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炽翼天使的呼唤下,坟墓与棺木打开了,死者赤条条地出现了
“……夫人,我看到你身边有很多人,他们嫉妒你的幸福,嫉妒你的教养,嫉妒你的幸运,还有——是的,我必须对你实话实说——你的美貌。我建议你去走自己的路,去做你内心深处认为是正确的事情。我相信,你的丈夫,现在与你同坐在剧院里的丈夫,他也会这样认为。对付恶意的嫉妒,最好的武器就是相信你自己的道路。不管他们说什么,你都是正义的,道德的。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夫人,我相信你知道我说的是谁——毒死了你的狗。”
掌声不是一下子就响起的。观众感到不可思议,都被镇住了。掌声是从剧院后排开始的,然后逐渐向前。之前跟莫莉耳语问题,然后由斯坦解答的人最后才加进来。当时真可谓掌声雷动。斯坦已经回到沉重的大幕后面,像呼吸山间的空气一样享受着。
大幕再次拉开,意思是要他第二次鞠躬致意。他欣然同意,缓缓地低下躯干,直到与腰部平齐,然后伸出一只手。莫莉穿过后台侧面的门翩然而至。两人手拉着手,一同向观众鞠躬。接着,大幕重新拉上,两人从舞台侧面离开,走上混凝土楼梯,最后进了更衣室。
斯坦打开更衣室的门,站在门口等莫莉进来,然后把门关上。他在柳条沙发上静坐片刻,然后取下白领带,解开笔挺的衬衫的领圈扣子,点了根烟。
莫莉也脱掉了紧贴皮肤的晚礼服,挂在衣架上。她不着寸缕地站了一会儿,挠胳膊下面的肋骨。接着,她披上一件长袍,用头绳把头发扎住,然后开始往脸上敷冰奶油。
终于,斯坦开口了。“连续两晚是不是太累了?”
她手停了下来,压在下巴上,头拧到另一边不看他。“对不起啊,斯坦。我有点累了。”
他起身走过去,从上面看着她。“咱们都一块儿演了五年了,你怎么还搞错?老天爷啊,你脑子是干什么使的?88是什么?”
她涂着烟熏妆的大眼睛泪光闪烁。“斯坦,我——我得想想。你一下子这么来,我得想想。我——就是得想想。”她已是有气无力的了。
他还是不依不饶,声音冷酷。“88!”
“组织!”她突然一笑,说道。“我能加入俱乐部、兄弟会或其他活动吗?当然了。我没忘,斯坦。真的,亲爱的。”
他走回柳条沙发,又坐了上去。“你睡前翻来覆去念一百遍,然后才能睡觉。知道吗?”
“好,斯坦。”
她心里高兴了些,紧张的时刻可算过去了。她用毛巾在脸上卸去粉妆,又在前额拍了点粉,开始涂口红。斯坦脱下衬衫,披了件睡袍。他熟练地在脸上抹了冰奶油,然后皱着眉头看镜子里的自己。蓝色的眼睛冷若冰霜,嘴角也出现了浅浅的皱纹。他笑的时候一直都有皱纹,不过,这是他第一次发现没笑时也有。时间正在他的脸上显出痕迹。
莫莉一边扣裙子,一边说:“老天啊,真是累死了。我今晚哪都不想去,就想上床。我能连睡一个礼拜。”
斯坦坐在镜子前凝视自己的倒影。在镜子边缘灯光的照耀下,他显得有些僵硬。他都快认不出自己了。他在想,这张熟悉的面容背后发生了什么。还是方下巴,还是黄头发。这是一个谜,他自己也解不开的谜。几个月来,他第一次想到了吉普。这么多年了,记忆已经模糊,但它的形象依然清晰:它在长势喜人的庄稼地里蹦蹦跳跳,叼着无人在意的暮夏野草。
“好狗狗,”他嘟囔着说,“好狗狗。”
“你说什么,亲爱的?”莫莉正坐在柳条沙发上等他换衣服,顺便翻看电影杂志。
“没什么,”他转过头说,“胡言乱语罢了。”
谁毒死你的狗?身边嫉妒你的人。十四号。一的暗语:会;四的暗语:告诉。你会告诉这位女士她在想什么吗?
斯坦摇了摇头,均匀地用毛巾擦着脸。他把燕尾服挂起来,换上花呢长裤,梳过头后又系好领带。
外面下起了小雪,雪花落在更衣室脏兮兮的窗户表面。
走到舞台大门,冰冷的冬意扑面而来。他们叫了一辆车,莫莉用胳膊挽住斯坦,脸颊靠在他肩膀,一路如此。
“到了,伙计们。普利茅斯酒店。”
斯坦给了司机一美元,然后帮莫莉下车。
两人穿过旋转门,进入热得令人发昏的大堂。斯坦去了趟香烟柜台,抬起眼睛看着前台,再就不动了。莫莉转身过来见斯坦没有跟上,便赶忙走过来,把手搭在他胳膊上。“斯坦,亲爱的——你怎么了?天啊,你看上去不太好啊。你病了吗,宝贝?说话呀。你病了吗?你不是还生我的气吧,斯坦?”
他突然一转身,大步流星地从大堂走入冬夜的寒风中。寒冷的空气真好。他的脸,他的脖子,都需要冻一冻。他转向女孩。“莫莉,什么都别问。我刚看到一个不想见的人。上楼收拾东西。咱们退房。身上有钱吗?好,到前台把账结了,让服务员帮咱们取行李。”
她没再说话,点了点头便回去了。
下楼的时候,前台值夜班的女人放下侦探小说,抬头朝她笑着说:“麻烦结一下账,斯坦顿·卡尔里斯先生太太?”
女人又笑了。她头发都白了,莫莉很奇怪,为什么这么多白头发的女人一定要涂那么艳的口红?看起来跟妓女似的,她想着。我要是哪天头发也白了,是绝对不涂颜色比紫色转心莲深的口红的。但是,她当年一定绚丽过,莫莉暗下决心。她活过。她身上有一种让人觉得在演艺圈干过的感觉。不过,很多漂亮的人年轻时不也是一样?年轻根本代表不了什么。只要坚持在演艺圈扎根,坚持向着顶峰攀登,那样才算数。永远不要做“当年”而被“淘汰”。被淘汰,这是最糟糕的事情了。趁着有钱得多存点。还得住最好的旅馆,宴请剧院经理和报社老板。不过,谁知道过了这个演出季是怎么样呢?节目越值钱,想卖出去的成本也就越高。
“一共是十八美元八十五美分,”女人一边说一边打量着莫莉,“你丈夫还回酒店吗?”
莫莉脑筋飞快地转着。“不了。其实吧,他已经在市中心那边等我了。我们得坐火车去。”
笑容从女人的脸上消失了,变成一种担忧、期盼,同时又带着一种奇怪的饥渴感的表情。莫莉很讨厌她的这个模样,付完钱就出门了。
斯坦正大步来回走。路边停着一辆出租车,表已经打上了。装上行李,车就出发。
过了一会儿,莫莉躺在斯坦身旁,周围晦暗不明。她在思考。酒店都在一点区域啊,为什么车窗外总是有路灯亮着,街上总有车流,头顶总能看到电梯,楼上还总是有人砸东西呢?不过,总比哪儿也不去、什么都看不到好吧。
之前看着斯坦脱衣服让她一阵心悸,她怀念起了过去许多美好时光。那时虽然两人都累成了狗,但还是希望斯坦能好过一点。他最近很暴躁,两人上床时总是筋疲力尽。她脑中闪过一丝恐慌,担心自己的美貌正在逝去,或者别的什么。斯坦本来人那么好。一想到这些,她内心便恐惧不安。天啊,等待是值得的——等他真的想一起开心的时候。但是,她接着又想到了别的东西,并开始自言自语:“88——组织。我能参加俱乐部、工会、兄弟会或其他组织吗?我能参加俱乐部、工会、兄弟会或其他组织吗?”她重复了三遍,然后嘴唇微启着睡着了,手垫在脸颊下面,黑色长发披散在枕头上。
斯坦伸出手,在床边的桌子上摸索着香烟。他找到一根,用火柴点着了。远处能听到一辆晚间列车进站的声音,顺着铁轨清晰地传来。不过,那声音又从斯坦的脑中溜走了。
一段记忆涌上心头。那年他十一岁。
初夏一个平常的日子,他被卧室窗外树上的螽斯鸣叫声唤醒了。斯坦·卡尔里斯张开双眼,太阳已经很大了。
吉普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喉咙里发出深沉的叫声,一只爪子放在斯坦的胳膊上。
斯坦懒散地伸出手,抚摸着狗狗的头,它开心地扭动着。没过一会儿,它就兴奋地摇着尾巴,跳上床来。他把吉普推开,开始用力擦狗狗爪子在床单上留下的干泥印。吉普上床总会让妈妈生气。
斯坦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口,但大厅对面父母的卧室还关着门。他又踮着脚回来,呆呆地穿上内衣和灯芯绒短裤。他在衬衫里面揣了本魔术教材,然后系上了鞋带。
斯坦走下楼梯,从冰箱里取出牛奶、面包和果酱,小心不弄出任何声响。给吉普的牛奶和面包放在地上的碟子里。
清晨寂静的厨房空无一人,斯坦切下几片面包,抹上果酱,读起了广告:
“……专业套装,适合剧场、俱乐部、社交场合。全套需表演一小时。附送精美布面教程。厂家直邮,地方经销。定价十五美元。”
吃完第八片果酱面包之后,他把剩下的早餐放好,专心到后门去看广告。太阳越来越大了。夏日清晨的骄阳带给他一种甜蜜的忧伤,恍如回到了很久以前骑士与高塔的时代。
他听到楼上传来高跟鞋的哒哒声,接着是浴缸放水的声音。妈妈起得还挺早。
斯坦急忙上楼去,在水声里听出妈妈在唱歌,是尖利的女高音:“哦,女士,我的女士,我爱你身上的香味,我爱你帽上的银扣……”
他很讨厌这首歌,一听就心烦。她一般是家里来客人了,把他哄上床之后才唱的,由深肤色的高个声乐老师马克·汉弗瑞伴奏,爸爸则坐在餐厅里,抽着雪茄,低声跟他自己的朋友聊生意的事。这是成人世界的一部分,它的秘密,它的喜怒无常,翻云覆雨。斯坦讨厌它。
他走进总是一股香水味的卧室。道道阳光从百叶帘照在黄铜床架上,很亮。床上乱糟糟的。
斯坦走了过去,把脸埋在残留着淡淡香水味的枕头里,一次次地呼吸。另一个枕头上是生发素的味道。
他跪在床边,想着伊莱恩和兰斯洛特的故事——她在舟里顺河而下,兰斯洛特站在岸边找她,最后却只能在恋人尸体旁神伤。
浴室的水流声停了,只留下断断续续的歌声。接着塞子拔了下来,污水流走了。
窗外的树影让房间里也有了荫凉,伴着弱起、变强,再渐弱消失的蝉鸣,炎夏要来了。
斯坦又对着枕头吸了一口,然后把头包在里面,隔绝噪声,隔绝一切,只感受着枕头的柔软与甜美。
浴室的弹簧锁突然响了。男孩忙乱地整好枕头,爬过大大的黄铜床,跑回大厅对面自己的房间。
他听到楼下詹妮正在后门慢步走着,还有厨房椅子吱嘎的声音,她肯定是把一身的肉都砸到上面,然后把帽子和好衣服脱掉。今天詹妮该洗衣服了。
斯坦听见妈妈从浴室里出来,然后卧室门关上。他溜进大厅,在旁边停住。
里面有光脚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接着是门挡轻声插上。成人总是把自己锁起来。斯坦突然因为神秘和兴奋而颤栗,从后腰升起,最后直到肩胛骨。
透过关着的房门,他听到了香水瓶轻轻放在梳妆台上的声音,接着是椅子腿在挪动。椅子本身没怎么摇动,只是在地板上蹭着走。门挡插上的时候,瓶子也动了一下。
妈妈出来的时候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去城里了。她还会给他布置很多活干,比如清理自己房间的衣柜,或者除掉阳台上的杂草。
他沿着大厅悄悄地走,然后小心地推开通往阁楼楼梯的门,轻声关上之后就上去了。他知道有些台阶踩上去有声,于是都避开了。阁楼上很热,木头和陈丝的味道很重。
斯坦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张盖着丝被套的铁床上。被套是用一块块方形的绸子缝起来的,两边颜色不一样,不过中央都有一大块黑色丝绸。它是斯坦顿奶奶去世前的那个冬天做的。
男孩脸朝下趴着。家里的各种声音飘来,听上去仿佛是很远的地方。被赶到后院的吉普呜呜叫着。詹妮在地下室里,新买的洗衣机轰鸣作响。妈妈的房门打开了,声音清脆,还有她的高跟鞋踩在台阶上。她大声叫了他一次,然后又朝下面叫詹妮。
詹妮浑厚深沉的声音从地下室窗户里传上来。“好,卡尔里斯太太。我看见就跟他说。”
有那么一会儿,斯坦害怕妈妈会走出后门,然后吉普扑到她身上,气得她大发雷霆,又开始说要把吉普弄走之类的。但是,她是从前门走的。斯坦听到邮箱被摇动的声音,然后是妈妈下台阶的声音。
他跳起来,跑到阁楼窗户边上,穿过下面的枫树树冠能看到门前的草坪。
妈妈正朝着停车线快步走去。
她要赶着去城里上汉弗瑞老师的声乐课,很久才会回来。有一次,她在教堂草坪的玻璃广告牌前停下脚步,上面说帕克曼博士下周日要来讲道,不过牌子太黑了,前面的玻璃又跟朝镜子里看一样。妈妈站在那里,好像在阅读下周日讲道的内容。她先朝一边看,又扭头看另一边,把帽子往前压了压,又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接着她又走了,速度慢了些。男孩看着妈妈,直到她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
斯坦跑遍了每个山头,每处高地,穿过原野,四顾遥望。他总能看见自家的屋顶,掩映在翠绿的枫树之间。
太阳落山了。
空气里弥漫着夏日的草香味儿。吉普在土堆之前奔跑,一会儿跑到看不见,一会儿又蹦跳着回来了。
斯坦越过栅栏,穿越草地,然后爬上一堵石墙,把吉普也带了过去。另一边的原野上,灌木丛、橡树苗和松树苗更加茂密,再过去便又是树林了。
走到树荫下,他再次不由自主地感到了混合着愉悦与恐惧的颤栗,一直传到肩胛骨。树林是与敌人拼杀的地方。你手持战斧与他们战斗;你全身赤裸,但没人敢说什么,因为你腰间的皮革带子上总是挂着一把斧子。树林深处还有一座古老的城堡。石块间的缝隙长满青苔,护城河里蓄满了水。古堡矗立着,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一丝声响,也没有生命的迹象。
斯坦屏住呼吸,潜行向前,倾听带着绿意的寂静。脚下的叶子很柔嫩。他跨过一棵倒下的树,然后穿过树枝,仰望赋予树枝光明的太阳。
他开始幻想。他和辛西娅女士骑马穿过森林。他妈妈的名字叫辛西娅,但她不是辛西娅女士,只是长得像罢了。辛西娅是一位骑着白色小马的美丽女士,马鞍镶嵌着宝石,在透过树枝的斑驳阳光下一闪一闪的。斯坦身穿铠甲,长发修剪得十分整齐,面庞晒得黝黑,而且没有雀斑。他骑着一匹有力的、如同午夜般漆黑的战马。这就是它的名字:午夜。辛西娅是来探险的,因为树林里住着一位强大的老法师。
斯坦来到一段废弃多时的运输木料用的道路,他的梦也在此时醒了,因为他记得以前来这里野餐过。那次是跟莫里斯夫妇一起来的,马克·汉弗瑞开他的敞篷车载着爸爸妈妈。食物放在篮子里。
他突然心头升起怒火。他想起爸爸当时跟妈妈为了什么事情产生龃龉,结果把一天都毁了。他声音很小,但接着妈妈说:“我跟斯坦要单独走走,走吧,斯坦。”她对其他人微笑着,出了事情的那种微笑。斯坦感觉那醉人的颤栗又一次窜上肩头。
那一次,他们发现了“林间空地”。
这是山脊上的一个深坑,除非偶然遇到,否则根本不可能知道。他以前来过这里。但是,妈妈来到这里时,仿佛突然感到了一种魔力,蹲下来亲吻他。他还记得妈妈喷的香水。她伸直手臂举着他,这一次是真的笑,似乎是对着她内心深处在笑。“别跟其他人说。这里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他回去一路都很开心。晚上回家后,他上了床,爸爸尖锐粗暴的声音隔着几道墙都能听见,这让他很不好受,想要反抗。他老是跟妈妈吵什么呢?接着,他又想到了林间空地,想到了妈妈亲吻他的样子,便在床上幸福地扭动起来。
但是,第二天就跟没事一样。她又尖声对他讲话,还派了各种活给他。
斯坦沿伐木工的道路走着。他在一处水洼蹲下,像猎人追踪脚步一样查看。是汽车胎印和春雨,胎印还很清晰,刚刚才开始积水。
斯坦讨厌他们——成年人到处都是。他最讨厌他们的声音。
他警惕地穿过道路,喊吉普过来,免得它在灌木丛里乱动。他抓住狗项圈,继续向前,小心不要踩到枯枝。前往“林间空地”一定要静口,要敬心。他手脚并用爬过最后一道河岸,俯视着深坑。他僵住了。
“林间空地”里有声音传来。
他往里面瞥了瞥。两个人正躺在一条印第安毛毯上,斯坦马上就知道是一男一女,而且在偷偷干那种只要自己出现大家就都闭口不谈的事情——当然,有些成年人从来不谈这事。他心中燃起了好奇,想要趁他们没发现再去窥视一番。他从头到尾,全都看见了,那件让女人肚子里长出宝宝的事。他快要不能呼吸了。
女人的脸被男人的肩膀挡住了,只能看见她的双手压在他背上。过了一会儿,他们不动了。斯坦怀疑他们是不是死了——他们做的时候会不会死呢?还是说,就算做的时候疼,他们也必须要做呢?
最后,他们动了。男人躺到地上,女人坐了起来,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她银铃一般的笑声从“林间空地”的一侧传了上来,只是稍稍有些刺耳。
斯坦的手指抓紧了下面的草,接着转过身,拉住吉普的项圈,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顺着斜坡下到路上。他奔跑着,喉咙火辣辣的,眼睛留出热泪。他一路跑回了家,最后上了阁楼,躺在铁窗上,想要哭却哭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妈妈回来了。天色暗了下来,影子渐渐拉长。接着,他听到汽车启动的声音,爸爸出去了,他是从摔车门的声音里听出来的,爸爸生气时就是这样。他刚才听到楼下爸爸急促的说话,隔着墙板传来;妈妈也提高调门,是发怒了。
斯坦往楼下走,一级一级台阶地往下走,边走边听。
父亲的声音是从客厅里传来的。“……我再也受不了你的这些谎话了。我告诉你,卡朋特太太看见你们两个拐进米尔斯树林了。她认出你了,还有马克,还有他那辆车。”
母亲说话声尖利。“查尔斯,我觉得你应该多一点——骄傲,能用这个词吗?——不要像你的朋友卡朋特太太这样庸俗。”
爸爸用拳头狠狠砸着壁炉台,金石之声充耳可闻。“纽约帽子!黑人女佣!洗衣机!音乐课!我给了你这么多,你转过身就这样对我!你!我早就该拿鞭子狠狠抽那条藏在草丛里的毒蛇!”
母亲缓缓说道。“我倒觉得马克·汉弗瑞能应付得了。实际上,我倒是想看看你在街上走到他面前,把你跟我说的话跟他也讲一遍。他会告诉你,你是个骗子。你想要的都会得到,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不仅如此,查尔斯,你有一颗肮脏的心。你不能随意评判别人,亲爱的。毕竟,一个人跟朋友开车,享受一个小时的快乐时光,不过如此而已。但是,我发现,如果你和——克拉拉·卡朋特,比方说?……”
爸爸发出一声既像怒吼,又想抽泣的声音。“以永恒的父之名,我发誓从不妄用主的圣名。但是,你够了,你在挑战圣徒般的耐心。愿主诅咒你!你听见了吗?愿主诅咒你还有——”
斯坦已经站在一楼,手指上下摆弄着楼梯的栏杆,看着宽阔的双开门里面的客厅。母亲笔直地坐在沙发上。父亲站在壁炉台旁,一只手揣在兜里,另一只敲打着木头。他抬起头,看见斯坦,手骤然停住。
斯坦想要转身跑出前门,但父亲的注视把他钉在了地上。母亲转过头,微笑地看着他。
接着,电话铃响了。
爸爸冲到大厅另一边接电话,一声“喂”!凶巴巴的,就像过道里炸开了爆竹似的。
斯坦痛苦地走着,就像行走在糖浆里一样。他穿过房间,来到母亲近旁。她的笑已经僵住了,变得有些可憎。她小声说道:“斯坦,爸爸生气了,因为我跟汉弗瑞先生开车兜风。我们本来想带你去的,但詹妮说你不在。不过——斯坦——你假装真的跟我们去了吧。下次去一定带你。要是爸爸以为你当时就在旁边,可能会好受些。”
父亲在大厅另一侧的说话声跟打雷一样:“以永恒的父之名,你为什么一开始要告诉那个白痴呢?我就不同意让他知道。投票委员会建议方案是理事会的事。我们本来都搞定了,板上钉钉了。现在城里的每个人都——他们都知道哪几条街要被切断了,明天早晨就等着沸反盈天吧……”
母亲挨近斯坦身边,他闻到了她头上的香水味。她去城里上音乐课的时候总涂这种香水。斯坦内心觉得阴冷空虚。她的亲吻也没用。“斯坦,你是谁的好宝宝?你是妈妈的好宝宝,对不对,宝贝?”
他点了点头,笨拙地朝客厅的双开门走去。爸爸回来了,把斯坦扛在肩上朝前门走。“玩去吧。你母亲跟我有话要说。”
母亲站在两人身边。“让他留下把,查尔斯。你怎么不问问斯坦顿,问问他今天下午干了什么呢?”
爸爸嘴巴紧闭,盯着她看,斯坦还在他肩上。慢慢地,他转过了头。“斯坦,你母亲在讲什么?”
斯坦咽了口吐沫。他讨厌这张松弛的大嘴,讨厌父亲下巴上几个小时不刮胡子就长出的淡黄色胡茬。马克·汉弗瑞用四卷报纸和一顶帽子变了个戏法,还教斯坦怎么变。他还讲了几个谜语。
斯坦说:“我们跟汉弗瑞先生开着他的车兜风了。”越过还举着他的父亲的胳膊,斯坦看到母亲的脸对着他做了个小动作,好像是在亲吻空气。
爸爸平静而危险地继续说道:“你们跟汉弗瑞先生都去哪里了,儿子?”
斯坦感觉自己都大舌头了,妈妈的脸也变得煞白,连嘴唇也是。“我们——我们去了上次咱们野餐的地方。”
爸爸的手指松开了,斯坦扭头跑进了落山的夕阳。他听见前门在身后关上了。
有人打开了客厅的落地灯。过了一会儿,爸爸出来了,钻进自己的车往城里方向开。母亲在厨房餐桌上留了冷盘、面包和黄油,斯坦一个人默默吃完,边吃边看魔术广告。菜索然无味,蓝色柳纹盘和老式刀叉也带上了可怕的忧伤。吉普在桌子底下扭来扭去,斯坦把自己的肉都给了他,然后拿了点果酱,抹在面包上吃。母亲回到楼上,进了一间空卧室,把门锁上。
第二天,妈妈给他做了早饭。他什么也没说,她也是。但是,她不再是成年人,而他也不再是小孩子了。再也没有什么成年人了。他们恐惧时就会撒谎,跟任何人没有两样。每个人都一样,只是有的人个头大点。他吃得很少,擦了擦嘴,礼貌地说了声:“谢谢。”妈妈没给他安排活,她什么也没说。
他把吉普拴在狗窝里,然后朝着有伐木工道路的森林走去。他仿佛在梦游,太阳好像也不再温暖。在林间空地顶上,他停了一下,接着像狗一样滑下了斜坡。他身边是冲天笔直的树木,中间还传来啄木鸟的声音。草地有一块被压过,斯坦在附近发现了一块手帕,角落里绣着一个C。
他出神地看着它,然后在地上挖了个洞,埋了。
回来的时候,他脑子里不停想着事,表面却若无其事。接着,他不想了,一种深深的落寞感淹没了他。
他上楼时,母亲正在自己的房间里。但是,他的床上却摆着一个又大又方的东西。他急忙跑了进去。
原来是它!“三号”神奇魔术套装。适合剧场、俱乐部、社交场合。全套需表演一小时。定价十五美元。外包装色彩鲜亮,画着梅菲斯托让纸牌从玻璃杯中升起的图画。盒子侧面是一张贴纸,写着“梅尔玩具大卖场”和城里的地址。盒子四个角是仿金属质感的镶边,其实是打印在纸上的。
斯坦跪在床边盯着它看,接着抱住了它,用额头不停地撞一个尖角,直到血液流下。
电车来了,在酒店窗下静静开着,孤独地在夜色中穿行着。斯坦在颤抖着。他把床单扔掉,打开床头灯,踉跄地进了浴室。他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瓶子,往手上倒了一颗白色药片。他找到刷牙杯,就着一口温水把药片吞了。
回到床上后,安眠药过了几分钟才发挥作用。他感到一种平和的醉意钻进他的脑袋。
“神啊,我为什么一定要想起这些呢?”他大声说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为什么一定要看到她?再过一周就是圣诞节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