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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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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珠玉是想着以自己言行影响方慎行那颗扎富贵堆儿里势利良心,就打算带着方慎行一道儿行动。
    先前,宋珠玉还特意叮嘱了方慎行换了寻常衣衫。哪知方慎行仍是一身湖蓝锻面儿大毛裘,宋珠玉一见就大为摇头,想一想,方慎行出身富贵,想要他找几件旧衣怕也不易。宋珠玉虽穷,倒也不小气,索性带着方慎行回家,找了件自己短衫给方慎行换。结果现自己个子差方慎行大半头,实不相宜。
    瞟一眼宋珠玉,方慎行很为自己身量自豪。宋珠玉已随手一指方慎行身边儿一高个儿小子,“你跟他换了衣裳。”其实就是仆从衣衫,宋珠玉瞧着还是有几成,并不大满意,但是如今实没有合适给方慎行换,只好凑合一下了。
    方慎行不解问,“宋兄,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还要换衣裳。”
    “先换了,一会儿去了就知道。”宋珠玉催促道,“点儿,别误了时辰。”
    “莫不是要去国子监?咱们倒不用穿成这样。”反正宋珠玉也不能把他按斤数儿卖了,方慎行宽衣解带去了外头大毛衣裳,幸而里面穿了一层棉袄棉裤,再套上仆人外衫。
    宋珠玉已将他上那根通体莹润玉簪拔了,从外面柿子树上折了枝短木棍儿给他插上,方慎行一哆嗦,“宋兄,你这不是打算去人市吧?”
    也是哦,只有打算卖孩子才会往头上插草棍儿呢。方慎行说理,宋珠玉便出去一时,再回来手里拿了根木簪,给方慎行插间,又上下打量了方慎行一回,叫他将暖和靴子换了普通半旧方口儿棉鞋。
    这才带着方慎行出门了。
    方慎行宋珠玉做官向来是看着明湛脸色说话儿行事,哪个用得着这样乔装打扮来着。外头没有挡风裘衣,方慎行一出门只觉得冷风贯顶,从头丝儿到脚后跟儿都跟结了冰一般,顿时一个寒颤,打了个大喷嚏出来。
    方慎行生性喜洁,摸出袖里真丝绣帕抹了一把鼻涕。
    宋珠玉道,“只要心里站住了,就不会觉得冷。”
    方慎行家道中落,并不是很娇气人,问道,“宋兄,我们去哪儿啊?”
    “去吃饭。”宋珠玉走起来绝对不似一般读书人,他完全是健步如飞。方慎行若非身高腿长,想要跟着宋珠玉步子,怕还要费劲呢。
    打扮成这样去吃饭,估计不是啥有名饭庄子,方慎行琢磨着。
    宋珠玉走飞,俩人一道暴走大半个时辰,浑身冒出热腾腾汗来,才到了方慎行说吃饭地界儿——一处财神庙。
    说是财神庙,来都是穷人。
    年关难过。
    许多人缺衣少食,就得指着朝廷救济。田晚华早早为此上了折子,平日里都是拨五万斤米,如今明湛大方,直接拨了十万斤陈米。
    不要想什么雪雪白大米饭了,到了灾荒年,只要能吃饱,树皮人们也照吃不误。
    这个时候,只要有陈米,对于这些饥饿难民,已不亚于满汉全席了。
    施粥事儿自腊月初就开始了,宋珠玉身为御史,就是想着亲眼来瞧瞧,施粥情形如何。御史做到宋珠玉这个份儿,不能说不责了。
    宋珠玉皱鼻子闻了闻空气中弥散粥水味道,脸就有些黑。往眼睛落到灾民们捧着粗瓷碗里粥时,宋珠玉脸顿时黑到无以复加。
    这事,宋珠玉不知道,方慎行是门儿清。
    朝廷拨五万斤米,有一半儿能用到灾民身上就算不错了。如今皇上大手笔,看来情况也没什么改变哪。
    方慎行碰到此事,并不急,他认为此事复杂很,倒不必急着上本啥,反是想劝宋珠玉避一避。结果实宋珠玉这个愣头儿青,不管不顾直奔了放粥小头目去。
    结果……
    结果……
    许多年后,方慎行一想及此事,都是条件反射后脊背一凉,似乎痛楚犹存。
    此时,宋珠玉已经冲上前去,言辞如刀似剑,噼哩啪啦一顿问讯呵斥,把这些施粥人问火冒三丈。
    他们其实就是执行人,多不过是往家多偷二斗米。但是,话从宋珠玉嘴里出来就不大好听了,什么“窃国之贼”“无法无天”“欺君罔上”“罪不赦”。
    反正结果就是……
    原本施粥面对就是饥民,要知道,人类史上,因饥饿,易子互食事儿都不少。所以,施粥时,衙门总会派出一队兵甲,维持秩序。
    宋珠玉这一顿说,把施粥人气暴跳如雷,直接用拳头堵了他们嘴。
    方慎行完全是被连累。
    但是,甭看宋珠玉个子小,他身手灵活致极,穿着短打,偏若山中猴子一般,能躲能闪,不一时就跳着脚跑远了,身上没挨几拳。倒是方慎行,身量高大威猛,却是文科出身,正经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被人追着好一番狠揍。
    待方慎行抱头逃蹿出去,宋珠玉正远远路远儿等着他呢,嘴里还叨根从地上拔枯草根儿。想来是等久了,宋珠玉颇有几分不耐烦,揪着地上草玩儿。
    “怎么现才出来,你还跟他们打了啊?”看一眼方慎行脸上伤,宋珠玉心里也不知是怎么想,反正面儿上是一个劲儿叹气,“双拳难故四手,又不是人家对手,还打什么,平白挨揍。”
    方慎行被人揍了一通狠,浑身上下没有不疼地方,听宋珠玉说此风凉话,顿时大怒,也不想着跟着宋珠玉博个好人缘儿啥了,抱怨道,“还不是你惹出来事儿!瞧一眼就成了,你还要去挑衅!挑衅什么!自个儿兔子腿一样跑飞,死活也不管别人了!”
    宋珠玉瞪圆了眼睛,不解道,“我去挑衅,那就是叫你先走呢。看你平日里脑袋灵光,怎么这时候倒不会转了。那些大兵头儿,你还等着他们跟你讲理呢。若是他们讲理,你就不会挨揍了。”
    方慎行给宋珠玉噎个死,哼一声,“现这么会说话,刚刚你不早跟我说。”眼珠子一转,方慎行抓住宋珠玉一只手臂,恶狠狠问,“你不是故意耍我吧?”
    “耍你做什么。自己笨不说,还怨别人了。”宋珠玉甩开方慎行胳膊,扶了他一把,俩人一并往回走,宋珠玉道,“他们先追打我,你就傻站着呢。”
    原本还以为姓宋是呆子呢,跑起来真叫一个俐落。方慎行暗道。
    “这事儿,你也瞧见了,灾民们喝粥比水还薄,皇上拨了大笔米粮,却吃不到灾民嘴里。”宋珠玉忧国忧民一叹,“我写了奏章,咱们联名上本如何?”
    方慎行又犹豫了,宋珠玉径自道,“你想把名声变好,就得舍得出去。若是你欺软怕硬,我也不愿与你结交了。”
    死呆子!
    哪儿呆啊!
    方慎行深恨自己看走眼,亏得他前些天还觉得宋珠玉为人诚实可信!原来竟是拉他跳坑呢!但是,宋珠玉话又有几分道理,一时拒绝,方慎行又有些说不出口。
    宋珠玉道,“随你吧,反正我回去写好折子,不署你名儿也行。”
    “那我脸上这伤可怎么说啊?”方慎行带了几分薄怒问。
    宋珠玉瞟他一眼,无甚诚意,气死人不偿命道,“你就说走路不长眼,撞树上了呗。”
    方慎行再次恨牙根儿痒,大恨自己眼瘸,竟误以为这姓宋是个老实人。以往竟觉姓宋说话诚恳可信,可信个屁啊!
    反正不管怎么说,第二日,宋珠玉与方慎行联名奏章震惊朝廷上下。
    明湛扬声讽刺道,“唉,可惜啊,朕困于国事,很少出宫。这天下事,朕就指望着你们帮朕看着些呢。真可惜啊,满朝文武,如今看来,就两个人眼睛是好。其余人莫不都是瞎子不成?”
    “这两个眼睛明亮人呢,就因为看到真相,问上一问,就被打鼻青脸肿。”明湛一拍飞龙扶手,怒问,“朕竟不知道,这帝都,还有这样有本事人哪!连朕御史都敢打!今日御史多问一句,打了御史;明日宰相多问一问,打了宰相;后日朕多问一句,怕是连朕都要一道打了!”
    田晚华出列请罪,“臣惶恐,都是臣安排失当。臣万不敢对陛下有不敬之心。”
    明湛淡淡道,“你惶恐什么?施粥赈灾是你帝都府事儿,你手下出了这样能干人,你不该惶恐。该惶恐是朕啊。”
    “朕竟不知这天下有如此胆大妄为之人,朕每每想到,实寝食难安!”明湛伸手将宋方二人奏章掷到田晚华面前,“或许你们还得说呢,宋珠玉与方慎行又没穿官袍官衣,隐性埋名过去,被打也是情理之中。那么朕得问一句,难道你们做官做竟不准百姓问上一句吗?”
    “那么,你们是给谁做官呢?”
    明湛怒道,“你们吃着百姓喝着百姓,竟然把百姓视为猪狗一样。那么,朕还得问一句,你们又是什么东西,你们还配站这金殿之上吗?”
    “朕拨出十万斤米粮,整个帝都有多少难民,一千两千三千还是五千?每天就给难民吃这些一碗水三粒米,田晚华,朕拨米粮呢?你身为帝都府尹,你把灾民米粮都用到哪儿去了?”明湛厉声质问,怒不可遏。
    田晚华额间已经密密麻麻排了一层冷汗,头抵着冰冷地砖,声音嘶哑,高声道,“皇上,十万斤米,臣只见了三万斤。尚有七万斤未到帝都府。且三万斤米,俱是霉米,臣早入冬前便将施粥事安排好了,样样有案卷可查。事事责任到位,陛下可命刑部彻查,臣若有徇私之处,任由陛下处置。”这个时候,他还要保谁?不,他只要保住他自己。
    “李诚!”明湛将内务府总管李诚唤出来,冷声问,“十万斤米呢?”
    李诚战战兢兢,“回陛下,实是如今帝都米贵,一时间也凑不及这么大数目,所以暂时只买了三万斤支应。”
    “是朕叫你买霉米吗?”明湛记性极好,怒道,“三万斤霉米,你用了一千两银子,你当朕是死吗?如今上等米也不过是七十文一斗,你跟朕说一说,这一千两银子,你是怎么花!”
    李诚扑跪地上,讷讷不敢言。
    “朕知道你们,一个个都是糊弄人祖宗。有了银子,花一半贪一半。以次充好,账上抹平,只要过了这个村儿,灾民把米吃进肚子里去了,朕就是剖开他们肚子也看不出当时他们吃是什么米!”明湛望着寂静金殿,叹道,“朕竟不知道,雁过拔毛到如此境地。”
    “你是朕使出来人,机灵,能干。朕记得,朕以前住宫里,每每回镇南王府,你用心侍候,并不因为朕不会说话,就小瞧于朕。”明湛温声道,“朕喜欢这样人,不歧视弱者,不谄媚强者,不卑不亢,自有风骨儿。朕将内务府交给你,你就是这样回报朕吗?”
    李诚痛哭失声,不知是为了自己未卜前途,还是因为心下愧悔,李诚呯呯叩,不一时额间就一片青紫,磕到地上血迹斑斑,泣道,“臣一时鬼迷心窍,陛下,臣知罪了。”
    “罢了,你现心哪,不政事上面了。”明湛淡淡道,“去刑部把事情交待清楚吧。宋珠玉,赈灾之事,暂且交由你与方慎行负责。”
    “田晚华,你也是每日朝中站班人,你是耳朵聋了还是听不到朕话,朕当时怎么说,你还记吗?”明湛冷声问道。
    田晚华凄声道,“臣记得,陛下说是拨十万斤陈米用来赈济灾民。”
    “那你为什么不说?内务府给你霉米,你要霉米,给你精米你要精米。你既然记得朕话,焉何屁都不敢放一个!你怕什么?”明湛问。
    田晚华吸一口气,沉声道,“臣不配做帝都府尹,求陛下治臣渎职之罪!”
    散了朝,明湛留田晚华单独说话儿。
    当然,明湛气不顺,让田晚华外面整整跪了早膳时间。直到明湛怒吼吼扒了三碗饭,扫了一碟子葱花儿小油饼儿又啃了两条鱼吃了若干菜后,撑抱着肚子靠阮鸿飞身上直打嗝。阮鸿飞欣慰摸了摸明湛软乎乎脸,“胖,照你这样吃下去,用不了几天就能把双下巴养回来了。”
    “男人哪儿能看外表呢,关键是内魅力。”明湛对着阮鸿飞扬扬小下巴,将脸凑过去。阮鸿飞矫情一把推开,皱眉道,“嘴还没擦干净呢,油糊糊。”
    “屁!叫你亲我脸呢。”明湛又将脸凑过去,催促道,“亲,亲完我还有事儿呢,别耽搁我时间啊。”
    阮鸿飞香一口,明湛唇角微翘,又将脸拉下来,这才去见了田晚华。
    田晚华就宣德殿外跪着呢。
    外面雪还下,何玉命人送了把伞给田晚华。田晚华颇有自虐情结,伞也不撑,待明湛宣他进去,已经冻唇角青,脸色煞白,半拉雪人儿,险些起不了身。
    若是此情形给田晚华亲妈瞧见,定要心疼心都碎了。如今明湛看到,却是君心似铁,不予理会。明湛道,“你现冷,外面那些灾民,肯定比你暖和不到哪儿去。”
    田晚华跪下叩道,“臣有负于陛下。”
    “别说这些请罪话了。”明湛一只胳膊斜拄着个大迎枕,手里抱着一只手炉,瞥田晚华一眼,淡淡道,“晚华,什么叫好官。不要说什么爱民如子,太虚太假。一个官员,朕拿出一两银子,你把这一两银子完全用到百姓身上,这就是难得好官了!”
    “朕为何要把你提拔上来,究根由底,是因为朕看到了你做县官时肯为当地百姓张目。他们冤情,你能为他们说出来。”明湛道,“朕知道,帝都权贵多,天上掉个砖头砸着三人,其中两个可能就与权贵豪门有关。你若是想面面讨好儿,其结果,你应该已经有所体会了。”
    “若你是那种油滑秉性人,当初,朕根本就不会让你做帝都府尹。”明湛叹道,“这世上,圆滑人太多了,当然,这种人有这种人用处。但是,朕不喜欢这种人,圆滑则失之棱角,可是,大丈夫世,当有所为,有所不为。晚华,你想面面讨好儿,或许你真能讨好许多人,但是,终,你辜负人,定是朕。”
    明湛沉声一叹,“若你失了原本风骨,与朕说一声,朕不叫你此任上为难。”
    “你素有清名,不要因为帝都府尹这个官位而毁了你这些年名声。”
    明湛是帝王,亦是田晚华伯乐。若没有明湛,田晚华如今还是浙闽一个临海小县里做着穷嗖嗖县太爷呢。现,田晚华到此官此位,皆是明湛破格提拔之故。
    似李诚,似田晚华,他们当初有着种种优点。明湛不拘一格,将他们置之高位。
    但是,问题也很出现了。
    有些人,处于低位时尚不觉什么。毕竟,地位低了,接触人有限,接触利益与诱惑也有限。可乍一处高位,就难免失了分寸。
    李诚与田晚华就是其中好例子了。
    明湛并没有如早朝中那般疾言厉色,他这样心平气和与田晚华说话,田晚华是羞无地自容。不过帝王始终未提要夺官去职之话。
    田晚华似乎能看到一些希望,落泪道,“臣辜负了陛下,臣求陛下再给臣一次机会。若是臣再有负君之事,陛下只管将臣千刀万剐,臣绝无他话!”
    一件施粥赈灾案,折了一个内务府总管,以及一连串儿内务府小官儿与帝都府小官儿,田晚华降三级留任,以观后效。
    其实明湛处置颇具有政治智慧,他不留李诚,其一就是因为李诚官位。内务府总管,这个位子简直太重要了。
    一个容易被金钱所收买人,明湛断不能将皇室事交到这样人手里。而田晚华,并无明显贪迹,且田晚华身为帝都府尹,帝都府治安确是有着很明显好转,这也是田晚华之功。
    其二,李诚是明湛身边儿人,从龙之臣。
    从龙之臣,与旁人不一样。明湛看重他们只有一个“忠”字,若是失去了这种品质,明湛手段也已经足够震慑其他与他一道走来人了。
    其三,明湛想深远了些,为什么好端端别人不出事,偏生自己亲手提拔起来人就这样掉链子呢!
    明湛眼睛微眯,脸色沉着,垂眸思量。
    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