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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家注孙子遗说并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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荥阳郑友贤撰

求之而益深者,天下之备法也。叩之而不穷者,天下之能言也。为法立言,至于益深不穷,而后可以垂教于当时,而传诸后世矣。儒家者流,惟苦《易》之为书,其道深逺而不可穷。学兵之士,尝患武之为说,微妙而不可究,则亦儒者之《易》乎!盖《易》之为言也,兼三才、备万物,以隂阳不测为神,是以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武之为法也,包四种、笼百家,以竒正相生为变,是以谋者见之谓之谋,巧者见之谓之巧,三军由之而莫能知之。迨夫九师百氏之说兴,而益见大《易》之义,如日月星辰之神,徒推步期辉光之迹,而不能考其所以为神之深。十家之注出,而愈见十三篇之法,如五声五色之变,惟详其耳目之所闻见,而不能悉其所以为变之妙。是则武之意,不得谓尽于十家之注也。然而学兵之徒,非十家之说,亦不能窥武之藩篱。寻流而之源,由径而入户,于武之法,不可谓无功矣。顷因馀暇,抚武之微旨而出于十家之不解者,略有数十事,托或者之问,具其应答之义,名日十注遗说。学者见其说之有遗,则始信益深之法、不穷之言,庶几大易不测之神矣。

或问:死生之地,何以先存亡之道?曰:武意以兵事之大,在将得其人。将能,则兵胜而生;兵生于外,则国存于内。将不能,则兵败而死;兵死于外,则国亡于内。是外之生死,击内之存亡也。是故兵败长平而赵亡,师丧辽水而隋灭。太公日:无智略大谋,强勇轻战,败军散衆,以危社稷,王者慎勿使为将。此其先后之次也。故曰:知兵之将,生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也。

或问:得算之多,得算之少,况于无筹,何以是多、少、无之义?曰:武之文,固不汗漫而无据也。盖经之以五事,校之以七计,彼我之算,尽于此矣。五事之经,得三四者为多,得一二者为少;七计之校,得四五者为多,得二三者为少。五七俱得者为全胜;不得者为无算,所谓冥冥而次事,先战而求胜,图乾没之利,出浪战之师者也。

或问:计利之外,所佐者何?《势》曰:兵法之传有常,而其用之也有变。常者法也,变者势也。书者可以尽常之言,而言不能尽变之意。五事七计者,常法之利也;诡道不可先传者,权势之变也。守常而求胜,如胶柱鼓瑟,以书御马,赵括所以能书而不能战,易言而不知变也。盖法在书之传,而势在人之用。武之意初求用于吴,恐吴王得书听计而弃己也,故以此辞动之。乃谓书之外尚有困利制权之势,在我能用耳

或问:因粮于敌者,无逺输之费也,取用必于国者何也?曰:兵械之用,不可假人,亦不可假于人。器之于人,固在积习便熟而适其短长、重轻之宜与。夫手足不相锄鋙,而后可以济用而害敌矣。吾之器,敌不便于用;敌之器,吾不习其利。非国中自备而习惯于三军,则安可一旦仓卒假人之兵,而给巳之用哉!《易》曰:「萃除戎器,以戒不虞。」太公曰:「虑不先设,器械不备。」此皆言取用于国,不可因于人也

或问:兵以伐谋为上者,以其有屈人之易,而无血刃之难。伐兵攻城为之次下明矣。伐交之智何异于伐谋之工而又次之?曰:破谋者,不费而胜;破交者,未胜而费。帷幄樽俎之间,而揣摩折冲,心战计胜其未形巳成之策,不烦毫厘之费,而彼奔北降服之不暇者,伐谋之义也。或遣使介,约车乘聘币之奉;或使间谍,出土地金玉之资。张仪散六国之从,隂厚者数年;尉缭子破诸侯之援,出金三十万。如此之类,费巳广而敌未服,非加以征伐之劳,则未见全胜之功;宜乎次于晏婴、子房、㓂恂、荀彧之智也。

或问:武之书皆法也,独曰:「此谋攻之法也。」「此军争之法也。」曰:馀法槩论兵家之术,惟二篇之说及于用,诫其易用而称其所难。夫告人以所难,而不济之以成法,则不足为完书。盖《谋攻》之法以全为上,以破次之。得其法则兵不钝而利可全;非其法则有杀士、三分之灾。《军争》之法,以迂为直,以患为利。得其法则后发而先至;非其法则至于擒三将军。此二者岂用兵之易哉!乃云:「必以全争于天下,」又云:「莫难于军争。」难之之辞也。欲济其所难者,必详其法。凡所谓屈人非战,拔城非攻,毁国非乆者,乃谋攻之法也。凡所谓十一而至,先知迂直之计者,乃军争之法也。见其法而知其难于馀篇矣。

或问:将能而君不御者胜。后魏太武命将出师,从命者无不制胜,违教者率多败失;齐神武任用将帅出讨,奉行方略罔不克捷,违失指教多致奔亡。二者不几于御之而后胜哉?曰:知此而后可以起武之意,既曰:「将能而君不御者胜。」则其意固谓将不能而君御之则胜也。夫将帅之列才不一槩,智愚勇怯随器而任。能者付之以阃寄,不能者授之以成算。亦犹后世责曹公使诸将以《新书》从事,殊不识公之御将,因其才之小大而纵抑之。张辽、乐进守鬭之偏才也,合淝之战,封以函书节宣其用;夏侯敦兄弟有大帅之略,假以节度,便宜从事,不拘科制,何尝一㮣而御之邪!《传》曰:「将能而君御之,则为縻军;将不能而君委之,则为覆军。」惟公得武之法深,而后太武、神武庶几公之英略耳,非司马宣王安能发武之藴哉!

或问:胜可知而不可为者,以其在彼者也。佚而劳之亲而离之,佚与亲在敌,而吾能劳且离之,岂非可为欤?曰:《传》称:「用师,观衅而动。」「敌有衅不可失。」盖吾观敌人无可乘之衅,不能强使,为吾可胜之资者不可为之义也。敌人既有可乘之隙,吾能置术于其间,而不失敌之败者,可知之义也。使敌人主明而贤,将智而忠,不信小说而疑,不见小利而动,其佚也,安能劳之?其亲也,安能离之?有楚子之暗与囊瓦之贪,而后吴人亟肄以疲之;有项王之暴与范增之隘,而后陈平以反间踈之。夫衅隙之端隐于佚亲之前,劳离之策发于衅隙之后者,乃所谓可知也。则惟无衅隙者,乃不可为也。

或问:守则不足攻则有馀,其义安在?曰:谓「吾所以守者力不足,吾所以攻者力有馀」者,曹公也。谓「力不足者可以守,力有馀者可以攻」者,李筌也。谓「非强弱为辞」者,卫公也。谓「守之法要,在示敌以不足;攻之法要,在示敌以有馀」者,太宗也。夫攻守之法,固非自己实强弱,亦非虚形视敌也。盖正用其有馀不足之形势,以固己胜敌。夫所谓不足者,吾隐形于微,而敌不能窥也;有馀者,吾乘势于盛,而敌不能支也。不足者微之称也,当吾之守也,灭迹于不可见,韬声于不可闻,藏形于微妙不足之际,而使敌不知其所攻矣,所谓「藏于九地之下」者是也;有馀者盛之称也,当吾之攻也,若迅雷、惊电、坏山、决塘,作势于盛强有馀之极,而使敌不知其所守矣,所谓「动于九天之上」者是也。此有馀不足之义也。

或问:三军之衆可使必受敌而无败者,竒正是也。受敌无败二义也,其于竒正有所主乎?曰:武论分数、形名、竒正、虚实四者,独于竒正云云者,知其法之深而二义所主未白也。复曰:「凡战,以正合,以竒胜。」正合者,正主于受敌也;竒胜者,竒主于无败也。以合为受敌以胜为无败,不其明哉。

或问:武论竒正之变,二者相依而生,何独曰善出竒者?曰:阙文也。凡所谓如天地、江河、日月、四时、五色、五味,皆取无穷无竭,相生相变之义。故首论以正合竒胜,终之以竒正之变不可胜穷,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岂以一竒而能生变交相无巳哉。宜曰善出竒正者,无穷如天地也。

或问:其势险者,其义易明。其节短者,其旨安在?曰:力虽甚劲者,非节量短近而适其宜,则不能害物。鲁缟之脆也,强弩之末不能穿;毫末之轻也,冲风之衰不能起。鸷鸟虽疾也,髙下而逺来,至于竭羽翼之力,安能击搏而毁折哉。尝以逺形为难战者此也。是故麴义破公孙瓉也,发伏于数十步之内;周访败杜曾也,奔赴于三十步之外。得节短之义也

或问:十三篇之法,各本于篇名乎?曰:其义各主于题篇之名,未尝泛滥而为言也。如《虚实》者一篇之义,首尾次序皆不离虚实之用,但文辞差异耳。其意所主非实即虚,非虚即实,非我实而彼虚,则我虚而彼实,不然则虚实在于彼此,而善者变实而为虚,变虚而为实也。虽周流万变,而其要不出此二端而巳。凡所谓待敌者佚者力实也;趋战者劳者力虚也。致人者虚在彼也;不致于人者实在我也。利之也者役彼于虚也;害之也者养我之实也。佚能劳之,饱能饥之,安能动之者,佚饱安实也,劳饥动虚也,彼实而我能虚之也。行于无人之地者,趋彼之虚而资我之实也。攻其所不守者,避实而击虚也;守其所不攻者,措实而备虚也。敌不知所守者,鬭敌之虚也;敌不知所攻者犯我之实也。无形无声者,虚实之极而入神微也。不可御者,乘敌备之虚也;不可追者,畜我力之实也。攻所必救者,乘虚则实者虚也。乖其所之者,能实则虚者实也。形人而敌分者,见彼虚实之审也;无形而我专者,示吾虚实之妙也。所与战约者,彼虚无以当吾之实也。寡而备人者,不识虚实之形也;衆而备已者,能料虚实之情也。千里会战者,预见虚实也。左右不能救者,信人之虚实也。越人无益于胜者,越将不识吴之虚实也。策之候之形之角之者,辨虚实之术也。得也、动也、生也、有馀也者,实也;失也、静也、死也、不足也者,虚也。不能窥谋者,外以虚实之变惑敌人也;莫知吾制胜之形者,内以虚实之法愚士衆也。水因地制流,兵因敌制胜者,以水之髙下,喻吾虚实变化不常之神也。五行胜者实也,囚者虚也;四时来者实也,往者虚也。日长者实也,短者虚也;月生者实也,死者虚也。皆虚实之类,不可拘也。以此推之,馀十二篇之义皆仿于此,但说者不能详之耳。

或问:军争为利,衆争为危,军之与衆也,利之与危也,义果异乎?曰:武之辞未尝妄发而无谓也。军争为利者,下所谓军争之法也。夫惟所争而得,此军争之法,然后获胜敌之利矣。衆争为危者,下所谓举军而争利也。夫惟全举三军之衆而争,则不及于利而反受其危矣。盖军争者,案法而争也;衆争者,举军而趋也。为利者,后发而先至也;为危者,擒三将军也。

或问:兵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合为变。立也、动也、变也,三者先后而用乎?曰:兵王之道兵家者流所用皆有本末先后之次,而所尚不同耳。盖先王之道,尚仁义而济之以权;兵家者流,贵诈利而终之以变。《司马法》以仁为本,孙武以诈立。《司马法》以义治之,孙武以利动。《司马法》以「正不获意则权」,孙武以「分合为变」。盖本仁者治必为义;立诈者动必为利。在圣人谓之权,在兵家名曰变。非本与立无以自修,非治与动无以趋时,非权与变无以胜敌。有本立而后能治动,能治动而后可以权变,权变所以济治动,治动所以辅本立。此本末先后之次略同耳。

或问:武所论举军动衆皆法也。独称此用衆之法者,何也?曰:武之法,竒正贵乎相生,节制、权变,两用而无穷。既以正兵节制自治其军,未尝不以竒兵权变而胜敌。其于论势也,以分数形名居前者,自治之节制也;以竒正虚实居后者,胜敌之权变也。是先节制而后权变也。凡所谓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修道而保法,自保而全胜者,皆相生两用先后之术也。盖鼓铎旌旗所以一人之耳目,人既专一,勇者不得独进,怯者不得独退,此何法也?是节制自治之正法也,止能用吾三军之衆而巳。其法也固,未尝及于胜人之竒也。谈兵之流往往至此而止矣。武则不然,曰此用吾衆之法也。凡所谓变人之耳目而夺敌之心气,是权谋胜敌之竒法也。

或问:夺气者必曰三军,夺心者必曰将军,何也?曰:三军主于鬭,将军主于谋。鬭者乘于气,谋者运于心。夫鼓作鬭争,不顾万死者,气使之也;深思逺虑,以应万变者,心主之也。气夺则怯于鬭,心夺则乱于谋。下者不能鬭,上者不能谋,敌人上下怯乱,则吾一举而乘之矣。《传》曰:「一鼓作气,三而竭」者,夺鬭气也。先人有夺人之心者,夺谋心也。三军、将军之事异矣。

或问:自《计》及《间》上下之法皆要妙也,独云此用兵之法妙者,何也?曰:夫事至于可疑而后知不疑者为明机,至于难决而后知能决者为智用。兵之法出于衆人之所不可必者,而吾之眀智了然,不至于犹豫者,其所得固过于衆人,而通于法之至妙也。所谓「髙陵勿向,背丘勿逆」盖亦有可向可逆之机。「佯北勿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