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走近最后的人类
如果第一代人类步入最后的人所处的世界,他会发现很多熟悉的事物,但会觉得其中多数都扭曲而怪异,看起来十分混乱。他会忽略几乎所有最后的人类物种为之称道的事物。如果没有人告诉他——在所有这些一目了然的壮观文明景象背后,在所有的社会组织与巨大共同体中的人际交往背后,存在一个完全不同的精神文化世界,它无处不在、无所不包,但超出了他的视野——那么他丝毫不会察觉这一切,就好像一只在伦敦的猫察觉不到金融与文学一样。
在他看到的许多事物中,包括一些具有人形但在他看来古怪异常的生物。为了行走,他需要克服自身的重量,但是这些巨人可以轻松阔步前进。他会觉得这些巨人非常健壮,看起来很敦实;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些巨人步态优雅,还有着美好的身材比例。和他们相处的时间越长,他就越能看到他们身上的美,并为自己所属的物种感到沮丧。他会发现有些男女身上覆盖着毛发,有的茂盛,有的则有着天鹅绒质感,显露出底下的肌肉;人们可能显露出棕色、黄色或泛红的皮肤,甚至是灰绿色的半透明皮肤,皮肤底下流淌着温暖的血液。尽管最后的人同属一个人类物种,个体之间的身体和心灵却相差甚远,以至于看上去根本就是不同的生物。当然,我们有很多共同特征。第一代人类旅行者可能会对所有男女都有的巨大而敏感的双手感到惊讶。我们所有人最外的手指顶端都有三个细小的操控器官,和最早为第五代人类设计的相仿——这些累赘当然会让我们的访客感到不适。枕骨上的一双眼睛也会让他感到惊骇,头顶向上看的天文眼也不例外——这是最后的人独有的视觉器官,设计精妙,完全展开时从骨质基底算起大约有一掌长,能像你们的小型天文望远镜一样呈现天宇中的种种细节。除了这些特征,我们身上就没有什么特别新颖的了;当然,自第一代人类以来发生的种种改变都在我们的每一条肋骨、每一道轮廓上留下了痕迹。我们更像人类,也更像动物;原始的旅行者可能会对我们的动物性而非人性留下更加深刻的印象,毕竟我们的人性种种都超出他的理解力。他一开始可能会把我们当作退化物种,称我们为半羊人,或者人猿、熊、牛、有袋生物乃至巨象,但是我们总体的身材比例完全符合旧有的人类外形。当重力可以承受时,两足行走的直立生活习性是最适合陆地上的智慧生命的;因此在长久的徘徊之后,人类又回到了原初的形象。此外,如果我们的观察者对面部表情比较敏感,他会在我们的千万种面相中认出一种难以言喻但显然属于人类的面容,这在他自己的物种上也依稀存在,是内在精神恩赐的外在展现。他可能会说:“这些野兽般的人必定也都是神。”他可能会想起有着动物头颅的古埃及神祇。但是在我们身上,动物性与人性在每一张面容中、在身体的每一条曲线上都以无穷多的方式相互融合。他会在我们身上看到早就灭绝的黄种人、尼格罗人种、日耳曼民族与闪米特民族的外貌痕迹,还有许多异域的特征与面相——这些是从海王星或金星的亚人动物时期继承而来。他会在我们的四肢上看到陌生的肌腱或骨骼轮廓,这些是在第一代人类消失很久之后演化出的。除了熟悉的瞳色,他还会发现黄玉石、祖母绿、紫水晶和红宝石般的颜色,以及这些颜色的成千上万种变化。但是如果目光足够锐利,他还能在我们所有人身上看到我们物种特有的面部表情和身体姿势——明亮却带有尖刻而讽刺的意味,这在所有以前的人类面庞上几乎是见不到的。
旅行者还能在我们身上辨认出明显的性征,不论是整体的身形还是性器官。但是他可能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发现,我们身上最令人惊异的身体和相貌差异来源于古代两性细分出的很多亚性别。我们每个人的完整性经验都涵盖于所有这些类型的复杂关系。这些性群组(sexual group)特别重要,之后我还会重新提及。
顺带一提,我们的来访者或许会注意到,尽管海王星上的所有人都习惯于裸体,可能最多会携带烟草袋或布包,但实际上我们有不少服饰。这些服饰通常配色明亮,由多种从前没有的家常材质或有光泽的材料编织而成,供特殊场合穿戴。
他还会发现在绿色乡野上散布着许多建筑,大多是单层,因为海王星地域广博,甚至能容纳万亿最后的人类。但是我们也在各处建立巨大的高塔,呈十字形或星形,高耸入云,让海王星恒定的地平线显得尤为神圣。这些威严建筑的建材是人造原子制成的坚不可摧的物质,对来访者来说它们是在几何学上才可能存在的高山,远高于任何自然形成的山脉可能达到的高度,哪怕耸立在最小的行星上。这些建筑的整体结构经常是半透明甚至透明的,如此一来,当夜幕降临时,它在内部照明的衬托下看起来就像光之塔。从二十英里宽或更宽的地基拔地而起,这些通天巨塔能抵达一个甚至连海王星的大气都变得非常稀薄的高度。塔顶是天文台,整个人类共同体正是通过这些眼睛像木筏一样越过星辰大海。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会不时到访这里,一睹我们的银河系和难以计数的遥远星系。他们在天文台举办最崇高的象征活动,只是在你们的语言里除了“宗教”这一卑劣的词,我找不到别的词语来形容。同样是在这里,人们寻求山间清爽的空气,因为当时已经没有自然的山林了。除此之外,在这些高耸“山巅”的峭壁上,我们常会体验攀登的快感,这种欲望甚至在人类成为人类之前就已深深扎根在其天性中。因此,这些建筑集观测、祭祀、疗养和健身功能于一体。其中很多都和这个物种一样古老,而有些还没有建成,因此样式各不相同。你们的旅行者可能会将其中一些称为哥特式、古典式、埃及式、秘鲁式、中国式或美国式,以及上千种他所不熟悉的建筑风格。所有这些建筑都是整个种族在某个历史阶段的共同成果,没有任何一座高塔是局部工作。每一种前赴后继的文化都将自己呈现在这些至高无上的纪念碑中。而每四万年左右,人们就会推崇新的建筑理念并将其付诸实践。而我们的文化流淌至今,都不曾有必要推倒过往的工艺创作。
如果我们的来访者碰巧离某座高塔足够近,就会发现它的四周有一群群“蠓虫”。那是飞行的人,他们没有翅膀,但是都张开了双臂。这位异域访客可能会好奇,要摆脱海王星强大的重力场需要何等巨大的有机组织。但是飞行只是我们寻常的出行方式,只要穿上一身能在体表各处产生辐射的制服即可。普通的飞行因此类似于在空中游泳,只有需要高速移动的时候才用得上较为闭塞的空气船或空中游轮。
在这些建筑的脚下,平整或起伏的田野泛着绿色、棕色和金色,有平房点缀其中。旅行者可能会发现不少土地都用于耕种,有人正在用农具或机械劳作。事实上,我们大部分食物都是在酷热的木星上利用人工光合作用生产的,不过即使那里的日照现在已经恢复正常,所有的生命还是必须依靠强大的制冷设施才能存活。单从营养层面考虑,我们不需要种植蔬菜,但因为农业和农产品在人类历史上扮演了如此重要的位置,今天的农业生产和果蔬有益于种族的心理健康。而且我们对植物的实际需求量很大,不仅用作制造业的原材料,还用于正式的宴会。绿色蔬菜、水果和各种酒精果汁饮料对我们来说有着仪式作用,和你们时代的红酒一样。肉类也是如此,尽管并不在日常饮食之列,但会在稀少而神圣的场合食用。我们还定期举办具有象征意义的会饮,宰杀这颗星球上珍贵的野生动物;而每当有人选择死亡,他的朋友都会庄严地分食他的尸体。
我们使用以太船往返于海王星和木星上的食物工厂、天王星两极的农业区及外围行星上的自动采矿区。以太船的移动速度比行星自身要快,因此仅需一个海王星年的一小部分时间就可以抵达邻近的世界。这些飞船最小的长约一英里,下降到海面上时看起来就像鸭子。而在触水之前,机体会通过辐射向下产生巨大的噪声;但是一旦停留在水面,它们就能安静地停泊在海港。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以太船就是我们整个共同体的象征。它高度组织化,但和包容它的真空相比又如此渺小。太空航行者需要在空无一人的区域度过很长时间,远离心灵感应的范围,有时甚至连机械信号都接收不到,因此形成了有别于我们的独特的心灵。他们勇猛、单纯、谦逊;尽管掌握了引以为傲的太空技术,但一直都严肃而诙谐地提醒“旱鸭子”们:即使是人类最无畏的航行也不过是无限星辰大海中的一朵浪花罢了。
近期有一艘探索船从外层空间返回,其中一半船员罹难,幸存者都面容憔悴,身染疾病,精神失常。我们自认是非常健康的种族,不可能被击垮,因此这些不幸的景象确实给我们上了一课。这是有史以来最长的一段航程,整段航程中他们只遭遇了两颗彗星和偶有的流星。距离最近的一些星系逐渐呈现不同的形态;一两颗恒星正在缓慢地增加亮度,太阳则已经缩减为遥远群星中最明亮的那颗。遥远而持久不变的星座似乎在折磨着宇航员的内心。当最终飞船返回并靠岸时,出现了一幅在我们的现代世界颇为罕见的场景:船员冲到舱外步履蹒跚地扑进人群,啜泣不止。我们从未想过我们这个物种的成员竟会如此失态。这些可怜人似乎受到了严重的创伤,表现出对群星及一切非人事物的癫狂恐惧。在夜晚,他们甚至不敢外出。这些船员对其他人的在场有着夸张的渴望。而因为其他所有人都醉心于天文学,他们于是无法找到真正的伴侣。这些人疯了一般地拒绝参与到人类的精神生活中,因为普通人总是以宏大的视角看待一切事物,揭示万物的渺小尺度。幸存者凄惨地紧紧抓住个人生活的甜蜜不放,咒骂一切浩瀚之物。他们用人类的种种虚妄填充自己的心灵,在居所里堆满玩具,在夜色降临时则会拉上帘幕,用狂欢淹没群星的寂寥。但狂欢了无生趣,所有人都心怀苦闷,他们并不是真的想寻欢作乐,而只是在抵御现实而已。
§2 幼年与成熟
之前说过,我们醉心于天文学,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人世”的爱好。我们的地球来客很快就会发现,四处的平房是个人或家庭、性群组和其他伴侣或友人的住所。大部分房屋的墙体和屋顶都是可拆卸的,以便沐浴日光和观星。每间房屋都被荒野、花园或枝叶茂密的果园包围着。到处都有男男女女用铁锹、锄头或剪枝夹劳作。房屋本身样式多变,室内装潢更是风格迥异。即使在同一所房子内,每个房间的内饰都可能流露出不同的时代气息。有些可能布置了许多我们的访客难以理解的家具,有些可能除桌椅、橱柜和一些纯艺术装饰之外空无一物。我们的工业制品不胜枚举;但如果参观者来自痴迷物质财富的世界,可能会觉得大部分私人住宅都过于简约,甚至朴素了。
他无疑会感到诧异:屋子里竟然一本书都没有。但是在每个房间,橱柜里都摆满了小型胶卷,记录着一些微缩的图示。每一卷胶卷能容纳的内容都抵得上你们数十卷著作。装载这些胶卷的是一个口袋大小的工具,外形和古代的香烟盒相仿。装入胶卷之后,它会以任意指定的速度滚动,系统地与设备产生微波交互,以此形成复杂的“心灵感应”语言渗入读者的大脑。这种信息传达方式精确而直接,几乎不可能误解作者的意图。有必要说明:生产胶卷的是另一种专门设备,能感应作者大脑产生的微波。但它不是简单地复制作者的意识流,而只是记录作者有意“刻写”的图像与概念。我或许还应该指出:因为我们可以随时随地和这个星球上的任何人进行直接的“心灵感应”联系,所以这些“书籍”并不用于发表瞬息之间的想法,而只用来保存人类思想精挑细选后的果实。
房间内还有其他设备,大体上是用于家务,或者以各种方式管理文化生活,我在这里不一一介绍了。房间大门上通常会挂着飞行服,附带的车库里停放的是私人的空气船,喷涂着不同大小的鱼类状图案。
除了儿童的房间,所有的室内装饰都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但我们非常欣赏这样的风格,也有自己的考虑。孩子们经常将自己的房间装饰得熠熠生辉,同时,成年人可以透过年幼的双眼沉浸其中,好像可以加入嬉闹的孩童尽享其中乐趣一样。
与我们庞大的人口总量相比,儿童的数量相对较少。不过,考虑到我们每个人理论上都可以永生,为何会允许生育反倒是个问题。这可以从两个角度解释:首先,我们的总体计划是生产出比自身更高级的人种,因为我们与生物学意义上的完美依然相去甚远,为此必须源源不断地补充儿童。其次,等儿童发育成熟,就会接手不那么完美的成年人所从事的工作。后者意识到自己已经无用,便会选择退出生命的舞台。
即使每个人都或早或晚会消亡,但我们的平均人口寿命不少于二十五万地球年。自然,我们容纳不下太多孩子;但是儿童数量依然超出预期,因为幼年与青年时期特别漫长。孕期就有二十年;我们的先辈曾经实施过人工体外培育,但是到我们这代人类时已经废止,因为生育技术日臻完善,不需要在体外进行了。实际上,在罕有的怀孕期间,女性不论是在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会更加富有活力。孩子们出生之后,婴儿期大约持续一个世纪。他们在这期间接受母亲的照顾,身体和心智发育成熟,缓慢但稳定。之后是长达数个世纪的童年期,然后是一千年左右的青年期。
当然,我们的孩子与第一代人类的孩子完全不同。尽管他们在生理上的确还是个孩子,却已经是社群中的独立个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住房,或者和朋友合住一栋更大的建筑,一人一间。每个教育中心都有上千座这样的建筑。也有一些孩子选择和父母或父母中的一员同住,但这比较少见。尽管亲子关系常常是正面的,但是不同代人还是不住同一屋檐下更好。对我们这个物种来说这不可避免,一方面,成年人基于自己丰富的阅历看待世界,即使是最天才的儿童也无法想象这样的视角;另一方面,每个孩子的心灵在某些方面都比成年心灵要高级。因此,孩子不可能欣赏长辈身上的闪光点,而成年人尽管可以直接洞悉所有不比自己高级的心灵,却无法理解后辈带来的新事物。
出生六七百年后,我们的儿童在生理状态上与第一代人类的十岁儿童接近。但因为大脑发育得更高级,此时在心理状态上已经比第一代人类的任何成年人都要复杂得多。尽管目前在很多方面他还是个孩子,但是在智识上已经超越了古代种族最优异的成年心灵。如果你们的旅行者与我们的天才儿童接触,可能会想到历史传说中耶稣基督幼年时至简的智慧。但他还可能会发现这孩子活泼、喧闹、顽皮,并且完全无法超脱他自己的生命热忱冷静地看待生活。总体而言,他们的智力很早就能发展到超越第一代人类的水平,远在他们发展出成人特有的超脱意志之前。当儿童的个人需求和社会的需求冲突时,他会遵守某种纪律,投身社会事业,但是内心依然抗拒,还会产生戏剧性的自怜之情,这些在成年人眼中都显得特别滑稽。
大约一千年之后,儿童就能发育成熟,离开童年时期生活的安全地区,前往南方大陆度过几千年。那里又称“青年世界”,和第五代人类的野生大陆类似,遍地都是未经开发的灌木地与草原,活跃着食草或食肉的亚人。对富有冒险精神的年轻人来说,火山喷发、飓风和冰封季节都颇具吸引力,因此那里的死亡率很高。在这片土地上,年轻人过着半原始半文明的生活,以切合自己的天性。他们狩猎、捕鱼、放牧、耕作,培养人类个性中所有简朴的美。他们相爱、憎恨、歌唱、绘画、雕刻;他们传颂英雄神话,在与宇宙人格的交往中享受如梦似幻的愉悦;他们组织部落、建立国家,有时甚至沉溺于原始而血腥的战争。从前发生这些事情的时候,成人世界会介入;但后来我们懂得要让狂热自己退去。失去生命固然遗憾,但是相对于这些小范围的青年战争能带来的思索来说,这只是很小的代价;如果成年的心灵经历这些原始的痛苦与激情,他们必然会受到哲学思想的影响,其价值也就完全不同了。在青年世界,男孩、女孩能经历原始生活中所有的珍贵与卑贱。世纪更替,他们亲身经历所有艰辛与局促的恶劣、所有盲目的残酷与危险,但也能品尝到美丽、温柔与热情的荣耀;他们在年轻的时候犯下人类曾经犯下的所有思想上与行动上的错误,但也终将准备好迎接更加广阔而艰难的成熟世界。
我们希望有一天人类最终实现整全,到那时就不再需要培育后代、抚养儿童、践行所有这些教育。我们希望共同体中最终只有成年人,他们将不只在理论上而是真正实现永生不朽,成熟的年轻之花也永不凋零。到那时,死亡将不再切断个人生命的细线,也不会打散来之不易的珍珠,我们也不再需要编织新的线环、苦心地收集一切了。到那时,童年时代许多令人欣悦的美依然可以通过对过去的探索拾获。
如今我们知道这个目标无法实现,因为人类的终点已经迫近。
§3 种族觉醒
谈论孩童很容易,可是我该如何向你讲述我们成年经验中任何有意义的事物呢?在这些经验面前,不仅是最初的人,所有早期物种最发达的文明都显得很稚嫩。
我们与其他所有人类种族的差异之源在于性群组。事实上,这些不仅仅是性群组而已。
当初,我们物种的设计师计划培育出心智水平比自身高级的生命,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大幅提升脑组织性能,但他们也深知人类个体的大脑重量不可以超出安全值。因此,他们试图建立一种新的心智系统,使不同的大脑通过微波实现“心灵感应”,联结在一起。实体大脑在某些情况下可以成为辐射系统的节点,而整个系统自身将会是单一心智的物理基础。迄今为止,人们实现过复数个体之间的“心灵感应”沟通,但并非以超个体或集体心智的形式。除了在火星上,这种个体心灵的结合从未实现过。众所周知,很遗憾,火星的种族心灵并没有超越火星人的个体心灵。但是我们的设计师借助天才和运气避免了火星人的失败,方法是将小型多重性群组设定为超个体的基础。
当然,性群组的精神联合并不能通过其成员的性接触就直接实现。这种性行为当然存在;在这点上,不同群组之间的差异非常大,但是在绝大多数群组中,所有男性都会和所有女性发生性行为。因此,对我们来说,性行为在本质上是社会行为。我无法说明这些多样联合关系给我们提供了多么强烈而广阔的经验。除了丰富个人情感,群组性行为的重要性还在于促进个体之间的亲密关系,实现气质的和谐与相互补充,这些都是更加高级的经验所必需的。
每个人都不仅限于一个群组。每个群组中的九十六个成员会慢慢变更,与此同时又能保持同一个超个体心灵,尽管新成员带来的经验能丰富它的记忆。通常而言,人们在一个群组一万年之后才会离开。很多群组的成员都在一个公共住所同居,其他的则分开居住。有时一个人可能和群组中的另一个人保持单偶关系,与对方维持家庭几千年,有的甚至长达一生。事实上,有人认为相伴一生的单偶关系才是理想状态,能提供极致的、深刻的亲密关系。当然,即使在单偶关系中,双方也需要定期与其他群组中的人交往,呼吸新鲜空气。这不仅仅是为了伴侣双方的精神健康着想,也是考虑到要让整个集体心智保持完全的活力。不论每个群组的性生活习惯是什么,每个成员都对整个群组保持特殊的忠诚,实现一种带着性色彩的团体精神,这是其他任何物种都不能比的。
有时我们会进行特殊的组间性交;在维持现有组群心灵的情况下,一个群组中的每个成员都和另一个群组的成员性交。组外的随意性交并不常见,但也不受到抵制,一般被视为精神亲密关系加冕的象征行为。
不像身体的性关系,一个群组进行精神结合时,所有的成员都要同时参与其中,直至结束。在集体经验中,每个人都继续维持正常的工作日程与娱乐,除非群组心灵对他有特殊需求。但是作为个体,他做任何事时都处在深刻的失神状态。尽管能准确地回应熟悉的情景,甚至处理智力工作,或者通过智性交流与熟人消遣,但所有这些活动中他实际上“在别处”,在群组心灵中忘了自我;只有紧急情况或未知危险才能唤回他,而这通常意味着要终止集体经验。
群组中的每个成员在本质上只是一只更加高级的人类动物。他享受自己的食物,感受性诱惑,不论是在群组内还是群组外;他有自己的癖好和缺点,也乐于嘲弄他人的和自己的缺陷;他可能属于厌恶儿童的那类人,也可能会热情地与古怪的儿童打交道,如果他们愿意接纳他的话;他可能会大费周折地获得在青年土地上度假的许可,而如果未能如愿成行(如无意外,几乎肯定不会成功),则会选择和朋友散步,或者划帆船、游泳,或者玩一些暴力游戏;又或者只是在自己的花园里闲逛,要么就潜入过去他钟爱的领域,通过非肉体的探索来唤醒自己的精神。他生活中的很大一部分是娱乐,因此到了指定的时间很乐于返回工作,不论他的职能是维持我们世界中物质组织的某个部分,还是教育,更可能是投身于数不胜数的其他工作,很遗憾我无法在这里描述它们的内容。
作为人类个体,他或她可以说与第五代人类同类。当然,我们配备了更完美的腺体功能和天性,还有高度发达的感知与智力。和第五代人类一样,第十八代人类的个体有自己的需求,并热切地想要满足这些渴望;但同时,这两个物种的个体都毫无保留地将私欲屈从于种族的福祉。个体之间存在的唯一一种冲突不是不同意志之间不可调和的冲突,而是因为误解产生的冲突,或者因为对争议问题不完全了解——这些都可以耐心地通过心灵感应解释、消除。
除了为实现个体人类的完美天性而设计的大脑组织,每个性群组中的成员大脑中都拥有一个特殊的器官。它本身是没用的,但可以参与到其他同伴同种器官所产生的心灵感应沟通中,形成一个单一的电磁系统,即集体心智的物理基础。每个亚性别的对应器官都有特别的形态与功能;只有在全部九十六个成员同时操作时,群组才能实现精神生命的结合。这些器官并不仅仅允许每个成员分享自己的全部经验,因为这已经由我们物种能感知辐射的大脑组织实现。通过所有人的这一特殊器官和谐联结,真正的集体心智得以出现,产生的经验远远超过孤立个体能企及的边界。
这种形式之所以能实现,是因为每个亚性别人的气质与能力都恰如其分地与其他人形成差异。我不得不借用比喻来形容这些差异。第一代人类有很多气质类型,你们时代的心理学家从未能将其本质分析透彻。不过我可以泛泛地将它们分为沉思式、活跃式、神秘式、智力式、艺术式、理论式、实践式、冷静式和神经式。而我们的亚性别气质之间的区别与之类似,但是范围更广,种类也更多。这些气质的差异可以丰富群组自身;即便拥有“心灵感应”和电磁结合的能力,第一代人类也绝对无法实现,因为他们的大脑没有如此繁多的类型。
在所有的日常事务中,我们每个人都是彼此不同的个体,尽管相互沟通的手段是“心灵感应”。不过我们会频繁地觉醒,进入集体心灵。我大概可以将这个过程称为“个体的共同觉醒”。若不是如此,集体心灵便不存在,因为集体心灵即个体之间的相互理解。当人们共同觉醒,每个人都会体验到群组中其他所有的身体——作为“自身的复数身体”,并且通过所有这些身体感知世界。所有个体同时觉醒;但是在拓宽现有经验领域之外,还有一种全新的经验。显然,我无法向你描述这种经验,只能说它与低等经验的差异,比婴儿的心智与成年人心智之间的差异还要极端,而且它涵盖了对人类与日常万物的全新解读——这一切在此之前根本无法预料,也确实不可能理解。因此,一旦我们的心灵形成整体,关于绝大多数(当然不是全部)遗留许久的哲学之谜,尤其是那些有关人格本质的,我们可以明确地说:它们不再是谜题了。
在这一更高级的精神层面上,性群组及其成员与其他超个体进行社会交流,一起形成精神共同体。每一个群组都是单独的人格,在性格和经验上与其他群组有所区别,正如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差异一样。群组会认领一份工作,比如一个群组完全从事工业生产,另一个进行天文学研究,诸如此类。个人则有不同分工,每个群组的成员从事不同职业。群组本身只是某种特殊的洞察方式与感性手段。为此,每个人的工作当然一直受到控制,不仅在他们参与集体心智时,而且在他们恢复到日常的自我、返回受限的经验模式中时也一样。尽管作为个人,他们无法清晰地把握刚刚在高级层面觉察的事物,但确实可以记住个体精神限度之内的部分。特别是,集体经验还影响着自己作为个人的行为。
最近,我们实现了另一种更加敏锐的经验模式;这成就得益于好运,但也是在群组心灵的指导下研究的成果;群组在种族的精神生活中专精于某些领域,就好像之前每个人在群组心灵中有各自的官能一样。获得这种经验十分不易,也相当危险。个体可以通过这种方式超越群组心灵,从而抵达种族心灵。当然,在任何时候他都可以通过“心灵感应”与这颗星球上的任何人沟通;也经常有全世界所有人都“倾听”一个人发言的情况。覆盖整颗星球的辐射容纳了这个种族的万亿颗大脑,形成了种族自我的物理基础。他能在瞬时的知觉中体会所有身体的接触,包括所有爱人的相拥;他能通过所有男女的无数双脚一下就把握整个世界;他透过所有眼睛观看,所有视域呈现同一番景象。因此,种族心灵能在一瞬间整体感知这颗星球的表面,但不仅限于此。他凌驾于群组心灵之上,好比群组心灵凌驾于个人之上;群组之于他,好比器官之于个人。他怀揣着蔑视、同情、敬畏之情看待群组,又超脱于它。就好像有人会研究自己大脑中的细胞,他也会观察群组,但同时还怀有观察蚁丘时置身事外的心境。他也可能像寻常人一样为同类怪异和复杂的作风着迷,或者俯瞰自己和战友在绝望的险境中挣扎。但在根本上,他还是一个艺术家,只关心自己接受的启示,以及如何将它具象地表达出来。在种族心灵的模式中,人以天文尺度理解所有事物。通过所有的眼睛和天文设施,他注视着自己置身远航的世界,凝视宇宙深处。甲板水手、船长、司炉、瞭望员的视野融合在了一起。他能同时从海王星的两极观察整个太阳系,因此能以立体的形式感知所有行星,仿佛拥有双眼视觉。此外,他所感知的“现在”并不仅是一瞬间,而是包含了漫长的年代。因此,从海王星宽广的轨道上观察整个星系,看到相邻的星星四处闪烁,他实际上能以三维的形式感知某些星群。不仅如此,借助最先进的观测工具,整个银河系呈现立体的样貌。但宏大的星云与遥远的宇宙依然只是平整的天空中的几道痕迹。凝思它们的遥远,即使拥有最高级的人类形成的种族心灵,我们也依然可以感到自己的渺小与无力。
但是种族心灵能超越群组心灵与个人,最主要还是在哲学思索方面,譬如有关空间、时间、思维和客体、万物斗争与宇宙整全的真正本质。有必要给出关于这些伟大启明的提示,但其最主要的内容依然难以传达。事实上,这些洞见同样超越了我们作为个体(甚至群组心灵)的理解范围。一旦退出种族心智,我们就无法清晰地回忆起所经历之事。
不过,我们会在体验种族心灵后留下一段令人困惑的记忆,一段似乎不可能的记忆。在种族心灵中,我们的经验不仅在空间上有所拓宽,而且在时间上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延展。当然,关于时间感知,心灵可以在两个方面发生变化:一种可以理解为“现在”的跨度之长短;另一种则是在“现在”之内,我们所能辨认的接连发生的事件之精微。作为个体,我们能在“现在”中把握的时长与地球时代的人无异;而在这段时间内,只要我们愿意,就可以区分高速脉冲,如同我们一起听到一个高音一样。但作为种族心灵,我们所感知到的“现在”包含从我们物种最初的个体诞生至今的整个时期,而物种的整个历史就像个人回忆,回溯到婴儿时期的迷雾中。只要我们愿意,我们还可以在“现在”之内辨认出接连出现的光子振动。当然,就增加时间感知的广度和精确性而言,这里不存在矛盾。但我们或许可以自问:种族心灵如何才能将自身不存在的时期也纳入自己能把握到的“现在”呢?我们种族心灵的第一次经验大约只有海王星的月亮完成一次公转的时间;在那之前,种族心灵并不存在;但就在存在的一个月内,它却将我们种族整段历史也包含在“现时”的概念里。
事实上,种族经验对个人来说十分晦涩,通常来说我们只能记得它具有极致的精妙与美。与此同时,我们还能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在个人领域之内,我们可以带着坚毅甚至狂喜看待任何可以想象的悲剧,却又隐晦地意识到,种族心灵呈现了不可想象也不敢想象的恶的深渊。而即使是这样的地狱,我们也能将它作为宇宙冷峻形式的有机组成部分接受。我们只隐晦地记得,却又异常地坚信:人类精神所有长久的挣扎及个人的卑微欲望,都是远比其自身更加值得敬畏的事物的一部分;而也正是人类最终的失败与一时的胜利才组成了这更为高贵的整全。
这些言辞多么苍白啊!我们在种族觉醒中亲眼见证的,那令人欢欣的万事万物的美,又是多么卑微。如此蜕变的存在,以及通常被遮蔽起来的淡然的美,所有人类——不论物种——都时不时瞥见过它闪烁的碎片。即使是最初的人,他们的悲剧艺术中也流露着这样的经验;第二代人类有意地追寻它;第五代人类则更加坚定;飞翔的第七代人类在天上碰巧与它相遇。但是他们的心灵都有所欠缺,能够欣赏的只有所处的渺小世界与自身的悲剧故事罢了。我们,最后的人,在私人和种族生命中都能欣赏这些美的极致,不论结局是光明还是黑暗。我们时刻把握,甚至理解对卑微的心灵来说不可想象的形式。我们十分清楚将恶与善共同欣赏是何等诡异,这类经验颠覆一切的力量由此显见。即使是我们,如果作为个体,也无法既忠诚于人类斗争精神又心怀神圣的超然态度。这样一来,如果只保持为个体,冲突将遗留在我们每个人心中。但是在种族心灵中我们每个人都体验到了感性与知性的伟大阐释。尽管回到个体之后无法重新领会那深远的意境,但关于它的隐秘记忆却总是统领我们,把握着整个物种的方向。你们的艺术家在创造力迸发之后,重返存在的残酷战场,或许能细致入微地重现他短暂启明时刻中所创造的杰作——他确实记得,却再也不会看到那番景象了,只得试图将消散的绮丽画面具象地塑造出来。而我们在个人的生活中享受肉欲的欢愉、心灵的交汇,以及人类文化中所有微妙的活动,能在成千上万的个人事业中协作、冲突,各司其职,维系物质社会,于是看见的所有事物都仿佛是从一个已经隐蔽了的光源中倾泻出来的。
我试着向你们解释我们物种最突出的特征。你可以想象群组心灵及更加罕见的种族心灵不时浮现,对每个个体心灵与整个社会建制有着深远的影响。我们的社会由单一的种族目标主导,带有某种宗教意义,这是史无前例的。但这不意味着个人的丰富生活会受到种族目标的阻挠。事实恰恰相反,因为实现种族目标的第一要务就是个人在身体与精神上的自我实现。不过,在每个男人、女人的心灵中,种族目标占据着绝对的首要地位,因此也就成为所有社会政策无可置疑的出发点。
我不能继续停留在此处描述我们社会的种种细节。上万亿的公民集结成数千个国家和谐共处,不需要军队甚至警察力量的协助。我也不能介绍我们备受赞誉的社会组织方式,给每个人都赋予了独一无二的职能,能根据社会需求控制所有人的生产生育,同时保证每个人都有其独到之处。我们没有政府。如果“法律”指的是通过暴力支持,且必须借助累赘的制度机器才能变更的陈规陋习,那么我们也没有法律。尽管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的社会是无政府社会,但却能借助非常精密的习惯法维持运转。其中有些非常古老,已经形成自然的禁忌,而非有意恪守的公约。我们有些人的职业与你们的律师或政客对应,他们的工作就是研究这些习惯法并提出改良。这些提议不会提交给任何代表团体,而是在“心灵感应”会议中传达给全世界所有人。因此,我们社会的民主程度达到了顶峰;而在另一层意义上,官僚风气也堪称极致,因为自从上一个组织管理机关的提案被否决,甚至遭受严重抨击以来,已经过去了上百万地球年。这些社会工程师的研究太面面俱到了。因此,发生严重冲突的唯一可能,就在于同样一群人以个体行事时和进入群组或种族心灵后产生的矛盾。然而,尽管这样的冲突之前确实爆发过,而且给参与其中的人带来了深刻的痛苦,但如今已十分罕见,因为即使作为纯粹的个体,我们也已经逐渐学会相信来自超个人经验的判断,并听从其支配。
是时候开展我的全部使命中最艰难的部分了。我必须通过某种方式简要地解释,到底是怎样一种存在的观念决定了我们的种族意志。它一方面来自个体在科学研究与哲学思想上的进展,一方面来源于我们通过群组或种族形式获取的集体经验。可以想象,要向一个不具备我们物种优势的人描述对事物本质的现代理解,并使之貌似合理,是非常困难的。我所要揭示的内容中有很多都会让你们联想到所谓的神秘主义者;但我们与这些人之间的差异远大于共同点,不论从思想的内容还是方式上来说都是如此。他们相信宇宙万物都是整全的,而我们只确信它是美的;他们不借助智性就得到了自己的结论,而我们思想行进的每一步都仰赖理智。因此,虽然就结论而言,比起你们笨拙的脑力劳动者,我们与神秘学家更接近,但是在方法论上我们更认可你们的知识分子,因为他们不屑用美妙的幻象欺骗自己。
§4 宇宙论
我们发现自己生存在一片辽阔无际却依然有限度的时空事件秩序中。作为种族心灵,我们每个人都能认识到存在其他类似秩序和其他完全不同的事件领域。它们不论在时间上还是在空间上都与我们无关,维持着另一种永恒之物的形式。对这些异域我们一无所知,只知道即使是我们的种族心智也不可能理解。
在时空领域中,我们标记了“起始”与“终点”。最初,一种无处不在且稀薄得难以想象的气体以我们尚不理解的方式诞生,它是已知时间进程内所有物质与精神存在的来源。事实上,它是一个多样而精确可数的母体,最初群聚在一处,后来成群四散,最终形成了星云,星云又逐渐凝聚成星系,也就是恒星的宇宙。恒星有自己的起始与终点,而这起始与终点之间的时刻中,极少数一些才可能允许心智的存在。但是万物的终点注定会到来,届时,所有星系的残骸都会堆积在无效的混沌能量中心,形成单一、荒芜、看似永恒不变的尘埃。
但是宇宙有所谓的“起始”与“终点”,仅仅是因为我们对超出这二者的事件一无所知。我们通过种族心智确认,时间和空间一样,必然是有穷尽但没有边界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时间是一个圆环。在终点之后,不为人类所知的事件继续发生,度过比自起始至终点还要漫长的时间,但最终,起始发生的事件也会再度出现。
尽管时间是循环的,但它并不重复。并不存在另一处“时间”让时间重复自身。时间只是事件相继流逝的抽象之物。也因为所有的事件一起形成了前后相继的圆环,所以不存在重复事件的固定参照物。因此,时间的相继是循环的,却不是重复的。遍及一切的气体在起始中诞生,这诞生并不仅仅类似于我们的时代与宇宙终点之后的另一场诞生,事实上,过去的起始就是未来的起始。
在时间的巨轮上,从起始到终点不过是两根车辐之间的跨度。还存在更加宽广的时间,即从终点到起始之间的圆弧;我们无从知晓发生在那里的事件,只知道它们必然存在。
在时间圆环的各处都有无数事件逝去。它们在连续的流动中发生又消散,让位于后续的事件,而每一个事件又都是永恒的。尽管消逝恰是事件的本质——若不消逝它们什么也不是;但事件又具有永恒的存在,而它们的消逝也不是幻觉。事件有永恒的存在,但是它的存在与消逝永恒相伴。在种族心灵中,我们清楚地看到一切,但是对于个人来说这依然是个谜。然而,作为个人,我们必须接受这一矛盾的两面,因为这是将我们的经验化作理性所必需的。
起始与终点之间大概有一百万亿年,终点之后的时间至少有九倍长。在这短暂时间的中点,是更加短暂的生命世界存续的阶段。它们非常稀少,却一个一个又迎来心智的曙光死去,在生命的短暂夏日里相继盛放,而在季节之前与之后、在起始与终点的时刻,甚至在起始之前与终点之后,沉眠,彻底失落。只有在恒星出现之后、冷却之前,才可能出现生命。罕有的生命。
在我们的星系里,迄今为止,大约有两万个世界曾孕育出生命,而这之中实现或超越第一代人类心智的屈指可数。但那些实现了这般进步的物种,人类也战胜了它们,因此只有人类延续至今。
还存在上百万其他星系,仙女座星系就是其一。有理由猜测,在那个美好的宇宙,心智所实现的洞见和力量是我们无法企及的。但是我们唯一能确认的只是那里存在着四个高级世界。
在我们的心灵探测设备的探测范围内,其他星系的主人都没有发展出与人类文明相媲美的成果。但还有太多遥远的星系我们无法估测。
你可能会好奇我们是如何探测遥远的生命和智能的。我只能说心智的出现会造成一些微妙的天文学效应,可以利用仪器在很远的距离就探测到。一旦有大量生命聚居在某个天体上,这些效应会略微变得更加显著,这主要是取决于其心智与精神进展。很久以前,正是第五代人类世界共同体的精神演进让月球脱离了原有的轨道。以我们自身为例,我们今天的社会如此繁荣,心智与精神活动高度发达,因而必须耗费大量的物理能量才能让太阳系免于陷入混乱。
还有另一种探测空间中遥远心灵的方法。我们可以进入任何过去的心灵,不论在何处,前提是能理解它。我们也试图利用这一技术探索遥远的心灵世界。但是总体上来说,这些心智的经验性质与人类相差甚远,很难探测到它们的存在。因此,我们对其他世界的心灵的了解完全来自它们造成的物理效应。
不能说只有在被称为“行星”的天体上才存在生命。我们有证据表明在少数年轻恒星上也有生命,甚至表现出了智能。我们不知道它们如何在如此炽热的环境中生长,也不知道它们的生命是以恒星作为整体,像一个单一的有机体,还是有无数居民,像恒星表面的火焰。我们只知道在全盛期,恒星上是不存在生命的,因此年轻恒星上的生命很可能都灭绝了。
此外,我们还知道恒星在老去后非常寒冷、不再炽热,极少数情况下也诞生过心灵。这些心灵将何去何从,我们无法预料。可能是它们而非人类掌握着宇宙的希望。但是目前看来它们全部都非常原始。
如今,要说视野与心灵的创造力,我们的星系里没有任何心智可以和人类媲美。
因此,我们逐渐认为我们的共同体具有某些重要性,尤其从我们的形而上学的角度来看。但如果想要解释我们的形而上学概念,就不得不依靠修辞,而这至多也只会是曲解。
在起始,有巨大的潜能(potency),但只有少量形式(form)。精神作为大量离散的原初存在沉睡着。其后是一段漫长而动荡的历程,朝向复杂形式的和谐,朝向精神在统一、知识、欢愉和自我表达中的觉醒。所有生命的目标都是理解宇宙万物,崇拜它,发现更深刻的美。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至少在我们的星系中,这一历程都没有超出我们的成就。而至于我们,也不过是迈出了第一步罢了。但这是真正的开始。我们时代的人类拥有一定程度上深刻的洞见、广博的知识、创造的力量与崇拜的秉性。我们遥望远方;我们多少深入探寻了存在的本质,发现它极具美感,也极为可怕;我们创造了可观的共同体,集体觉醒成为这个共同体独一无二的精神;我们曾认为未来漫长而艰难,并会在终点之前迎来高潮,实现精神的全部理念;但现在我们知道,灾难已经近在咫尺。
在完全掌握自己的才能时,我们并不会为这样的命运而烦恼。尽管美好的共同体会休止,它还是有着不灭的存在。我们最终会在永恒真实中开创出高级秩序下的美。最可爱的男男女女结伴而行,形成各种微妙的联系,怀揣着相同的意志为心灵的最终目标而斗争。还有这场盛事的伟大主人,我们的共同体和超个人,在更高层面上更深远的洞察力与创造力——这些都是真正的成就——但在更广阔的视野下,却也都是渺小的成就。
不过,尽管我们不会因为自身的灭绝而气馁,但是依然好奇在遥远的未来是否会有别种精神实现宇宙理念,还是说我们自己就把持着存在的王冠。不幸的是,尽管我们可以探索任何存在过的心智的过去,却不能进入未来,只能徒劳地询问:会不会存在一种可以聚集一切精神的精神呢?它能不能诱探出群星中美的完全力量?能不能知晓一切事物,又正确地欣赏它们?
如果在遥远的未来,这真的可以实现,那么它现在也是可以实现的,因为不论它在何时发生,它的所在都是永恒的。但另一方面,如果它真的拥有永恒现实,那必然是一种多少与我们类似的精神成果,当然它会比我们伟大得多。而这一精神的物理位置一定是在遥远的未来。
然而,如果未来没有任何精神在消亡之前实现这个目标,那么宇宙尽管是美的,却并不整全。
我之前说过,我们认为宇宙具有非凡的美感,但它同时也令人惊骇。我们可以平静地望向自己的终点,乃至我们所敬爱的共同体的终点,因为我们崇拜的是宇宙万物极致的美。但是有无数精神不曾进入这样的视野中。他们受苦,得不到慰藉。首先,在任何时代的任何心灵世界中都散落着无数低级生物。这样的生活宛如梦境,因此不幸并不总是痛苦的。但我们怜悯他们,因为他们错过了能让精神得以实现的痛苦经验。我们的星系存在人类和其他智慧生物。无数的心灵世界在认知中挣扎,为自己尚不知晓的事物奋斗。他们品味短暂的欢愉,在痛苦与死亡的阴影中生活,直到命运最后在无意中将他们的生命抹去。在我们的太阳系中,着了魔的火星人,疯狂而不幸;金星原住民,在海洋中受到荼毒,因人类的利益而遭受戕害;还有所有先前的主要人类物种。无疑,每个阶段都有少数人幸福地生活,在得天独厚的物种里,这类人要更多些,甚至有人多少知道了什么是至高的美。但对绝大多数人来说,直到我们的现代时期,挫折感都盖过了满足感。而如果实际的痛苦没有胜过欢乐,那是因为人类全然无法理解他们失去的是什么,这无疑是一种恩赐。
我们之前的第十六代人类受到这一巨大恐怖的压迫,为了拯救悲剧的过去而发起了惨烈又看似荒谬的远征。我们清楚地看到,他们的事业尽管绝望,却并非荒诞不经。因为,如果宇宙理念终将实现,即使是一时的实现,那么全体灵魂觉醒时就会接纳广阔时间之环中的所有的精神。因此,对所有的精神来说,即使是最低等的精神也会觉醒,发现自己也成为全体灵魂,知晓全部并为万事万物欢喜。而之后,尽管群星会不可避免地衰败,最荣耀的景象将会消失,不论是在刹那间毁灭还是要经历生命漫长的败北,但是觉醒的全体灵魂将会永恒存在,其中所有殉道的精神也会拥有永恒的美,尽管在它一时的存在中无法理解。
——可能是这样。如果不是,那么殉道的精神将永远只能是殉道,无法获得赐福。
我们不知道哪种可能性会成为事实。作为个人,我们热切地渴望事物的永恒存在会囊括这至高的觉醒。这才是我们的宗教实践生活与社会政策所追求的目标,尽管十分遥远,但我们从未忘记。
作为种族心灵,我们也极其渴望这样的终点,但稍有不同。
即使作为个人,我们也将命运视作精神的最高成就,坚定不移地崇拜命运,削弱了一切欲望;即使作为个人,我们也会为整体事业狂喜,不论这场事业成功还是失败。落败的先驱者、失去至亲而不堪重负的爱人,他们在自己的灾难中找到了至高的经验,淡然的狂喜向真实本来的面目致意,而不会改变它的一丝一毫;即使作为个人,我们也会将人类迫在眉睫的灭亡看作极盛,尽管何其悲壮。我们深知人类已经在宇宙中刻下了不可毁灭的美,而不可避免地,人类的历程或早或晚会终结。这突如其来的终点,我们会以笑容面对,在心中保持安宁。
但有一种观点让我们在个人状态下依然会感到沮丧,即宇宙伟业本身可能会以失败告终,而真实的全部潜能或许永远找不到自我表达。可能在任何时候,多样与相互冲突的存在都无法形成普世的和谐生命;而精神的永恒本质也就无法调和,陷入凄惨的恍惚中。于是,我们的时空领域不可摧毁的美或许只能保持有缺憾的状态,也无法接受应有的崇敬。
不过,种族心灵中没有给这一终极畏惧留位置。在少数种族心灵觉醒的时刻,我们可以虔敬地面对宇宙万物可能的缺憾。因为进入种族心灵时,尽管在某种意义上我们热切地渴望宇宙理念的实现,但屈从于这一欲望的程度远比不上我们作为个人时屈从于私欲的程度。尽管种族心智渴望这最终成就,但同时也与之保持距离,超脱所有的欲望和情感,除了崇拜真实面目的狂喜,并喜悦地接受其明暗两面。
因此,作为个体,我们尝试将整个宇宙历程都当作正在演奏的交响乐,它可能迎来或无法迎来恰当的终曲。然而,和音乐一样,群星漫长的生命旅程不仅仅是以它的最终时刻来判断,更取决于整个形式的整全。至于它的形式作为整体是否是整全的,我们并不清楚。真正的音乐是一种由各种主题相互交织的模式,从进化到终结;而这些主题又是由更小的成员编织而成,它们是和弦与单音的组合。但是宇宙的音乐远比这复杂微妙,它的主题层层递进、此起彼伏。除了神,除了与音乐自身同样精致的心智,没有人可以聆听全部的细节,并在一瞬间就把握它紧密的个体性——如果这真的存在的话。没有人类可以确切地说“这就是全部的音乐”,或者,“这只是噪声而已,零星夹杂着有意义的片段”。
宇宙的音乐与其他音乐不同,不仅因为其丰富程度,还在于它的媒介。它不仅是声音的音乐,还是灵魂的乐章。每一个主题、每一个和弦、每一个单音和每一个音符的颤动都在自己的维度上超越了被动的音乐因子。它是聆听者,也是创造者。只要有个体形式,就会有个体的欣赏者与创作者。形式越复杂,精神的知觉就越敏感、活跃。因此,在音乐所有因子中能体会到整个音乐环境的经验,它可能模糊、可能精确、可能有错误,又或更加接近真理。因为得到了体验,它恰当或失当地被崇拜或憎恨,并开始受到影响。就好像在真正的音乐中,每一主题都决定着它的前奏、后继和当下的伴奏,在更宏大的音乐中也是一样,每个因子自身都是环境的决定因素,同时影响了之前与之后的片段。
至于这些复杂的联结最终只是偶然的碰撞,还是像音乐一样根据整体的美感交织在一起,我们并不知道。如果事实确实如此,我们不知道万物是否是某个心灵的产物,也不知道是否存在心灵可以充分欣赏它作为整体的美。
但能够确定的是,当我们真正觉醒的时候,就能崇拜真实,正如它向我们揭示的样子,并怀揣着喜悦向它的明暗两面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