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申顿住进疗养院后的头一个半月,一直卧床不起。除了早晚来查房的医生、看护他的护士和给他送餐的女护工之外,他什么人也见不到。他患有肺结核病,由于一些特殊的原因,他一时不能去瑞士治疗。在伦敦给他看病的专科医生就把他送到了苏格兰北部的一家疗养院。有一天,他终于等来了好消息,医生告诉他可以下床走动了。这天下午,护士帮他穿好了衣服,扶他来到游廊上坐下,在他背后放上靠垫,给他裹上毛毯,让他晒晒太阳。时值隆冬,天空无云,阳光温煦。疗养院坐落在一个小山丘上,从这里可以眺望山下白雪皑皑的乡村风光。游廊上一排排的折叠椅上躺满了病人,有的在跟躺在身旁的病人聊天,有的在读书、看报。时不时地会听到一阵咳嗽声,咳嗽声停止后,你会留意到咳嗽的病人会焦急地盯着手帕看。阿申顿的护士离开之前,以职业性的轻盈姿态转身对躺在他旁边椅子上的病人说了几句。
“这位是阿申顿。”她介绍道,然后转身对阿申顿说,“这位是麦克劳德先生。他和坎贝尔先生是在这里疗养时间最长的。”
阿申顿的另一侧躺着一位漂亮姑娘,红头发,明亮的蓝眼睛,没有化妆,但她的嘴唇非常红润,双颊也是红通通的,映衬出她格外白皙的肤色。即便她的白皙肤色实际上是肺结核病所致,她看上去也还是楚楚动人。她穿着皮毛大衣,裹着毛毯,所以看不出她的身材,但能看到她的脸非常消瘦,使得她原本并不大的鼻子略显过大。她友善地看了阿申顿一眼,但没有说话。阿申顿面对这些陌生人有些害羞,他想等别人先跟他说话。
“第一次下床走动,对吧?”麦克劳德说。
“是的。”
“你住几号房?”
阿申顿告诉了他。
“小房间。这里的每一个房间我都知道。我在这里十七年了。我住的是这里最好的房间,本来就该是我住的嘛。坎贝尔一直想把我撵走,他想自己住进去,我才不会搬走呢。我本来就有权利住那个房间,我比他早来半年。”
麦克劳德躺在那儿,给人的感觉是个子特别高大,身上的皮肤紧巴巴地包着骨头,两颊和太阳穴凹陷,使他的头颅骨骼清晰可见。在他枯槁的脸上凸显着一个硕大的鼻子和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
“十七年可够长的啊。”阿申顿说,他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可说的。
“时间过得飞快。我喜欢这儿。刚来那会儿,我每隔一两年都会在夏天离开这儿,但是现在我不走了。这里就是我的家了。我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他们都结了婚,有自己的家庭,不想要我了。在这里住上几年后,再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总会觉得不太适应了,你知道吧。好朋友都走上了自己的生活轨道,跟他们再也没有共同语言了。人人似乎都在忙忙碌碌。忙碌得毫无意义,就这么回事。到处都闹哄哄的,太无趣了。住在这里就好多了。哪天在这里两腿一蹬,装进棺材,抬走就好了。”
伦敦的专科医生告诉过阿申顿,只要好好休养一段时间,他就会康复的。他好奇地看着麦克劳德先生。
“你每天都做些什么呢?”他问。
“做什么?患上肺结核可是整天都有事做的,小伙子。要量体温,要称体重。要不慌不忙地穿衣服。吃早饭,看报纸,散步。休息一会儿,吃午饭,玩会儿桥牌。再休息一会儿,然后吃晚饭,接着再玩桥牌,最后上床睡觉。这里的图书馆挺好的,各种新书应有尽有,可我真没有多少时间读书。我喜欢跟人聊天。你也知道的,在这里能遇到各种各样的人。有人进来,有人出去。从这里出去的人,有的是自己相信已经治好了,可多半又会回来;有的是治不好死了。我见过很多人出去,在我自己走之前,我肯定还会看到更多人进进出出的。”
坐在阿申顿另一侧的姑娘突然开了口。
“我得告诉你,没有几个人可以像麦克劳德先生那样笑对死亡的。”她说。
麦克劳德扑哧笑了。
“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是笑对死亡。我只是总会在心里对自己说:上路的是他而不是我,我该高兴才是啊。我觉得这才是符合人性的。”
他突然想到阿申顿还不认识这位漂亮姑娘,于是给他做了介绍:
“顺便介绍一下,我想你应该还没见过这位阿申顿先生——这位是毕肖普小姐,英格兰人,挺好的姑娘。”
“这位小姐在这里多久了?”阿申顿问。
“才两年。这是我要在这里度过的最后一个冬天了。兰诺克斯医生说过几个月我就能痊愈了,那时我就没有理由不回家了吧。”
“这没什么的。”麦克劳德说话了,“要我说啊,哪儿舒坦就在哪儿待着。”
正说着话,一个拄着拐杖的男人从游廊上慢慢走过来。
“啊,你们瞧,坦普尔顿少校过来了。”毕肖普小姐说道,她的一双蓝眼睛里笑意盈盈。等他走上前来,她说:“真高兴见到你又下床了。”
“哦,算不上什么。小感冒而已。现在全好啦。”
他话还没说完,就开始咳嗽起来,用拐杖使劲撑住猛烈晃动的身子。一阵咳嗽平息下来后,他又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该死的咳嗽总也好不了。”他说,“抽烟太多。兰诺克斯医生要我戒烟,可我没办法——就是戒不掉。”
他个儿很高,看上去仪表堂堂,有点儿像演员,脸色黑中带黄,有一双漂亮的黑眼睛,蓄着整洁的黑胡子。他穿着羊羔皮领子的皮毛大衣,外表显得很帅气,或许还有点儿张扬。毕肖普小姐介绍他认识阿申顿。少校用轻松而热情的语气寒暄了几句客套话,然后邀请毕肖普小姐陪他一起去散步。医生嘱咐他每天到疗养院后面的一个树林里走走。麦克劳德看着他们两人漫步朝树林走去。
“我看这两个人好像有点儿什么。”他说,“我可听说坦普尔顿染上肺结核之前没少玩儿姑娘。”
“从他刚才的举止看不出什么不对劲的啊。”阿申顿说。
“这可说不准。我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年,稀奇古怪的事儿可真没少见。我要是愿意给你讲讲故事,几天几夜都讲不完。”
“看得出来的,那就讲讲吧?”
麦克劳德咧嘴笑了。
“行啊,那就给你讲一个吧。三四年前,这里住着一位挺火辣的漂亮女子。她的丈夫每隔一个周末都会来看她,对她一片痴心,经常从伦敦专门飞来看她。可是兰诺克斯医生相信她在这儿跟别人有私情,但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有一天夜里,等我们都睡了,医生叫人在她的房间门口涂了一层薄薄的油漆,第二天他检查了所有人的拖鞋。妙极了,对吧?拖鞋上粘了油漆的那个人被撵走了。兰诺克斯医生必须较真儿,对不对?他不想让疗养院声名狼藉。”
“坦普尔顿来这儿多久了?”
“三四个月吧。他多数时间都躺在床上。他也只能这样。艾薇·毕肖普要是跟他搅不清,那也真的太傻了。这姑娘的病很有希望治好的。这种病人我见多了,这你该知道的,我心里有数。我只要看一眼,马上就能知道一个病人能不能治好,要是治不好了,我也能准确猜出还能活多久。我很少猜错的。依我看,坦普尔顿差不多还能活两年。”
麦克劳德若有所思地看了阿申顿一眼,阿申顿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尽管他很想表现得乐呵呵的,却仍禁不住感到有些担忧。麦克劳德眼睛眨了几下。他很清楚阿申顿的脑子里闪过了什么样的念头。
“你会没事的。我要是没有把握也不会说出来的。我可不想让兰诺克斯医生认为我在吓唬他的病人而把我赶走。”
这时,阿申顿的护士过来带他回床上去休息了。他虽然只在外面坐了一个小时,但还是感到很累了,巴不得赶快躺下休息。兰诺克斯医生晚上来查房时,看了看他的体温记录。
“体温还行。”他说。
兰诺克斯医生个儿不高,性格活泼,待人和善。他是个不错的医生,也颇有些生意头脑,还热衷于出海打鱼。每当捕鱼季节到来时,他就会把看病的事交给几个助手处理。病人为此发过一些牢骚,可是等他们吃到了他带回来的小鲑鱼,改善伙食时,他们又喜滋滋的了。兰诺克斯医生喜欢跟病人交谈,此刻他站在阿申顿的床头,用浓重的苏格兰口音问他下午有没有跟别的病人聊天。阿申顿告诉他,护士介绍他认识了麦克劳德,兰诺克斯医生听了哈哈大笑。
“他在这里住的时间最长了。他对这个疗养院和这里的病人比我还了解。我完全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无所不知的,住在这里的每一个人的隐私没有他不知道的。什么样的八卦传闻都逃不过他的敏锐嗅觉,连这里的老女佣也没有一个比得上他。他有没有跟你说说坎贝尔?”
“他提到了。”
“他讨厌坎贝尔,坎贝尔也讨厌他。想起来也真是挺好玩的,这两个人住在这里十七年了,两人都只有一边的肺没有毛病。他们彼此把对方看作眼中钉,有事没事就跑到我这儿来数落对方的不是,我只好一句都不听了。坎贝尔住在麦克劳德的楼下。坎贝尔老拉小提琴,这把麦克劳德气疯了。他说十五年了他一直在听同样的曲子。可是坎贝尔说麦克劳德根本听不懂不同的曲子。麦克劳德要我禁止坎贝尔拉琴,但是我不能这么做,他只要不是在规定的休息时间拉琴,谁也不能剥夺他的权利。我提出给麦克劳德换个房间,可他不愿意。他说坎贝尔拉琴就是想要把他逼走,因为他住的是疗养院最好的房间,他说什么也不会上他的当。你说怪不怪?两个中年男人这么斗来斗去互相找别扭,还觉得很有意思,谁都不肯放过谁。他们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一起打桥牌,没有一天不吵架的。有时我会警告他们,要是再这么胡闹下去,我就要叫他们俩都滚蛋。这样他们才会消停一阵。他们不想走,他们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了,离开这里没有谁还会在乎他们,他们也适应不了外面的生活了。几年前,坎贝尔安排了出去度几个月的假,可是一个星期后他就跑了回来。他说受不了外面的喧闹,看到街上这么多人他很害怕。”
阿申顿住进疗养院后身体逐渐好转,慢慢跟其他病友混熟了,这时他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奇异的世界。有一天早上,兰诺克斯医生告诉他此后他可以到餐厅跟大家一起用餐了。餐厅很大,屋顶低矮,窗前的空间很宽敞,窗户总是敞开着的,在天晴的日子里,阳光从窗户倾泻进来。在餐厅用餐的人很多,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把他们分清楚。什么样的人都有,年轻人,中年人,老年人。有些人跟麦克劳德和坎贝尔一样,已经在疗养院住了多年,估计也会终老在此了。有的则才来了几个月。有一个叫阿特金的老姑娘,每年冬天都会来疗养院住上几个月,到夏天就出去跟亲友一起生活。她的身体已经没有什么大碍,完全不必再回来疗养了,可是她喜欢这里的生活。由于在这里住的时间较长,她获得了一个职位——荣誉图书馆员,她跟这里的护士长也很有交情。她随时都能跟你闲聊,但是你很快就会领教,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她打小报告。这些消息对兰诺克斯医生有用,可以让他知道他的病人是否相处得很好,其乐融融;是否循规蹈矩,听从他的指令。没有什么可以逃得过阿特金小姐的火眼金睛,各种消息从她这里传给护士长,再报告到兰诺克斯医生那里。由于她在这里的资历较深,所以她可以跟麦克劳德和坎贝尔同桌用餐。坐在一起的还有一位老将军,因为地位不凡而被安排在这张餐桌。餐桌本来没什么特别的,摆放的位置也很平常,但是因为在座的都是资历较深的病友,就被大家看作头等桌位。有几位上了年纪的女病友感到很不服气,为什么每年夏天都要离开四五个月的阿特金小姐可以坐在那张桌子用餐,而她们常年住在疗养院里的却只能坐别的桌位。有一位老年印度文官住在疗养院的时间只比麦克劳德和坎贝尔短,这个老头曾经掌管过一个省。他一心盼着麦克劳德或坎贝尔一命呜呼,他好补缺坐到那个头等桌位去用餐。
阿申顿认识了坎贝尔。此人四肢很长,皮包骨头,秃顶,瘦得让人纳闷他的肢体是靠什么支撑起来的。他坐在扶手椅上会让你感觉活脱脱就是木偶戏里的一个木偶人像。他举止粗鲁,脾气很坏,动不动就发火。他跟阿申顿说的第一句话是:
“你喜欢音乐吗?”
“喜欢。”
“这里没一个人懂音乐。我拉小提琴。要是你喜欢听的话,哪天到我房间来,我拉给你听。”
“你可千万别去。”麦克劳德听见了他说的话,立刻插嘴说,“那简直是折磨。”
“你怎么这样无礼?”阿特金小姐喊道,“坎贝尔先生拉得挺好的。”
“这个鬼地方没有人听得懂音乐。”坎贝尔说。
麦克劳德嘲讽地笑了一声,便走开了。阿特金小姐想做和事佬。
“你别介意麦克劳德胡说。”
“我才不会呢。我不会放过他的。”
那天下午,他一直不停地反复拉着同一支曲子。麦克劳德猛踩地板,坎贝尔照拉不误。麦克劳德只好叫女佣传话说他头痛,能不能请坎贝尔先生别再拉了。坎贝尔答复说,谁也不能剥夺他拉琴的权利,要是麦克劳德先生不喜欢听,也就只能忍一忍了。两人再见面时便互相开骂。
阿申顿被安排跟漂亮的毕肖普小姐、坦普尔顿和一个伦敦男人坐同一张餐桌。那个伦敦人是个会计师,名叫亨利·切斯特。他身材矮壮敦实,臂膀宽阔,腰板直挺,没有人会想到他这样的体格也会患上肺结核。他自己也没想到会突然得病,因而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他是个平平常常的人,三十多岁,已婚,有两个孩子。他住在城郊一个很体面的住宅区,每天早上进城上班,读读晨报,晚上从城里回家,读读晚报。除了自己的营生和家庭,他对什么都没兴趣。他喜欢自己的工作,收入不菲,衣食无忧,每年还能攒上一笔不小的存款。他每个星期六下午和星期天都要打高尔夫球,每年八月都会到东海岸的同一个地方度假三周。等他的孩子长大成家后,他会把生意交给儿子,自己跟妻子到乡下买一栋小房子颐养天年,直到寿终正寝。他对生活没有更多的追求了,这样的生活足以让千千万万的寻常百姓过得心满意足。他就是个寻常的公民。不料偏偏就出了这种事。他在打高尔夫球时得了感冒,病毒侵入了肺部,他咳嗽不止。因为一直身体强健,他从来没想过要去求医,最后还是妻子再三劝说,他才同意去看了医生。诊断结果犹如晴天霹雳,他的左右肺都染上了结核,只有立即住进疗养院才有希望保住性命。他看的专科医生告诉他,疗养两年后他就能重新工作了,可是现在两年已经过去,兰诺克斯医生奉劝他至少一年内不要去想回去工作的事儿。医生给他看了他唾液中的病菌,也给他看了X光胸片,显示双肺病灶活跃。他感到灰心丧气。在他看来,命运很不公平地跟他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如果他生活放荡,酗酒无度,乱搞女人,或经常熬夜,倒还能理解。要是那样,他也就只好自认活该。可是那样的事他一件也没做过。这实在是太没有天理了!他心灰意冷,也没兴趣看书,一天到晚净想着自己的身体,简直像中了邪似的。他随时提心吊胆地关注自己的症状。医护人员只好不准他自己使用体温计,否则他会从早到晚量体温,一天要量十多次。他认定医生太不把他的病情当一回事了,为了引起医生的关注,他想尽一切办法在护士给她量体温时使诈,让自己的体温高得吓人,一旦他的伎俩被戳穿,他就开始生闷气、发牢骚。但他天性乐呵呵的,为人和善,只要一时没想起自己的病,他就会谈笑风生。可是没过一会儿就会猛地想起来自己是个病人,这时你会看到他的眼中立刻蒙上阴影,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
每个月底,他的妻子都会过来看她,在附近的一个寄宿公寓住上一两天。兰诺克斯医生不太喜欢病人的家属来探视,这会让病人情绪波动。亨利·切斯特期盼妻子的探访盼得望眼欲穿,让人看了不由得感动。可奇怪的是,每次他妻子真的来了,他似乎又不见得有大家预想的那么高兴。切斯特太太个子不高,性格活泼可爱,说不上漂亮,但清爽利落挺中看的。她跟她丈夫一样普普通通,一看就知道是个贤妻良母,持家有方,平静称职的家庭主妇,从不跟别人惹是生非。她这么多年都开心地过着平淡的家庭生活,唯一的挥霍就是去看了一场电影,最大的乐趣就是光顾伦敦各大商场的特价销售,她也从不觉得自己的生活单调乏味。她心满意足。阿申顿对她很有好感,他饶有兴致地听她絮絮叨叨地谈她的孩子,她在郊区的房子,她的左邻右舍和日常琐事。有一回,阿申顿在路上遇到了她。当时切斯特正在疗养院里接受治疗,没有跟妻子一起出来。阿申顿提议他们一起走走。他们东拉西扯地聊了一会后,她突然问阿申顿觉得她丈夫的情况如何。
“我觉得他好像康复得不错。”
“我可担心死了。”
“你要记住,这种病是要慢慢好起来的,需要时间。你要有点儿耐心。”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他突然发现她哭了。
“你不要为他的病难过。”阿申顿和蔼地劝她。
“唉,你不知道我每回到这里来都要受多少委屈。我知道我不该对别人说这种事,但我憋不住了。我可以信任你吧?”
“当然。”
“我爱他。我对他一心一意。我为他做什么都愿意。我们从来没吵过架,甚至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件事情上有意见分歧。可他现在开始讨厌我了,我的心都要碎了。”
“啊,怎么会呢?说真的,你不在的时候他可时时刻刻念叨你。他把你说得不能再好了。他对你也是一心一意的。”
“是的,那是我不在的时候。等我一到这里,他看到我身体好好的,就怎么都不舒服。他总是愤愤不平,因为他生病了,而我却安然无恙。他害怕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而我还会活下去,他为此讨厌我。我得处处小心提防,不管我说什么都得提心吊胆,只要我说起孩子,说起将来的什么事情,他就会火冒三丈,他会恶语伤人。如果我说到家里的房子该整修一下了,或者想换个用人,他更是怒不可遏。他埋怨我眼里没有他了。我们过去是一条心的,可现在我感到我们之间有了很深的隔阂。我知道我不该责怪他,这些都只是他生病造成的。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非常善良,平常他是世上最好相处的人。可现在我都害怕到这里来了,每次离开时我都感到如释重负。要是我也染上了肺结核,他肯定会很难过,可我知道他在内心深处会感到宽慰。要是他知道我也快要死了,他就可以原谅我,原谅命运了。他经常谈论他死后我该做些什么,用这样的谈话折磨我,把我弄得歇斯底里,只好哭着求他别再说下去了。这时他又会说我不该这么小气,连这么一点儿快乐都不肯给他,好歹他是个快要死的人了,而我还能年复一年地活下去,享受人生之乐。啊,想想我们这么多年来的彼此恩爱,如今落到这般悲惨的境地,真是太可怕了!”
切斯特太太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失声痛哭。阿申顿同情地看着她,但又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去安慰她。她说的这番话并没有让阿申顿感到吃惊。
“给我支烟吧。”她终于开口说道,“我不能把眼睛哭红肿,否则被亨利发现了,他会以为我听到了什么有关他身体的坏消息。死亡真有这么恐怖吗?我们都这么怕死吗?”
“我不知道。”阿申顿说。
“我母亲临死的时候好像一点儿都没害怕。她知道死神临近,竟然还能拿死亡开玩笑。不过她那时年纪很老了。”
切斯特太太平静下来了,他们继续向前走。走了一阵子,谁也没说话。
“我跟你说了这些,你不会对亨利有不好的看法吧?”她最后这样说。
“当然不会。”
“他是个好丈夫,好父亲。我这辈子从没遇到过比他更好的男人。在他染上结核病之前,我相信他的脑袋里从没有闪现过任何无情无义或斤斤计较的念头。”
这次交谈之后,阿申顿感到心情沉重。人们常说他对人性的看法有些悲观,因为他并不总是以常理来看待身边的人。面对一些会让别人苦恼不已的事,他大都不当一回事,通常是付诸一笑,或洒一滴眼泪,或耸耸肩而已。的确,我们很难预料这么一个心地善良的普通小人物怎么能在心里承受得住这样的悲伤和无奈,但是谁又能说得清楚一个人可能会跌入怎样的深渊,或登上怎样的高峰呢?要说有什么错,可能就错在缺乏远大的理想。亨利·切斯特生来就是个普通人,从小到大都过着平常人的生活,当一个无法预见的厄运突然降临到他头上时,他不知如何应对。他就像一块砖头,注定了要跟其他千百万块砖头一起构建一座巨大的工厂,也会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可是碰巧自身有瑕疵,也就只好被淘汰了。如果砖头也会思考,它或许会大声疾呼: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连自己的小小目标也实现不了,只能从这么多互相支撑的砖头中间被挑出来扔到垃圾堆里?亨利·切斯特没有能力想出更好的办法来坦然承受他的厄运,这不是他的错。不是每一个人都能从艺术或思想中找到慰藉的。当今时代的悲剧在于芸芸众生失去了对上帝的信仰,不再相信上帝可以给我们带来希望,也不再相信生命的复活。但这样的信念本来或许可以让我们找回在人世间已经丧失了的幸福,但现在这样的信念消失了。我们又找不到新的人生信念。
有人说遭遇苦难可以使人变得高尚。这话不对。通常而言,苦难会让人变得心胸狭窄,斤斤计较,自私自利。不过在这家疗养院里,本来也谈不上有多大的苦难。结核病患者会在某个阶段出现轻微发烧的症状,这时患者不会情绪低沉,反而会兴奋起来,变得机敏,心中充满希望,相信未来是美好的。尽管如此,潜意识中对死亡的恐惧还是挥之不去。这样的念头就像是贯穿在一部轻松歌剧中的讽刺主题曲。时不时地,那欢快抒情的咏叹调,那悠扬的舞曲,不可思议地奏成了悲哀的曲调,阴沉沉地敲打着人的神经。日常生活中微不足道的利益计较,为一点儿琐碎小事相互嫉妒,忧心忡忡,实在都是不值一提的;怜悯和恐惧让人心跳骤停,死亡的恐怖阴影始终笼罩在人的心头,有如热带暴风雨来临前热带丛林总是一片沉寂似的。
阿申顿住进来一段时间后,疗养院里来了一位二十岁的小伙子。他是一艘潜艇上的海军中尉,套用小说中常见的说法,他患的是一种俗称“奔马痨”的肺病。这个年轻人身材高大,外表英俊,一头褐色的鬈发,蓝眼睛,笑起来甜甜的。阿申顿有两三次看见他躺在阳台上晒太阳,便跟他一起打发时间。小伙子性情开朗,一会儿谈论音乐剧,一会儿又大谈电影明星;他也喜欢看报纸上的足球赛事和拳击新闻。没过多久,小伙子就卧床不起了,阿申顿再也没见过他。疗养院通知他的家人过来,两个月后小伙子死了。他临终前毫无怨言。他就像动物一样对自己的末日一无所知。他死后的一两天里,疗养院里弥漫着一股不祥的气息,如同一座监狱里有人刚被绞死了一样。很快,仿佛提前商量好了似的,大家都乖乖服从自我保护的本能,把这个年轻人忘得干干净净了。疗养院里的生活一切照旧:每天三顿饭,在很小的球场上打打高尔夫,在规定的时间里锻炼身体,按照医嘱休息,此外就是吵架,嫉妒,搬弄是非,发发牢骚。为了激怒麦克劳德,坎贝尔一如既往地拉他的小提琴,拉的始终是同一首名曲:苏格兰民谣《安妮·萝莉》。麦克劳德则一如既往地吹嘘他的桥牌技术,对别人的健康和人品说三道四。阿特金小姐继续在背后嚼舌根。亨利·切斯特继续抱怨医生对他不够关心,抨击命运不公,为什么自己一辈子生活检点,到头来却被命运捉弄。阿申顿继续看书、读报,同时静观他这些病友的百变人生。
他跟坦普尔顿少校的关系越来越亲近。坦普尔顿四十岁出头,他曾在近卫部队服役,战后退役。此人家境殷实,退役后便纵情享乐,每逢赛马季他就去赛马,到了打猎季就去打猎。这些季节过去后,他就去蒙特卡洛赌场玩。他告诉阿申顿,他在赌场玩巴加拉牌赢过很多钱,也输过很多钱。他喜欢女人,如果他说的故事都是可信的话,那些女人也都钟情于他。他热爱美酒佳肴,熟悉伦敦所有高档饭店的领班,也是五六家俱乐部的会员。多年来,他一直过着碌碌无为、自私而潦倒的生活,以后恐怕没有人会愿意过他这样的生活,可他却活得毫无烦恼,有滋有味。有一次,阿申顿问他,如果能再活一辈子他会怎么过,他回答说还是会活得一模一样。他说话很有趣,总是嘻嘻哈哈地插科打诨,但毫无恶意。他总是就事论事看待生活,遇事不会大惊小怪,轻松自在中不失自信。他举止得体,态度自然和气,对疗养院里的那些土里土气的老姑娘说话总是客客气气的,也会跟那些性情乖张的老头儿开开玩笑。他知道如何混迹于那些钱多得不知道怎么花的阔佬们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恰如他在伦敦繁华的梅菲尔区混得游刃有余一样。他是个总愿意赌一把的人,又乐于帮助朋友,经常施舍流浪汉。如果说他对社会从来没有做过多少贡献,那么他也没有给社会带来过多少危害。他无功无过。但是他比许多品行高雅、身价不凡的人更容易相处。他的病情已经很重。他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了。对此,他也总是像面对任何烦恼一样报以哈哈大笑。他曾经活得轰轰烈烈,无怨无悔。染上结核病当然倒霉透顶,但是去它的吧,谁也不能永远不死。想想也是,他就算不生病,本来也有可能在战场上丢掉性命或在赛马时摔断脖子。他的人生哲学一向就是,愿赌服输,付清赌债就忘到脑后。他曾经花钱如流水,他享受了快乐的人生盛宴,不妨可以叫停了。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吃饱喝足回家也好,兴致正浓时离席也罢,到了明天便一切照旧,没有区别。
在疗养院的所有人当中,坦普尔顿少校很可能是常人心目中道德品质最不值一提的人,但也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坦然接受不可避免的结局。面对死神,他满不在乎,你可以说他鲁莽轻率,也可以说他豁达无畏。
他来疗养院时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会在这里堕入情网,而且比以往经历的任何一次恋情都更深情投入。他一生的风流事不计其数,但都只是逢场作戏而已。他乐于彬彬有礼地花钱跟合唱团的姑娘打情骂俏,也满足于同某个在家庭聚会上认识的轻浮女人来一段露水情缘。他始终小心地避免陷入任何可能羁绊他自由的恋情。他唯一的人生目标就是及时行乐。在性爱方面他也不肯失去任何一显身手的机会,没完没了地变换对象也从不嫌麻烦。不过他是真的喜欢女人。哪怕见到已经有一大把年纪的女人,他也总能侃侃而谈,眼睛里始终深情款款,声音总是甜蜜温柔。他乐意做任何事情去讨得女人的欢心。她们心领神会,看出了这个男人对自己有意思。一个个受宠若惊,相信这个男人不会辜负自己,这个想法自然错得离谱。他曾经说过一段话,阿申顿觉得颇有见地:
“你知道吗,只要肯下功夫,随便哪个男人都能搞定自己中意的女人。这算不了什么,但是得到了一个女人后,就只有把女人捧上天的男人才可以甩掉她而不让她感到自己没脸见人。”
只不过是出于习惯,坦普尔顿少校开始跟艾薇·毕肖普示爱。这个女子是疗养院里最漂亮,也是最年轻的。实际上,她也没有像阿申顿最初猜想的那么年轻,她已经二十九岁,只是在过去八年里她不停地辗转于瑞士、英格兰和苏格兰的一家又一家疗养院,足不出户的静养岁月使她保留了年轻的容貌,很容易让人以为不过才二十岁。她对这个世界的所有认识都是在疗养院里获得的,所以她身上神奇地融合了两种极端的性格,格外天真又特别精明。她见过很多人从相爱匆匆走向分手。很多男人,来自不同的民族,向她示爱,她镇定自若而又不失幽默地坦然接受男人的殷勤巴结,但一旦他们想要关系更进一步,她随时会断然拒绝。谁都想不到这么一个花儿一样的姑娘竟会有如此强硬的性格,只要到了该了断的时候,她总有办法用简明的语言冷静而坚定地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她很乐意跟乔治·坦普尔顿打情骂俏。她深知这不过是逢场作戏,虽然在他面前总是表现得妩媚可爱,但她时常能在不经意间半嗔半怒地让对方明白:她早已看透了他的心思,她也只想跟他一样玩玩儿而已。坦普尔顿跟阿申顿一样,每天晚上六点就上床睡觉,晚饭在自己的房间里吃,所以他只有在白天才跟艾薇见面。除了一起散散步,两人很少单独相处。吃午饭时,艾薇、坦普尔顿、亨利·切斯特和阿申顿四个人会在一起随便聊聊天。这时坦普尔顿总会很卖力地周旋,但显然不是为了讨好另外两个男人。在阿申顿看来,坦普尔顿对艾薇已经不再是随便调调情打发时间而已,他对这个女人的感情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动真情了,只是阿申顿看不出来艾薇是否对此心知肚明,也看不出来她是否把他的感情当一回事。每次坦普尔顿大胆说出几句在这种场合显得过于亲昵的话,艾薇总会用嘲讽的口吻顶回去,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只是坦普尔顿的笑声不免有些苦涩。他不再甘心艾薇继续把他看作花花公子。阿申顿对艾薇·毕肖普越来越了解,也越来越喜欢她了。这位患病的姑娘的美丽容颜惹人怜爱,她的皮肤娇嫩得几近透明,清瘦的脸蛋上有一双蓝汪汪的漂亮大眼睛。她的不幸境况也惹人怜悯,跟疗养院里的很多病友一样,她在这个世界上似乎也是孤苦伶仃的。她的母亲终日忙于社交,几个姐姐已经成家。她们对家里的这个已有八年不在一起生活的小女儿只剩下一点点敷衍了事的关心。她们平时也会给她写信,偶尔也会来看看她,但彼此的亲情已经所剩无几。但她对这样的处境毫无怨言。她对所有的人都很友善,总是乐意以同情心倾听别人的抱怨和诉苦。她对亨利·切斯特格外体贴,想方设法让他开心。
“对了,切斯特先生,”有一天午饭时她对他说,“已经月底了,明天你太太要来了。真是值得期待呀。”
“不,她这个月不来啦。”他平静地说,低头看着餐盘。
“噢,对不起。为什么不来啊?孩子们都挺好的吧?”
“兰诺克斯医生觉得她不来对我的病情有好处。”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艾薇有些担心地看看他。
“太不容易了,老伙计。”坦普尔顿还像平时那样嘻嘻哈哈地说,“你干吗不叫兰诺克斯见鬼去呢?”
“他应该说得有道理吧。”切斯特说。
艾薇又看了他一眼,把话题岔开了。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阿申顿当时就看出了艾薇已经立刻猜到了是怎么回事。第二天,他凑巧跟切斯特一起散步。
“听说你太太这个月不来了,实在遗憾。”他说,“你很盼望她来吧,会想得很苦的。”
“很苦。”
他斜睨了阿申顿一眼。阿申顿感觉到他有话想说,却又说不出口。过了会儿,切斯特生气地耸了耸肩。
“她不来也是我自找的。是我要兰诺克斯给她写信叫她不要来的。我再也受不了啦。我整个月都在盼着她来,可她真的来了,我又讨厌她。你也知道,我恨死自己得了这个鬼毛病,而她身体好得很,精力旺盛。我看到她痛苦的眼神就火冒三丈。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呢?谁会真的在乎你病了呢?大家都不过是在假装关心罢了,其实每个人心里都在暗自庆幸生病的是你而不是他们自己。我这么说很恶劣,是不是?”
阿申顿想起了切斯特太太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默默流泪的情景。
“你就不怕你不让她来她会很难过吗?”
“她再难过也得忍受。我自己已经够受煎熬的了,管不了她的难过了。”
阿申顿无言以对,两人默默地往前走去。突然,切斯特怒气冲冲地嚷了起来。
“你完全可以满不在乎,可以做到不自私,反正你会活下去!快死的人是我,真他妈的见鬼,我不想死!为什么偏偏是我?太不公平了!”
时光飞逝,在疗养院这样的地方,谁的脑子里都没有什么要去思考的事情,乔治·坦普尔顿爱上艾薇·毕肖普的事自然很快就尽人皆知了。只是大家都不容易看出艾薇的心思。看得出来她喜欢有他陪伴,但是并不主动找机会跟他在一起,事实上似乎还刻意避免与他单独相处。有一两个中年女人千方百计套她的话,想诱导她说出真情。但她是个精明之人,总能轻松对付她们。对她们拐弯抹角的暗示,她置之不理,等到她们只好直言提问时,她便不置可否地哈哈大笑。她成功地把她们逼得无计可施。
“她不可能傻到看不出这个男人对她一片痴心。”
“她没有权力这样玩弄他的感情。”
“我相信她也一样深深爱着这个男人。”
“兰诺克斯医生应该告诉她母亲。”
谁都没有像麦克劳德那样义愤填膺。
“太荒唐了。怎么着也都是没结果的事。他病得这么重,她自己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相反,坎贝尔却对此冷嘲热讽,满嘴粗言秽语。
“我倒觉得他俩就应该趁着还没死好好快活快活。我敢说他俩早就偷偷搞上了,只是没人知道罢了。要我说,这是好事儿。”
“你个下流坯。”麦克劳德说。
“噢,少跟我来这套。坦普尔顿可不是那种陪小姑娘过家家的人,要是偷不到腥他才不会上心呢,艾薇也不是懵懂无知,这错不了。”
阿申顿跟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最多,所以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们。坦普尔顿终于把他当作知己,对他吐露了心思。他自己也觉得好笑。
“我这把年纪还会爱上一个正派的姑娘,也真是一桩怪事。我压根儿想不到在我身上会发生这种事。不承认也没用,我已经陷得无法自拔了。要是我没有生病,我明天就会向她求婚。我从来没见过像她这么好的姑娘。我一向认为姑娘,我说的是正派姑娘,都特没劲。可她一点儿都不让人感到乏味,她好聪明,还那么漂亮。老天啊,看看她的皮肤!还有那头秀发!可是让我彻底倾倒的还不是这些。你知道她勾住我魂儿的是什么吗?想起来都他妈的太可笑了。像我这么个老家伙,竟然会被人品吸引。简直大牙都笑掉了。我从不指望女人有什么美德,可是不承认不行,她是个好女人,在她面前我感觉自己太烂了。我相信你肯定大吃一惊吧?”
“我可一点儿都没吃惊。”阿申顿说,“浪子回头,你不是第一个。人到中年的多愁善感罢了。”
“你太坏了。”坦普尔顿笑骂道。
“她是怎么想的?”
“天哪,你以为我已经向她表白了吗?我不会对别人说的话,对她也不会说。我可能活不过半年了,再说,我又能给这么个好姑娘带来什么呢?”
现在阿申顿已经完全相信,毕肖普也跟坦普尔顿一样深深爱上了对方。阿申顿见到过坦普尔顿走进餐厅时她的脸上会泛起红晕,他也留意到,她会趁坦普尔顿不注意时频频用温柔的目光瞟他几眼。在听坦普尔顿讲述自己过去的经历时,她的笑容显得格外甜美。阿申顿有一种感觉,觉得她似乎很享受这份恋情,就好像疗养院里的病人坐在阳台上欣赏雪景,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一样。不过也有可能她只想走到这一步就满足了。他当然没有任何义务要多嘴多舌去跟坦普尔顿说这些本来她也不想让他知道的事。
接着,疗养院里发生了一件事打破了大家单调的生活节奏。虽然麦克劳德和坎贝尔整天吵架,但他们还在一起打桥牌,因为在坦普尔顿来疗养院之前,他们两人是这里牌技最高的。两人坐上牌桌就唇枪舌剑,打完牌后更是吵个不休。不过这么多年在一起打牌,彼此都非常熟悉对方的牌路了,他们兴致勃勃地在牌桌上一争高低。坦普尔顿通常拒绝跟他们打牌,虽然他牌技也很好,但他还是喜欢跟艾薇·毕肖普一起打牌。平常总是争执不休的麦克劳德和坎贝尔在这件事上居然意见一致了,他们都认为艾薇是牌桌上的祸根。她只要出错牌,输掉了牌局,就会大笑着说:这有什么啊,这本来就是雕虫小技嘛。但是有一天下午,艾薇因为头痛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坦普尔顿只好同意跟坎贝尔和麦克劳德玩牌,加上阿申顿凑足了四个人。虽然已经三月底了,但还是接连下了几天大雪,他们都裹上了皮毛大衣,戴着帽子和羊皮手套,在三面通风的游廊上打牌。他们玩的筹码很小,像坦普尔顿这样的赌场老手根本不当一回事,所以他叫牌十分大胆。由于他比另外三人的牌技高出太多,他往往可以定约或接近定约。但是频繁出现加倍、再加倍,牌势越走越高,叫出了太多次小满贯。牌打得热火朝天,麦克劳德和坎贝尔唇枪舌剑,互不相让。五点半了,他们开始玩最后一局,六点钟的铃声一响,大家都得回房间休息。这一局打得难解难分,双方各有胜负,因为麦克劳德和坎贝尔打对家,两人都不愿让对方赢。五点五十分了,双方打成了平局。发了最后一手牌,坦普尔顿跟麦克劳德搭档,阿申顿跟坎贝尔凑一边。麦克劳德先叫了两张梅花,阿申顿没说话;坦普尔顿表示他能助一臂之力,最后,麦克劳德叫了大满贯。坎贝尔加倍,麦克劳德再加倍。旁边的牌桌已经散场,那些玩家听到了这里的动静都围了过来。在大家的围观下,他们四人默不作声地专心打牌。麦克劳德激动得脸色惨白,额头上满是汗珠,双手抖个不停。坎贝尔脸色阴沉。麦克劳德要打双飞牌,他用挤牌法都打成了,拿到了最后的第十三墩牌。围观的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掌声。麦克劳德得意扬扬地跳了起来,朝坎贝尔挥挥拳头。
“再去拉你那该死的小提琴吧!”他大喊大叫,“大满贯,加倍,再加倍!我一辈子就想打这么一副牌,今天终于打成了。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他突然大口喘气,向前扑到了桌子上,口中喷出鲜血。大家叫来了医生。护理人员也赶到了。可他已经咽气。
两天后,麦克劳德下葬。葬礼在凌晨举行,以免其他病友看到葬礼会心神不宁。他的一个亲人身穿黑色礼服从格拉斯哥赶来出席葬礼。他生前没有人喜欢。死后也没有人为他伤心难过。大约过了一周,他就被大家遗忘了。那位印度文官取代他坐上了头等餐桌,坎贝尔搬进了他梦寐以求的房间。
“这下我们总算可以安生了。”兰诺克斯医生对阿申顿说,“你想想,这两个人一年到头吵吵闹闹没个停,我都忍了多少年啦……说真的,没有耐心是管不了疗养院的。想想也真是蹊跷,他活着没少给我惹麻烦,临了还走得这么出人意料,把大伙儿都吓个半死。”
“真是万万想不到啊。”阿申顿说。
“他是个一无是处的家伙,可是居然也有一些女人为他的死很伤心。可怜的毕肖普小姐眼睛都要哭瞎了。”
“我揣摩也只有她是真的在为他的死伤心而哭,而不是为她自己哭。”
不过大家很快就发现,还有一个人没有忘掉他。坎贝尔整天像一条丧家犬似的垂头丧气。他不想打桥牌了。他也不想说话了。毋庸置疑,他是因麦克劳德的死而闷闷不乐。一连几天他都待在屋里不出去,饭也是送到房间里吃的。几天后他去找了兰诺克斯医生,说他不喜欢这个房间,想要搬回原先住的房间去。兰诺克斯医生平时很少发脾气,这次却大发雷霆,训斥他说,这么多年来他没完没了地缠着自己要住那个房间,现在住进去了又要搬回去。医生告诉他,要么住在那里,要么滚出疗养院。坎贝尔回到了房间里,愁眉苦脸地坐着发呆。
“你怎么不拉小提琴了?”护士长终于忍不住问他,“我已经半个月没听到你拉琴了。”
“我没拉。”
“为什么不拉了?”
“再也不好玩了。我过去拉琴很来劲,是因为我知道我拉琴可以把麦克劳德惹火。可现在没有人在意我拉不拉琴了。我从此再也不拉了。”
直到阿申顿离开疗养院,他再也没有听到过坎贝尔拉琴。说也奇怪,麦克劳德一死,坎贝尔再也感受不到生活的滋味了。没有人跟他吵架,也没有人跟他斗气了,他从此失去了生活的动力,看来他不久就会到坟墓里去找他的冤家对头了。
可是麦克劳德的死却对坦普尔顿产生了不同的影响,这种影响很快有了出乎大家意料的后果。他用冷静而超然的语气对阿申顿说出了他的想法。
“太棒了,就在完成心愿的时刻离开人世。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对他的死会有这样的反应。他在这里已经很多年了,是不是?”
“据我所知,有十八年了。”
“我不知道这样活着是否值得。我想知道是不是还不如活一天就快活一天,该要死了就坦荡离去的好。”
“我想这要看我们怎么看待生活。”
“可这也能算生活吗?”
阿申顿无言以对。他还能指望过几个月就能康复,可是坦普尔顿一看就知道治不好了,他一脸死神快要降临的样子。
“你知道我干了什么事吗?”坦普尔顿问道,“我向艾薇求婚了!”
阿申顿大吃一惊。
“她怎么说?”
“她这个人还会怎么说呢?她说这是她这辈子听到的最可笑的事,说我准是疯了才会有这么荒唐的念头。”
“你得承认,她说得没错。”
“是没错。可是她同意跟我结婚。”
“这就真的是疯了。”
“我想也是。但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去找兰诺克斯吧,听听他的意见。”
冬天终于过去了,虽然山上仍有积雪,山谷里的冰雪已经消融,山坡下的桦树已经开始抽芽,快要长出绿叶了。空气中弥漫着春天的气息,太阳暖融融的。人人都充满活力,有些人甚至欢天喜地。那些年年冬天来疗养院的人开始准备去南方了。坦普尔顿和艾薇一起去见兰诺克斯医生。他们将两人的打算告诉医生。兰诺克斯给他们做了体检,拍了X光片,还做了各项检测。兰诺克斯定了一个日子可以告诉他们体检的结果,然后根据体检结果再讨论他们的结婚计划。在他们按约定去见医生的那天,阿申顿遇见了他们。两人虽然内心很紧张,但都竭力表现出轻松的样子。兰诺克斯给他们看了各项检查结果,并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跟他们讲了他们的身体状况。
“您讲得非常清楚了。”坦普尔顿听完之后说,“但是我们只想知道,我们能不能结婚。”
“这样做很不明智。”
“我们知道不明智,可是有问题吗?”
“如果有了孩子,那就是造孽。”
“我们没打算要孩子。”艾薇说。
“好吧,那我就简单跟你们说说情况。主意还得你们自己拿。”
坦普尔顿面露微笑,看了艾薇一眼,抓住了她的手。医生接着说下去。
“我认为,毕肖普小姐的体质太虚弱,她可能一直无法过正常人的生活,但如果她继续像过去八年这样生活……”
“住在疗养院里?”
“是的。她没有理由不能像任何正常人一样生活得很舒适,即便可能不是很高寿。她目前病情还是稳定的,可一旦结婚,她想要过正常人的生活的话,感染的结核病灶可能会复发,后果没有人可以预料。至于你,坦普尔顿,我可以说得更简短。你自己也看过X光片了。你的肺已经严重感染了结核。你如果结婚,活不过半年。”
“如果我不结婚能活多久呢?”
医生犹豫了片刻。
“别担心,告诉我实话。”
“两三年。”
“谢谢,我们只想要知道这些。”
他们离开了医生的房间,跟进来时一样,手牵着手。艾薇轻声啜泣着。没有人知道他们彼此说了什么,可是当他们走进餐厅来用午餐时,两人都显得兴致勃勃。他们告诉阿申顿和切斯特,一办好证他们就会结婚。艾薇转身对切斯特说话。
“我非常希望你太太能来参加我的婚礼。你说她会来吗?”
“你们不会在这里举行婚礼吧?”
“会在这里。我们双方的家人肯定都不会同意,所以我们准备办完婚礼后再告诉他们。我们会请兰诺克斯医生主婚。”
她殷切地看着切斯特,等待他的回答。另外两个男人也看着他。切斯特开口说话时,声音有些颤抖。
“多谢你邀请她参加。我会写信叫她来。”
消息在病人中间传开后,人人都祝贺他们,不过大多数人还是私下议论说他们这样做不够慎重。但是,正如疗养院里发生的事情迟早都会尽人皆知那样,他们很快知道兰诺克斯医生告诉了坦普尔顿,如果结婚他活不过半年,这时大家都充满敬畏,不再议论了。想到他们俩彼此这么相爱,竟不惜牺牲生命,连最愚钝的人都无不为之感动。疗养院里洋溢起了友善相待的气氛:原先互不搭理的人开始交谈了;其他人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忧愁。似乎所有的人都在分享这对恋人的幸福。不只是春天在这些病人的心中唤起了新的希望,这对男女之间的伟大爱情似乎也给他们身边的人带来了和煦的阳光。艾薇平静地享受着幸福,满心的喜悦使她显得更年轻漂亮了。坦普尔顿喜不自胜,整天谈笑风生,仿佛这世间再无烦恼。谁都会说,他满心憧憬着天长地久的无尽幸福。有一天,他却对阿申顿说了心里话。
“你知道吗,这个地方不错的。”他说,“艾薇答应过我,等我死后,她会回到这里来。这里有她熟悉的人,不会感到孤单。”
“医生也经常会弄错。”阿申顿说,“只要你合理安排生活,我想你还能活很长时间的。”
“我只求三个月。要能再活三个月,也就值了。”
婚礼前两天,切斯特太太来了。她已有几个月没见到丈夫,他们见面时彼此都有些害羞了。可以想象,他们俩单独在一起时会感到尴尬、拘束。不过切斯特还是竭力摆脱这几个月来惯有的低沉表现,无论如何在餐厅吃饭时总是嘻嘻哈哈地显出一副开心的模样,想必他在生病前就是这个样子的。在举行婚礼的前一天晚上,所有人聚餐。坦普尔顿和阿申顿跟大家一起喝香槟,互相逗乐,尽情欢笑,闹到十点钟才上床休息。婚礼第二天上午在教堂举行。阿申顿当男傧相。疗养院里凡是能下床走动的人都出席了。午饭后,新婚夫妇立刻坐上汽车上路了。病人、医生和护士都来给他们送行。有人在车尾拴了一只旧鞋,坦普尔顿和妻子走出疗养院大门时,大家向他们抛撒米粒表示祝福。他们乘车离开时,人群一阵欢呼,目送着他们驶向爱情和死亡。
人群渐渐散去。切斯特和妻子并肩走着,谁也没说话。走了一小段路后,切斯特羞怯地牵起妻子的手。她感到自己心跳加快。她悄悄瞟了丈夫一眼,发现他眼中噙满泪水。
“原谅我,亲爱的。”切斯特说,“我一直对你太狠心。”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她声音颤抖。
“不,我是故意的。因为我自己在受煎熬,我就想让你也不好受。但是以后我再也不会这样了。是坦普尔顿和艾薇·毕肖普身上发生的事情——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让我改变了对一切事物的看法。我再也不会惧怕死亡。我想生死并不那么重要,没有爱情重要。我想要你幸福地活下去。我再也不会埋怨你,再也不会整天生气。现在我很高兴快要死的人是我,而不是你。我希望你一切美满。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