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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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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看那另一个,他正把脸颊

靠在一只手掌上,不时轻轻叹息。

——《炼狱》七 [38]

当乔治四世还在温莎堡深宫里统治着英国的时候,当威灵敦公爵担任首相,文西先生在米德尔马契旧市政厅担任市长的时候 [39] ,卡苏朋夫人,即布鲁克家的多萝西娅小姐,前往罗马开始蜜月旅行了。在那个时候,一般说,世界对善与恶的理解比今天还落后四十年。关于基督教艺术的丰富知识,旅行家们不仅头脑里没有,口袋里也没有。当时最卓越的英国批评家 [40] ,竟然把圣母升天画中繁花似锦的坟墓,误认作画家幻想的一只装饰性花瓶。在用爱和知识填补某些愚钝的空白方面,浪漫主义发挥了一定的作用,但它的酵母还没有渗入时代的各个角落,成为每个人的精神食粮。它只是作为一种与众不同、朝气蓬勃的热情,在罗马一些留长头发的德国艺术家身上发酵,其他国家的一些青年,由于与他们在一起工作或游荡,往往也卷进了这个风靡一时的运动中 [41] 。

一个晴朗的早晨,在梵蒂冈有个年轻人,头发浓密,卷卷曲曲,但不太长,从衣着看像英国人,刚欣赏了赫拉克勒斯躯干雕像,走出观景楼画廊,站在毗连的圆形门厅中眺望美丽的山景。他正看得出神,没有发现一个眼眸乌黑、生气勃勃的德国人向他走来。后者到了他身边,把手搭在他肩上,带着很重的德国口音说道:“跟我来,快!要不,她就会改变姿势了。”

“快”是随时可以办到的,两人顿时飞也似的跑去,经过墨勒阿革洛斯,来到一间大厅,阿里阿德涅 [42] ——那时的人把她当作克勒俄帕特拉——正斜躺在那儿,从大理石的光泽中流露出妖艳妩媚的神态,衣服包在她的身上,像花瓣一般熨帖,柔和。他们进屋的时候,还可看到另一个美女靠在一个垫座上,离那块斜躺的大理石不远,但这是一个活的少女,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外形并不比阿里阿德涅逊色,穿一身淡灰色衣服,有点像贵格派教徒。她的长斗篷从领口上系紧,披在身后,两条胳臂伸在外边,一只手没戴手套,显得纤细洁白,支着她的腮帮子,把那顶白海狸皮帽稍稍推后了一些,以致它像一圈光华,围在编成朴素的发辫的深棕色头发周围。她不在看雕像,或许也不在想它,只是沉浸在梦中似的,把两只大眼睛盯住了一条射向地板的阳光。但是她意识到,两个陌生人已蓦地出现在她旁边,似乎正在端详克勒俄帕特拉,她没有回头瞧他们,立即掉转身子,走向大厅的另一角了——她的使女和导游人便在那儿等她。

“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的对称?”德国人说,在朋友的脸上搜索赞美的反应,但等不及任何回答,马上又哇啦哇啦讲了下去,“那边躺着一个古代的美人,虽然没有生命,但栩栩如生,正陶醉在自己形体的完美中,这边站着一个有血有肉的美女,心中正在为许多世纪以来迅速流逝的光阴发出叹息。但她应该穿上修女的服饰,我觉得,她的神态几乎就像你们所说的贵格派教徒。我要在我的画中把她画成修女。不过,她已经出嫁了,我看到那只漂亮的左手上戴着结婚戒指,否则我会把那个脸色蜡黄的神父当作她的父亲呢。我看见他离开好大一会儿了,这以后才发现她用那种优美的姿势站在这儿。哦,对啦!他也许很有钱,希望给她画一张像。喂!我们不能光顾着瞧她……她走啦!我们得盯住她,看她住在哪里!”

“别这样。”他的同伴说,眉头有一点皱了。

“你这个真怪,拉迪斯拉夫。你好像在发愣呢。你认识她吗?”

“我只知道,她嫁给了我的一个表亲。”威尔·拉迪斯拉夫说,一边心神不定地向大厅外走去,他的德国朋友跟在旁边,一眼不眨地望着他。

“什么,就是那个神父?我看他倒像是你的伯父——一种更顶用的亲戚关系。”

“他不是我的伯父。我告诉你,他是我的表叔。”拉迪斯拉夫说,有些生气。

“好啦,好啦。别耍性子。我只是觉得,你这位表叔太太是我见到的最完美的年轻圣母,这你该不致生我的气吧?”

“生气?胡说什么。我以前只见过她一次,一共才两分钟,那是我离开英国前,我的表叔给我介绍了一下。那时他们还没结婚。我不知道他们要到罗马来。”

“那么现在你得去拜望他们啦——你可以找到他们的地点,因为你知道他们的姓名。要不要我们上邮局看一下,你可以替我谈谈画像的事。”

“去你的,瑙曼!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我不像你那么脸皮厚。”

“呸!那是因为你只是个业余画家,你画画是闹着玩的。如果你是一个真正的画家,你就会看到,你的表叔太太是一个具有基督教精神的古典美女——基督教的安提戈涅 [43] ,在强烈的宗教情绪控制下的美感实物。”

“对,而且你画的她,是她一生的最大成果,你使她的神圣体现在更高的完美中,只有把她放进你的画布,才能表现她的一切。好吧,你说得对,我画画是闹着玩的,我并不认为整个宇宙只是为你那些意义不明的图画存在的。”

“但事实是这样,亲爱的!只要它得通过我阿道夫·瑙曼来体现,这就是事实。”性情温厚的画家说,把一只手搭在拉迪斯拉夫肩上,至于对方那种不可理解的不快情绪,他一点也没放在心上,“你不妨想想!整个宇宙的存在是以我的存在为先决条件的,难道不是这样?但我的职责是画画,作为一个画家,我有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天才的主意,要把你的叔祖母或者伯祖母当作一幅画的题材,这样,事物就通过以我这个形式出现的钩子或者爪子,给捕捉到了画中,变成了我的图画,不是这样吗?”

“但是,假如还有一只以我这个形式出现的爪子,不让你捕捉它呢?事情恐怕就不那么简单了吧?”

“完全不对,从逻辑上说,斗争的结果总是一样的,无非画或者不画。”这种泰然自若的神情感动了威尔,他脸上的阴云消散了,露出了明朗的笑容。

“现在你说,我的朋友,你肯不肯帮忙?”瑙曼用抱有希望的口吻说。

“不成,你胡说什么,瑙曼!英国妇女不是给任何人当模特儿的。你的画要表现的太多了。你的人像或好或坏,只是为了配合一定的背景,每个行家都可以根据不同的理由对它肯定或否定。可是怎样才算一个妇女的肖像?你的图画和雕塑,毕竟只是贫乏的物质。它们只能损害和降低你的概念,不是提高它们。语言是更好的媒介。”

“是的,对于不懂绘画的人是这样。”瑙曼说,“你完全有权这么看。我并不强迫你作画,我的朋友。”

温和的画家话中不免带刺,但拉迪斯拉夫不想理会他的揶揄。他像没有听到似的,继续说道:

“语言描绘的形象更为丰满,尽管你看不到,但觉得更真实。归根结蒂,要真正看到,还得从内部着眼。绘画使你一览无余,可是你却觉得缺少什么。尤其是妇女的画像,更使我感到这点。仿佛一个女人只是一堆表面的色彩!你必须要有行动和声调。哪怕她们的呼吸也是不同的,她们时时刻刻都在变化……例如,你刚才看到的这个女人,请问,你怎么画她的声音?可是她的声音比你看到的她的任何方面都神圣得多。”

“我明白了,明白了。你是在吃醋。在你眼中,谁也不配来画你的理想女性。这太严重了,我的朋友!你的婶婆!还有那位‘像伯父的表亲’,这是悲剧,太可怕了!”

“要是你再把那位夫人称作我的婶婶,我非跟你吵架不可,瑙曼。”

“那么称她什么呢?”

“卡苏朋夫人。”

“好吧。要是我不通过你认识了她,而且发现她非常喜欢人家给她画像呢?”

“行,你不妨试试!”威尔·拉迪斯拉夫说,语气有些轻蔑,不想再谈这个问题。他意识到,他是在为一些可笑的小事生气,它们多半是他自己造成的。他干吗要大惊小怪,为卡苏朋夫人操心呢?可他还是觉得,他和她之间好像发生了什么。在戏剧里,有些角色老是给自己惹麻烦,制造纠纷,可是谁也不想跟他们配合。他们神经过敏,气势汹汹,对方却泰然自若,什么也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