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大没小的拉着春大夫进入屋里时,阿烈不但是醒着的,而且还自行坐起身,张着冷静且深邃的双眼,注视着这一老一小。
「你还真的醒了呢!」春大夫在床边坐下,为他把脉,指尖一触及他的体肤,便清楚的感受到脉搏清晰稳定的悸动。「看来你的伤势已经好转,不会有性命之忧了,小子。」
「是的。」阿烈应声。也许是伤势好转,整个人有精神多了,他连晕过去前那暴躁的态度亦改善了不少。「春大夫对吗?我非常感激你对我的救命大恩。」
「救你的不只是我,还有瑞儿。」春大夫看着他,「你其实……更应该谢谢瑞儿。」
「是。」阿烈脸庞半转,眼光便对上瑞儿,她没来由的觉得一阵羞涩。「瑞儿是吗?谢谢你。」
其实这句道谢有些轻率,在他的想法中,瑞儿或许是发现落难的他的人,但春大人才是真正妙手回春,拯救了他一命的人,孰重孰轻,一想即知。
只是阿烈此时此刻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一想即知的想法,却在未来发现到是个严重的错误。
「话说回来,年轻就是本钱,要不然按照你那身刀砍的、鞭打的,外加泡过冷水的伤势兼风寒,哪有可能美美的睡场大觉後就恢复大半?」春大夫说这些话时,眼睛有意无意的瞄向一旁的瑞儿,後者也莫名心虚的低下脑袋。「如果要我猜想,阿烈,你该不会是被人刑求,遭人追杀,才会弄得全身伤痕累累?」
「呵,春大夫要我怎麽回答才好?」阿烈目光闪烁,却不肯正面回答。其实春大夫的猜臆一针见血,但他不想吐实……至少不是现下向这对师徒吐实,即使他们是他的救命恩人也一样。
「怎麽回答才好啊……」春大夫自是看出阿烈有意回避这话题,挑了挑白眉,还没想到怎麽回应,便听到阿烈的小腹突然一阵咕噜作响,面露尴尬神色。
「师父,看,阿烈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了。」瑞儿开口,无形间解除了另一场尴尬局面。「他得赶快用膳了。」
春大夫神情一缓,「罢了,小子,起来吃点东西,有什麽话,等吃饱了再说。」
「谢谢春大夫。」阿烈从善如流,摇头谢绝瑞儿的伸手扶持。上回他人晕沉沉的,接受她的帮忙是无可奈何之事,可是现下他清醒无比,自是不必他人相助了。
他装作没看见她有点失望的神情,迳自吃力的翻身下床,半拖半走的来到饭桌旁。
白粥、山蔬,以及一大盘切片整齐的水果,清淡简单得可以的膳食亦反应出这对师徒简朴无华的家居生活。
待他吃得七、八分饱,喝光春大夫要他饮用的药草茶後,思绪亦整理得条理分明,明白要如何向这对师徒道出自己的遭遇,只需要稍稍更改一下──
「我叫阿烈,我父亲在京城里称得上是有钱有权的人士,未料日前因急病骤逝。当时我正在异地求学,听见恶耗便欲快马返家奔丧,但在中途遇见来路不明的人马大追杀,将我砍杀得伤痕累累,拚着最後一口气甩掉他们後,却又不慎坠入河水中,冲流至此,勉强自行上岸,倒在树下,最後幸好获得两位搭救,这才保住一命。」道出来龙去脉之余,阿烈不忘慎重的表达谢意,「春大夫,你的救命之恩,我将永生难忘,他日必当重酬。」
「重酬?说得你像要赏赐金银珠宝。」春大夫神情稍霁,态度上也没那麽为难人了。
「春大夫要多少金银珠宝?我一定会如数赠予。」阿烈认真的说。
「救人是大夫的天职,我也只是做好我分内的工作罢了。」春大夫摆摆手,表示结束这个话题。「你这个落难的人就先好好的疗养伤口,有什麽天大地大的事,一切都等你复原之後再说。」
阿烈的到来,最感兴奋的人莫过於瑞儿了。
要知道,在这之前,就只有她和春大夫住在这片小小林子边,山在另一边,而距离最近的小镇在山脚边。她成天所听所闻的不是什麽人声喧譁,而是鸟鸣风拂声,若师父留下她离家去小镇采买,她两三天没个能说话的对象也是司空见惯之事。
可是现下不同啦!她简单到近乎无聊的生活周遭多了个人,是个可以跟自己聊天说话的人,她怎麽能不好好的把握这千载难逢的说话机会?
「阿烈,我的名字叫做瑞儿。」一等他的伤势将养得更好,能下床行动自如了,瑞儿马上对他大开话匣子。
「嗯。」她说得兴高采烈,他却应得简短冷淡。
「你可知道师父为什麽为我取名为瑞儿吗?」
「不知道。」他依旧冷淡。
「他说这名字很吉祥,盼我日子天天过得平平安安、幸幸福福。不过你知道吗?其实师父本来不是要为我取名为瑞儿。」
「不知道。」
「师父原本想给我取简单一些的名字,比方说平儿、安儿、幸儿、福儿,可是他把心中所想的名字全都默念过一遍後,发现瑞儿这名字最好听、好念,而且很容易让人有瑞气千条、金光闪闪、富贵无边的感觉,所以我就叫做瑞儿啦!」她慷慨激昂的陈述着自己被命名的经过。
「喔!」她还真能说,不过是个平凡无奇的命名经过,也能这样大书特书的。
「就是这样。」瑞儿似乎也不在乎他的应话过於简短,只要他有在听,她就开心了。
天色湛蓝,空气中洋溢着春天特有的气息,香香暖暖的,让人有种懒洋洋的感觉……
「原来你们在这里。」自菜园里转了圈回来,春大夫没在屋里发现两只小的的踪影,四下找了找,果然就在屋後的空地找到人。
「师父。」瑞儿几下轻快的蹦跳,小兔儿似的来到春大夫的面前。「我刚刚才在跟阿烈说明你为什麽要将我取名为瑞儿……」
「好,我明白了,你不必再往下说。」春大夫机灵的阻止她想继续往下说的兴头。真要让她往下说,那可就是长江滚滚,滔滔不绝了。「瑞儿,你先进屋里,替师父烧壶热水。」
「要泡茶吗?」
「要熬药汤。」春大夫朝阿烈打量了一番。「我瞧阿烈的伤势恢复得很好,只要再加把劲,就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让他痊癒。」
「真的?」瑞儿的双眼陡地一亮,「你真能彻底治好阿烈吗?那太好了!阿烈,待你完全复原後,我再带你到林子的另一端去采菇。春菇可是很肥美的,煮汤烧烤都很好吃喔!」
「瑞儿,你未免太多话了。」见她居然还敢不满的皱鼻张嘴欲反驳,春大夫老脸一沉,「快去烧水。」
「唔……师父干嘛那麽凶?」瑞儿嘟嘴,却也不敢再拖拖拉拉,总算离去。
待她一离开,阿烈从容的转身,毫不意外的对上春大夫若有所思的打量目光。
「春大夫,你有话与我说是吗?」不然何必如此突兀的支开瑞儿?
「是的。」春大夫承认,「我想私底下问你问题,你也必须诚实回答我才行。」
「好的。」阿烈一整俊容,也跟着严肃起来。
「你也知道的,日前我去了趟小镇。」春大夫徐徐开口,「我们这里只是名不见经传的乡野地方,日子过得无风也无浪,几年来所闹过最大的事情不过是王二麻子家闹分家产,老大和老二互殴成伤,除此以外,从没发生过什麽令人侧目的大事,直到……」
「直到现下?」阿烈心下立刻了然,已经猜到春大夫想说些什麽。
「是啊!直到现下。」春大夫颔首,「小镇里张贴起告示,也有人马在明查暗访,说是要打听一名约莫十五岁,高大修长的少年的下落,而且声称那人是即将继位的镇威王爷……是在说你吗?阿烈。」
春大夫问得突兀,阿烈却是双目炯炯,应得一点也不含糊,「是的,那就是我。我──本王爷是未来将承袭镇威王爷封号的金鸿烈。」
见他应得爽快,春大夫反倒迟疑了,「你真的是小王爷?那麽……」他很快的忆起对方先前所陈述的故事,表情又是一变,「是了!是了!日前官方邸报的确公布了老王爷的死讯,而且也附带提及小王爷行踪下落不明的讯息,原来这些都是真的。」
不只是真的,金鸿烈在心中忖道,而且他高度怀疑,老王爷因不明急病骤逝,以及他自己意外中了不明人马埋伏,落得身受重伤的下场,怕是有着可疑的阴谋在运作。
只是,是什麽样的阴谋?养伤的这段日子里,他将整件事仔细的想过一遍又一遍,但推断出的结果只是让自己心头沉重,几乎不愿去面对事情的真相……
他不觉怆然,神情凝重。
春大夫看了有点不忍心,却又不知道说些什麽才好。
「师父,水要烧好了。」什麽都不知情的瑞儿蹦蹦跳跳的再度现身,适时冲淡春大夫与金鸿烈之间的沉滞气氛。「你快去帮阿烈熬药汤。」
「是罗!那你替师父准备好熬汤的药材没?」春大夫表情一整,信口就念出十多种药材名称。「等你把这些药材都准备好後,再来告诉师父。」
「呜哇,要准备这麽多种药材?」瑞儿先是睁大眼,接着很同情的看向金鸿烈。「阿烈,你该糟了,这一定是一帖苦得要命的大补药。」
金鸿烈登时哭笑不得,却又因为她稚声稚气的警语,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情好了很多,有足够的勇气面对一切的困难。
是的。他嘴角微扬,聆听眼前的师徒又开始拌嘴的交谈声,心绪立刻沉淀宁定,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在全身蔓延开来。
好.舒.服,这种满足感,真的好.舒.服……
他静静的待在原处,静静的看着师徒俩总算拌嘴拌出个结论──
春大夫神气的挥挥手,瑞儿的嫩颊鼓得圆圆的,小嘴也嘟得高高的,不情不愿,却仍乖乖的按照她师父的话,又转身回到屋里做事。
他原本只是往上微扬的嘴角,此刻绽开浅笑。这生动活泼互动的一幕,如同烙印一般深深的刻入他的脑海里,直到许多年後,印象仍鲜明无比。
也因为这生动活泼互动的一幕,让金鸿烈瞬间领悟了一件事。
「春大夫,其实你特地告知有人在寻找本王爷的下落一事,是希望本王爷能自行告辞离去吧?」
「没错。」春大夫直来直往的回答,「我救你一命,可不是要为我及瑞儿带来困扰和破坏平静生活的。或许我话说得不中听,但你若能尽快离开,前往小镇与那些正在寻找你的下落的人会合的话,我才能真正松口气。」
金鸿烈颔首,「我现下就离开。至於谢礼,日後我必派人送上黄金白银千两做为酬谢……」
「那也不必了。」春大夫一口回绝。「医你伤口的药草没花到什麽钱,满山野生野长,到处都有。更何况依你当时那麽严重的伤势来看,你能康复是老天爷赏赐的奇蹟,可不是我的功劳。」
金鸿烈一怔,只好改口,「那麽日後我会再度前来登门致谢,春大夫若有什麽请求的话……」
「你也不必再来了。」春大夫再度打断他的话。「因为不日我便会带瑞儿搬离此地,你来也不过扑了个空。」
这回金鸿烈怔愣更久了些,「春大夫可是在避本王爷?本王爷还以为你有几分欣赏本王爷呢!」难道是他自作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