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五日。在布尔日的另一端,新郊区的边缘,他经过长时间的寻觅,终于找到了瓦朗蒂娜·勃隆多的家。一个妇女—瓦朗蒂娜的妈妈—在门外好像在等他。她长着张家庭主妇的脸,虽然显得迟钝而且有皱纹,但还是很美。她惊奇地瞧着他走来,等到他问她:“两位勃隆多小姐是不是住在这儿?”她和气而热心地向他解释:“她们八月十五日就回巴黎去了。”
“她们不要我告诉别人她们上哪里去了,”她接着说,“但是按老地址写,信能转到她们手里。”
他推着自行车往回走,穿过花园,心里想:
“她走了……一切按照我的意愿结束了……是我逼着她这么做的。她说过:‘我肯定要变成一个堕落的女人。’是我把她往火坑送的!是我使弗朗兹的未婚妻堕落的!”
他极轻声地、发疯似的自言自语:“太好了!太好了!”心里相反认为这件事“糟透了”!在那位妇女看来,他在到达铁栅栏门之前,一定会两只脚被绊住,和膝倒下。
他并不想吃饭,不过到了一家咖啡店里停了下来,从那里给瓦朗蒂娜写了一封长信,其目的光是为了叫喊几声,为了把自己从窒息的绝望的喊声中解脱出来。他在信中没完没了地重复:“您竟然!……您竟然!……您竟然肯那么干!您竟然就这么使自己堕落!”
他身旁有些军官在喝酒。其中一人在高声地讲一个女人的故事,别人可以听到片言只语:“……我跟她说您应该认识我……我每天晚上都和您丈夫一起做伴玩!”其余的人嬉笑着,转过头来,在长凳后面吐痰。莫纳脸色苍白、满面尘垢,像个乞丐似的瞧着他们。他想象这些人把瓦朗蒂娜搂在他们的膝盖上。
他骑自行车在大教堂四周转了好长时间,一股劲儿自言自语:“总之我到这里是为看大教堂来的。”从所有街道的尽头,从无人的广场上,人们看到这教堂高高耸立,冷若冰霜。这些街道很窄,脏得像围着乡村里的教堂的小巷。这里和那里都看得到可疑的房屋的招牌—一盏红灯笼[红灯笼是妓院的标志。]……莫纳像古代人一样躲在大教堂边的拱扶垛下,感到在这个肮脏、下流的地区里,他的痛苦消失了。他产生了一种农民般的惧怕情绪,对城市中这座教堂发生反感。在那儿,各种各样的邪恶雕刻在阴暗处;教堂本身就是建立在罪恶的地区之中,连对最纯洁的爱情的痛苦也毫无解救的办法。
有两个女人正好搭背勾肩走过来,毫不羞耻地朝他看。也许是瞧不起她们,也许是要戏弄她们,也许是为自己的爱情报复或者为了糟蹋它,莫纳骑着自行车慢慢地跟着她们。其中之一,稀稀拉拉的几根棕发往后梳着,打了个发髻,向他提出六点钟在教堂区的花园里幽会。从前弗朗兹在他的一封信里也是约可怜的瓦朗蒂娜在这座花园里会晤的。
他没有说不。但他明知道到这时候他早就离开这座城市了。而她却在倾斜的街上,从低矮的窗子里向他做了好长时间模模糊糊的手势。
他匆忙地要上路了。
出发之前,他抵挡不了再到瓦朗蒂娜屋前最后去一次的忧郁的念头。他睁大眼睛,看到的是满目凄凉。这是郊区最边上的一幢房屋,街道到了这儿成了公路……正面是一片空地,形成一个广场。窗口、庭院和别处都没有人影,只有一个肮脏的涂脂抹粉的女人拖着两个衣衫褴褛的男孩沿墙而过。
瓦朗蒂娜的孩提时代就是在这里度过的,她就是在这里开始用她信任的、听话的眼光注视外部世界。她曾经在这些窗后劳动、缝纫。弗朗兹来到这里,在这条郊区的街上看望她,向她微笑。但现在人去屋空,什么也没有了……悲惨的下午还在继续,而莫纳光知道在同一下午,瓦朗蒂娜在某处,举目无亲,只能凭借自己的回忆看到这个忧郁的广场,她永远也回不到那里去了。
现在他剩下来要做的事是长途旅行,以便回转家园。这是他用以对付自己痛苦的最后的办法,也是他全身陷入新的痛苦之前的最后一次强制性的消遣。
他走了。在公路两旁的山谷之中、在树林之中或水边湖畔,悦目的农舍露出它们尖尖的、装有绿色网纱的鸽棚,那边草坪上,姑娘们很可能正在专心致志地谈论爱情。人们可以想象那儿有生灵,美好的生灵……
但是此时对莫纳来说只存在着一个爱情。这个爱情并没有得到满足,相反,刚才还遭到人们残忍的践踏。所有姑娘中那个他本来应该加以保护和拯救的年轻的姑娘,刚才却被他送上了堕落的道路。
几行匆匆写就的日记还使我了解到他订了一个计划,要不惜一切代价及时把瓦朗蒂娜找回来。页底角落上的一个日期使我明白这就是莫纳太太为他做准备的那次长途旅行;正在这时,我到了拉费泰·当齐荣,结果把一切计划都打乱了。八月底的一天早晨,莫纳在无人居住的镇公所里,写下了他的回忆和计划。正在这时,我推门而入,给他带来了他已经不再指望的重大消息。他被原来的这场经历所牵制、所左右,什么也不敢做,什么也不敢说。于是开始了内疚、懊悔和痛苦,有时它们被压了下去,有时则占了上风,这样一直拖到新婚之日。那天吉普赛人在杉树林中的叫声戏剧性地使他想起他年轻时代所发下的第一个誓言。
还是在这份每月作业本上,他还匆忙地写了几笔。那是在黎明时,他离开一天来成了他妻子的伊沃娜·德加莱—离开是征得了她的同意的,但结果成了生离死别—之前写的。
“我走了。我必须找到昨天到杉树林来,但已经骑自行车东去的两个吉普赛人的踪迹。只有当我能把结为夫妇的弗朗兹和瓦朗蒂娜带回来,并把他们安置在‘弗朗兹之屋’后,我才能回到伊沃娜身边。
“万一我不能回来,这本手稿—我开始把它当作秘密日记,但后来成了我的忏悔录—将归属我的朋友弗朗索瓦·索雷尔所有。”
他大概匆忙之中把本子塞到别的本子下面去了,锁上原来当学生时用的小箱子,然后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