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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瑟哀弦》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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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夜,南枝找古农喝了几杯闷酒,回到屋里来,睡不贴席,吹灯起坐,蚊语若潮,虫声如织,床前明月泻池,窗上树影横斜,中夜苍凉,幽愁万种。

    在这百无聊赖的当儿,想写张给璧人的信,偏是拿起笔忽然又想作诗。

    刚好案头放着一部定-诗集,信手边翻边看,集的是:

    “半生中外小回翔,丹实琼花海岸旁,消我关山风雪怨,温柔不住住何乡?”

    “少年哀艳杂雄奇,留报金闺国士短,艺罢心香屡回顾,天将何福与峨眉?”

    “难将肉眼测天人,阅历天花悟后身,今日帘旌秋缥缈,我来着手竟成春。”

    “忽向东山感岁华!断无夭梦到天涯,一番心上温馨过,觅遍南天无此花。”

    “小别风丝雨也丝,笛声叫起倦魂时,吴棉一幅单鸳被,惭愧飘零未有期。”

    “双负箫心与剑名,梅花四壁梦凄清,征衫不渍寻常泪,付与鸳鸯诉不平。”

    南枝满腹牢骚,一腔哀怨,借他人的文字,吐一已心所欲言,信手拈来,倒也风流清绝呢!

    集罢,自己朗吟了两遍,心里觉得松畅了些,扯出一张薛涛笺把它腾清过来,笺末又写了两字“寄华”,随手夹在书堆里,上床睡下。

    第二天早上,南枝还没起来,玉屏来传老太太的话,说是要带他上药王庙去上香,替浣青祈病。

    南枝匆匆起来,盥洗一番,吃了两口面,便陪着老太太出门去了。

    偏是这一天浣姑娘身子好一点,南枝不在家,一个人躺在床上闷得慌,下床来,喊银铃儿上前扶着,在房里来回走了几步,虽然两腿酸软,心里倒舒适。

    隔着窗槛望到外面,天气非常好,而且没有一点风,忽然想到南枝屋里去看看,便加了一件衣服,扶着银铃儿肩头,慢慢的上花厅里来。

    她坐在南枝床上歇了一会,看见桌上,笔墨纵横,书籍零乱,心里想:“男人真不中用,连这一点收拾屋子的能耐都没有,如果他有了一个我……”

    想着,憔悴的一张脸,微微冒了一丝红晕。

    她懒洋洋地站起身,走近桌前,把笔上了匣,把墨归了床,再把那一堆书整理一番。

    她发现了一张桃花色写满了字儿的笺,扯出来一看,那“寄华”两个字,像利镞一般刺在她的眼帘。

    可怜她心上一阵剧痛,眼泪便像雨一样奔泻下来,咬着牙儿,拿定精神把六首诗读完,喉咙里一阵干咳,张开嘴哇的一声吐了一口鲜血,腿儿一软,人便栽下去摔倒地上。

    银铃儿看了吓得要哭,浣青对她摇摇手挣扎着要爬起身,银铃儿上前扶了半天,才把她按在椅上坐下。

    浣姑娘有气无力的教银铃倒了一杯茶喝下,托着头定了一会神,悠悠地叹口气造:“石南枝,你做得好诗……”

    念着把诗收在袖里,发了一会痴,心里已是横定了主见,揩干眼泪,颤抖着回去了。

    南枝在药王庙记起了夜来集的诗没有收起,心里只是不安宁,抽了药签,急急的催促老太太回家。

    一到家便往屋里跑,走近桌前只吓得目瞪口呆,一旋身足下踏着浣青吐的那口鲜血,往前一滑,低下头这一看,忍不住惊叫了起来。

    难为他一边追悔,一边担忧,真像是热锅里蚂蚁,不住的来去盘旋,满想过去看看浣青,却怎样都鼓不起勇气,想到无可奈何,只得装病躺在床上。

    那边浣姑娘,她倒十分镇定,老太太把抽回来的签给她看,她含笑道了谢,便劝老太太回去歇息。

    一个人冷静地痴想一会,便教银铃把菊人请来。姑娘两人随便谈了一会家常,凭菊人怎样聪明,都看不出她的伤心。

    终于她说道:“嫂嫂,你说,表哥这个人心情如何。”

    菊人笑道:“和霭深情,还有什么说呢!”

    浣青笑道:“尽有人满面春风,寸心漆黑,你不要以外表取人……”

    菊人听了,心里便是一跳,急忙正色道:“我看他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讲这样话,大罪过了。”

    浣青惨然笑道:“嫂嫂,你以为他真的有心在我身上么?可怜你也是一个糊涂虫。”说着,忍不住挂下两行眼泪。

    “你只管将无作有,放在心上疑神疑鬼,你这病怎样能够好得快?哥哥教你清心,凡事往好处上看想,你偏是不听话,教人真没办法。”

    菊人说到这里不觉叹了一口气道:“你们太要好了,也许热极生风,有一两件事发生了误会。再说男女相慕,那个不是这样?不过这误会只是一时的,过去了自然会互相谅解。

    这点理由说来话长,反正你是聪明人,自己想一想就得了。不过你要知道男人的心肠,不像女人那样柔婉,他不能处处体贴入微。像你这一病就是几个月!他守你时什么事都亲手做过,像这样的男人,也就不可多得。

    古人说得好,久病床前无孝子,你要明白自已累人的地方,他就是有些疏忽,你也该予以宽容……”

    菊人一边说,浣青一边摇头冷笑。

    菊人说到这里,霍地浣青口喷鲜血,往后便倒。

    菊人这一惊真是不小,急忙抢上前把她扶住,却早人事不省,昏迷过去了。

    菊人唤了半天,还是不醒,弄得手足无措,心急欲焚,滴着眼泪,口里又不敢声张,怕惊动了老太太,她抱着浣青只是呜咽。

    玉屏进来,看见这样子,吓着要嚷。

    菊人含泪把她止住说道:“你倒杯滚水来,找银铃儿去请表少爷和少爷,千万别给老太太知道。”

    玉屏倒杯水递给菊人,自己便去找银铃。

    这个小丫头原来捉着空儿,躲在床上睡觉去。玉屏连推带喊,闹她半天,还是满口梦话,胡缠不清,急得玉屏只得自己跑去了。

    菊入一手揽着浣青,一手捧着茶,颤摇摇没作理会处。

    这时浣姑娘已经晕厥时间很久,可怜菊人一颗心只是突突地跳,好容易听见南枝急步抢进来的声音,便哽咽着说了一句:“浣妹妹不好了。”手一软,把茶杯摔在床沿打碎了,摔得南枝一身是水。

    南枝三不管,踏上床沿,一看浣青通襟是血,心里一阵难过,俯下身就着菊人膝上,把浣青抱了起来,照住脸唤了两声妹妹。

    浣姑娘悠悠气转,眼皮一动,哇的一声,冲嘴又是一口血,把南枝脸颊喷上。银牙一咬,人又晕过去。古农进来,急急牵着浣青的手,按一按脉便说道:“不要紧的,你们别着急,南枝,你轻轻放下她,玉屏快去弄点盐汤来。”

    南枝痴痴地双手捧着浣青,古农的话,他就完全没有听见。

    菊人扯看他的后襟,又说了一声,才算镇住了他的魂魄,把浣青放下,跳下地来站着发呆。

    玉屏托起浣青的头,菊人拿牙筷子挖开她的银牙,古农舀着盐汤,乱哄哄灌了一阵。

    浣姑娘魂灵归舍,睁开眼看住床前各人,不禁泪下如雨,侧着头往床后,一会儿后似乎睡着了。

    大家暂时放下了心,守在床前。

    菊人看南枝半边脸全是血,眉目亡失,神情颓败,低着头站在一边,心里又见怜,又是恨的。

    菊人低着声,对他说:“你还不回去洗脸换衣服?这里没有你的事了,等会我再找你。”

    南枝看了菊人一眼,搭讪着去了。

    这里菊人和玉屏两个人,心里都明白南枝有什么事教浣青痛心,却只是猜不出为着那一桩那一样。

    菊人看浣青睡得十分沉,教玉屏留心守着,自己气愤愤地,便往花厅来。

    南枝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愁,菊人进来,他带理不理的向她点点头。

    菊人身子掷在杨妃榻上坐下,眼泪莹莹的把南枝瞅了一会,苦笑道:“你是居心要你妹妹的性命,今天到底为着那一桩事,害她伤心到那个地步?”

    南枝两手抱着头,却不答应。

    菊人发怒道:“南枝,有什么事,你得说呀,你说,也许我有法子替你转圜。”

    南枝愁然说道:“我并没有什么教她伤心,早上我跟老太太上药王庙烧香,她似乎来过这里。

    本来我是喜欢东涂西抹的写些不相干的诗词,昨儿晚上在你那边喝了几杯酒,回来时天气热得难受,信手集了几首诗搁在桌子上。

    大清早玉屏来喊我,糊里糊涂我便出门去,忘记了把它收起,她一来就把它带走了,还吐在地下一口血。就因为这口血,我才知道是她来过的,本来我也想跑过去对她解释,可是她一个火栗子的脾气,我真有点怕她……”

    南枝一边说,一边不住的揉拔着头发,那样子分明是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

    菊人看了不免又是可怜。她皱紧一对秀眉,想了一会,便问道:“你集的是那一部诗呢?里头说的是什么样话?”

    南枝伸手一指桌上,说道:“是这部定-诗集。”

    菊人似乎吃了一惊,诧异着道:“是这一部诗么……”

    说着又沉默了下来。半晌又说道:“你一定说到华姑娘身上了?”

    南枝低头不应!

    菊人站起来说道:“事已至此,我也不再说抱怨的话,还好是集句,我尽量替你去解释,皇天庇佑,只要她肯听信我的诰,大家都有清闲的日子过……”

    说着摇了一阵头,匆匆地走了。

    浣姑娘醒来,看见玉屏守在床前流泪,便去握着她的手笑道:“你别哭,我不过是一时气急攻心,并不要紧,这会儿好了,你只管到老太太那边去罢!”

    玉屏拭看眼泪道:“我的小姐,你这一阵闹,真把人吓死了,到底为着那桩事,急得这个样子?自己身子不保重,年轻轻的姑娘,得了这种病如何了得……”说着又哭了。

    浣青笑道:“我好了一点,你又来招我伤心了,像我这样一个孤苦零仃女儿家,原是无关痛痒的赘物,生和死有什么值得顾惜?”说完,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玉屏道:“虽然你是明白人,生死看得透彻,也何至一意自戕!这年头你可比是春天一朵娇艳的花,老太太,少爷少奶奶又是那样爱惜你,你有什么不顺意?后来好的日子正长呢?自己不自爱,真的铸成大错,就说自己不当事,也该替老太太看想,她这样大的年纪,经得起伤心么?

    我一个底下人,蒙你待我好,说句大胆话,我们真是亲姊妹一般,有什么话不可说?我看表少爷待你也不错,女儿家那能够一味任性,你的举动总是太过刚强了,这种用情,只有教男人家灰心。

    他那样子也不是好脾气的人,这几个月来受尽你的闲气,可怜他已经十三分委曲了,放平了心,拿出柔婉的手段,人在我们家里,还怕他逃上天去?”

    玉屏轻言正色说到这里,浣青微微嗔着抓她一推,说:“呆丫头!你疯了么?这是什么话,我没有拢络人家的手腕,你有能耐,自己做工夫去。”

    玉屏把手帕去眼眶边印了两下,笑道:“我是什么人,我配么?我配,我就不像你这样蛮干。”

    浣青骂道:“你别有意来找我的关心了,亏你厚脸皮什么话都说得出口,还不替我滚出去。”

    玉屏笑道:“我说的是好话,你别摆你的小姐架子,你的心我有什么不明白……”

    浣青手拍着床沿骂道:“玉屏,你再说,我告诉老太太去,你是成心来……”

    说到这里,菊人一掀门帘子问了进来,笑道:“什么事!不必告诉老太太,待我来评个道理儿。”

    浣姑娘听了,阖上眼皮不理。

    玉屏低声笑道:“我劝她不要一味自己摧残,对待表少爷要拿出一点忍耐工夫,你说,我这话错了么!”

    菊人一边坐下,一面笑道:“是呀,这种话我那一天不劝她一两次?偏是她怎样都不肯听话。现在弄得一身是病,往下如何是了?

    今天原来是一场笔墨官司,据表少爷说,他不过随手写上几首集句,毫无意义的,所以满不在乎的把它留在桌上。早上他上药王庙,我们这位宝贝,却跑到他屋里,弄成这一场是非来。”

    玉屏道:“啊!我想呢,昨儿晚上她不是和表少爷有说有笑的,还说这两天身子好了许多,明天要陪老太太打牌呢!怎么睡了一天的工夫,会有这样的变卦,原来是文字作孽呢!可是集句不是集凑他人的诗句么?反正不是他自己的意思,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菊人叹口气道:“我真想不到她这样一个聪明小姐还不如你明白,能够像你这样解释可多好呢?”

    玉屏笑道:“到底诗里头说的些什么话,你也问过表少爷了?”

    菊人道:“这个他倒没有说,我也以为总是他人诗,用不着问到这一点。而且名士的诗,多半是借人证物,借物证人,不能呆板他是说什么话,不像现在的一知半解的穷秀才,绞了一点心血,便得露骨的把意思写在纸上了……”

    菊人说到这里,浣青冷笑一声,翻身望到床后。

    玉屏对菊人递个眼色,笑道:“无论怎样,表少爷也不能说没有错处,率性把他请来,趁这时候老太太念佛,让他俩说个清楚。说不得表少爷委曲一点陪个小心,什么事也都没有了!”

    菊人道:“我也这样想,好妹妹你就请他去罢!”

    玉屏听了,站起身要走。

    浣青床上霍地一翻身,骂道:“我的事偏要你们管,我死了,你们也跟我地下麻烦去,我不愿意见南枝,喊他来干么?”

    菊人道:“做人总要听话,你这样任性,于事无补,徒徒是自找苦头。”

    浣青冷笑道:“我看透了一切人的心,你们也不是好人!我痴心盲目认识了你们这一班……”说着,却又哽咽了起来。

    菊人看她十分伤心,知道一时是没有法子劝慰的,随笑道:“我们好也好,坏也好,后来你自然明白,现在这些话不用说了。可是你今天还没有吃过东西,教玉屏弄点稀饭来,好不好?”

    浣青伸手拍着床沿道:“吃呀,不吃难道要饿死你们家里,累你们花钱!”说完,阖上眼皮流泪。

    □□□□□□□□晚上,南枝又被菊人诉说了一顿,恼羞成怒,一时性起,跑回去把随身物件拾掇归箱,决计明天动身回里,离开是非场合。

    他愤愤地将四个衣箱打开,胡乱装了一个饱,合起来加上了锁,坐在凳子上发了一会呆,忽然想要见华姑娘一面。

    抬头窗外看看天上,觉得时候还不迟,跳起身,随手抓了一件大褂披上。

    走出门槛,心想由大门出去惊人反而不便当,不如跳墙倒觉干净。

    想着,跨下庭阶,一掖前襟,纵下身托地一跳,上了墙头,站住认定方佝,一伏身点着足尖,几个翻跃,越过正屋,直奔东墙。

    眼看前后没人,飘身下地,走过小桥,到了华家门前,伸手正要叩门,耳边忽来一阵金刃劈风声音,呼呼叫响。

    好奇心生,便不叫门,退一步,眼看墙头,足尖用力,就地一扑,腾身上屋,籍着几株梅树枝叶把身子稳住,定睛往里面张看。

    院中两条剑影,一片青光,风生四隅,影乱庭阶,夭矫如龙,往来飘忽,急切里却认不出人身。

    剑花起到神妙处,南枝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好”!叫声里,剑光骤敛,华姑娘一身素服,怀抱双剑,卓立阶前,抬头喝问:“谁?”

    南枝有意逗华姑娘跟追,一声不响,扭转身便逃。

    华姑娘心里大疑,扑地打个旋风,窜出墙外,只见离开自己十步远近,站定一人风飘衣角,尔雅温文。

    华姑娘眼尖,认得是南枝,拖着双剑,走近来笑道:“黑夜入人家,你也忒没有规矩了呀!”

    南枝看华姑娘青帕包头,双缠裤脚,身上是湖网紧身短袄,腰束白绫,秃袖蛮装,腰儿窄窄!星光下分外美得撩人,眼看绝色,想到别离,怨恨满腔,仰天长叹!

    华姑娘猛吃一惊,呆了半晌,问道:“南枝,你干吗不乐?这几天浣妹妹的病好一点了么?”

    南枝愁然说道:“她的病怕没有好的时候,我的心烦死了!我不能老守着她受苦,明天决定回家去了。”

    华姑娘听了,低头把剑尖划着地下,冷冷地问道:“你就因为她,你决定离开?”

    “姊姊,我有说不出的痛苦,我希望你多多原谅!”

    “真笑话,我配原谅你么!”华姑娘冷笑着说,说完翻身便走。

    南枝抢一步把她拦住央告道:“姊姊,你是天人,你不能像世俗一般女子那样腼腆,你得听我几句话再走?万劫千生,无缘再见,姊姊,你忍得心……”

    说到这儿,声音却低了下来。

    华姑娘侧着身子站住,低头无语,空气暂时沉寂。

    半晌南枝又说道:“我来到杭州,第一个见着浣妹妹,她活泼天真,教我十分欢喜,可怜我并没有姊妹兄弟,我直当她是亲妹子一样爱惜,想不到她却误会了我的心……”

    华姑娘微微的转动身子,似乎有些不相信而不耐烦听的神气。

    南枝急急接着说道:“现在她一病垂危,表嫂偏说是我把她害到这个地步,热嘲冷讽,事事逼迫,直教我忍无可忍,所以我只有一走了事。

    姊姊,你的身世,我还不大明白,表嫂说你是个落难女子,这话当然不是无因,如果我们能够……多接近些,偏是居中横梗着一个浣妹妹,她总不能谅解我们,假使她真的为我而死,我这一颗心又感到不安。

    这是我心坎里的话,不容我不告诉你知道。我这一走,惟愿你处处保重,天可怜我,能够再见你一面……姊姊,只怕我石南枝无福……”

    石南枝一边说看,一边不自禁地滴下两行眼泪,扭转身牵着袖口往眼边直揩。

    华姑娘看他这一个样子,倒笑了起来,说道:“南枝,你的心我明白了,你不把我忘记,我负不了你。你走后,好歹给我一个消息,也许我有机会北上找你去。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别离又何必难过呢!”

    南枝听着大喜过望,他连连地作了两个长揖,笑道:“姊姊,你这话不骗我么?”

    华姑娘道:“我的话,一句算一句,只要你有心,我待你十年……”

    说着,却有些羞苦的样子,低下头往后退了两步,又笑着道:“回去罢,别太孩子相了!”

    南枝恋恋不忍便行,华姑娘把他看了一会,霍地把一柄剑往地一插,腾出左手牵起腿边绫帕,右臂倒转,剑尖只一挥,平白地把绫帕削断一段飘在地下,笑道:“我的话有一句违心,有如……”

    说完随手拉起地下那柄剑,一缩身窜近墙根,回头瞅着南枝,嫣然一笑,双足一顿,越墙进去了。

    南枝呆了半晌,才向地下捡起那半段绫帕,往身上一塞,懒懒地踅了回来。

    翻过高墙,走近屋里,只见菊人坐在床沿上,眼看着地下四个衣箱子发愁。

    南枝硬着头皮近前叫了一声:“表嫂。”

    菊人抬头疑惑地看着南枝,半晌说道:“南枝,你打算走路么?好,明天我也回娘家去,眼不看,心不烦,大家撒手,任着浣妹妹一死了债……”说着滚下两行眼泪。

    南枝陪笑道:“前天我接到家里来信,说是有两桩要紧事,要我马上回去的,我就因为浣妹妹的病,不敢开口告诉你。

    其实我留在这里于妹妹丝毫无益,这两天她率性不许我见面了,我想我还留在这儿干么呢?”

    菊人道:“这些话不用说,反正我没有权力管制你去留。不过,一个汉子总要有一点良心的。

    你没来的时候,浣妹妹小鸟儿一般活泼,你来了她弄成一病缠绵,就说她误会了你的心,错爱了你!总是她一片痴情,你也该可怜她一点才是。

    现在她是快死的人了,你虽不杀伯仁,伯仁为你而死,南枝,你忍得心抛下她走你的路?好,算天下真有黑心的人,算我开了一次眼界!”

    这几句话骂得石南枝低头无语,退到凳子坐下。

    菊人看他有点活动意思,又说道:“你能够听的话,就再留下一时,妹妹好了再走。她这时候奄奄一息,你一走,又是给她一个重大打击,你想,她还活得成么?再说,你也该关顾到老太太呀!

    这两天浣妹妹不理你,说起来就要怪你那几首集句,险些儿送掉了她一条小命,她还有什么好气见你?

    表弟,解铃还仗系铃人,你总得想个法子和她和好,就算你受点委曲,也还不算什么奇耻大辱,好少爷,你赏我一个面子罢!”

    说完站起身走到南枝面前,很恳切的看住他。

    本来石南枝平常十分敬重菊人,很肯听她的话,再来心里也明白,自己决然一走,说不得真的浣青会有性命的危险。可只是自己已经装出非常决绝样子,又不好意思马上软化,所以他只能冷静地低头看看地下,一声不响。

    菊人就像看透他的心一样,莞尔笑道:“你不要踌躇,我的话没有错的,时候不早了,请安歇吧,我还得上浣妹妹屋里走走呢,有什么话,我们明天再谈。”

    说着,又装着老姊姊的神气,很温柔的伸手拍拍南枝的肩头,蔼然一笑地去了。

    这几天浣姑娘的病,直是一天比一天险恶,老太太整天老泪涔涔,寝食不安。

    古农夫妇和玉屏更是苦得不成样子,南枝当然没有心绪再说走路,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的束手无策,眼看浣姑娘渐渐去死不远了。

    这一天忽然她的父亲来了一封信,古农看了,便拿着来找老太太。

    刚好这时候老太太在浣青屋里和菊人商量替浣青许愿移灾,看见古农拿看信进来,便问道:“谁来的信?”

    古农低声答道:“婶婶快死了,叔叔又回京,来信说要接浣妹妹回家呢?”

    老太太愤然造:“这个下流东西,老婆死了又记起女儿来了,这一个样子,就教他抬走了罢!”

    古农陪笑道:“我特来请示老太太,怎样给叔叔覆信?妹妹的病还是给不给知道?”

    老太太道:“糊涂东西,你自己都拿不出一点主意么?这些事还要来问我……”

    菊人笑道:“说起三老爷,不是我们晚辈敢荒唐说话,真该不理他。这几年来他何曾来过一字半字问到浣妹妹身上,现在浣妹妹及笄成人,他倒想把她接去了?”

    老太太道:“可不是,这几年要不是我,她早就给她那混帐继母折磨死了,这时候,他还想有他的女儿?”

    老太太在气头上,说话声音渐渐抬高,菊人怕惊醒了浣青,便对古农递个眼色教他出去了。

    古农搭讪着正要走,突然浣姑娘床上轻轻的叫了一声:“大哥!”

    古农急忙把手中的信交给菊人,走过去牵起帐子,俯下身问道:“妹妹,今天可好一点么?”

    浣姑娘枕上微微的把头一点,一息二气的问道:“爸爸有信来么?他……他说的什么话,你把信念给我听。”

    古农道:“说的还是一些不相干的事,这会儿你刚好了一点,不要多费神了。”

    浣姑娘阖上眼皮摇摇头,伸着枯腊似的臂弯,说:“不,我要。”

    菊人听了,便过来坐上床沿笑道:“你刚吃了药,好好的再歇一会,等下我念给你听罢!”

    浣青皱眉毛,挣扎着高声说道:“你给我信,我不要你们念!”

    菊人知道她的脾气,便把信去塞在枕下,笑道:“信搁在这里,晚上再看好不好?”

    浣青点点头,便不作声。

    □□□□□□□□晚上,古农在喝酒中间,对菊人说浣青这两天气色很不好,早上看她说话声音哑得厉害,而且十分吃力,怕她是不久的人,边说边合着一泡清泪,菊人忍不住已是哭了。

    南枝低头看杯中的酒发呆。

    半晌古农又说道:“人是不中用了,我们得早点想个办法。”

    菊人拍着一下手道:“你说你有什么办法?难道把她赶出去!”

    古农被菊人这一顶,便不开口。大家又发了一会呆。

    忽然南枝叹口气说:“我真不该来杭州!”

    菊人道:“现在我倒有一个救急法子,只怕你不听话。”

    南枝发急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闹什么客套?只要你真的有法子,我是无所谓牺牲的了!”

    菊人道:“好汉子言重泰山,我的法子,便是要你亲口向她求婚,对症下药,这甚或且还有转机的希望!”

    南枝听了,回头看着古农。

    菊人道:“不相干,他早就明白你们的事了!”

    南枝脸上微微一红,低头不响。

    菊人道:“我的法子,似乎很委由你,其实是毫无损害的。不过只要你暂时唤她一哄,至于你以后要不要地,我们绝不加干涉。

    如果能够救了她一条生命,算你做了一件大功德,我查家一门子感你的恩惠。这个法子,万一无效,那是她命该如此,我们没有话说,尽你的心把她一堆骸骨领去,挂一个夫妻名等,偿她一片痴情,教她含笑九泉……你能不能答应,只要你斩钉截铁一句话,我们不敢勉强!”

    说着,眼泪莹莹地看住南枝。

    古农接着说道:“弟弟,你答应我们的请求罢,她死了,你担个丈夫的名分;好了,你把她娶去,我们也知道你心眼中另有一个人,可是三妻两妾,也还是人间很平常的一桩事,你的家世,还怕养不活两个妻子?而且,浣妹妹对那个人原是十分要好的。争长夺嫡,我担保你不用顾虑。”

    古农说到这里,菊人站起来抢着道:“你答应了我们,我们帮助你进行那一个人。”

    南枝到这时候,不容他不答应。他红着脸道:“你们一定要我这样做,我敢不答应么?不过只怕未必有效。”

    菊人道:“这你可不要管,你就看我的眼色行事罢了!”

    说完,心里已是宽松许多,坐下去便陪着南枝喝起酒来。

    本来南枝听了古农和菊人一篇话,嘴里虽然装做十分委曲,心里却也有一番思想,也许他真想一箭双雕。

    这一夜他直喝得大醉回来,因为喝多了一点酒,第二天早上醒来已是中午的时候,他瞪着两眼,躺在床上,正预备着一片话去向浣青求婚。

    忽然玉屏的声音隔着窗户喊道:“表少爷,什么时候了,还不起来么?”

    南枝一骨碌跳下地,便去把门开开,笑道:“进来罢,我也正想起来呢!”

    玉屏走到门限边站住,倚着门笑道:“少奶奶教我请你来的,她已上浣姑娘屋里去了,她说要你快一点过去,说话别太大意,要温柔不要冒昧……”

    南枝一边退到床沿上穿上袜子,一边笑道:“本来我就不懂说话,我更不懂什么温柔!”

    玉屏道:“别装傻啦,这些事可是你的拿手好戏,如果今天不成功,除非你无心成就。”说着不待南枝答应,又接着道:“我替你倒脸水去,一会儿就要吃饭了,该可以不吃点心了。”说完,跳进屋里,捧着脸盆去了。

    □□□□□□□□南枝洗过脸,漱过口,喝下一碗茶,踌躇了一会,便上浣姑娘这边来。

    走过老太太窗下,里面是一片木鱼响声,探头望里面时,只见老太太愁眉泪眼的跪在蒲团上低声念佛,一个药罐子盖着一张红纸,供在佛前。

    南枝看了,心想老太太偌大年纪,因为浣青的病,天天请佛求神,忘记辛苦,如果真的浣青一病霍然,不知老人家要快乐到什么地步?

    一边想,一边放轻脚步转到后面来。

    梧桐庭院,满地绿荫,-字栏干,湘帘半卷,他悄悄地绕上回廊。

    便听得玉屏在屋里嚷道:“表少爷过来了,快请进啦!”

    接着竹帘一动,笑吟吟的一张脸露在一旁。

    南枝紧走两步,踏进屋里,只见浣姑娘盘着腿儿坐在床上,背后靠着一叠枕头,身上穿着青绸子的夹衣。

    头上胡乱挽一个麻姑髻,眼皮不动的看着椅子上和她对面坐下的菊人,脸上虽然十分瘦削,却另有一番动人怜爱的神情。

    南枝走近床前,笑道:“妹妹,这两天可大好了……”

    浣姑娘回波一看南枝,冷然露齿笑道:“谢谢你记挂着,凳子上请坐罢!”菊人凑趣笑道:“你们兄妹两天不见面,倒像生分起来了。”

    南枝笑道:“我听玉屏说,妹妹这几天不大欢喜见人,所以不敢过来惊扰她。可是不过来呢,心里总是时刻感到不安,今天是硬着头皮来找讨厌的!”

    玉屏站在一边笑道:“好说,表少爷,你并不是不懂说话呀!”

    南枝脸上一红,盯了玉屏一眼,退到窗前坐下。

    空气暂时沉寂,忽然,菊人站起来说道:“早上老太太说有点事和我商量,我去去就来的。”

    玉屏接着嚷道:“少奶奶这句话提醒了我,真该死,我也还有事没替老太太办呢。”嚷着一抹头先跑了,菊人便也跟了出去。

    屋里这就剩着浣青和南枝,一时都没有话说。

    浣姑娘似嗔非笑的一双眼直看南枝,弄得南枝脸上只是一阵阵发烧。

    半晌,南枝一壮胆,低声陪笑道:“妹妹,你恨我么?”

    浣青微微地摇一摇头,惨然笑道:“不,现在我不恨你,一切都是我自己……”说到这里,眼眶一红便不再说下去。

    南枝离开座位,走近床沿哈腰说道:“妹妹,你可许我陪个不是,原谅我酒后的过失么?”

    浣青笑道:“你并没有什么过失,不必要我原谅,我原谅你又怎么样?反正你是你,我是我,我们原是两不相干!”

    说着,干枯的眼里又挤出涓滴泪水来。

    南枝还没待说完便屈一膝跪下去,一手去握住她枯腊似的臂弯,央告道:“妹妹,我们是什么样的交情,你真不能够宽宥我了?”

    浣姑娘看着他,她不动亦不语,反而阖上眼皮不理。

    南枝又说道:“上天鉴察,我今日有句心坎里头的话,要求你允许我……”

    浣姑娘眼皮一动,可又阖上了。

    南枝又说道:“妹妹,我……我,我要求你下嫁……”说着,把头去碰着浣青的小腿儿。

    浣姑娘口里微微吁了一口气,哑着声音说道:“南枝,迟了,迟了,以前我想,现在我不想。我是不中用的人了,……你好好干你的去罢!”

    说时,遍身忽然颤抖起来了。

    南枝忍不住两目抛珠,只手把浣青紧紧抱住,哭道:“妹妹,妹妹,你别伤心,石南枝可以不要性命,不能负了你。你万一真的不幸,我何惜千金市骨……”

    听到这句话,浣青慢慢睁开眼睛,强着喉咙说道:“南枝,你放手,我没有这个福份。告诉你,人间一切事,只有姻缘勉强不得。

    今天我答应你,于你无补,徒增你以后的伤心。在我清白的身体,更何必要担上一个虚名……

    千金市骨,可惜我不是马,你也无须多此一番权诈。人间天上,还我女儿身,南枝,你可不要再费心了啊!”

    说着,已是万分不能支持,仰着头喘得厉害。

    南枝满面泪痕,急忙退下地来,正想出去喊人,菊人和玉屏已是转了进来了。菊人走到床前,带着哭声说道:“你们兄妹说的话,我听得明白,难得南枝有这一片心,妹妹,你何苦这般固执……妹妹,你答应了罢,你答应了,也好教老太太安心,我们欢喜呀!”

    玉屏拭着眼泪道:“小姐,你是聪明人,千万不要因小失大,你这样守定成见,不特对不住表少爷,你也何以对你自己?

    你不想你自己身世是多么样的可怜?你这一答应下来,便是你拨云见日的时候!小姐,一误百误,负己负人,负了表少爷一片深情,负了老太太数年教养,负了少奶奶一向期望,负了你自己终身,小姐你……”

    玉屏诉到这里,忍不住泪如雨下,呜咽不能成声,招得菊人和南枝都低哭了起来。这一阵哭,直闹半个时辰,终于浣青挣扎着坐好,把大家看了一会,说道:“你们不用哭,听我说一句话……”

    说着顿住,流下两行眼泪,大家围上前干望着她。

    半晌浣青才又说道:“我有我的思想,你们不必勉强我,不过,今天我算是看见了表哥的心,我很感激……嫂嫂,你把表哥送回去罢,回来我还有几句话要告诉你。”说完了,又阖上两眼。

    菊人看她这个样子,知道一时勉强不来,便陪着南枝出去。

    南枝到了屋里,躺在床上发楞,菊人倒宽慰他一篇话。

    一会儿玉屏也来了,见着菊人和南枝,拍手流泪说是大家空费心机……说浣青已是横心等死……

    这天午后,大家又都在浣姑娘屋里,浣姑娘请古农替她诊过脉象,笑着问道:“哥哥,你看我还有五十天寿命么?”

    古农道:“这两天好一点了,好好的加一分心调养,怕不快好么!”

    浣青笑道:“这个我也不想,我只求能够再活五十天,也就满足了。”

    古农道:“你别傻,无论怎样,五十天以内我保证不会有变卦的,心里放宽点,多把快乐的事情想想。像你年纪这样轻,平常又是饮食有度,不伤肠胃,在我看这病真有八成把握呢!”

    浣青笑道:“哥哥,别瞒我,我虽然年轻,痨瘵无医,我还明白的。不过,我也知道这种病不容易便死,既然还有五十天活命,那就好了。”

    说完,回头又对老太太道:“大妈,谢谢您抚养我这几年,涓埃未报,我真对不住您,现在不能再把我身后的事累您老人家,我决定要回家去了。”

    说到这里顿住,微微地喘着气。

    老太太却早是眼泪鼻涕滚了下来,连叫带哭的说道:“好孩子,别糊涂,病已到这个样子了,还……还能够……”

    菊人含着两泡眼泪,近前牵着浣青的手说道:“妹妹,你算做一次好事,救一救嫂子,赶快打消这个主意吧。

    你这一走,老太太一把年纪,如果伤心致病,教我一个人怎样好?这儿到京,山遥水远,你受得住舟车劳顿?

    谁敢保不会发生危险。再说这数年我们那一处错待了你,临时翻脸,带病回家,你到底为着什么?

    外面不知道的还当我们母子因为你病重了,把你赶走。妹妹,无论怎样总要再留下一时的,你病好了,我亲身送你北上。”

    老太太道:“对呀!你到底为着什么事?你说我们母子应该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罢!”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围在床前说了许多好话,浣姑娘横定了心,咬紧一片榴牙,给你一千个不理。

    终于她说:“你们不用伤心,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当年我因为继母不容,蒙老太太把我收留抚养。

    现在我继母已经死了,你们也应该让我和我父亲见见面。我自己知道我的病是没有希望的了。

    你们也不是不明白,你们忍心教我父女就这样一见无缘……再说,狐死首丘,做一个人总愿意死在家里的。

    你们不答应我回去,再过一时日越发没有走的可能,那是你们做了一番愆孽,我做鬼也要衔恨你们的。

    趁我这时候还有三分气力,派个人把我送走,我感谢你们的好处……一定不答应,我就今天起水浆不入,任着你们去摆布好了……”

    浣姑娘断断续续的把这一篇话说完,翻身朝着床后去了。

    老太太听了她的话再看她这一个样子,心里一阵难受,忽然昏了过去。

    大家大吃一惊,忙乱着围住一阵救护。老太太醒回来,坐在地下放声大哭。菊人偷眼看浣青时,她却若无其事的冷静地躺着。

    菊人有点恨她太忍心了,起个狠心,便把老太太扶了出去。

    这一天大家心里都像有万千杆刀枪在扎着一般,眼睁睁地你望我,我望你想不出一个挽留浣青的法子。

    终于菊人劝着老太太道:“浣妹妹总是三叔叔的女儿,到底我们是留不住她的。今天您老人家昏过去的时候,她却是满不在乎,像她这样忍心,真教人心冷。她说的话又是那样抓住大题目,我们没有理由去驳她。

    看她那个样子,我们不答应地走,她真会绝粒丧生,我们又何苦以恩易怨……而且古农说过她的病是没有多大希望的,她既是横心要走,索性让她走了了债。

    人生总有一个缘法,这也是缘尽了,应该要分离的……老太太是最明白的人,可不要再为她伤心了,还是预备她动身的手续罢。”

    古农接着又把浣青的病症,细细地解释一番。

    老太太听了想了一会,叹口气说道:“想不到我心爱的人弄到这样结果。她的病难医,我也不是真的不明白,如果我真的不明白,也强着南枝和她订婚了,少奶奶说不可因为浣青害了南枝,这句话是打动了我的心。

    不过我总希望,天庇佑她能够起死回生,作成她一对子大好姻缘,那里知道地竟是这样硬心肠,一定要回去。现在教我这样伤心,我真追悔当初把她接来了。”说着又哭了起来。菊人劝了一会,再把浣青拒绝南枝求婚的话,添枝加叶的述了一遍。

    老太太听着十分诧异。问道:“你不是说过,她平时很有意思在南枝身上么?怎么又有一番做作呢?”

    菊人道:“她不是做作,那倒是真心拒绝的。她的意思,似乎不愿意把一病垂危的身子,累及南枝,就是这一番决定回家,也是因为南枝呢!”

    老太太拭着眼泪说道:“你愈说,我愈不明白了,难道南枝也要回家去么?”

    菊人道:“这事儿说来话长了,简单说一句,她以为她不走,南枝恋她的心便不死;她走了,南枝也就自由了。

    这时候不说南枝并没有动念北上,就是南枝要走的话,她也是不能答应的。如果南枝可以走,她就不用回去啦。这其中还有许多曲节,以后再慢慢告诉您老人家罢!”

    老太太发急道:“你是知道我的脾气的,你别闷杀我,有话快点说罢,到底其中还有什么样把戏?你不说个清楚,我不准你出去!”

    菊人道:“老太太一定要我说,我能够不说么。不过,我先问您老人家一句,南枝和浣妹妹,他们两个人,走是必定走一个的,您老人家心中是愿意留那一个?您得先告诉我知道啊?”

    菊人这一句话,倒把老太太难倒了。

    她迟疑了一会儿,凄然说道:“好孩子,你别教我难受,你想他们两个人都是我的宝贝,我是这么大的年纪了,我能够眼看他们那一个抛下我走的么?无论如何你得想个法子挽留住他们。你算积了一份阴德罢!”

    菊人挂着两行眼泪道:“妈妈,您爱惜他们兄妹,我也不是不爱惜他们,我有一分力,我能不尽一分心么?

    实话说,他们的事,老太太和我都是没有法子管,非得让他们走了一个不行,留得住浣妹妹,便留不住南枝。

    我的意思,浣妹妹既是下了决心,要留她的确是一件离事,而且她算不中用的人了,留着她也不过教我们以后加一倍伤心,还是让她走,留住南枝罢!”

    菊人望了老太太一眼,续道:“至于要问他们其中的细节,那大约是浣妹妹要替南枝牵合一段姻缘。

    因为她十分明白自己,是好不了的人,不如成全了南枝,这也就是她为人的好处吧!我想,她今天晚上一定有几句话要和老太太说的,那会儿老太太就会明白了。现在我还得到她那边去一趟,老大太拿定心想一想,有什么话等一会再商量。”菊人把这几句话说完,扭转身,飞快地出去了。

    □□□□□□□□晚上,浣青教玉屏把一家人都请来坐定,满脸堆着笑容,拿个大靠背靠在床上,把大家看了一会,眼眶儿便渐渐红了。

    但她还是笑,大家看她这一个样子,第一个老太太便有些忍不住。

    浣青忽然笑道:“人生去留,说来真有一定缘法,我对这地方大约是缘尽了,所以这样的一病缠身,现在我这一说回家,我就觉得我好了许多。既是走,马上走,尽今天一夜,劳动大嫂子和玉屏姊姊替我拾掇行装。明天一早便走路。银铃儿是老太太给我的,这孩子虽然笨,但我还舍不得抛下她,我决定把她带走。”

    说到此顿一顿,又说道:“以外请大嫂子派一个老妈子,一个大爷们送我上路。老太太爱惜我一辈子,我临走还要花消老人家几个钱,我说不到报答的话,我只有这一颗心感激,我死了,做一个灵鬼,保佑您老人家多福多……”

    说着,两边眼泪便像断线的珍珠,扑落落往下直流。

    大家听了浣姑娘这悲恻动人的辞句,忍不住都拿起手帕擦泪。

    屋里顿时沉寂下来,剩着壁间没有灵性的时计,滴滴答答地响动着。

    半晌,浣青又叹口气,说道:“你们别说我忍心,实在我为己,为人,都是非走不可,表哥,你谅解我这一句话……”

    南枝听了,握紧两个拳头,把牙一咬,站起来说道:“妹妹我对不起你,我懊悔了!有一件事我要求你答应,稍稍尽我一分心,你得允许我,我要送你到京去!”

    浣青笑道:“不!我不稀罕你尽这一份心。你说,你对不起我,其实你有什么对我不起,你的心我十分明白。

    这里没有外人,我说一句不识羞的话,我是始终……但我没有这大的福气。人要自知,也要知人,我是知己知彼的,何苦以朝露之身累人。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太太,表哥是您嫡亲的惟一的侄儿,您忍心教他娶一个病鬼的媳妇么?

    他家里没有什么亲属了,您就把他长留这里罢。华姑娘,她是一个副将的女儿,她父亲因为一些小事,清廷听了谗言,把他充军乌鲁木齐死了,所以她母女流落来到杭州,并不是什么不正当人家。

    这一个贤慧贞淑的姑娘,而且又是将门之后,和表哥真是一对天作之合。今天趁我没有走,我要做一个媒人,您老人家总要允许我的。表哥,你也不许反对,你坐下去,看我干这桩痛快的事情。”

    说着,不由分说,便把玉屏喊到面前;笑道:“你打一个灯笼,喊个老妈子送你到华家,请她们母女过来。

    就说我明天要回家去,请她们来叙别。好姊姊,你再替我做这一回事,以后你就愿意为我效劳,我再没有福泽承受了啊!”

    说完,又不住的一叠声催。玉屏含着一泡清泪,看住菊人发呆。

    菊人慨然站起身来,对老太太说道:“难得妹妹有这一片心,在我看来这的确是一番好事,老太太就由着她办去罢!”

    老太太拭着泪没有答应,南枝急忙说道:“这事我不同意,一定要这样办,我要先一步告退。”

    南枝没有说完话,浣青忽然长笑一声,指住南枝大声说道:“石南枝,明人不做暗事,有我这一个人出头替你成就好事,冠冕堂皇,不强于背人私约么?掩饰弥缝,不值明眼人一道,你……你太卑劣了啊!”

    说着,回头沉下脸色来,看住玉屏道:“姊姊,你到底去不去?”

    菊人道:“玉屏,你别扭着她,你就走一回罢!”

    玉屏听了,不敢违拗,低下头出去了。

    浣青阖上了眼皮歇了一会,忽然又笑道:“嫂嫂,你说,华姑娘来不来?”

    菊人道:“这个我可不敢保,若是她猜得到你要做这一个媒人,也许不会来的!”

    浣青笑道:“不,我想,她是必来的啊!”

    口中说着,两个眼睛却直瞅着南枝。弄得一个力雄万夫的石二爷,走不是,不走又不是,看住地下不敢抬头。

    不一会华盛畹姑娘果然来了,身上穿一套青绸子的单衣,手中拿一个小小的包裹,蛾眉淡扫,云髻高盘,灯光下分外美得可人。

    她迅速地把屋里人看了一眼,笑吟吟向老太太面前请了安,回头向菊人叫一声嫂嫂,伸手一拦大家归坐。

    她款款地走到床沿上坐下,握住浣青的一双手,说道:“妹妹病没有大好,怎么突然要回家去呢?”

    浣姑娘口里不说话,睁着一对明眸看看她,又看看南枝,忽然流下两行眼泪,叫一声:“姊姊,你好……”人便晕过去了。

    屋里一阵大乱,华姑娘抱住她唤了几声,浣姑娘回过气来,兀自喘息不住。华姑娘泣道:“妹妹,有什么事教你这样伤心,你得教我知道,也许我能够帮你一些忙。你不要忒小心眼儿,凡事要向宽大处着想。”

    菊人道:“妹妹,你有话说呀,这是最后的一个机会了。”

    浣姑娘听了,脸色变得青白可怕,睁大两个圆眼,看住菊人,挣着喉咙说道:“人家不明的我的心,你何苦附和着作践我?反正我是没有人知道的,何必要我再费这一分心。算了罢,我一切不管了!”

    说着。又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阵哭,直闹得声嘶力竭,奄奄一息。

    华姑娘十分替浣青可怜,站起来悄悄一拉菊人的袖口,两个人离开屋里,来到外头。

    华姑娘问道:“嫂嫂,浣妹妹到底有什么事伤心?你不妨对我说个清楚!”

    菊人含着一泡眼泪道:“妹妹,你是绝顶聪明的人,你还有什么看不透的地方?她完全因为南枝一个人呀!”

    华姑娘变色不语。半晌,忽然一握菊人的手,慷慨地说道:“嫂嫂,华盛畹虽然是个女流,还知道不夺人之爱,告诉你,南枝他已和我定了婚约了,但是我尽可以引身退出圈外,请你留住浣妹妹好好养病,我……我要奉母他去了。刚才我带来一个小包裹,那里头是上等吉林参,留着给浣妹妹,请她收下配药,倒是难得的。”说着,一抬腿便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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