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许许多多的素食者。有的为了信奉主义,有的是性之所至,而还有些只因为他们不能消化美味的牛排。各种素食派间的争执比素食者和非素食者之间的争执要激烈得多。主义素食者称随性素食者为无诚意的美食者,而后者则称前者为看见鸡死流泪的懦夫;随性素食者又称主义素食者根本不是真正的素食主义者,他们不知道怎样去吃蔬菜,他们是他们主义的奴隶,而且对于满块红血的牛排要望而生畏。很多和尚曾向我承认他们确嫌恶煮肉的气味。这两派无疑的都不过是对那批酸牛奶的消费者极端蔑视,而约翰·第(John D.)便是这一派,他无意地走入素食者的阵营,而结果却是他消化器官的毁坏。对于第四类人那些英勇地同她们的腰部线条做斗争,吃得很少,或是像兔子那样小心地咬着面包皮的女人,我们素食者是向来取和善态度的。
你也许已在猜想我便是一个随性素食者。随性素食者和主义素食者之间的差别与独身的和尚跟结婚的基督教牧师之间的差别是一样的。照我猜想,前者确实是为了畏惧女人而变成极端的禁欲了,至少,论理上是如此的。基督教牧师却相信他可以娶一个女子而不必马上把她的灵魂交给梅费斯托斐莱[浮士德把自己的灵魂交卖给他的那个恶神。]。他还能在正当合理的范围内保持他的性生活而不破坏他的灵性,这是一件好而勇敢的作为。它证明了在我们自己和在人类本性上的忠实,所以它和随性素食者是一样的。我们以为吃一块肉是无所谓的,而上帝也知道我的吃肉的享受是如何的!
我恐怕会有什么误会,还是让我来显明地表示一下我的立场。这里是有着一种哲学的,我是中国人正为了我是中国人,我不相信做任何主义的奴隶。中国人全都不相信把事情做得完全。这是历史的中庸之道。是的,做一个素食的爱好者好了,但又为什么要它合什么逻辑呢?做一个好好的素食者,可别做成极端的素食者。中国教育的目的在于培养理性。照逻辑说:“如果甲是对的,乙就是错的。”可是照理性说:“甲是对的,乙也未见得就错。”有理性的改革者不会一下子便把整个宇宙廓清,而常是喜欢遗留一些污秽的。有理性的戒酒者,有时也要喝上几杯;有理性的戒赌者也高兴打一下小扑克;而有理性的素食者也时常喜欢尝一些南京板鸭或是带血牛排的。好像孔子也曾说过,即使发现了最伟大的科学真理却变成非人道,则又有什么好处呢?
这里有一点是做一个随性素食者必须遵守的。如果你在嚼了六七只鸭肫,啖了一段鲫鱼,一只鸡腿,几片葱煎羊肉,二三个虾圆,两匙蟹粉,三匙鱼翅,又吃了一些油肥板鸭之后,看到一碗鸡汤白菜,你会马上喊出:“啊,那白菜真鲜啊!我常喜欢吃菜汤,鸡的鲜味全到白菜里来了!”这便是一个十足的“随性素食者”。他知道刚才的肉太油了,他最后总是吃一些鸡汤烧白菜的。像一个爱民如子已积了五十万元私产的官吏,他觉得整个政界太吝啬了,他预备告老山林赏秋月去了,他畅谈着月亮的美,在他的心中对于月亮的洁净有着比一个看了五十年月亮的农夫更深切、更真实的感受。他的欣赏素食和一个娼妓的欣赏家庭生活的美丽尊严是有同样理由的。他吃了这顿盛宴,明天早晨醒来便说以后不再吃肉了,于是捧了一碗粥吃着盐萝卜,在中饭时又被浓味的肉片诱惑而吃了,到晚上睡觉时却便更热衷于蔬菜了。
随性素食者和主义素食者的分歧就在这一点上。随性素食者会问:“除非你吃的是完全吸收了鸡味的白菜,否则你做素食者又有什么用处呢?”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只有中国才是素食者生存的地方。欧洲人是把肉各自单独地煎好了,把萝卜单独地煮好了,才把它放在一只盆子里的!试想不用肉而单独烧那些笋是多么的愚蠢啊!那些笋会变成什么呢?如果你高兴,你把肉留在桌上好了,可是在煮的时候你得把它和笋放在一块,这样肉的滋味才能进入笋中。因此我相信在全欧洲是找不到一个随性素食者的,有的只是那些以顽固偏见做自己观念的奴隶的和尚式的素食者,欧洲人知道的素食只是“鸡蛋和菠菜”。可是在中国人看来,吃鸡蛋菠菜究竟是太惨了。只吃鸡蛋菠菜又怎样能去真正地欣赏素食的美味呢?
我相信他们只是为了责任而吃,倒不是为了热望而吃。这些人当然和一切极端的,一本正经的素食者一样是白痴。
欧洲人全是很可笑的。他们早忘了,或者根本不知道煮蔬菜的艺术,吃的只是些半生的合逻辑的蔬菜,他们煮的也是合逻辑的牛排,而当一个人吃一块牛排的时候,他见到也就只是一块牛排而已。他一手英勇地捏了叉,另一手残忍地拿了一把刀,自己关照自己说,他这时是在吃肉了。不是谁都见过这种可笑的事情吗?他们拿的刀又是向下的,但有时当他们停下谈话时,就会把刀叉向上,指着对方,我时常猜想这对方多少要因这威吓态度感到震惊而微觉不安,特别是在他们的意见有出入的时候。欧洲人会不会学学用我们的木筷,允许我们(至少在我们吃的时候)少看见这些金属的武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