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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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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一片树叶在风中摇曳,树枝光秃秃、亮晃晃,还未抽芽,早春就像一个处女,她的童贞凛然不可侵犯,她的纯洁是高傲的,她玉体横陈,躺在田野里,睁大着眼警惕地观望着,一点儿也不在乎旁观者在干些什么、想些什么。〔在举行婚礼的教堂里,普鲁·拉姆齐倚着她父亲的胳膊,被带到等在圣坛前面的新郎身边,她出嫁了。真是天作之合,人们说,谁能找出更相配的一对儿呢?而且,他们又说,瞧她有多美!〕

夏季将临,昼长夜短,大地苏醒了,充满了希望,暮春的煦风在海滩上漫步,搅动了一池春水,出现了最奇异的幻梦——血肉之躯化为随风飘散的微尘,星星在它们心中闪烁,悬崖、大海、白云、蓝天被有意识地聚合在一起,来把这内部四分五裂的幻影在外表上拼凑拢来。在那些镜子里,在人们的心灵中,在那些不平静的池水中,云雾永远在翻腾,形成了阴影,绮梦长存,不可能抗拒每一只海鸥、每一朵花、每一棵树,每一个男子和妇女,以及苍白的大地本身似乎都在发出的信息(但如果你提出诘问,它们马上就畏缩了):善良高奏凯歌,一派幸福气象,万物井然有序;也不可能抗拒这种极度的冲动,它到处徘徊,寻求某种绝对的善,某种强烈的结晶,它和人们熟知的快乐和德行漠不相关,它和家庭生活的程序全然不同,它是某种独一无二的、坚硬的、光芒四射的东西,就像沙砾中的一颗钻石,使它的持有者感到安心。蜜蜂嗡嗡叫,蚊蚋在飞舞,春天终于软化了,顺从了,把她的大氅扔在身旁,用纱巾蒙住双眸,转过脸去,在经过的阴影和阵阵细雨中,似乎接受了人类痛苦的某种知识。

〔那年夏天,普鲁·拉姆齐难产而死,这可真是个悲剧,人们说;一切,他们说,原来都充满着美好的希望。〕

夏日炎炎,海风又派遣它的密探前来侦察这幢屋子。苍蝇在充满阳光的房间里结了一张网;镜子旁长出了野草,在晚上有节奏地轻轻叩击着窗扉。夜幕降临之时,那灯塔的光柱,过去曾经威严地在黑暗中投射在地毯上,勾勒出它的图案轮廓,现在带着和月光混杂在一起的更为柔和的春光,轻轻地溜进来,好像它在爱抚着万物,悄悄地徘徊观望;它又亲切地回来了。但是,就在这诱人入睡的爱抚之中,当长长的光柱斜照到床上时,那块岩石崩裂了;包裹着那幢屋子的寂静的纱巾又解开了一层;它悬垂在那儿,在风中飘荡。经过夏天短暂的夜晚和漫长的白昼,田野里的回声和苍蝇营营的叫声使那些空荡荡的房间似乎在喃喃自语;那长长的纱巾轻柔地迎风飘扬,漫无目的地摇曳;当阳光把直条横格的窗影投射到房间里,并且使室内充满了黄色的雾霭时,麦克奈布太太闯了进来,摇摇晃晃地到处走动,扫地抹灰,看上去就像一条热带鱼在映出万道金蛇的一泓清水中游泳。

已经到了盛夏季节,炎热的天气令人昏昏欲睡,出现了一种不祥的声音,它像铁锤有节奏的敲击声一般震耳欲聋,这声波的反复震动,进一步松开了那寂静的纱巾,并且震裂了茶杯。玻璃器皿不时在碗橱里叮咚作响,好像有一个巨大的声音在痛苦中嘶喊,使碗橱里的大玻璃杯也颤动了。然后,寂静又降临了;一夜又一夜过去了,有时,在大白天,玫瑰花儿无比鲜艳,阳光把它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在墙上,突然什么东西砰的一声坠落下来,打破了这一片寂静、冷漠、完整的气氛。

〔一颗炸弹爆炸了。二三十个小伙子在法国战场上被炸得血肉横飞,安德鲁·拉姆齐也在其中,总算幸运,他立即死去,没受更多的折磨。〕

在那个季节中,那些到海滩上去散步,询问大海和天空传来了什么信息、证实了什么景象的人们,不得不仔细端详天神恩赐的通常象征——海上的夕阳,黎明的晨曦,上升的明月,月下的渔舟,孩子们在用泥巴作饼、互相掷草嬉戏——并且在其中看出某种和这一片欢乐宁静的气氛不协调的因素。例如,一艘灰白色船只的寂静的幽灵,在海面上出现又复消失;海面上有一个紫色的斑点,似乎在海面下有什么东西隐秘地爆炸了,流出了鲜血。这些东西突然闯入了这一片特意设计出来去激发最庄严的沉思并且导致最满意的结论的景象,使人们停下了脚步。谁都难以无动于衷地对它们视而不见,抹煞它们在这片景色中的重要意义,并且在海边散步时继续惊叹外界的美如何反映了内在的美。

大自然是否补充了人类取得的进展?她是否完成了人类开始的工作?看到人类的苦难、卑贱和所受的折磨,她同样地自鸣得意。那个梦想,孤独地在海滩上寻找人生的答案、寻找一个倩影来分享他的感情、完成他的自我的梦想,是镜子里反射出来的幻影;而镜子本身,不过是更加崇高的力量在它下面沉睡之时,在寂静中形成的一层表面化的玻璃质而已。不耐烦了,绝望了,但又不愿走开(因为美施展了诱人的魅力,提供了她的安慰);在海滩上散步是不可能的了;沉思冥想是不堪忍受的了;那面镜子已经被打破了。

〔那年春天,卡迈克尔先生出版了一本诗集,获得了出乎意料的成功。战争,人们说,恢复了他们对于诗歌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