,我平素是那么木讷。我待了好久。
兰畦先生是我幼年的私塾师。正如他的典雅的别号所表示,他代表一批“古雅”的人物。他也有着“古雅”的面孔:古铜色的脸,端正的鼻子,整齐的八字胡,他穿了一件宽大的蓝布长衫,外面罩上黑布马褂。头上戴一顶旧皮帽,着一双老布棉鞋。他手里拿了一根长烟管,衣襟上佩着眼镜匣子——眼镜平常是不用的——他的装束,是十足古风的。这种的装束,令人一望而知他是一个山里人,这往往成为轻薄的城里人嘲笑的题材,他们给他一个特别的名称“清朝人”,这便是“遗民”的意思。
他在我家里坐馆,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我想起私塾的情形,恍如隔了一整个世纪。那时我是一个很小的孩子,父亲把他的希望和他的儿子关在一起,在—座空楼内,叫这位兰畦先生督教。我过的是多么寂寞的日子啊!白天不准下楼,写字读书,读书写字。兰畦先生对我很严厉:破晓起床,不洗脸读书;早饭后背诵,点句,读书,写字;午饭后也是写字,读书;天黑了给我做对仗,填字。夜间温课,熬过两炷香。我读着佶屈聱牙的句子,解说着自己不懂而别人也不懂的字义。兰畦先生有时还无理地责打我,呵斥我,我小小的心中起了反感和憎恨。我恨他的人,恨他的长烟管,恨他的戒尺,但我最恨的是他的朱笔,它玷污了我的书,在书眉上记下日子,有时在书面上记下责罚。于是我便把写上难堪字样的书面揉烂。
自他辞馆后,我立意不再理睬他,不再认他做先生,不想见他的面。真的,当我从外埠的中学念书回来,对于他的严刻还未能加以原谅。
现在,他坐在我的面前,还是那副老样子。二十多年前的老样子。他微笑地望着,望着他从前责打过的孩子。这孩子长大了,而且也做了别人的教师。他在默认我的面貌。
“啊,二十多年了!”终于我说了出来。
“二十多年,你成了大人,我成了老人。”
“身体好么?”
“穷骨头从来不生病。我的父亲还在呢,九十左右了,仍然健步如飞。几时你可以看到他。”他引证他一家人都是有极结实的身体。
“真难得。我祖父在日,也有极健康的老年。”我随把他去世的事情告诉他。
“他是被人敬爱的老人。你的父母都好么?”
“好。”
“姐妹们呢?”
“都好。”
他逐个地问着我家庭中的每一人。这不是应酬敷衍,也不是一种噜苏,是出于一种由衷的关切。他不复是严峻的塾师,倒是极温蔼的老人了。随后我问他怎样会到这里来,怎会知道我,他微笑了。他一一告诉我,他原要到离此十几里的一个山村去,是顺路经过此地的。他说他是无意中从同学口里听到我在这里教书,他想看看隔了二十多年的我是怎个样子,看看我是否认得他。他说他看到我很高兴,又说他立刻就要动身,一面站起来告辞。
“住一两天不行么?”我挽留他。
“下次再有机会,现在我得走。”他伸手去取他的随身提箧。
我望着这提箧,颇有几斤重量,而且去那边的山岭相当陡峻,我说,“送先生去吧。”
“不必,不必。你有功课,我自己去。”他推辞着。他眉宇间却露出一种喜悦,是一种受了别人尊敬感觉到的喜悦。
我坚持要送他。我说好久不追随先生了,送一程觉得很愉快。我说我预备请一点钟假,因为上午我只有一课。随时可补授的。
窗外,站着许多同学,交头接耳地在议论些什么,好像是猜测这位老先生和我的关系。
我站起来,大声地向他们介绍,说这位是我的先生,我幼年的教师。他现在要到某村去,我要送他。我预备请一点钟假。
同学中间起了窃窃的语声。看他们的表情,好像说:“你有了这样的一位教师,不见得怎么光荣。”
于是我又向他们介绍:“这是我的先生。”
我们走了。出校门时,有几位同学故意问我到那里去,送的是我的什么人,我特地大声回答,我送他到某村去,他是我的先生。
路上,我们有着琐碎的谈话。他问起我:
“你认得×××么?他做了旅长了。”
“不大认得。”
“××呢,他是法政大学毕业的,听说做了县长。”
“和我陌生。我没读过法政。”
“××,你应该认得的。”
“我的记性太坏。”
“××,你的同宗。”
“影像模糊,也许会过面。”
“还有××? ”
“只知其名,未识其面。”
“那么你只记得我?”
“是的。记得先生。”
他微嘘一口气。好像得到一种慰藉。他,他知道,他是被人遗忘的一个。很少有人记得他,尊敬他的。他是一个可怜的塾师。
“如果我在家乡住久些,还想请先生教古文呢。从前念的都还给先生了。”我接着带笑说。
“太客气了。现在应该我向你请教了。”
这句话并没有过分。真的,他有许多地方是该向我请教了。当他向我诉说他家境的寒苦,他仍不得不找点糊口之方,私塾现在是取消了,他不得不去找一个小学教员的位置;他不得不丢开四书五经,拿起国语常识;他不得不丢下红朱笔,拿起粉笔;他不得不离开板凳,站在讲台上;他是太老了,落伍了,他被人家轻视,嘲笑,但他仍不得不忍受这一切;他自己知道不配做儿童教师,他所知道的新智识不见得比儿童来得多,但是他不得不哄他们,骗他们,把自己不知道的东西告诉他们;言下他似不胜感喟。
“现在的课本我真弄不来。有一次说到‘咖啡’两字,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我只就上下文的意义猜说‘这是一种饮料’,这对么?”
“对的。咖啡是一种热带植物的果实,可以焙制饮料,味香,有提神的功用。外国人日常喝的,我们在外边也常喝的。还有一种可可,和这差不多,也是一种饮料。”
“还有许多陌生字眼,我不知怎解释也不知怎么读。例如气字底下做个羊字,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