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欢同女子讲话,她们真有意思,常使我想起拜伦的名句:
“人是奇怪的东西,女子是更奇怪的东西。”
“What a strange thing is man! And what a stranger is woman!”(原双关语)
读者不要误会,我是恶女性者,如尼采与叔本华。我也不会如孔夫子那样慷慨豪爽地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这句话是侮蔑女性。
我喜欢女人,就如她们平常的模样,用不着因迷恋而神魂颠倒,比之天仙;也用不着因失意而满腹辛酸,比之蛇蝎。女人的理论每被男子斥为浮华,浅薄,重情感,少理智。但是女子的理智思想比男人实在。她们适应环境,当机立断的能力也比我们好。也许她们的主张,常说不出理由来,但是她们的直觉是不会错的。她们说“某人不好”,某人便是不好,你要同她们分辩是无用的,而事实每每证明她们无理由的直觉是对的。这就是她们著名的“第六官”(the sixth sense)。在她们重情感少理智的表面之下,她们能攫住现实,不肯放松。男子只懂得人生哲学,女子却懂得人生。女子常是很明白男人之心理,而男人却永不会了解女子。男人一生吸烟、田猎、发明、考据、造桥、编曲,女子却能养育儿女。这不是一种可以轻蔑的事。虽然现代女子意见一定不同了。但如一点平常道理不明,女子的伟大永远不会发现。假定世上没有母亲,单有父亲看管婴孩,一切的婴孩必于二岁以下一齐发疹死尽,即使不死,也必未满十岁流离街上而成扒手。小学生上学也必晚到,大人们办公也不照时候,手帕必积几月不洗,洋伞必月月新买,公共汽车也不能按表开行。世上无女子,将无人送红鸡蛋,也必定没有婚丧喜事,尤其一定没有理发店。是的,人生之大事,生老病死,处处都是靠女人去应付安排。种族之延绵,风俗之造成,民族之团结,礼教之维持,都是端赖女人。没有女子的世界,必定没有礼俗、宗教、传统及社会阶级。世上没有天性守礼的男子,也没有天性不守礼的女子。假定没有女人,我们必不会居住千篇一律的弄堂。而必住在三角门窗、八角澡盆的房屋。而且也不知饭厅与卧室之区别有何意义,男子是喜欢在卧室吃饭,在饭厅安眠的。
以上一大片话,无非所以证明女子的直觉,远胜于男人之理论,男子不得以理论之长,而自鸣得意。女子之行未必不及男人之知。这一点既明,我们可以进而讨论女子理论及谈话之所以有意思。其实女子之理论谈话,就是她们行之一部,并非知之一部,是与生老病死同类的。在女人的谈话中,我们找不到淡然无味的抽象名词,我们所听见的,都是会活会爬会嫁娶的东西。比方女子介绍某大学的有机化学教授,必不介绍他为有机化学教授,而为云南先施公司经理之舅爷,而且云南先施公司经理死时,她正在九江病院割盲肠炎。从这一出发点,她可向日本外交家的所谓应注重的“现实”方面发挥——或者先施公司经理的姐姐就是袁麻子的夫人的妹妹,或者九江医院割盲肠炎的苏医生为人真好,无论谈到什么题目,女子是攫住现实的。她知道何者为饱满人生意义的事实,何者为学者无谓的空谈。所以《碧眼儿日记》中的女子游巴黎,走到Place Vendome的历史有名的古碑,偏要背着那块古碑而仰观对过“历史有名的名字”Coty香水店的老招牌,“以增长她的学问”。你想只消凭直觉以Vendome与Coty相比,自会明白Coty是饱满人生的意义的,而Vendome却不然。同样的,云南先施公司经理的舅爷是活的,而有机化学却是死的。人生是由生、死、疹子、天花、香水、丧殡而结合的,并非由有机化学与无机化学而造成的。自然,世上也有班昭、李清照之流。也有Beatrice Webb,Madame Curie之一类学者,但是我是讲普通的一般女人。以下便是一个例子。
“×是一大诗人。”我有一回在火车上与同房的女客对谈,我说,“他的文字极其优美自然。”
“你是不是说W?他的太太是放足的。”她嫣然地回答。
“是的。就是他。”
“这个人,我看见他的诗就讨厌。他常常同太太吵架。”
“假使你的厨子有了外遇,你便觉得他的点心失了味道吗?”
“那个不同。”
“正一样。”
“我觉得不同。”
“感觉”是女人的最高法院。当女人将是非告诉于她的“感觉”之时,明理人当见机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