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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只用自己的眼光看自己。这个心理使她们不知不觉的只挑对自己方便的东西,而不要那些叫别人感到愉快的东西。她们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跟旁的女人不同,但后来也发觉这一点不同而为之懊恼。嫉妒是女人心中永远消灭不了的情感。在女人所有激烈的情感里头,惟有嫉妒一项是男人肯原谅的,因为女人的嫉妒正好满足男人的虚荣;但老姑娘的嫉妒是无的放矢,只能受到嫉妒的害处。

老姑娘因为样样愿望受着阻抑而苦恼,天性又不得发展,心里便老是感到一种压迫,无法忍受。女性本来只会在别人心中引起愉快的感觉,倘若一辈子看见人家脸上有厌恶她的表情,当然是不好受了。因此老姑娘看人总乜斜着眼儿,倒不是怕难为情,而是由于羞愧和畏缩的缘故。这种人决不原谅社会让她处于不尴不尬的地位,她们还为此恨自己呢。而永远和社会作对或者和人生有矛盾的人,是不会让别人太平,不妒忌别人的幸福的。

这一大堆念头整个儿表现在迦玛小姐黯淡的灰眼睛里,眼睛四周的大黑圈显出她在孤独的生活中作着长期的斗争。

脸上条条皱痕都笔直。脑袋,脑门和腮帮的骨胳都长得僵硬,干枯。下巴上有好几颗痣,迦玛小姐满不在乎的让痣上长着毛,早先那些毛是棕色的。牙齿倒还洁白,可是太长,薄薄的嘴唇皮差点儿包不住。原来的黑头发因为闹着剧烈的偏头痛变得花白,只能用假头发做前刘海,但是她不会遮掉痕迹,帽子边和扣假头发的黑带之间往往露出一小块空隙,刘海的圈圈儿也做得不大高明。穿的衣衫夏天是塔夫绸的,冬天是美利奴呢①的,一律浅棕色,裹在难看的腰身和瘦削的胳膊上明明太窄了一些。领子不住的往下扯,露出一个红红的脖子,脖子上的筋筋缕缕象阳光中的橡树叶,颇有艺术意味。

①西班牙有一种羊叫做美利奴,那种羊毛织的呢就叫美利奴呢。

迦玛小姐的出身很可说明她体格方面的缺陷。父亲生前做木柴生意,是个暴发的农民。迦玛小姐十八岁时大概还娇嫩丰满;她自称当年皮肤很白,血色很好,现在可是一点影踪都没有了。皮色白得发呆,那是在假虔诚的妇女身上常见的。五官中最能表现她思想专横的是那个鹰爪鼻,正如最能表现她头脑狭窄的是那个扁平脑门。每个举动都显得突如其来,古怪得厉害,没有一点儿风度;只消看她从手提包里掏出手帕来大声擤鼻子的模样,就能猜到她的性格和生活习惯。

她身材相当高,站得笔直,正好证实某博物学家从生理上分析老处女走路姿态的一句话,说她们的关节都是焊在一块的。

迦玛小姐走起路来并不全身都有动作,不象一般的女性那样一波三折,妩媚动人。她身体硬绷绷的向前,可以说每走一步都是从不知哪儿突然跳出来的,赛过《唐璜》里头那座将军的石像。①她遇到心情高兴的时候,也会和所有的老姑娘一样暗示她当年有过结婚的机会,但那个情人不怀好意,幸亏她发觉得早;原来她是不知不觉的为计较利益而牺牲了感情。

①莫里哀在《唐璜》一剧中,描写唐璜诱拐一将军的女儿,并侮辱将军的石像。晚宴时,将军石像竟突然闯入赴宴,并扼死唐璜。

饭厅里恶俗的糊壁纸印着土耳其风景,给那老处女类型中的代表人物做背景再好没有。迦玛小姐平日都在这儿起坐,屋内摆着两张半圆桌,挂着一个晴雨表。两个神甫的坐位上各有一个挑绣的小靠垫,颜色已经褪了。招待客人的公用客厅和主人一个派头。客厅不久出了名,大家称之为黄客厅:窗帘门帘是黄的,桌椅是黄的,糊壁纸是黄的;壁炉架上面的大玻璃镜配的是金漆框子;水晶烛台和座钟亮晶晶的光彩十分刺目。至于迦玛小姐的寝室,可从来不许人进去,我们只能猜想房内准是堆满破衣服,旧家具,碎布,这些老处女们喜欢搁在身边,当做宝贝一般的东西。

对皮罗托的晚年生活影响最大的就是这么一个人物。

迦玛小姐既不能发挥女子的天性,从事女性的活动,而精力又不能不有条出路,便玩一些无聊的小手段,搬弄那种外省的闲言闲语,想出些自私自利的鬼花样;所有的老处女到后来只会把心思花在这方面。在一切情感中,莎菲·迦玛小姐这可怜虫只晓得有恨;而皮罗托活该倒霉,偏偏助长她的恨。老姑娘所过的外省生活,天地格外狭小,再加这种生活安静单调,她的仇恨心一向只处于潜伏状态,但一朝在小圈子内小事情上发作起来,势头只有更强烈。象皮罗托那等人注定是样样委屈都要受过来的;因为什么都看不见,要躲也无从躲起,所以什么事都会临到他们头上。

过了一会,脱鲁倍说道:“对,今天天气一定好。”他仿佛如梦初醒,想表示一下礼貌了。

皮罗托闷声不响的吃早饭还是生平第一次,而一问一答隔着那么多时间,使他愈加着慌;他走出饭厅,一颗心好似夹在螺丝盘里。他觉得咖啡停在胃里不下去,便垂头丧气的往园子里去散步。园子里种着一堆黄杨,形状象一颗星,四周是很窄的走道。皮罗托绕了一转,回头瞧见迦玛小姐和脱鲁倍神甫悄没声儿站在客厅门口:神甫抱着手臂一动不动,赛过坟墓上的石像;房东把身子靠在落地的百叶窗上。两人似乎一边望着他一边数着他的步子。生来胆小的人最怕被人细细打量,而对方用了仇恨的目光,他就更象熬受毒刑一般痛苦。一忽儿皮罗托以为妨碍了迦玛小姐和脱鲁倍神甫散步。这个一半由于害怕一半出于好心的念头,使他愈来愈紧张,终于离开了园子。临到出门,脑子里只想着老姑娘的凶横霸道,再也想不起教区委员的职位了。还算侥幸,那天教堂里公事不少,葬礼有好几起,婚礼有一起,洗礼有两起;他忙上一阵,忘了心中的悲苦。肚子提醒他需要吃饭的当口,他掏出表来,已经四点过几分,不由得吓了一跳。他知道迦玛小姐素来准时,便急急忙忙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