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初夏,某个星期五的下午,几个学生看到阿切尔·斯隆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不久,星期一天亮后,在杰西楼里逐个给办公室倾倒垃圾桶的管理员发现了他。斯隆僵硬地歪坐在桌前的椅子里,脑袋保持着一种奇怪的角度,眼睛大睁着,定定地可怕地凝视着。管理员喊了喊他,然后大叫着从空空荡荡的楼里跑出去。从办公室里搬移尸体的过程稍微延迟了些时间,当那个奇怪地弓起来,盖着被单的身躯被搬出来放在一副担架上,走下楼梯朝等候的救护车送去时,几个早年的学生在走廊里来来回回地走动着。随后确认,斯隆是在星期五晚些时候或者星期六早晨死的,因几种明显自然又从未确诊的原因,整个周末都在桌前无休止地盯着自己的前方。验尸官宣布死因是心脏休克,但威廉·斯通纳总觉得,在愤怒和绝望的时刻,斯隆倒希望自己的心脏停止跳动,好像以最后的沉默的姿态来表达对这个深深地背叛了他的世界的爱与蔑视,他简直难以忍受在这个世界中生活。
斯通纳是葬礼上的抬棺人。在葬礼上,他的头脑总是难以集中在牧师的话上,但他知道这些话都很空洞。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斯隆在教室的样子;他想起两人第一次在一起的谈话;他想起这个人,这个遥远的朋友的慢慢衰老。仪式结束后过了些时候,当他提起那个灰色的棺材的把手,帮着把它放进灵柩中,他抬的东西似乎如此之轻,简直难以置信,这个窄窄的盒子里装着什么东西。
斯隆没有家人,只有一些他的同事和城里的人围聚在那个狭窄的坑地周围,庄严、尴尬、心怀敬重地听着牧师的祷词。因为没有家人或者爱着的人哀悼他的逝去,当棺材放下去时,只有斯通纳在哭泣,好像那种哭泣能够减弱这最后沉降时的孤独。是为自己,为他已经沉入土地的过去和年轻时代而哭泣,或者为这个可怜单薄的身体,这个曾经支撑着他热爱过的人的身体而哭泣,他并不知道。
戈登·费奇开车送他回到城里,路上大多数时候,他们谁都不说话。快到城里的时候,戈登问起伊迪丝,斯通纳说了些话,然后又询问了下卡罗琳的情况。戈登答完后接着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他们快到斯通纳的公寓时,戈登·费奇又讲话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整个葬礼期间,我都在想着戴夫·马斯特思。想着戴夫死在法国的情景,想着老斯隆在他的桌边坐着,已经死了两天的样子。好像他们的死法是一样的。我对斯隆不是很了解,但我想他是个好人,至少我听说他过去是这样。现在我们要招别的人进来,得找个新的系主任。这就像一切不断地循环轮替,然后不断向前发展。这事让人感到很奇妙。”
“是啊。”斯通纳说,然后没有继续深谈。但刹那间他非常喜欢戈登·费奇,他从小车里出来,看着戈登开着车远去时,感觉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另一部分,自己的另一部过去,正缓缓地,几乎是无法察觉地离开了他,没入黑暗。
除了要干助理主任的许多工作,戈登·费奇还被委以英文系临时主任的职务,找一个阿切尔·斯隆的替手成为他的当务之急。
七月的时候,这件事情还没有着落。后来,费奇召集夏天时仍然留在哥伦比亚的系里的工作人员宣布了这个替代人选。费奇告诉大家,主任将是19世纪专家,霍利斯·N.劳曼克思,最近刚从哈佛大学获得博士学位,但是他已经在本州一所小型大学纽约自由艺术学院教过几年书。他过来时获得很多极高的推荐评价,已经开始出版著作,受雇时将是助理教授级别。费奇强调说,目前还没有有关系主任的规划,他仍然是临时系主任,至少再担任一年。
夏天还没结束的那段时间,劳曼克思仍然是那些终身教职工心中的神秘人物和猜测对象。他在杂志上发表的文章被挖掘出来,阅读传诵,获得不少审慎的首肯。在新生周期间,劳曼克思并没有现身,在星期一学生报名前的星期五召开的全体教工会上也没有出现。报名时,系里的老师都呈一条线坐在一长条桌子后面,辛苦地帮助学生选课,协助他们填表时注意那些必填项目,都私下里打量着寻找一张新面孔。劳曼克思仍然没有露面。
直到星期二下午的系务会上才见到他,那已经是报名注册工作全部结束后。到那时,前两天单调枯燥的工作,加上新学年开始时的兴奋导致的紧张,英文系的教工们差不多已经忘了劳曼克思的事儿。他们在杰西楼东翼一间大讲堂带桌面的椅子里懒散地伸开四肢坐着,同时怀着轻蔑但又渴望的期待,向上望着讲台,戈登·费奇站在那里,带着宽厚、仁慈的神情扫视着大家。一种低低的嗡嗡声充斥整个房间,椅子在地板上刮擦着,不时有人故意粗哑地放声大笑。戈登·费奇抬起右手,举着手掌对着观众示意;嗡嗡声小了些。
安静下来的片刻正好让房间的每个人听到礼堂后门吱呀地打开了,听到一声清晰、缓慢、拖沓的脚步从光秃秃的木地板上走来。大家都转过头,说话的嗡嗡声完全消失。有人轻声说,“是劳曼克思。”这声音尖刻响亮地划过房间。
他从门里穿过来,然后又关上,朝前走了几步,在门槛不远处坐了下来。他身高差不多超过五英尺,体形有些怪异地扭曲。左侧肩膀隆起一小块包,直到脖子跟前,左臂在体侧松弛地垂着。他的上半身很粗重,而且有些弯曲,所以,看上去他好像在顽强地维持着某种平衡。他双腿细瘦,走路时僵硬的右腿总是抽搐地拉一下。有那么一会儿,他站着,垂下长着金发的脑袋,好像要查看擦得极其锃亮的黑皮鞋和褶缝清晰的黑裤子。接着他又抬起头,右臂向外猛然伸出去,露出一段浆洗过的白色袖口,上面带着金边。他的长长的苍白的手指上还夹着一根烟。他深深地抽了口烟,吸进去,然后又吐出一长溜细细的烟雾。这时大家才看清他的脸。
这是一张像万人迷的脸,又长又瘦,不停地摆动着,然而五官极为分明;他的额头又高又窄,布满粗壮的筋脉,长着一头厚厚的波浪式的头发,颜色像成熟的小麦,从额头向后铺过去,有点像戏里的大背头。他把烟扔到地板上,在鞋底下踩了下,然后开始讲话了。
“我是劳曼克思。”他停顿了下,声音既华丽又深沉,咬词清晰准确,还带点戏剧性的宏亮。“我希望没有打搅大家开会。”
会议继续进行,但没有人关注戈登·费奇讲的什么。劳曼克思一个人坐在房间的后面,吸着烟,望着高高的天花板,明显不在乎不时转过来看他的人头。会开完后,他仍然坐在椅子里,让同事们走到他跟前自我介绍,说些不得不说的话。他逐一简短地跟每个人打一下招呼,带着一种奇怪的嘲讽般的彬彬有礼劲儿。
随后的几个星期,情况已经很明朗,劳曼克思并不想迁就自己去适应密苏里哥伦比亚的社会、文化、学术规矩。虽然他对同事的态度和气中略带嘲讽,自然既不接受也不排斥任何社交邀请。他甚至也不参加克莱蒙特院长每年一度的家庭露天聚会,尽管这项活动早已成为传统,出席几乎成为某种义务。在大学的音乐会或者讲座上也看不见他的人影。据说他的课讲得非常生动,还说他在教室里的举止荒诞不经。他是一个颇受欢迎的老师,休息时间,学生们都围在他的讲桌周围,在大楼里都跟在他后面。据说,他偶尔会邀请几拨学生到自己的房间,以谈话和弦乐四重奏的唱片招待大家。
威廉·斯通纳挺想多了解他,可是不知如何着手。他有什么想要说时就去找他讲,邀请他吃晚饭。当劳曼克思像对其他任何人一样回答他——讽刺性的礼貌和不带主观色彩——当他拒绝吃晚饭的邀请时,斯通纳就想不出还有什么方法可施。
过了些时间,斯通纳才找到了霍利斯·劳曼克思吸引他的根源。从劳曼克思的狂妄,不拘一格,开心的尖酸劲中,斯通纳看到,虽然经过变形,但仍然辨认得出,其中有他朋友戴夫·马斯特思的影子。他希望像跟戴夫那样跟劳曼克思聊天,可是做不到,即便他内心对自己承认了这个愿望。青年时代的青涩还没有从他身上消退,但是可能缔结这份友谊的渴望和直率已经不在。他知道,自己希望的东西不可能实现,这样的认识让他心里很难过。
晚上的时候,清理完家,洗好晚餐的碗碟,把格蕾斯放进支在起居室角落一个摇篮的床上时,斯通纳又开始修改自己的那本书。到年底时,那本书终于写完,虽然自己还不是完全满意,他还是寄给一家出版社。让他惊讶的是,这本学术研究著作被接受了,而且计划1925年秋季出版。凭借这本尚未出版的书作助力,他升为助理教授,并被授予终身教职待遇。
他的升职确认书是在那本书被接受后几个星期到的,因为有了这份确认书,伊迪丝宣布她和孩子到圣路易斯住上一周,看看自己的父母。
还不到一星期,伊迪丝就又回到哥伦比亚,依然苦恼、疲倦,但流露出某种镇定的得意感。她缩短了逗留的时间,是因为母亲照料一个婴儿太辛苦了,而且行程又让她累极了,根本就没法自己照顾格蕾斯。不过,她还是有些收获。她从包里抽出一叠纸,把一张小纸条交给斯通纳。
这是一张六千美元的支票,是给威廉·斯通纳先生和夫人开的,用狂放、几乎认不清楚的霍勒斯·博斯特威克的手书签的名。“这是什么?”斯通纳问。
她又把另外几张纸递给斯通纳。“是一笔贷款,”她说,“你全都得签名。我已经签过了。”
“这可是六千美元啊!干什么用?”
“买一幢房子,”伊迪丝说,“一幢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
威廉·斯通纳又看了看那些纸片,迅速翻看了一遍说:“伊迪丝,我们不能这样。真抱歉,可是你瞧,明年我才赚一千六百美元。偿还这笔债每月支出超过六十美元——这差不多是我工资的一半。而且还有扣税、保险和——我真不知道我们怎么偿还。你真该跟我商量下才对。”
伊迪丝的表情开始悲伤起来,她转身离开斯通纳。“我本来想让你惊喜一下。我可做的事情这么少。我能还得起。”
斯通纳争辩说,他很感激,可是伊迪丝仍然难以释怀。
“我是为你和孩子着想,”她说,“你可以好好做研究,格蕾斯还能有个院子在里面玩。”
“我知道,”斯通纳说,“也许过几年就能行。”
“过几年。”伊迪丝又重复了一遍这话。一阵沉默。接着她又闷声闷气地说:“我没法过这种生活了。一点都受不了了。住在一套公寓里。不管我在哪儿都能听到你的声音,听到孩子的声音,而且——还有那气味。我——受——不了——那——气味!一天又一天,那尿布的气味,还有——我受不了,我又躲不掉那气味。你难道不知道吗?你难道不知道吗?”
最后,他们接受了那笔钱。斯通纳心想,自己得重新捡起教暑期课的活儿了,而他本来计划要用暑期时间进行研究和写点东西的,至少得教上好几年。
伊迪丝自己承担起责任,去找房子。整个春末和初夏,她都在毫不疲倦地寻找着,这似乎对她的疾病产生了某种直接的疗效。只要斯通纳上完课回家,她就出去,经常到黄昏才回来。她有时步行,有时跟卡罗琳·费奇开着车兜圈子。她跟卡罗琳已经诚心实意地相好了。六月末,她终于找到想要的房子了,她签了份购买契约,同意八月中旬时接手。
那是一幢老旧的两层楼房,距离大学校园只有几个街区远。以前的主人们都任由它破败,深色的绿漆正从木板上剥落,草地的颜色已经发黄,而且杂草猛长。但是院子很大,房间都很宽敞;还有一种灰头土脸的宏伟气派,伊迪丝心想这个最终都可以重现光彩。
她又从父亲那里借了五百美元来买家具,在夏季学期和秋季学期开始的间隙,斯通纳又把房子重新刷了一遍,伊迪丝想要白颜色,他只好刷了三层,这样,那种深绿色就不会透露出来。忽然,在九月的第一个星期,伊迪丝决定办个派对——她称之为暖房。她宣布这个决定时还下了点决心,好像这将是一个新的开始。
他们邀请了系里所有暑假回来的老师,以及伊迪丝在城里的几个熟人。霍利斯·劳曼克思接受了邀请,让所有的人很意外,这是他一年前到哥伦比亚后接受的第一份邀请。斯通纳找了个私酒贩子,买了几瓶杜松子酒,戈登·费奇答应带些啤酒来,伊迪丝的姨妈贡献了两瓶陈年雪利,给那些不能喝烈酒的人用。伊迪丝根本就不情愿上酒,这样从技术上讲是违法的。但是卡罗琳·费奇私下说,大学里没有人会觉得不合适,所以她就听了这话。
那年,秋天来得早。9月10日就下了一场小雪,就在注册的头一天;晚上一股挺硬的微风扫过大地。那个星期的周末,就是聚会的时候,寒冷的天气结束了,所以空气中只有一丝冷风,但是树木的叶子都落了,草地开始发黄,遍地都是光秃秃的,预示着今年将是一个冷冬。外面冷飕飕的天气,以及在院子里光秃秃地竖立着剥了皮的杨树、榆树,以及室内即将来临的派对的温暖和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用具,这一切让威廉·斯通纳想起另一天。有那么片刻,他弄不清自己想要回忆什么——接着他意识到,就是在这样的日子,差不多在七年前,他去乔赛亚·克莱蒙特家,第一次见到伊迪丝。在他看来那好像已经很遥远了,是很久以前,他已经辨认不出这些年来铸成的变化。
派对前将近整整一星期的时间里,在狂热的准备期间伊迪丝简直忙晕了,她雇了个黑人女孩帮她干一星期,到时招待客人,她们两个又是擦地板,擦墙,又是给木器打蜡,清除家具上的灰尘,把家具摆来放去,反反复复——所以,到聚会的那天,伊迪丝已经处于快要虚脱的状态了。眼睛下面出现了两个黑黑的小坑,说话时声音已经快到歇斯底里的边缘。六点钟时——客人应该是七点钟到——她又数了一遍杯子,发现按照预计来的客人,还不够。她忽然哭了起来,冲下楼去,哭泣着说,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管了,她不想回来了。斯通纳想安抚她,可她根本就不吭声回答。他叫伊迪丝不要担心,他会去找杯子。他对女佣说,他出去会儿很快就回来,然后匆匆走出屋子。他花了将近一个钟头的时间,寻找还开着的店铺可以买些杯子。等他终于找到一家,挑好了杯子,回到家时,已经早过七点了,第一批客人已经到家。伊迪丝在起居室里陪着他们,面带微笑聊着天,好像根本就不在乎或者担心;她热情地向斯通纳迎过来,告诉他把那包东西放进厨房。
这次聚会跟其他许多聚会没什么两样。谈话开始时漫无边际,聚集着短暂又微弱的能量,然后毫无关联地逐渐转入其他聊天。笑声很短促又很紧张,爆发时整个房间像发生了微型爆破,如同连续又互无关联的齐射,参加聚会的人随机地从这个地方流动到另一个地方,好像在默默地占据不断变化的战略位置。其中有些人,像间谍一般,在房子里进进出出,由伊迪丝或者斯通纳领着溜达,称赞这样的旧房子要远远超过那种在郊外这里起一栋那里竖一幢的单薄的新建筑。
十点钟的时候,大多数客人已经拿起盘子,上面堆着切成薄片的冷香肠、火鸡、腌杏,以及各种小西红柿装饰品,芹菜秆、橄榄、杏仁、脆萝卜和切成小块的生菜花。有少部分人只喝酒,不吃菜。十一点时,大多数客人都走了,留下的有戈登和卡罗琳两口子,还有几个系里的同事,斯通纳认识好几年了,还有霍利斯·劳曼克思。他喝得大醉,但坚决不认为自己醉了。他走路时小心翼翼,好像背了个重东西从崎岖不平的台地上走过,那张苍白的瘦脸透过一层汗水的薄膜闪着亮光。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的舌头已经松弛,虽然说话还准确,声音已经失去了讽刺性的棱角,人好像已经毫不设防。
他讲起自己在俄亥俄度过的孤独童年,父亲是当地一个颇为成功的小商人。他仿佛换了个人,说到残疾促使他远离人群,说到早年的这种自惭形秽,既没有自己能理解的由头,也没有什么防御手段可以掌握。当他说到独自在房间度过的那些漫长的白天和夜晚,通过阅读来逃避扭曲的身体加给自己的限制,然后慢慢找到了一种自由感,这种感觉随着他对自由本质的理解的加深而越来越强烈。他说到这个时,斯通纳感觉有种不曾想到的亲近感,他知道,劳曼克思已经进入某种谈话状态,一种顿悟状态,从言语中领悟到、但难以再通过言辞传达出来的某种顿悟,这很像斯通纳本人曾经在阿切尔·斯隆教的课上有过的体验。劳曼克思早就达到了那种境界,而且是独自达到的,所以这种领悟更接近他自己而不是斯通纳内心的某个部分,可是在某种意义上,最终那才是最重要的东西。这两个人很像,虽然谁都不愿彼此向对方承认,甚至对自己承认。
他们一直谈到凌晨四点钟;虽然都喝得多了点,但谈话却越来越镇定,直到最后谁都无话可说了。两人在聚会留下的垃圾中挨得很近地坐着,像坐在一个孤岛上,为了温暖和安全搂在一块儿。过了一会儿,戈登和卡罗琳站起来,说要开车送劳曼克思回住处。劳曼克思握了握斯通纳的手,问了下他的书的情况,希望他成功。他又走到伊迪丝跟前,伊迪丝笔直地坐在椅子里,然后抓住她的手,感谢办了这次聚会。接着,好像是一时冲动,他略微弯了下腰,用自己的嘴唇碰了下伊迪丝的嘴唇。伊迪丝的手微微朝他的头发举过去,在别人的注视下他们这样持续了片刻。这是斯通纳见过的最纯洁的亲吻了,好像完全是天然浑成。
斯通纳看着他的客人从大门走出去,然后又逗留了会儿,望着他们下了台阶,从走廊那儿走到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寒冷的空气裹着他,粘着他,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刺骨的寒冷让他神清气爽。他不情愿地关上门,转身回去,起居室里空空的,伊迪丝已经上了楼。他关了灯,穿过凌乱的房间朝楼梯走去。他觉得这屋子已经逐渐亲切起来,他抓住一个看不见的扶手,自动沿着扶手往上爬去。他上到楼梯顶时才看清路面,因为从半开的卧室门里透出的灯光照亮了客厅。他走过厅堂向卧室走去时地板吱吱呀呀地响着。
伊迪丝的衣服胡乱扔在床边的地板上,被子马虎地抛在后面,她一丝不挂地躺着,在没有丝毫皱褶的洁白的床单上,在灯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她的身体慵懒地松弛着,赤裸裸摊开四肢的样子显得很放荡,像放射着淡淡的金光。斯通纳朝床靠近些。她睡得很死,但在一丝灯光中,微微张开的嘴的形状似乎在诉说着无声的激情和爱的甜言蜜语。他站着看了很长时间,心里激起淡淡的同情、勉强的友情和熟悉的敬重感。他又感觉到一丝疲惫的伤感,因为他知道,伊迪丝的样子再也引不起自己熟悉的那种情欲的痛苦,而且,他再也不会被感动了,像从前她的存在让自己感动的那样。这种伤感淡化了许多,他轻轻地给她盖上被子,关了灯,上了床在她旁边躺下。
第二天早上,伊迪丝生病了,而且无精打采,在自己的房间待了一整天。斯通纳既要清理房间,又要照顾女儿。星期一,斯通纳看到了劳曼克思,带着聚会那天晚上残留的热情跟他打招呼,劳曼克思回答他时自然还带着一种嘲讽味儿,像是冷漠的愤怒,对那天的聚会或者后来的事只字不提。好像他发现了一个仇恨事儿,让他躲开斯通纳,而且还不会轻易放过。
正如斯通纳害怕的那样,很快就证明那幢房子几乎成为一个毁灭性的财力负担。虽然他尽量小心地分配自己的工资,到月底的时候发现总是没钱了,每个月都要减少他靠暑期教学挣来并且持续变少的储蓄。他们买下房子的第一年,他就没有还上向伊迪丝父亲借的两笔债。他收到一封冷漠和公事公办的信,忠告如何合理安排开支计划。
然而,他开始从这份家产中体会到一种乐趣,领会到从前不曾料到的慰藉。他的书房在一楼。离起居室不远的地方,带一个高高的朝北的窗户,白天的时候,屋里光线柔和,木质格子地板闪耀着岁月的绚丽光芒。他在地窖里发现了许多木板,经过灰尘和细菌的蹂躏,模样已经与房间的木格很匹配。他把这些木板重新抛光后打了好几个书架,这样他就可以被书包围了。在一个旧家具店,他找到几把破椅子,一个长沙发,一张老旧的桌子,这些他只花了几美元,但重新打理却花了好多个星期的时间。
当斯通纳在收拾屋子,当屋子逐渐变得有模有样时,他意识到,很多年来,自己并不知道,他有过一份憧憬,一直锁在内心某个地方的憧憬,就像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这个憧憬表面上是一个地方,其实就是他自己。所以,当他在打造书房的时候,他打算定义的是他自己。当他为做书架打磨这些旧木板的时候,当他看着表面的粗糙消失,灰色的风雨侵蚀消失,露出基本的木质,最终露出花纹和质地华丽的纯粹时,他逐渐打造成形的是他自己,他要置于某种有序状态的是他自己,他想创造某种可能性的是他自己。
因此,虽然不断定期出现借债和窘迫的压力,随后那几年仍然很开心,而且他依然过着很像年轻时读研究生和刚结婚时梦想可能会过的那种生活。伊迪丝并没有像他曾经希望的那样在自己的生活中占据多么大的份额。其实,他们似乎已经进入一种漫长的休战期,仿佛陷入一场僵局。他们大多数时候都是分开过的,伊迪丝把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可又很少来客人。不扫除,不抹灰尘,不用清洗或者擦东西的时候,她就待在自己的屋里,好像这样就很心满意足。她从来不进斯通纳的书房,好像在她眼中就不存在。
斯通纳还在照顾女儿上倾注了大量精力,下午的时候,他从大学回到家里,就从楼上的卧室抱起格蕾斯,他已经把卧室改成婴儿房。他工作的时候就让格蕾斯在自己的书房里玩。在地板上安安静静又心满意足地玩着,自己一个人待着很满意。斯通纳不时地跟她说说话,她有时带着严肃又迟钝的欢乐表情看着他。
有时斯通纳会请学生过来讨论和闲聊。他在一个小小的电热炉上给他们煮茶,这个电热炉就放在他书桌旁边,当学生们别扭地坐在椅子上,评论着他的藏书,恭维女儿多美时,他会流露出不安的柔情。他很歉意妻子不在身边,解释说她生病了,直到最后发现他反复道歉是强调她不在场,而不是解释原因,他不再多说话,希望沉默是解释而不是打圆场。
除了伊迪丝不在,他的生活差不多就是自己想要的样子。不备课或者批改作业、读论文的时候,他就研究、写作。他希望抓紧时间给自己创造出学者与教师兼具的声名。他对第一本书的期望既审慎又保守,这些期望是很合理的。有个评论家称之为“平淡无奇”,另一个人又说是“才华横溢的研究”。起先,他对这本书很得意,经常拿在手里抚弄着朴素的封皮,逐页翻弄着。它好像很娇贵,有生命似的,就像个孩子。他反复阅读印刷出来的文字,微微有些惊讶它既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好,也没有那么糟。很快他就懒得看了,但他每当想起它,想起它的作者时,对自己的鲁莽以及本来应承担的责任无不带着惊奇和不信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