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中国女子应当代人受过,已成为古史史论家颠扑不破之至理名言。若西施亡吴,妲己亡商,褒姒亡周,及近代陈圆圆亡明,皆是其例。大概男子所治之国已亡,求一他方代为受过并不困难。其言外之意便是说:商室并非亡于纣王之虐政,西周并非亡于幽王之淫昏,而明朝亦非亡于魏忠贤及其孝子顺孙之擅权。政论如此,道德更不必说,因为淫字向来是女子之专有品,裹足原以防范妇女之逾越,惟步步生莲花,乃陈后主所以正心诚意之功课也。故今日凡谈道德,亦必先想及摩登女子而纠正之,勖励之,训勉之,刺讽之,几乎以为东三省之亡,由于人心不正,而人心不正,皆当由摩登女子尸其咎也。此说不绝,将来必有摩登女子亡国之论,而文武老爷皆可告无罪于天下矣。前年胡蝶在京受警告,便是此一类思想之表现,此地也无须一一细举了。
我想世上思过的人总是少,推责的人总是多,不仅对道德一端如此而已,德国法西斯蒂懂得此种心理,故将国中一切经济之穷苦,社会之积弊都推在犹太人民之身上,德人闻之自然心喜而以逼迫犹太居民为兴国第一要著。在此一点,希特勒真不愧称为一霸主了。中国在抗战前国势不振,也有种种说法,武人以为是学子不务正业奢谈救国所致,而学子以为皆帝国主义之压迫,并非中国民族自己散漫腐败之过。摩登女子所以成为众矢之的,也正足以表示男子此一点推倒油瓶不扶的态度罢了。
摩登女子之大罪有三:(一)淫荡无耻;(二)打扮妖媚;(三)虚荣薄幸。此男子所常指出之弱点也。即以此为摩登女子之弱点,我想其罪也不大到怎样。淫荡无耻乃投男人之所好,而打扮妖媚,充其量也不过要讨男子之喜欢而已。向来在男权社会,男子所喜欢,女子样样都做到。古代男人要女子贞静幽娴,女子便以贞静幽娴自勉;男人要寡妇守节,便也有许多节烈的寡妇。天下男人笑女子好茉莉花为近小人,然而老实说,假定男子尽以茉莉花为臭,则女子虽心好之亦必不插,此可断言也。现在男人弃糟糠之妻,而追求烫发高跟摩登女子,则女子烫发高跟也有何怪?山西妇女协会反对该地当局勒令妓女烫发高跟,而劝令良家妇女励行新生活之宣言云:“殊不知此风一长,妓女愈呈妖艳,男子愈是流连忘返。良家妇女,励行新生活,摒绝艳装烫发,将以何术驭夫?”语虽滑稽,而其中实有至情至理在焉。夫有夫谁不想驭哉?苟摩登男子不弃乡下老婆,则摩登女子亦必甘粗饮陋菜荆钗布裙以偕老,荆钗布裙而不足以驭夫,而夫又不可不驭,则驭之之道必在烫发高跟明矣。男子见一烫发姑娘而颠之倒之,愈浮华荡检玉食锦衣者,愈为之神魂颠倒,而愈肯花钱,则为女子者,何乐而不玉食锦衣使男子花钱又使自己受用乎哉!等到女子皆锦衣玉食高跟烫发,相率成风,然后讥之曰“摩登”,这有点说不过去罢!倘使女子不花钱打扮,男人便不欢迎她。女子一花钱打扮,男人便骂她浮华浪费。而男人自己却也穿西装,擦司丹康。老实说一句罢,女子之烫发高跟便是含着对男子最刻薄的批评,而这批评常常是对的。
别的不讲,姑就最不道德的“虚荣薄幸”谈一谈,虚荣薄幸是男人所最憎恶的一点,摩登女子,果有虚荣薄幸水性杨花的,也不可举一概百,但我颇想替薄幸小姐作一辩,甚至可以再退一步,替善敲竹杠的青楼妓女作一辩。倘是青楼女子敲竹杠没有什么大罪,则摩登女子更不必劳仁人君子之处处关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