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这个故事有些怪异,我自己都理解不了。我把它白纸黑字写下来,只不过是我多少希望,等我写完后或许可以有更清楚的认识,或者更确切地说,我是希望有哪位读者比我更能洞悉人性之复杂,可以不吝提出高见,使我可以理解这个故事。当然,我最先想到的是,这个故事可能会同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有些关系。我读过不少弗洛伊德的书,也读过一些他的追随者的著作。为了写这个故事,我最近又浏览了一遍“现代文库”版的《弗洛伊德文集》。读他的东西真是一桩苦差,因为他的行文枯燥而又啰唆,还动辄言之凿凿地声称自己开创了某某理论,这也无非暴露了作者的虚荣心和他对同行的嫉妒。这种态度表现在一个科学家身上多少是不相称的。不过我还是相信他是个心地善良、和蔼可亲的老人。我们也知道,一个人的为人与其笔下的表现还是有很大差别的。有的人可能行文尖酸刻薄,而在实际生活中却谦和温顺,甚至胆小得见了鹅都要躲开。不过这话扯远了,不说也罢。我重读了弗洛伊德的著作后也还是一无所获,未能解开我心中的疑惑。因此我只能在这里如实写下事情的来龙去脉而已。
首先我要说清楚,这不是我自己经历的故事,而且跟这故事有关的人我也一个都不认识。故事是我的一个朋友奈德·普雷斯顿有一天晚上讲给我听的,他给我讲这个故事的原因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所遇到的难题,同时他也以为我能给他出出主意,帮他解决难题,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他大错特错了。在前面一篇故事里,我已经向读者介绍过奈德·普雷斯顿,现在我只需要补充一些细节。我的这位朋友是沃姆·伍德·斯克拉比斯监狱的一名探访员。他对待自己的职责非常认真,处处为囚犯着想。当时我们在皇家咖啡馆用餐。餐厅又长又矮,四周挂着一些荒诞又吸引人的装饰,也就是画家很喜欢画的老皇家咖啡馆的唯一遗迹了。我们坐在那里喝咖啡和餐后酒,奈德则不顾医生的忠告,抽着长长的上等哈瓦那雪茄。
“我在斯克拉比斯监狱遇到了个有趣的家伙。”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打死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他。”
“他是因为什么坐牢的?”
“他离开了妻子,法院责令他每星期支付一定数额的生活费,他断然拒绝。我跟他讲道理,最后差点儿被他气疯。我告诉他,犯不着一时意气用事,到头来自讨苦吃。他说他一个子儿也不会付,宁可一辈子坐牢。我对他说,总不能让他妻子挨饿吧,他只说了一句:‘为啥不能?’他行为正常,不惹是生非,干活儿也勤快,整天开开心心的,只要想到他妻子日子过得很惨,他就乐得不行。”
“他为什么这么恨妻子?”
“因为她砸烂了他的风筝。”
“她做了什么?”我惊讶地问。
“就是我说的。他妻子砸烂了他的风筝。他说到死的那一天都不会原谅她。”
“他肯定是疯了。”
“不,他没疯,他是个非常通情达理的人,也很聪明,体体面面的。”
他名叫赫伯特·桑伯里,他的母亲特别有教养,从来不准别人叫他的小名赫勃或伯迪,只能称呼他赫伯特;她也从不叫自己丈夫的小名山姆,只叫他塞缪尔。桑伯里太太的名字叫贝娅特丽丝,她同桑伯里先生订婚后,先生斗胆叫了她一声贝娅,她气得直跺脚。
“我受洗的名字是贝娅特丽丝,”她说,“我过去和将来永远都是贝娅特丽丝,对你也好,对我最亲近的人也好,都一样。”
她个头儿不高,但人长得结实,显得活跃又干练,她的皮肤微黄,五官端正,脸上的线条清晰,一双小眼睛像珠子似的滴溜溜转。她的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乱,只是这个年纪头发还这么乌黑未免令人生疑。她的发型跟维多利亚女王的公主一样,自打她小时候自己会梳头的时候起,她就留起了这个发型,直到现在从未想过要改变。她可能为保住头发原本的颜色费过不少周折,如果确实如此,这便是她对轻浮之举的唯一妥协了。要知道她可是一辈子都没有在鼻子上扑过粉的,涂胭脂、抹口红就更是想都不会想。她从来都只穿上好面料的黑色衣裙,从不追随时尚,只求耐穿合身(都是街角上一位小个子女裁缝做的)。她身上唯一的装饰品是一条细细的金项链,上面吊着一个很小的金十字架。
塞缪尔·桑伯里个儿也不高。他跟妻子一样精干,只不过他的头发是浅黄色的,已经非常稀疏了,所以他把脑袋一侧的头发留得很长,小心地梳到另一侧,才可以遮住头顶的一大片光秃。他有一双淡蓝色的眼睛,脸色苍白。他是一家律师事务所的文书,他从办公室勤杂工一路干到现在这个还算体面的职位。他的雇主称呼他桑伯里先生,有时还请他接待一些不太重要的客户。整整二十四年,除了星期天和每年两星期的海滨度假,塞缪尔·桑伯里每天早上乘坐同一趟火车到市中心上班,每天傍晚又乘坐同一趟火车返回郊区的家中。他衣着整洁,上班时穿素净的灰色裤子和黑色外套,头戴圆顶硬礼帽。回到家里,他便换上拖鞋和一件磨得光光的不能在办公室穿的黑色旧外套。不过星期天他们夫妇去礼拜堂时,他会穿上礼服,戴上硬礼帽。他以这样的方式表达对休息日的敬意,同时也对那些不敬仰上帝的人表示抗议——这些人要么大清早骑着自行车锻炼身体,要么在街上逛来逛去等着酒馆开门。原则上,桑伯里夫妇是绝对的禁酒主义者,不过到了星期天,为了补偿塞缪尔每天不变的节俭午餐——也就是烤饼和黄油,再加一杯牛奶。贝娅特丽丝会给他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有烤牛肉和约克郡布丁,为了他的健康,她也乐意让他喝一杯啤酒。由于她绝对不许在家里放烈性酒,塞缪尔总会在早上做完礼拜后拿上一个大水杯,溜到街角的小酒馆里买一夸脱烈酒。可是他无论如何不肯自己一个人喝酒,所以,为了社交应酬,桑伯里太太也会喝上一杯。
赫伯特是上帝赐予他们的唯一的孩子,这当然不是他们夫妇有意节制的结果。天意如此。夫妻俩对儿子很宠爱。他生下来就是个漂亮的婴儿,后来也长得很帅气。桑伯里太太对他的教养很用心,教他在饭桌上要坐得挺直腰板,不能把胳膊肘放到桌上,教他像个小绅士一样使用刀叉,还教他端茶杯喝茶时要把小指头伸直,当他问妈妈为什么要这么做时,她说:
“你别管为什么,就得这么做。这就是规矩。”
不知不觉,赫伯特到了上学的年龄。桑伯里太太有些担心了,因为她从来没有让儿子跟街上的孩子们一起玩过。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说,“我从不跟别人交往,以后也不会跟别人交往。”
虽然他们夫妇从结婚时起就一直住在同一所房子里,但是她始终刻意跟邻居保持距离。
“在伦敦,你永远都不知道会碰上什么人。”她说,“事情一桩接一桩发生,你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就已经跟一帮混混儿搅在一起,想脱身也来不及了。”
她不喜欢把赫伯特扔到本地的公立学校里跟一帮野孩子去混在一起,所以她对儿子说:
“听着,赫伯特,现在你要学我的样,做好自己的事,尽一切可能少跟别人交往。”
可是赫伯特在学校跟同学处得很好。他聪明好学,成绩优异。看得出来,他在数字方面很有天赋。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塞缪尔·桑伯里说,“他不如以后就做个会计吧,好的会计不愁找不到好工作。”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赫伯特将来要当会计。他个子长高了。
“哇,赫伯特,”他妈妈说,“你很快就要跟你爸爸一样高啦。”
等到从学校毕业时,他又长高了两英寸。最后他的身高定型在五英尺十英寸[1]。
“这身高正合适,”他妈妈说,“不高也不矮。”
他相貌英俊,遗传了母亲端正的五官和黑色头发,同时也遗传了父亲的蓝色眼睛,他虽然肤色苍白,但他光滑细腻。塞缪尔·桑伯里将他送进了一家会计师事务所,这家事务所每年两次为他自己工作的律师事务所做账。赫伯特二十一岁时,已经能够每星期给妈妈带回一笔不小的工资收入。妈妈给他三枚半克朗的硬币买午餐用,另给十先令零花钱,剩下的钱她替儿子存进储蓄银行,以备不时之需。
在赫伯特二十一岁生日的那天晚上,桑伯里夫妇上床睡觉——我顺便说一句,桑伯里太太从不说“上床”,她只说“就寝”。而桑伯里先生不像妻子那么有教养,他总是说:“我钻被窝儿喽。”桑伯里夫妇睡到床上时,妻子说:
“有些人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感谢上帝,我是知道的。谁家的儿子都比不上我们的赫伯特。他从小到大几乎没有生过一天病,也从没让我操过心。这说明一个道理,孩子从小有教养,长大了就能给父母争光。想想他都二十一岁了,简直不敢相信啊。”
“是啊,我看不等我们弄明白,他就要结婚成家,离开我们啦。”
“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呢?”桑伯里太太厉声问道,“他不是已经有一个这么温馨的家了吗?塞缪尔,你可不要把这种愚蠢的念头灌输到他脑袋里去,不然我可不会放过你。你也知道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还真结婚成家啊!他是有脑子的。他知道怎么过好日子。他明白着呢,赫伯特不傻。”
桑伯里先生不说话了。他早就学乖了,知道跟贝娅特丽丝顶嘴是没好下场的。
“我不赞成男人在有自己的主见之前就急着结婚。”她继续说,“而男人总要到三十岁或三十五岁才会有自己的主见。”
“他很喜欢他的生日礼物。”桑伯里先生故意岔开话题。
“他当然喜欢啦。”桑伯里太太依然不开心。
他的生日礼物也的确挺丰厚的。桑伯里先生送了他一块夜光指针的银手表,桑伯里太太送了他一只风筝。这当然不是她送给儿子的第一只风筝了。第一次送给他风筝时,他才七岁,事情是这样的:他们家附近有一个公园,碰到星期六下午天气好的时候,桑伯里太太会带丈夫和儿子去那里散步。她说塞缪尔整天闷在办公室里,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对他有好处。可是公园里总是有很多人,桑伯里太太不喜欢跟别人交往,所以尽量躲开那里的人。
“快看它们风筝,妈妈。”有一天赫伯特突然说。
那天微风习习,天空中飘着好多风筝,有大的,有小的。
“你要说‘那些风筝’,赫伯特,不是‘它们风筝’。”桑伯里太太告诉他。
“你想不想去看看风筝是从哪儿飞上天的,赫伯特?”爸爸问他。
“啊,想看,爸爸!”
公园中央有一个高坡,他们走近时,看到一些男孩子和女孩子,还有几个成年男人,飞快地从高坡上冲下来,让风筝吃住风飞上天去。有时风筝飞不起来,掉落到了地上,可是一旦吃住了风,放风筝的人就会一圈一圈地放开风筝线,风筝就会越飞越高。赫伯特看得入迷了。
“妈妈,我能要个风筝吗?”他大喊道。
他早已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东西,最好先跟妈妈开口。
“要风筝干什么?”她问。
“放呀,妈妈。”
“你这么聪明,不会自己做一个嘛。”妈妈说。
桑伯里夫妇越过儿子的头顶会意地相视一笑。想想看,他都想要放风筝了!真长成个小男子汉了呢。
“你要是做个好孩子,每天早上不用我告诉你就刷牙的话,圣诞老人一定会在圣诞节给你送个风筝来的。”
圣诞节很快到了,圣诞老人果然给赫伯特送来了他的第一个风筝。起先,他笨手笨脚放不好,桑伯里先生只好自己奔下高坡帮他把风筝放起来。那是一只很小的风筝,可是当赫伯特看着风筝在空中游弋,手中感受到风筝线的牵动时,他兴奋极了。此后,每个星期六下午,等他爸爸下班回来,他就缠着父母要去公园。他很快就学会了放风筝的技巧,桑伯里夫妇看着他从高坡上飞奔下去,等风筝吃住风后一圈圈地松开手中的线圈,他们的心中充满了自豪。
赫伯特迷上了风筝。随着他渐渐长大,妈妈给他买的风筝越来越大,他放风筝的手法也越来越巧妙,他很善于把握风向,能让风筝飞出各种意想不到的花样。公园里还有其他人在放风筝,有小孩儿,也有成年人,共同的爱好最容易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虽然桑伯里太太不喜欢跟别人交往,但她很快就发现,不光是她的丈夫和儿子,还有她自己,都开始跟身边的随便什么人交谈起来了。他们会相互比较各自的风筝,吹嘘自己的风筝如何了不起。那时赫伯特已经十六岁,他有时会向另一个放风筝的人发起挑战。对方应战后,他会操纵风筝飘向对手的风筝,同时放线去缠住它,然后猛地一拉,将对手的风筝拽下来。不过早在那之前,桑伯里先生已经被儿子的热情深深感染,他经常会自己放一次过过瘾。看到他穿着条纹裤子和黑色上衣、头戴硬礼帽从山坡上飞奔下来,一定会感觉特别滑稽。桑伯里太太会不慌不忙地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等到风筝飞起来后,她会伸手去拉住丈夫手中的风筝线,看着风筝飘上天空。星期六下午成了一家人最开心的时间。桑伯里先生和赫伯特早上出门去坐火车进城时,一定不会忘记首先抬头望望天空,看看天气是否适合放风筝。他们最喜欢刮大风的日子,风向不定才能给他们最好的机会一显身手。整整一个星期,他们每天晚上都会谈论风筝。别人的风筝比他们的小,他们嗤之以鼻;比他们的大,则羡慕不已。他们评论其他人放风筝的表现,就像拳击手或足球运动员谈论对手一样激烈,也一样不屑一顾。他们的雄心是做一只比任何人的风筝都更大,也飞得最高的风筝。他们早就放弃了一般的风筝线圈,因为夫妻俩在赫伯特二十一岁生日时送给他的风筝足足有七英尺高,他们是用钢琴丝绕在一个鼓上来放这个风筝的。但是赫伯特并未就此满足。他不知从哪里听说有人发明了一种箱形风筝,立刻心动不已。他觉得自己也可以设计出这样的风筝,因为他画画还不错,便立即着手画起了设计图。他做出了一个较小的模型,一天下午拿出去试放,没有成功。他很固执,不肯轻易认输。既然设计有问题,那么他就得去把它改好。
接着,事情就有些不太对劲了。赫伯特开始吃过晚饭后就出去。桑伯里太太挺不高兴的,但是桑伯里先生跟她讲道理。毕竟,儿子已经二十二岁了。整天待在家里肯定会感到无聊。他想出去走走,或者看场电影,也没有什么不对的。赫伯特恋爱了!一个星期六,一家人在公园开开心心地放了一下午风筝,吃晚饭时,儿子出乎意料地说:
“妈妈,我邀请了一个姑娘明天来家里喝茶,可以吗?”
“你邀了啥?”桑伯里太太急忙问,一时顾不上语法了。
“你已经听到了,妈妈。”
“我能不能问问她是谁,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她叫贝文,贝蒂·贝文,我是在电影院认识她的,那是一个下雨的星期六下午。完全是凑巧。她就坐在我旁边,她的包掉到了地上,我帮她捡了起来,她说谢谢,我们就很自然地聊了起来。”
“你是要告诉我,你中了这么老掉牙的圈套?还真的是包掉地上了!”
“你说得不对,妈妈。她是个好姑娘,真的,她受过很好的教育。”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三个月前。”
“噢,你三个月前见过她,明天就请她来家里喝茶了?”
“后来我们当然也见过面的啊。第一次见面那天,看完电影后,我问她下星期二晚上能不能跟我一起看电影,她说她也不知道,也许可以,也许不可以。但她还是来了。”
“她怎么会不来呢?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从那以后,我们大概每星期都会一起看两次电影。”
“这就是你最近经常出去的原因?”
“是的。可是你听我说,我不想强迫你接受她,如果你不同意她来喝茶,我可以说您头痛,带她出去玩好了。”
“你妈妈当然会同意请她来喝茶的。”桑伯里先生赶紧插嘴说道,“对吧,亲爱的?只是你妈妈不喜欢见陌生人。她从来不喜欢见人。”
“我不喜欢跟别人交往。”桑伯里太太阴沉着脸说,“她是做什么的?”
“她在城里一家打字行上班,住在家里,不过那可能也算不上是个家。是这样的,她妈妈死了,她爸爸又结婚了,还生了三个孩子,她跟后妈合不来。用她的话说,整天唠叨个没完。”
桑伯里太太精心安排茶点。她收拾了客厅里一个平时从来不用的小桌子,把上面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拿走,铺上了一块桌布,又把一套也从来没有用过的茶具和一个电镀茶壶摆了出来。她做了烤饼,烤了蛋糕,又切了几片薄薄的面包,涂上黄油。
“我要让她看到我们可不是寻常人家。”她告诉她的塞缪尔。
赫伯特去接贝文小姐,桑伯里先生特意守在门口迎候,以免赫伯特把她带到他们平常吃饭兼休息的餐厅里去。赫伯特领着姑娘走进客厅,惊讶地看了一眼茶桌。
“这是贝蒂,妈妈。”他介绍说。
“是贝文小姐吧。”桑伯里太太说。
“对的,不过您叫我贝蒂就行。”
“刚刚认识就这么称呼不大得体。”桑伯里太太优雅地笑着说,“请坐吧,贝文小姐。”
说怪也怪,说不怪或许也一点儿都不怪,贝蒂·贝文跟桑伯里太太年轻时长得很像。她也一样脸上线条分明,一样像珠子似的滴溜溜转的小眼睛,不过她的嘴唇涂得血红,脸上也抹了淡淡的胭脂,又黑又短的头发是自来卷。桑伯里太太只瞥了一眼就把这些都看得一清二楚,她也分厘不差地精确估算出了她穿的那条人造丝裙子、那双扎眼的高跟鞋,还有头上戴着的那顶酱色帽子的价钱。她的裙摆很短,露出了一大截肉色丝袜。桑伯里太太看不惯她的化妆和衣着,马上心里就不喜欢这个姑娘了,但是她打定主意要表现得像个贵妇人。倘若连她都不知道如何表现得像个贵妇人,那天底下就没有人知道了。因此,开场戏还是挺顺利的。她斟好了茶,叫赫伯特端一杯给他的朋友。
“问问贝文小姐想不想吃一点儿黄油面包或者烤饼,亲爱的塞缪尔。”
“两样都来点儿吧。”塞缪尔说着,笨拙地把两只盘子递过去,“我就喜欢看别人吃得开心。”
贝蒂战战兢兢地取了一片黄油面包和一块烤饼放在自己的盘子里。桑伯里太太和颜悦色地谈论着天气。看着贝蒂越来越局促不安,她感到非常满意。接着,她切开蛋糕,硬给了客人很大一块。贝蒂咬了一口,再把蛋糕放回到盘子里时,一哆嗦就掉到了地上。
“啊,对不起。”姑娘说着,弯腰把蛋糕捡了起来。
“哦,没关系的,我再给你切一块。”桑伯里太太说。
“别麻烦了,我没那么讲究的。地板很干净。”
“希望是干净的。”桑伯里太太说,面露尖酸的笑容,“可是我怎么会让你吃一块掉到地上的蛋糕呢?拿过来吧,赫伯特,我再给贝文小姐切一块。”
“我不想吃了,桑伯里太太,真的吃不下了。”
“真遗憾,你不喜欢我烤的蛋糕。我可是特意为你烤的。”她自己咬了一口,“我觉得挺好吃的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桑伯里太太,蛋糕很好吃,只是我一点儿都不饿。”
她不愿意再添茶,桑伯里太太看到她很庆幸自己终于把茶几上的那杯茶喝完了。“我估摸他们家平时准是在厨房里吃饭的。”她暗自思忖。这时,赫伯特点起了一支香烟。
“给我一支,赫勃。”贝蒂说,“我也憋不住要抽一口了。”
桑伯里太太看不惯女人抽烟,但她只是微微蹙了下眉头。
“我们更喜欢叫他赫伯特,贝文小姐。”她说。
贝蒂并不傻,她也看得出桑伯里太太在想方设法让她难堪,现在她终于找到了反击的机会。
“我知道,”她说,“那会儿我听到他说他叫赫伯特,我差点儿忍不住笑喷了。平常哪有叫赫伯特的。多累得慌啊!”
“很遗憾,你不喜欢我儿子受洗时取的名字。我认为这个名字非常好。当然了,这也要分对什么阶层的人来说。”
赫伯特插话救场了。
“在办公室大家都叫我伯迪,妈妈。”
“那我只能说,他们都是些平庸的人。”
桑伯里太太摆出威严的神情,不说话了。这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只能由桑伯里先生和赫伯特撑下去了。桑伯里太太觉察到贝蒂被惹得很狼狈,心里不由得一阵得意。她也看出这姑娘想要走了,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她拿定主意不去帮她。最后还是赫伯特把这个难题接了过去。
“我看,贝蒂,我们该走了。”他说,“我送你回去。”
“这就要走了吗?”桑伯里太太说着,站起身来,“你的光临让我们很荣幸,真的。”
“这孩子挺漂亮的。”两个年轻人出门后,桑伯里先生试探性地搭话。
“漂亮个鬼,瞧那满脸涂的。你瞧着吧,她要是洗了脸,不烫头发的话,简直就没法看了。她太普通了,就这么回事,普通得一无是处。”
一小时后,赫伯特回来了。他有些生气。
“我说,妈妈,你这样对待一个可怜的姑娘是什么意思啊?我为你感到害臊。”
“不许这样对你妈妈说话,赫伯特。”她勃然大怒,“你原本就不该把这样的女人带到家里来。太普通了,她,普通得一无是处。”
桑伯里太太一生气就顾不上语法,口齿也不太清楚了。赫伯特没理会她说的话。
“她说她一辈子都没受过这样的羞辱。我好说歹说才哄好了她。”
“哼,她再也别想到这里来了,我把话说明白了。”
“这只是你的想法。我要跟她订婚,你自己看着办吧。”
桑伯里太太倒抽了一口气。
“你不会真同她订婚吧?”
“我会的。我想了很长时间了,正好今晚她心情不好,我很心疼她,所以就正式向她求婚了,我费了半天口舌她才同意了,我就这么告诉你吧。”
“你个傻蛋!”桑伯里太太尖叫起来,“真是个蠢东西!”
接下去便吵开了。桑伯里太太和儿子吵得不可开交,可怜的塞缪尔想插话劝和,母子俩都粗暴地叫他闭嘴。最后,赫伯特冲出家门走了,桑伯里太太气得痛哭流涕。
第二天,谁也没有再提昨天发生的事。桑伯里太太对赫伯特客气冷淡,赫伯特闷闷不乐,一言不发。他吃过晚饭就出去了。到了星期六,他告诉父母说下午有事,不能跟他们一起去公园了。
“你不去我们也能对付的。”桑伯里太太板着脸说。
快要到每年去海滨度假两星期的日子了。他们家一向都是去赫恩海湾度假,因为桑伯里太太总说去那里度假的都是上流人士,他们好多年一直都住在同一家酒店。有一天晚上,赫伯特用尽量漫不经心的口气说:
“对了,妈妈,你最好写信告诉他们,今年不用订我的房间了。我和贝蒂准备结婚,我们要去索森德度蜜月。”
房内顿时一片死寂。
“这有点儿太突然了吧,赫伯特?”桑伯里先生不安地说。
“是这么回事,贝蒂的打字行生意不好,她失业了,我们觉得不如马上结婚算了。我们在达布尼街上租了两个房间,我们打算用我的银行存款添置一些家具。”
桑伯里太太一言不发。她面色煞白,泪水从她瘦削的双颊滚落下来。
“别这样,妈妈,”赫伯特说,“人总是要结婚的。要是爸爸当年没有娶你,现在也就没有我了吧?”
桑伯里太太不耐烦地用手抹去泪水。
“不是你爸爸娶了我,而是我嫁给了他。我知道他很稳重,品行端正。我知道他会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我从来没有理由后悔,你爸爸更没有理由后悔了。我说得对吧,塞缪尔?”
“这哪会错,贝娅特丽丝。”桑伯里先生赶忙说。
“你知道吗,等你了解了贝蒂,你会喜欢她的。她是个好姑娘,真的很好。我相信你还会发现你们俩挺像的。你总要给她个机会嘛,妈妈。”
“除非我死了,不然她别想踏进这个家一步。”
“这就不讲道理了,妈妈。你只要通情达理想一想,什么都不会变的。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还可以像往常一样星期六下午去放风筝。只不过是我刚订婚,一时会有点儿难办。你看,她现在还不明白放风筝有什么意思,但她慢慢会明白的。结了婚就不一样了,我是说,我还会来陪你和爸爸放风筝的,这是理所当然的。”
“这只是你的想法。你给我听好了,只要你娶了那个女人,我就不准你再放我的风筝。我可从来没把它送给你,那是我用家里日常开支的钱买的,是我的风筝,明白吗?”
“那好,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反正贝蒂也说了,那是小孩儿玩的东西,我这么大了还在放风筝,倒真是挺害臊的。”
他站起身,再一次怒气冲冲地大步走出家门。两星期后,他结婚了。桑伯里太太拒绝出席儿子的婚礼,她也不准塞缪尔参加。他们去度了假,回来后,一切照旧。到了星期六下午,夫妻俩去公园放他们的大风筝。桑伯里太太从来不提儿子,她铁了心永不原谅他了。不过桑伯里先生还是经常会在早上搭乘的火车上遇见儿子,如果坐到了同一节车厢里,父子俩会聊上一会儿。有一天早上,桑伯里先生抬头望望天空。
“今儿是放风筝的好天气。”他说。
“你和妈妈还放风筝吗?”
“你觉得呢?她现在放得跟我一样好了。你真该亲眼看看,她会用别针把裙子别起来,从山坡上飞奔下去。我可告诉你,我压根儿不知道她还有这能耐。跑?嘿!她跑得比我还快。”
“别逗我笑了,爸爸!”
“我不明白你怎么没给自己买个风筝,赫伯特。你一直都那么喜欢风筝的。”
“我知道我是很喜欢风筝。我也真的提过一次,可你也知道女人都是怎么想的,贝蒂说:‘你都多大了呀。’唉,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我当然不想要小孩儿玩的风筝,可是买大风筝不便宜。我们添置家具那会儿,贝蒂说,从长远来看,还是买贵一些的家具更划算,所以我们去分期付款的店买了家具,每个月都要付一笔钱,还得付房租,就这样,我赚的钱刚够我们的开销,我没钱买风筝。大家都说两个人过日子不比一个人花钱多,起码我还没体验到。”
“她不上班吗?”
“嗯,不上班,她说她辛辛苦苦上了那么多年班,现在嫁人了,想过得轻松点儿。当然啦,家里也总得有人打扫、做饭的。”
就这样,半年过去了,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桑伯里夫妇同往常一样去公园放风筝,桑伯里太太突然对丈夫说:
“你知道我看见谁了吗,塞缪尔?”
“我看见赫伯特了,你是想说这个吗?我没说,是因为我不想让你心烦。”
“别跟他说话,就装作没看见他。”
赫伯特站在一群看热闹的人当中。他没有试图跟他父母说话,不过桑伯里太太分明留意到了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曾经放过无数次的那只大风筝。天气有点儿凉,桑伯里夫妇回家了。桑伯里太太满腹怨愤,脸涨得通红。
“不知道他下星期六还会不会来。”塞缪尔说。
“如果我不是那么反对赌博的话,我愿意跟你打赌六便士,他会来的,塞缪尔。我等待这一天很久了。”
“你等待很久了?”
“我很早就知道,他离不开风筝的。”
她说得对。下一个星期六以及此后的每一个星期六,只要天气晴朗,赫伯特都会到公园来。他并不跟父母说话,只是在那里站一会儿,看着他们放风筝,然后就慢步走开了。这样过了几个星期后,桑伯里夫妇给他准备了一个惊喜。那天他们没有放他过去常常放的那只大风筝,而是换了一只新风筝,一只箱形的小风筝,就是赫伯特曾经设计的那种式样。他看到这只风筝在其他放风筝的人群中引起了很大兴趣。大家围在一起看着,桑伯里太太兴致勃勃地说个不停。塞缪尔第一次从山坡上冲下来时,风筝没有放上去,而是砰的一声惨兮兮地掉落到了地上。赫伯特握紧拳头,咬紧了牙齿。眼看着风筝跌落,他实在受不了。桑伯里先生再次走上山坡,这一次,箱形风筝随风飞了起来。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过了一会儿,桑伯里先生将风筝收了回来,走回到山坡上。这时,桑伯里太太走到儿子跟前。
“想试一下吗,赫伯特?”
他屏住了呼吸。
“好的,妈妈,我想试试。”
“这个还是小的,因为他们说要先拿小的练出技巧。这跟那种老式的风筝不一样。不过我们已经按照大的尺寸去订制了,他们说掌握了技巧后,要是风力合适,能飞两英里呢。”
桑伯里先生也走到了他们身边。
“塞缪尔,赫伯特想试一下这个风筝。”
桑伯里先生把风筝递给了他,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赫伯特摘下帽子交给妈妈拿着,然后飞快地奔下山坡,风筝漂亮地随风飞了起来。他看着风筝飞上天空,心里欣喜若狂。看到这个黑乎乎的小风筝飞得这么平稳,这感觉美妙绝伦,不过他的眼睛望着风筝,心里却惦记起了他父母在请人订制的那个大号的了。他们肯定没那能耐放上天的。妈妈还说能飞两英里呢!
“你要不要回家喝杯茶呢,赫伯特?”桑伯里太太说,“我们正好可以给你看看我们在订制的那个新风筝的设计图。兴许你能提些建议呢。”
他犹豫了。他跟贝蒂说自己只是出来散散步,活动活动腿脚,她并不知道他每星期都来公园,她在等着他回家呢。可是这诱惑实在是难以抵抗。
“也行吧。”他说。
喝完茶,他们一起看设计图。这个风筝真的好大,还配上了一些他从未见过的玩意儿,肯定要花一大笔钱的。
“你们自己肯定放不起来的。”他说。
“我们可以试试啊。”
“我想你们应该不愿意在开始的时候让我帮你们一起放吧?”他吞吞吐吐地问。
“这主意不错啊。”桑伯里太太说。
他回到家已经很晚,比他预想的晚得多。贝蒂非常恼火。
“你到底去哪儿啦,赫伯?我还以为你死了呢。晚饭什么的早就做好了,我一直在等你。”
“我碰到了几个熟人,聊了一阵子。”
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没有追问。她生闷气了。
晚饭后,他提议去看场电影,可贝蒂拒绝了。
“你要想看你自己去吧,”她说,“我不想去。”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六下午,他又到公园里去了,他的妈妈又让他放了风筝。他们订制的新风筝三个星期后就可以送到了。不一会儿,他妈妈告诉他:
“伊丽莎白来了。”
“贝蒂吗?”
“在监视你呢。”
他着实吃了一惊,却装出一副大胆的样子。
“让她监视去吧。我可不在乎。”
可是他心里很紧张,没敢跟父母回家喝茶。他直接回了自己家。贝蒂在家等他。
“原来你就是跟这些熟人在聊天啊。你每星期六下午都要出去散步,我早就怀疑你了,今天我才恍然大悟,你放风筝去了。都是成年人啦,我真替你害臊。”
“我不在乎你怎么说。我就喜欢放风筝,你要是不喜欢,也得受着。”
“我才不受着呢,直截了当告诉你吧,我不许你出去犯傻。”
“我从小就每星期六下午都放风筝的,以后也一样,只要我想放,谁也不能管我!”
“都是那个老妖婆,她想从我这里把你抢走。我还不知道她的心思吗?你看看那会儿她是怎么对待我的,你要还是个男人,就永远别再理她。”
“我不准你这样称呼她。她是我妈妈,只要我想见她,我有权利随时跟她见面。”
他们吵了好几个小时。贝蒂对他尖叫,赫伯特冲她怒吼。他们两人都很固执,平时也会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几句,但这是第一次吵得这么不可开交。星期天他们谁都不搭理谁,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虽然表面上还算平静,心里却都窝着怨气。碰巧后面两个星期六都下大雨。贝蒂看着瓢泼大雨暗自高兴,赫伯特或许感到很失望,但他没有显露出丝毫迹象。吵架的事渐渐淡忘。他们就住在这么两间小屋子里,睡在同一张床上,两个人自然很快就和好如初了。贝蒂想着法子对她的赫勃好一些,她心想:现在他已经尝到了她尖牙利嘴的厉害,也知道了她是不好惹的,往后他就会学乖的。从她的角度来看,他也算是个好丈夫,在花钱上不小气,处世也稳重。假以时日,她能把这个男人调教得服服帖帖的。
下了两星期的雨后,天气放晴了。
“看来明天是放风筝的好天气。”桑伯里在等候早班火车的站台上遇到儿子时说,“新风筝已经到了。”
“真的?”
“你妈妈说我们当然希望你能来帮我们一起放,但是谁也无权插手两口子的事,你要是怕贝蒂,我的意思是说,要是怕她大吵大闹的话,你还是不要来了。我们在公园里认识了一个小伙子,他可喜欢这只风筝啦,他说他一定能把这风筝放起来的。”
赫伯特猛地感到一阵揪心的嫉妒。
“别让陌生人碰我们家的风筝。我会去的。”
“好吧,赫伯特,你自己好好想想,要是你来不了,我们也完全能理解的。”
“我会去的。”赫伯特说。
第二天从城里下班回家后,赫伯特脱下上班穿的正装,换上了运动裤和一件旧外套。贝蒂走进了卧室。
“你在干什么?”
“换衣服。”他喜滋滋地答道,他实在太兴奋了,掩饰不住心里的小秘密,“他们的新风筝到了,我要去放风筝。”
“不行,你不能去!”她说,“我不准你去。”
“别傻了,贝蒂。我要去,我告诉你,如果你不喜欢,你可以做点别的事。”
“我不准你去,没什么好说的。”
她关上房门,挡在门口。她两眼冒火,下巴紧绷。贝蒂个子很小,而赫勃人高马大。他抓住贝蒂的两只胳膊,想把她推开,可是她使劲踢他的小腿。
“你想要我给你一个耳光吗?”
“你要是走了就别再回来。”她吼道。
赫勃把她整个人拽了起来,任她又踢又打,一把将她扔到了床上,转身走了。
如果说那个小小的箱形风筝曾经在公园里引起过轰动的话,那么跟这个新风筝带来的轰动效应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可是这个大风筝太难操控了,尽管他们父子俩跑得气喘吁吁,其他放风筝的人也热心地过来帮忙,但赫伯特还是放不起来。
“没关系的,”他说,“我们很快就能掌握窍门儿的。今天的风向不太对,就是这个原因。”
他跟父母一起回家喝茶,一家三口又像从前一样谈论起了风筝。赫伯特没有马上回自己的家,是因为他不想再看到贝蒂大吵大闹。不过,在桑伯里太太走进厨房去准备晚餐时,他不得不回自己家了。贝蒂在读报。她抬头看了他一眼。
“你的包已经收拾好了。”她说。
“我的什么?”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我说过,你要是走了就不必再回来了。我想起了你还有东西在这儿。都打好包了。在卧室里。”
他惊讶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她假装继续看报纸。他真想狠狠揍她一顿。
“好吧,就照你说的办。”他说。
他走进卧室。他的衣服都装进了行李箱,旁边还有一只牛皮纸袋,贝蒂把剩下的杂物都放到这个袋子里了。他一手提起行李箱,另一只手拿着袋子,一言不发地穿过客厅,走出了家门。他来到了妈妈的家,按响门铃。桑伯里太太打开门。
“我回家来了,妈妈。”他说。
“真的吗,赫伯特?你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把东西放下,快进来。我们刚坐下要吃晚饭。”母子俩走进餐厅,“塞缪尔,赫伯特回来啦。快去买一夸脱啤酒回来。”
从饭桌上开始,一直到上床睡觉前,他断断续续地告诉了父母他跟贝蒂之间的别扭。
“你总算脱身了,赫伯特。”桑伯里太太听儿子讲完后说,“我早就跟你说过,她不配做你的妻子。太平庸了,平庸得不能再平庸了,而你从小到大接受了多好的家教。”
他感到睡在自己的床上真舒服,他从小到大一直都睡在这张床上,每个星期天的早上从这张床上起来,不刮脸,不洗漱,直接下楼,边吃早餐边看《世界新闻报》。
“今天早上我们不去教堂了。”桑伯里太太说,“赫伯特,你心里一定很烦。我们今天要散散心。”
在接下来的这个星期里,他们很多时间都在聊风筝,也经常聊到贝蒂。他们主要讨论的是她接下来会怎么做。
“她会想办法叫你回去。”桑伯里太太说。
“她想都别想。”赫伯特说。
“你得养她。”他父亲说。
“为什么要养她?”桑伯里太太嚷嚷起来,“她设下圈套骗他娶了她,现在又把他从家里赶了出来。”
“只要她不来干涉我,该给的我都会给她。”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感觉越来越自在。事实上,他开始感觉自己仿佛从未离开过这个家,他就像一只小狗一样在自己的窝里安心住了下来。有妈妈给他洗衣服、补袜子真好。妈妈给他做的都是他从小到大最爱吃的饭菜。贝蒂做饭糟糕透了,一开始还觉得挺有意思,就像野餐似的,但她做的饭实在难以下咽。再说,他妈妈给他灌输的观念根深蒂固,要吃新鲜食物,不要买罐头食品。他一看见三文鱼罐头就反胃。还有,住在这个家里活动空间也大多了,不用再窝在两间小小的屋子里,其中一间还得兼做厨房。
“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离开家,妈妈。”他有一次对桑伯里太太说。
“这我知道,赫伯特,可现在你回来了,也没有理由再离开了。”
星期五是他发工资的日子。那天晚上,他们刚吃过晚饭,门铃响了。
“是她来了。”一家人不约而同地说。
赫伯特脸色煞白。他母亲瞟了他一眼。
“交给我吧,”她说,“我去见她。”
她打开门。贝蒂站在门口。她想挤进来,但是桑伯里太太拦住了她。
“我要见赫勃。”
“不行。他不在。”
“他在的。我看到他跟他爸爸一起进门后就再没有出来。”
“得了,他不想见你,如果你要胡搅蛮缠,我就叫警察了。”
“我要这星期的生活费。”
“你就知道跟他要钱。”她掏出钱包,“拿去吧,三十五先令。”
“三十五先令?一周的房租都要十二先令呢。”
“你只能拿走这么多。他住在这里也得付伙食费吧?”
“还有家具的分期付款。”
“这个到时候我们会处理的。这钱你到底要还是不要?”
贝蒂一下被吓蒙了,她愁眉苦脸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桑伯里太太把钱往她手里一塞,砰的一声关上了门,转身回到餐厅里。
“我已经把她打发了。”她说。
门铃再次响起,一遍一遍响个不停,可是谁也没有理会,过了会儿就不响了。他们猜想贝蒂准是走了。
第二天,天气晴朗,风速也刚好合适,赫伯特又失败了两三次后,终于掌握了操控这个箱形大风筝的技巧。风筝飞上天了,随着他一圈圈放线,风筝越飞越高。
“嘿,我估摸这么飞上去就会有一英里啦。”他激动地对他妈妈说。
他活到今天还从来没有这么兴奋过。
几个星期过去了。他们一起以赫伯特的名义给贝蒂写了封信,信中说只要她不来骚扰他和他的家人,她每个星期六上午都会收到三十五先令的邮政汇票,而且赫伯特会按时支付家具的分期付款。桑伯里太太对后面这一条很有意见,但是桑伯里先生难得有一次不接受妻子的意见,而且赫伯特也同意这么做是对的。这时,赫伯特已经娴熟掌握了放那个新风筝的要领,还能玩出各种惊人的花样。他已经不屑于跟其他放风筝的人较劲。他们已经不在一个档次。每个星期六下午都成了他的辉煌时刻。他陶醉在旁观者对他的钦佩之中,他也知道其他放风筝的人不如自己幸运,所以对他很嫉妒,他为此感到扬扬自得。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傍晚,他跟爸爸一起从火车站回家的路上,贝蒂拦住了他。
“你好,赫勃。”她说。
“你好。”
“我想跟我丈夫单独谈谈,桑伯里先生。”
“你要跟我说的话没有我爸爸不能听的。”赫伯特没好气地说。
贝蒂迟疑不定。桑伯里先生很为难,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开。
“那好吧,”她终于说下去了,“我想让你回家,赫勃。那天晚上我给你打包时并不是真的要你走。我只是想吓唬你。那会儿我正在气头上。我错了,对不起。我真不该为了一只风筝跟你吵架。”
“算了吧,我不会回去的。你把我赶出来,真的是帮了我最大的忙。”
泪水从贝蒂脸上流了下来。
“可是我爱你,赫勃。要是你想放你的风筝,你就放吧。只要你回来,我什么都不在乎。”
“非常感谢,可是这不管用了。我知道怎么过合适,我已经过够了婚姻生活,一辈子都不想再过了。我们走吧,爸爸。”
他们快步向前走去,贝蒂没有跟上去。到了星期天,他们一家去了教堂,晚饭后,赫伯特跑到家里的煤炭棚里去看他的风筝,他们平时把风筝存放在那里。这个风筝几乎成了他的宠物,他简直一刻都离不开了。可是他很快就跑了回来,脸色煞白,手里拿着一把短柄小斧头。
“她把风筝砸烂了。用这把斧子砸的。”
桑伯里夫妇惊叫一声,急急冲进了煤炭棚。赫伯特说得没错。那只风筝,他们花了不少钱订制的新风筝,已经被斧子砍得稀烂,木头骨架七零八落,线轴也被劈成了碎片。
“她肯定是趁我们去教堂时干的。看着我们出门了才下的手。”
“可她是怎么进来的呢?”桑伯里先生问道。
“我有两把钥匙。我回到家后发现有一把不见了,但是我没有多想。”
“也不能肯定就是她干的,公园里有些家伙也眼红得很。也说不定是那些人干的。”
“好吧,我们很快就能查明真相,”赫伯特说,“我这就去当面问她,如果真是她干的,我就杀了她。”
他怒不可遏,这副样子让桑伯里太太都害怕了。
“你要犯谋杀罪被绞死吗?不行,赫伯特,我不准你去。让你爸爸去吧,等他回来,我们再决定怎么做。”
“对的,赫伯特,让我去吧。”
桑伯里夫妇好不容易说服了他,最后桑伯里先生去了。半小时后,他回来了。
“是她干的。她当场就承认了。她还很得意。我不想重复她说的原话,太不堪入耳了,长话短说吧,她就是嫉妒那个风筝。她说赫伯特爱风筝胜过了爱她。所以她才要把风筝砸烂。她还说,要是下次还那样,她还会再这么干的。”
“幸亏她没有对我这么说,不然我会拧断她的脖子,就算我要被绞死也无所谓。得了,她再也别想从我这儿拿到一分钱,就这么定了。”
“她会到法庭告你。”他爸爸说。
“让她告去吧。”
“下星期该付家具的分期付款了,赫伯特。”桑伯里太太平静地说,“如果我是你,我不会付的。”
“那他们就会把家具拉走,”塞缪尔说,“之前他付的所有钱就都白付了。”
“那又怎样?”她应对道,“他负担得起。这样他就一劳永逸地摆脱掉她了,他又回到我们身边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才不在乎钱不钱的。”赫伯特说,“等他们来拉走家具的时候,我可以想象她会有怎样的脸色。这些家具对她来说很重要,是的,还有那钢琴,那钢琴简直是她的心肝宝贝。”
就这样,在接下来的星期五他没有给贝蒂寄每星期的费用。贝蒂寄给了他家具商的来信,信上说,如果他在某个日期前不付款的话,他们就会把家具搬走。赫伯特回信说他不能继续支付家具款了,他们可以随时来把家具搬走。贝蒂开始经常到火车站去堵截他,看到赫伯特根本不理她,她就跟在他后面一路破口大骂。晚上,她会到赫伯特家不停地按门铃,把他们一家烦得要发疯了。赫伯特几次要冲出去狠狠揍她一顿,桑伯里夫妇几乎拼了老命才把他拦住。有一次,她扔了一块石头打碎了他们家客厅的玻璃窗。她还写些污言秽语的明信片寄到他的办公室。最后,她到地方法院去告丈夫抛弃了她,拒不支付她的生活费。赫伯特收到了传票。两个人在庭上各执一词,法官觉得案子很奇怪,但他没有这样说出来。法官试图劝说他们庭外和解,可是赫伯特断然拒绝回到他妻子身边。法官责令他每星期付给贝蒂二十五先令的赡养费。他说他一分钱都不会付。
“这样你就等着进监狱吧。”法官说,“传下一个案子!”
可是赫伯特说到做到。贝蒂又把他告上了法庭,法官问他有什么理由不执行法庭的命令。
“我说过我不会付钱给她,我就不会付的,因为她砸烂了我的风筝。你要判我坐牢,我去坐牢好了。”
法官这次对他非常严厉。
“你这个年轻人愚蠢透顶。”他说,“我给你一星期的时间付清拖欠的账款,你要再跟我胡闹,就去蹲大牢吧,一直蹲到你头脑清醒过来为止。”
赫伯特还是不付钱,我的朋友奈德·普雷斯顿就这样认识了他,我也就听说了这个故事。
“这件事你怎么看?”奈德讲完后问我,“你知道,贝蒂不是个坏女孩儿。我见过她几次,除了疯狂地嫉妒赫伯特的风筝,她什么问题都没有。赫伯特也一点儿都不蠢。实际上,他比一般人都要聪明。你认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放个风筝怎么就把人变成了疯子?”
“我不知道。”我回答说。我沉思了片刻,“是这样,我对放风筝一窍不通。我想也许是他在望着风筝飞上云端时感受到了自己很有力量,同时也有一种征服万物的神秘感,仿佛自己能够让天空中的风听从自己的意愿了。也可能是,他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在自由翱翔的风筝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感觉就像是终于逃脱了单调的生活。又可能是,由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把风筝放上天象征着追求自由和冒险的理想。你也知道,如果一个男人感染了理想的病毒,就连国王陛下的御医也无法帮他除去这个病毒。不过这纯属我的胡思乱想,你就当作无稽之谈好了。我对人类这种所谓高级动物的心理知之甚少,我想你这个问题最好还是去请教比我更精通此道的高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