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意面吗?”R问。
“你指的是哪一种意面?”阿申顿反问道,“你这就好像是在问我喜不喜欢诗歌。我喜欢济慈、华兹华斯、魏尔伦和歌德。你说的是空心的、实心的、宽的、窄的还是随便什么意面?”
“意面。”R答道,他一贯少言寡语。
“我喜欢一切简单的食物,煮鸡蛋、牡蛎和鱼子酱、蓝鳟鱼、烤三文鱼、烤羊肉(里脊肉最好)、松鸡冷盘、糖浆馅儿饼、香米布丁。不过在所有这些简单的食物当中,有一种是我天天吃都不会腻的,不但不会吃腻,而且吃得再多也还会胃口大开,那就是意面。”
“太好了,我正要派你去意大利。”
阿申顿是从日内瓦专程到里昂来跟R见面的,他早到了一步,有一个下午要打发,他就跑到街上逛了逛。这个兴旺大城市的街上虽然看上去一片忙碌,却不免枯燥乏味。此刻他们两人坐在一家餐馆里,阿申顿在接头地点一见到R就把他带到这里来了,因为据说在这家餐馆可以吃到这一带最好的法国菜。不过,这家餐馆声名远扬,在这里吃饭的人实在太多了(里昂人向来讲究晚餐要大吃一顿的),难保不会有人竖着耳朵在听你们讲话,从你们随意说出的话中捕捉到有用的信息,所以他们只是随便聊了些无关紧要的事。一顿美餐很快进入尾声。
“再来一杯白兰地?”R问。
“我不喝了,谢谢。”阿申顿答道,他喝酒很节制。
“战争年代大家日子都过得艰辛,能放松就放松一下吧。”R郑重地说,随手拿起酒瓶给自己斟了一杯,又给阿申顿的酒杯斟满。
阿申顿觉得再推辞未免有些做作了,便不再坚持,但是看到他的上司拿酒瓶时的不雅姿态,他忍不住提出异议。
“我年轻时就常听人家说,搂女人要搂腰,握酒瓶要握颈。”阿申顿喃喃道。
“感谢指教,但我以后还会继续握酒瓶的腰,女人嘛,还是离远点儿好。”
阿申顿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就没再多说。他啜饮着白兰地,R叫服务生过来结账。说真的,R是个有权势的人,他有权决定他手下很多人的前程,连那些掌握着帝国命运的政要们都会认真听取他的意见。可是他不会处理给服务生付小费这样的事,每次遇到这种时候总会窘态毕露,苦恼不堪,既怕小费给多了被人当成傻瓜,又怕给少了遭来服务生的白眼。账单送来时,他干脆把几张百元法郎的钞票递到阿申顿手里,对他说:
“你替我付账好不好?法国的币值我总搞不清。”
服务生给他们取来了大衣和帽子。
“你想现在就去旅馆吗?”阿申顿问。
“可以啊。”
虽然刚开春,但天气骤然变暖了,所以他们把大衣搭在手臂上一路走去。阿申顿知道R喜欢住有客厅的套间,所以提前给他预订好了,他们一到旅馆就先进了客厅。这是一家老式旅馆,客厅很宽敞,全套红木家具,衬着绿色天鹅绒,一张大桌子周围整齐地摆着一圈座椅。墙纸陈旧,墙上挂着表现拿破仑有名战役的大幅铜版画;天花板上悬挂着一盏大吊灯,以前是用煤气的,现在换成了电灯泡。阴冷的灯光使这间客厅显得没有生气。
“这房间不错。”R一进屋就说。
“不算很舒适吧?”阿申顿试探地问。
“是的,不过看来在这个地方也找不到更好的了,我很满意。”
他从桌边拉过一把绿色天鹅绒座椅坐下,点了一支雪茄。他随后松开腰带,解开军服上衣的纽扣。
“我一直以为我最喜欢抽方头雪茄。”他接着说,“可是开战以来,我就喜欢上哈瓦那雪茄了。是啊,凡事都会变的。”他的嘴角掠过一丝稍纵即逝的微笑,“老话说得好,恶风也可能刮来好运,没有绝对的坏事。”
阿申顿拉过来两把椅子,坐到一把椅子上,另一把用来搁腿。R看见了说:“好主意。”他也拉过来一把椅子,舒了口气,便将穿着皮靴的脚搁到了椅子上。
“隔壁是什么房间?”他问。
“你的卧室。”
“另一边那间呢?”
“那是宴会厅。”
R站起身,缓缓地在屋里转了一圈,经过窗户时,仿佛只是一时好奇地拉开厚厚的斜纹布窗帘朝外面望了望,又合上窗帘,回到座椅边,再一次舒坦地把双脚搁到椅子上。
“尽量不要冒险。”他说。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阿申顿。薄薄的嘴唇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但他那双挨得太近的浅色眼珠里射出来的目光显得冷峻而刚毅。要不是阿申顿已经习惯了R这样的凝视,一定会被他盯得局促不安。他知道R是在斟酌如何说出他心里的筹划。他们至少沉默了两三分钟。
“我在等一个人今晚来见我。”他终于开口了,“他坐的火车十点左右到。”他看了下手表,“这人叫无毛墨西哥人。”
“为什么?”
“因为他没有毛发,又是墨西哥人。”
“这个解释倒是无懈可击。”阿申顿说。
“关于他的情况他自己会告诉你。他是个话痨。我是在他最落魄的时候遇见他的。他好像是在墨西哥参与了什么革命活动,最后只身逃了出来,除了身上穿的那身衣服之外什么都没带,而我见到他时,那身衣服也已经破得没法穿了。如果你愿意讨他高兴,你可以叫他将军。他自己说他曾经是胡尔塔部队的将军,我记得好像是胡尔塔,反正他还说过,要不是行动失败,他现在就该当上国防部长了,日后必能官运亨通。我发现他是个可用之才。他人不坏。唯一让我反感的是他总爱用香水。”
“那我的任务是什么?”阿申顿问。
“我要派他去意大利办一件棘手的事,需要你从旁协助。我对他还不太放心,不能把大笔的钱交到他手里。他好赌,而且太喜欢勾搭姑娘。你这次从日内瓦来还是用的那本阿申顿名字的护照吗?”
“是的。”
“我给你另外备了一本,是外交护照,用的名字是索莫维尔,已办好法兰西和意大利的签证。我看你们还是搭伴同行为好。他这个人混熟后还是挺有趣的。另外我也认为你们两人应该彼此多了解。”
“他要去办的是什么事?”
“我还没想好这件事可以让你知道多少。”
阿申顿不说话了。两人漠然对视,就像两个陌生乘客坐在同一节火车车厢里,谁都在纳闷对方是谁,是干什么的。
“从你的角度来讲,我认为你还是少说话为好,尽量多让将军说。你的个人情况我也不会跟他多说,只会告诉必须让他知道的。他不会问你任何问题的,这点我可以保证。他有一套自己的绅士做法。”
“顺便问一下,他的真名叫什么?”
“我总是叫他曼努埃尔,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这样叫他,他的全名是曼努埃尔·卡蒙纳。”
“虽然你没说,但我好像听得出来,他是个十足的浑蛋。”
R的浅蓝色眼睛里露出笑意。
“或许还不至于说到这个分儿上。他没有念过中学。他的处事方式同你我不完全一样。如果他在旁边,我大概不会把金烟盒拿出来随便放,要是他正好打牌输给你钱了,他会顺手牵羊拿走你的金烟盒去当铺当掉,回来付给你赌债。但凡有半点儿机会,他还会勾引你的老婆,但要是你倒了霉,他又会跟你分享他的最后一块面包。他听留声机里放着古诺的《圣母颂》[法国浪漫时期著名音乐家夏尔-弗朗索瓦·古诺(1818-1893)脍炙人口的名作。]会泪流满面,但如果你伤了他的自尊,他会像打死一条狗一样一枪崩了你。听说在墨西哥有一种忌讳,不能从一个在喝酒的人和他的酒之间穿过,那是一种侮辱。他亲口对我讲过,有一回一个不知情的荷兰人从他和吧台之间穿了过去,他当即抽出手枪,一枪要了他命。”
“打死人也没事?”
“没事,据说他出身名门望族。事情被压下去了,报纸上说那个荷兰人是自杀的,实际上是他干的。依我看,这个无毛墨西哥人不那么把人命当回事儿。”
阿申顿一直聚精会神地看着R,听到这里他不由得吓了一跳,更仔细地打量了一番他这位上司显得疲惫的脸,脸上满是皱纹,面色发黄。他明白,R说这些话不是没有用意的。
“当然啦,关于人命的价值已经有人说过太多的废话了。我们不妨还可以说,在牌桌上用的那些筹码也是有内在价值的,不过这些筹码的价值取决于我们怎么看待。一个将军在战场上通常会把他手下的士兵看作手里的筹码,只有傻瓜才会感情用事,把他们看作活生生的人。
“但是你要知道,这样的筹码都是有感情、有思想的,他们一旦明白了自己是被人利用去当炮灰,他们完全有能力拒绝去白白送命的。
“这话有些扯远了。我们刚接到消息,有一个名叫康斯坦丁·安德里亚蒂的人已经从君士坦丁堡出发,他身上带着我们想要弄到手的文件。他是希腊人,是安弗帕夏手下的一名间谍,安弗很信任他,还给他传授了一些口信,因为事关重大机密,不能写成文字。他乘坐‘埃萨卡’号轮船从比雷埃夫斯出发,会在布林迪西上岸,再到罗马。他要将文件送到德国大使馆,并亲口向大使传达口信。”
“我明白了。”
那时意大利还保持中立,同盟国一心要让意大利继续保持中立,而协约国则想要力劝意大利加入它们的阵营,向对方宣战。
“我们不想与意大利当局发生冲突,那样后果将不堪设想,但是我们必须阻止安德里亚蒂抵达罗马。”
“不惜一切代价?”阿申顿问。
“钱不是问题。”R答道,他撇了下嘴角,露出一丝讥笑。
“你认为我该怎么做?”
“我想你不必为此费心。”
“可是我有丰富的想象力。”阿申顿说。
“我要你同无毛墨西哥人一起去那不勒斯。他现在一心想要去古巴。据我所知,他的一些朋友正在墨西哥策划一个行动,他要去尽量离他们近一些的地方,等待时机成熟,他好马上赶回墨西哥。他现在急需现金。我已经带来了,是美金,今晚我就交给你。你最好带在身上。”
“很多吗?”
“挺多的。我想你随身带一大包钱不方便,所以都换成了千元一张的钞票。你要把这些钞票交给无毛墨西哥人,从他手里交换安德里亚蒂带来的文件。”
阿申顿忽然想问一个问题,可话到了嘴边他又改变主意,问了另一个问题。
“这人清楚他要做什么吗?”
“一清二楚。”
就在这时,有人敲了一下门,门开了,无毛墨西哥人站在他们面前。
“我到了。晚上好,上校。见到你万分高兴。”
R站起身。
“一路顺利吧,曼努埃尔?这位是索莫维尔先生,他会同你一起去那不勒斯,卡蒙纳将军。”
“很高兴认识你,先生。”
他同阿申顿握了握手,他的手劲儿太大了,痛得阿申顿连连往回缩手。
“你的手简直像铁钳,将军。”他嘟囔道。
墨西哥人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我今天早上去修过指甲。我感觉修得不太好。我喜欢指甲涂得特别光亮才好。”
他的指甲修剪得很尖,涂成了鲜红色,阿申顿感觉这些指甲简直亮得像镜子。虽然天气并不冷,但将军却穿着一件毛皮翻领的大衣,只要他的身子动一下,就会有一阵香水味扑鼻而来。
“脱下大衣吧,将军,抽支雪茄。”R说。
无毛墨西哥人个儿很高,虽然有些瘦,但给人的印象强壮有力。他穿一身挺时髦的蓝色哔叽西装,上衣口袋里塞着一块漂亮的丝绸手帕,腕上戴着一只金手镯。他的五官端正,只是比常人大一号,一双棕色眼睛亮闪闪的。他果真没有毛发,连眉毛和眼睫毛都没有,发黄的皮肤像女人那样细腻光滑。他的头上戴着长长的淡棕色假发,故意弄得有些蓬乱,像艺术家似的。这样的一头假发,配上那张没有皱纹的暗黄色的脸,还有那身花里胡哨的穿着,使他的模样乍见之下有些吓人。尽管这个人怎么看都不顺眼,很可笑,但你还是会把目光投向他。他的怪模怪样中散发着一股充满邪气的魅力。
他坐下,把裤腿往上拉了一下,以免在膝盖处鼓出来。
“我说,曼努埃尔,你今天是不是又伤了谁的芳心了?”R用讥嘲的口气跟他逗乐。
将军扭头对阿申顿说:
“我们的这位好朋友,上校先生,是在嫉妒我总能交桃花运。我一再告诉他,只要听我一句,他也会有一样的桃花运。自信,只需要自信。不怕碰钉子就永远不会碰钉子。”
“胡说八道,曼努埃尔,得有你对付女人的本事。你的魅力人家抵挡不住。”
无毛墨西哥人哈哈大笑,毫不掩饰得意之情。他英语说得不错,听得出西班牙语的口音,同时带有美国人说话的腔调。
“既然你问我了,上校,我不妨告诉你,我还真的在火车上结识了一个来里昂看她婆婆的女人。她不算年轻了,身材比我喜欢的类型瘦了点儿,但还算过得去,她帮我消磨了旅途中乏味的时光。”
“行了,我们该说正事儿了。”R说。
“我悉听吩咐,上校。”他瞥了阿申顿一眼,“索莫维尔先生是军人吗?”
“不是。”R说,“他是个作家。”
“正如你说的,哪个圈子里都有各色各样的人。很高兴认识你,索莫维尔先生。我能给你讲很多你会感兴趣的故事,我相信我们能相处得很好。我看得出你是善解人意的。我对这一点特别敏感。跟你说句实话,我这个人很容易神经过敏,要是跟我交往的人跟我合不来,我会崩溃的。”
“希望我们一路顺利。”阿申顿说。
“我们的那位朋友什么时候到达布林迪西?”墨西哥人扭头问R。
“他十四号从比雷埃夫斯搭乘‘埃萨卡’号启航,那很可能是一艘破旧的轮船,不过你们还是尽量早些到布林迪西为好。”
“我赞成。”
R站起身,双手插兜坐到桌子边沿。他穿着一身很旧的军服,上衣的扣子没扣上,在这位衣冠楚楚的墨西哥人身旁实在显得太邋遢了。
“索莫维尔先生对你此行的任务几乎一无所知,我也不希望你告诉他什么。一切都由你自己拿主意吧。我给他的指示是提供你工作所需的经费,怎么行动是你自己的事。当然,如果你需要听听他的意见,也可以跟他商量。”
“我很少跟别人商量,也从不采纳别人的意见。”
“万一你把事情搞砸了,我相信你不会把索莫维尔先生牵连进去。无论如何不能连累他。”
“我是个讲信义的人,上校。”无毛墨西哥人义正词严地答道,“我宁可自己被千刀万剐也绝不会出卖朋友的。”
“我也是这样告诉索莫维尔先生的。反过来说,要是一切顺利,我已吩咐索莫维尔先生按我们商定的数额付给你那笔钱,交换我跟你说过的那些文件,至于你用什么方式弄到这些文件,不是他的事。”
“这不用说。只有一件事我要说得非常明白:索莫维尔先生必须理解,我接受你委托的这项任务并不是为了钱。”
“他完全理解。”R满脸严肃地答道,直勾勾地看着对方的眼睛。
“我全心全意站在协约国一边。我不能原谅德国人残暴践踏中立的比利时。如果我接受了你们提供给我的金钱,那也是因为我本质上是一个爱国者。我想,可以完全信任索莫维尔先生吧?”
R点了点头。墨西哥人又转向阿申顿。
“我不幸的祖国正在遭受暴政的蹂躏,为了祖国的解放事业我们正在组织艰苦的斗争,我收到的每一分钱都会用于购买枪炮弹药。对我自己来说,我根本不需要钱,我是一名战士,我只需要一片面包和几粒橄榄就能活下去。一个堂堂男子汉只有三件事值得去做:上战场、打牌、找女人。扛上一杆枪到山里去战斗,用不着花钱——可这才是真正的战斗,大部队调兵遣将,发射大炮,这些都算不上战斗——女人嘛,她们是真心爱我;打牌我通常会赢。”
阿申顿发现眼前这个怪人的张扬浮夸,还有他那散发着香水味的手帕和手腕上的金镯子,居然很对他的胃口。他绝不是那种混迹于街头的人(我们总是厌恶那种人蛮横霸道,但到头来还是不得不屈服),而有些人不懂得浮夸也是人性中的一大特征,他们会觉得他就是个难得一见的奇人。他就像一篇行走的夸张散文。虽然他头戴假发,虽然他那张没有毛发的大脸显得怪异,但他无疑还是别有气度的;他看着很滑稽可笑,可他不是那种让你感觉可以小看的人。他的自鸣得意令人叫绝。
“你的行李呢,曼努埃尔?”R问他。
墨西哥人顿时阴沉地皱了一下眉头,可能是因为他不满意这个冷不防的问题多少有些轻蔑地打断了他的高谈阔论,不过他并没有流露出其他不快的神情。阿申顿猜想他心里一定认为上校是个根本不懂高雅情感的野蛮人。
“我寄存在车站了。”
“索莫维尔先生携带的是外交护照,所以他的行李是免检的,如果你愿意的话,过境时他可以把你的行李一起带出去。”
“我的行李不多,就几套外衣和几件衬衫,那就还是请索莫维尔先生帮忙吧。我离开巴黎前还买了五六套丝绸睡衣。”
“你的呢?”R又问阿申顿。
“我就一个包。在我房间里。”
“最好趁现在旅馆还有人,马上叫人送到车站去。你们的火车今晚一点十分开。”
“噢?”
阿申顿还是第一次听说他们今夜就要出发。
“我认为你们最好尽早赶到那不勒斯。”
“好的。”
R站起身来。
“我要去睡了。不知道你们还想做什么?”
“我想去里昂城里转转。”无毛墨西哥人说,“我对生活充满兴趣。可以借我一百法郎吗,上校?我身上没带零钱。”
R掏出皮夹,递给了将军一百法郎的钞票,接着转身问阿申顿:
“你要做什么呢?在这儿等着?”
“不。”阿申顿说,“我这就去车站,看会儿书。”
“你们两位出发前最好喝点儿威士忌吧。你觉得怎么样,曼努埃尔?”
“谢谢你的好意,可我除了香槟和白兰地不喝别的。”
“兑在一起喝?”R不无挖苦地问。
“也不一定。”墨西哥人一本正经地回答。
R叫旅馆的服务生送来了白兰地和苏打水,他和阿申顿各自倒了白兰地,兑上苏打水喝了起来,而无毛墨西哥人则给自己倒了大半杯纯白兰地,咕嘟咕嘟两口就喝完了。他站起身,穿上毛领大衣,一只手抓起那顶大黑礼帽,另一只手伸给了R,他的姿势就像一个风流的演员把自己心爱的人潇洒地转交给一个更配得上她的男人手里。
“好了,上校,我要跟你道晚安了,做个好梦。我们恐怕不会很快再见面了。”
“别把事情办砸了,曼努埃尔,万一真的办砸了,就闭紧你的嘴。”
“我听说在贵国一所培养贵族子弟的海军学校里用烫金字写着这样一句话:英国海军的字典里没有‘不可能’一词。而我,不明白‘失败’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它还有很多同义词。”R反驳道。
“一会儿车站见吧,索莫维尔先生。”无毛墨西哥人说着,挥了挥手便扬长而去。
R看了阿申顿一眼,脸上露着他那总是让人感觉精明得有些危险的笑容。
“你对这个人有什么看法?”
“我可服了你了。”阿申顿说,“他是个江湖骗子吧?他简直像只孔雀一样自命不凡。看他这么一副吓人的模样,真的能像他吹嘘的那样讨女人的欢心吗?你为什么会觉得可以信任他?”
R轻笑了一声,搓着他那双又老又瘦的手,仿佛在用肥皂洗手似的。
“我觉得你会喜欢他的。他挺有个性的吧?我认为我们可以信任他。”他的眼神突然显得凝重,“我相信他要是跟我们玩猫腻就会吃不了兜着走。”他停顿了片刻,“不管怎么说,我们也只能冒这个险了。我现在把车票和钱交给你,你可以上路了。我太累了,要睡啦。”
十分钟后阿申顿动身去车站了,叫一个搬运工扛着他的旅行包。
到了车站后还要等将近两小时,所以他在候车室里舒坦地坐了下来。这里光线不错,他拿出一本小说读了起来。他们要坐从巴黎开来的那趟火车直达罗马,可是等到火车快要进站了,无毛墨西哥人还没有露面,阿申顿有些焦急了,便走出候车室到站台上去找他。阿申顿有那种所谓的火车恐惧症,就是每次离开车还有一个小时他就开始担心起来,生怕自己会误车,又担心旅馆的行李员总是不能把他房间里的行李及时送到车站,他也想不通为什么旅馆大巴总把时间卡得这么紧,每次街上一堵他都会急得抓狂,而车站的行李员总是慢腾腾的,也让他忍不住要发火。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阴险地密谋要拖住他;通过进站口时总有人挡住他的路;售票处总有很多人排在他的前面买其他车次的票,总有人数零钱慢得让人焦急;他的行李总是老半天都登记不完;如果有朋友跟他一起出行,他们总会要去买报纸啦,到站台上走一走啦,而他又断定他们是赶不回来的;他们还会不经意地同哪个陌生人聊起天来,或者突然心血来潮要去打个电话,随即一路小跑就不见踪影了。总之,他每次坐火车总会觉得全天下的人都串通一气要害他误车。只有足足提前半个钟头就安稳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随身带的东西都在头顶的行李架上放好,他才可以放下心来。有时,他即使到车站时间早了,完全来得及坐上更早的一趟车,但反而会更紧张,照样提心吊胆怕赶不上车。
车站的信号显示罗马直达快车即将到站,可还是不见无毛墨西哥人的踪影;火车进站了,还是不见他的人影。阿申顿越来越焦躁不安。他到站台上跑来跑去找他,在每一个候车室里张望了一圈,还到行李寄存处去找了,就是找不到他。这趟车没有卧铺车厢。有些乘客下车了,他赶紧在一个头等车厢里占了两个座位。他站在车厢门口,朝站台上四处张望,又抬头看了看时钟;要是他的旅伴不出现,他也就不用去了。就在阿申顿决定把他的行李拿出车厢时,列车员喊了一声“请旅客快上车![原文为法语]”。老天爷!他发誓见到那畜生一定要骂他个狗血喷头。离开车只剩三分钟了,两分钟,一分钟。时间这么晚了,站台上已经没有什么人,所有乘客都已上车坐好。就在这时他看见了无毛墨西哥人,他的身后跟着两个搬运工提着他的行李,身旁伴着一位戴圆顶硬礼帽的人,正不慌不忙地走上站台来。他一眼看见了阿申顿,向他挥了挥手。
“嘿,我的伙计,你已经到啦,我还在担心你出什么事了呢!”
“我的天啊,赶快上车,火车都要开啦。”
“我从来不会误车的。你找好座位了?站长下班了,这是副站长。”
阿申顿朝那位戴着礼帽的人点点头,那人摘下帽子回礼。
“可这是普通车厢。我恐怕没法乘坐这样的车厢。”他笑容可掬地扭头对副站长说,“你得帮我安排一下,站长先生[原文为法语]。”
“没问题,将军[原文为法语],我这就把你们安排到包厢里去。”
副站长领着他们走进了一间空的包厢,里面有两个床铺。墨西哥人满意地打量了一下,招呼行李员把行李放好。
“太好了。非常感谢。”他同副站长握了握手,“我不会忘记你的。下次我见到部长时会告诉他,你接待我非常周到。”
“您太客气了,将军。不胜感激。”
响了一声汽笛后,火车开了。
“我觉得这里比普通的头等车厢还要好,索莫维尔先生。”墨西哥人说道,“经常出门的人要学会给自己找方便。”
可阿申顿还是满腹不快。
“我实在不懂你为什么非要把时间掐得这么紧。要是真的误了车,我们可就傻眼了。”
“我的伙计,这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我上次到站时就找了站长,告诉他我是墨西哥军队的总司令卡蒙纳将军,我要在里昂停留几个小时,同英国陆军元帅商谈要事。万一我不能及时返回车站来坐这趟列车,请他扣住车等我。我还向他暗示,我国政府会考虑为此颁给他一枚勋章。我以前来过里昂,很喜欢这里的姑娘。她们不如巴黎的女人时尚,可是她们另有妙处。这是不可否认的,她们另有妙处。你睡觉前要喝点儿白兰地吗?”
“不喝了,谢谢。”阿申顿没好气地说。
“我睡前总要喝一杯的,可以睡得更踏实。”
他打开手提箱,毫不费力地拿出一瓶白兰地,拧开瓶盖咕咚咕咚喝了好大一口,用手背抹了抹嘴,点着了一支香烟,然后脱下皮靴,躺到床铺上。阿申顿把灯光调暗。
“我一直都没想出答案,”无毛墨西哥人若有所思地说道,“入睡前到底是有个美人儿吻着你的嘴来劲儿,还是嘴里叼着烟更舒服。你去过墨西哥吗?明天我给你讲讲墨西哥。晚安。”
转眼工夫,阿申顿就从他均匀的呼吸声中听出他已睡着了,不一会儿他自己也迷糊过去了。但是他很快就醒了。墨西哥人还在酣睡,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他脱下了毛领大衣,当成毯子盖在身上;他还戴着假发。突然间,列车狠狠颠了一下,随着尖厉的刹车声,停了下来;阿申顿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墨西哥人已经跳下了床铺站了起来,一只手放在屁股上。
“怎么回事?”他大喊道。
“没什么。大概只是临时停车。”
墨西哥人一屁股坐到床铺上。阿申顿打开了灯。
“你睡觉睡得这么沉,醒得倒真够快的。”他说。
“你干了我这行就知道了。”
阿申顿本想问问他,干他这行究竟指的是杀人、阴谋,还是指挥作战?但他拿不定这样问是否有些唐突。将军又打开手提箱拿出了酒瓶。
“你不喝一口?”他问,“夜里突然被惊醒,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阿申顿表示拒绝,他把酒瓶再次送到嘴边,又灌下了一大口。他叹了口气,又点着了一支香烟。阿申顿看到他差不多已经喝完了一瓶白兰地,而且上车前他一定已经在城里喝过不少了,可他还是显得很清醒,从他的言谈举止根本看不出他已喝了很多酒,好像一整天都只喝了柠檬水似的。
列车又开动了,阿申顿再次入睡。等他早上醒来,懒洋洋地转过身来时,他看到墨西哥人也醒了。他在抽烟。他床边的地板上丢满了烟蒂,空气中烟雾弥漫。睡觉前他关照过阿申顿不要开窗,他说吹夜风是很伤身体的。
“我没起来是因为怕惊醒你。你先去洗漱还是我先去?”
“我不急。”阿申顿答道。
“我是个老兵了,很快就好。你每天都刷牙吗?”
“是的。”阿申顿说。
“我也是。这是我在纽约学会的一个好习惯。我认为男人有一口漂亮的牙齿是挺添彩的。”
包厢里有个洗脸池,将军在那里刷了牙,使劲咕噜了一阵,然后从包里取出一瓶古龙水,往毛巾上洒了一些,抹了几把脸和手。他又取出一把梳子,细心地梳了梳假发,这头假发或许是他夜里睡觉就没动过,也或许是在阿申顿醒来之前他就戴好了。他又从包里拿出一个带喷嘴的瓶子,捏住喷嘴上的小球,往衬衫和外衣上喷了一层香雾,又往手帕上喷了几下。料理停当后,他就像完成了世界头等大事一般满面春风,喜滋滋地转过来对阿申顿说:
“我已经收拾好了。这些东西都留给你用。你不必怕用古龙水,那是在巴黎能买到的最好的香水。”
“多谢。”阿申顿答道,“我只需要肥皂和水。”
“水?我从不用水,除非是洗澡。水对皮肤太有害了。”
列车快到边境时,阿申顿想起了将军在夜里突然被惊醒时做的那个动作,便对他说:
“如果你身上有枪,最好先交给我。我带的是外交护照,他们应该不会搜我的身,可他们或许会想起来要搜你的身,我们不能惹麻烦。”
“这东西都算不上是武器,就是个玩具嘛。”墨西哥人一边说,一边从后面的裤兜里掏出一把上满了子弹的很大的左轮手枪,“我必须随时把它带在身上,哪怕只有一个钟头不带着,我都会感觉像是少穿了一件衣服似的。不过你说得很对,我们不能冒险。干脆把我的刀也交给你吧。我通常更喜欢用刀,不太喜欢用手枪,我觉得刀是更雅致的武器。”
“我想这可能只是习惯问题吧。”阿申顿说,“或许你更习惯用刀。”
“扣扳机谁都能做到,可是耍刀子是男子汉才能做的事。”
说话间他一把扯开了马甲,从腰带上解下一柄很长的可以置人死地的刀,这一连串动作在阿申顿看来是一气呵成的。他把刀递给阿申顿,那张丑陋光滑的大脸上露出扬扬得意的笑容。
“这可是一把好刀,索莫维尔先生。我一辈子都没见过比这更好的钢,刀刃锋利得跟刮胡须的刀一样,但是很有力量;可以用它切卷烟纸,也可以用它砍倒一棵橡树。从来不会失手。合上后就像是小学生在课桌上划道道的刀。”
他咔嗒一声合上了刀。阿申顿把刀和手枪一起放进了自己的衣服口袋里。
“还有别的吗?”
“还有我这双手。”墨西哥人满脸傲气地答道,“不过我相信海关官员不会拿我的手刁难我们吧。”
阿申顿想起了他们握手时他那铁钳似的手劲儿,不禁打了个寒战。那双手又大又长,还很光滑,连手腕上都没有一根汗毛,还有那修剪得尖尖的鲜红指甲,看上去的确有些骇人。
阿申顿和卡蒙纳将军分别通过了边境检查,他们回到车厢后,阿申顿把手枪和刀子还给他。他松了一口气。
“我现在感觉安心多了。玩会儿牌怎么样?”
“好吧。”阿申顿说。
无毛墨西哥人又打开他的包,从一个角落里找出一副油腻腻的法国纸牌。他问阿申顿会不会玩埃卡泰,阿申顿说他不会,他就建议玩皮奎特。这种玩法阿申顿还是比较熟悉的,他们说好了赌注大小就玩了起来。由于两人都喜欢速战速决,所以他们决定玩四副牌,第一副和最后一副赌注加倍。阿申顿抓到的牌够好的,但是将军的牌似乎总是比他的还要好。阿申顿睁大了眼睛留神他的对手是否有可能玩什么花招,可是他没有看出任何端倪。他连着输了一局又一局。他一败涂地,越输越多,最后输了差不多一千法郎,这在当时是笔不小的数目。将军没完没了地抽烟。纸烟是他自己卷的,手指一转,舌头一舔,就卷成了一支,快得令人难以置信。最后他猛地往椅子后背上一靠。
“顺便问一问,我的朋友,在你外出执行任务时,英国政府会给你付打牌输掉的钱吗?”
“当然不会。”
“这么说来,我想你已经输得够多了。要是你可以当旅途开支报销,我会提议咱们一直玩到罗马,不过我不想坑你,既然要花你自己的钱,我不想再赢了。”
他把牌收起来,放在一边。阿申顿有些怏怏不乐地抽出几张钞票递给了墨西哥人。他点了一下,还是那么动作麻利地把钞票叠得整整齐齐,放进他的钱包里。然后他向前凑过来,亲切地拍了拍阿申顿的膝盖。
“我挺喜欢你的,你谦和,没有架子,不像贵国同胞那样傲慢,我相信你会实事求是地接受我的忠告。不要同你不熟的人玩牌。”
阿申顿感到有些难堪,或许他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只见墨西哥人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我的好朋友,我没有让你不开心吧?我一丁点儿都没有小瞧你的意思。你的牌技并不比别人差。原因不是这个。要是我们在一起相处得久一些,我会教你怎样赢牌。玩牌就是为了赢,输钱没有意思。”
“我还以为只有在爱情和战争中一切才是公平的。”阿申顿扑哧笑了一声说。
“啊,我很高兴看到你笑了。输赢乃赌家常事。我看得出你脾气很好,通情达理,日后会一帆风顺的。等我回到墨西哥,收回我的庄园后,我要请你来做客。我会把你当国王一样招待,你可以骑我最好的马,我们可以一起去看斗牛,要是对哪个姑娘中意了,你只要说句话,那就是你的了。”
他开始给阿申顿大讲他在墨西哥被剥夺的大片土地、庄园和矿场,讲他曾经在封建领地的生活。他说的事情究竟是真是假,一点儿都不重要,就听听他那么慷慨激昂的言辞吧,充满了如此沁人心脾的浓烈浪漫情调。他描绘了一种无比宏大的生活场景,仿佛是属于另外一个时代的,而看着他绘声绘色地侃侃而谈,你的脑海中不由得展现出一片辽阔的黄褐色田野、绵延不绝的绿色种植园、成群的牛羊,还有月光下盲人歌手的悠扬歌声和扣动心弦的吉他声荡漾在空气中。
“什么都失去了,一无所有。到了巴黎后,我都快活不下去了,不得不靠教西班牙语,或者给美洲人——我是指北美人——当向导,带他们游览巴黎夜生活,勉强混口饭吃。我曾经是个一顿饭就挥霍千金的人,竟落得像一个印第安盲人一样讨饭。我曾经时时沉浸在给心爱的美人戴上钻石手镯的喜悦之中,竟落得要从一个老得可以做我母亲的老太婆手里接受一套衣服的地步。忍辱负重啊!男人生下来就是要经受磨难的,就像火花总要向上四溅一样,但是总有一天会否极泰来。只待时机成熟,我们就要发起反击。”
他拿起那副油腻腻的纸牌,把它们摆成几小堆。
“我们来看看牌怎么说。它们从不说假话。唉,要是当初我更相信它们,我就不会去做我这辈子唯一遗憾的那件事了。不过我问心无愧,在当时的情形下,任何人都会像我那样做。让我感到遗憾的是,要是我的境况不是那样窘迫,我是完全可以不那样做的。”
他把纸牌翻看了一遍,把其中几张牌用阿申顿看不懂的方式排在一边,然后他又把剩下来的牌重新洗了一遍,再把它们分成几小堆。
“我的纸牌警告过我,这是我不可否认的,那警告清清楚楚,确凿无疑。爱情和一个黑女人、危险、背叛、死亡。那就像自己脸上长着鼻子一样清楚。随便哪个傻瓜都该明白是什么意思,我一辈子都用纸牌占卜,每做一件事都要问问牌怎么说。我不必找什么借口。当时我就是中了邪。唉,你们北方人不懂什么叫爱情,不知道为什么爱情会使人夜不能寐、食不甘味,好像生了一场大病一样身体垮掉,你们也不懂为什么陷入爱情的人会如痴如狂,就像个疯子一样,不顾一切就想要满足欲望。像我这样的人要是深陷情网,那就什么傻事、什么坏事都能干得出来,是的,先生[原文为法语],也能干出英雄创举来,能登上比珠穆朗玛峰更高的山峰,游过比大西洋更宽的海洋。他可以成神,也可以成魔。女人是我的克星。”
无毛墨西哥人又看了一眼纸牌,从每一小堆牌里抽出几张,把剩下的牌又洗了一遍。
“不知有多少女人爱过我。我说这话不是显摆。我不想解释原委。事实就是这样。你到墨西哥城去问问他们知不知道曼努埃尔·卡蒙纳,知不知道他的辉煌经历。问他们有几个女人抵挡得住曼努埃尔·卡蒙纳。”
阿申顿微微皱起了眉头,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个墨西哥人,心里暗想,一向精明的R有着看人很准的敏锐本能,这次会不会是看走眼了呢?他为此感到不安。他眼前的这个无毛墨西哥人到底是真的相信自己在女人面前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呢,还是只是在厚颜无耻地吹牛罢了?他还在摆弄这些纸牌,现在他把所有的牌都拿走了,只留下四张,并排放在自己面前,正面朝下。他在每一张牌上碰了一下,但没有把牌翻过来。
“要决定命运了。”他说,“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改变。我犹豫不决。每到这个时刻,我总是忧心忡忡,我必须鼓足勇气才敢把这些牌翻过来,生怕它们会告诉我灾祸即将临头。我是个勇敢的人,但是有时候我到了这个紧要关头也会没有勇气翻看这四张决定命运的牌。”
他的确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这四张牌的背面,毫不掩饰满脸的忧虑。
“我刚才跟你说了什么?”
“你告诉我女人都抵挡不住你的吸引力。”阿申顿不无挖苦地说。
“可还是有一次我遇到了一个拒绝我的女人。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墨西哥城的一家妓院里,我上楼的时候她正好下楼来。她不是很漂亮,我有过上百个比她更漂亮的女人,但是她身上有什么东西让我一见倾心,我便叫老鸨把她送到我这里来。如果你到墨西哥城去就会知道那个老鸨的,大家都叫她侯爵夫人。侯爵夫人说那姑娘不是她那里的人,只是偶尔过来‘客串’一下,现在已经走了。我叫侯爵夫人第二天晚上请她过来,我来之前别放她走。可是第二天晚上我有事给耽搁了,等我到那里时,侯爵夫人告诉我说,那姑娘说从来没有人会让她这样等的,所以她走了。我脾气很好的,有的女人特别矫情,甚至故意吊你胃口,我并不在乎,这也是她们迷人的地方,所以我一笑置之,留下了一张百元钞票,并且答应第三天我一定准时到。那天晚上我分秒不差准时到了,可是侯爵夫人把我的百元钞票还给了我,说那个姑娘没有看中我。我对她的无礼还是付诸一笑。我摘下了戴在手上的钻石戒指,叫老鸨把这枚戒指交给那个姑娘,看看她会不会动心。第二天早上,侯爵夫人给我送来了一枝红色康乃馨,说那姑娘收下了我的戒指,这是回送我的礼物。我真不知道该觉得好笑还是该生气。我追女人从来没有受过挫折,我花钱也从不吝啬。(钱不花在漂亮女人身上还有什么用处?)我叫侯爵夫人马上去找那个姑娘,说我愿意给她一千银圆,要她那天晚上陪我吃饭。她马上送来回音说,那姑娘愿意赴约,但是有一个条件:吃完饭马上让她回家。我耸了耸肩就同意了。我以为她说这话并不是认真的。我以为她那么说只是为了吊我的胃口。她到我家来吃饭了。我是不是说过她并不很漂亮?其实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最有魅力的姑娘。我为她神魂颠倒。她又迷人又聪明。安达卢西亚女人所有的一切风采她都有。总而言之,她可爱至极。我问她为什么对我这样敷衍,她笑而不答。我尽力讨好她,使出了各种技巧。我差不多做到了百般殷勤。但是吃完晚饭,她立刻起身离席,向我道别。我问她去哪里,她只说我答应过让她走的,她相信我是正人君子,会说到做到。我央求她,跟她讲道理,我生气,急得跳脚。可她就是抓住我的话不放。我好说歹说,她也只是答应第二天晚上再跟我一起吃饭,条件相同。
“你会觉得我是个傻瓜,可我自己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一连七天都跟她一起吃晚饭,每次付她一千银圆。每天晚上我急盼着见到她,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就像一个第一次上斗牛场的新手一样紧张得不行,每天晚上她都跟我嬉闹,笑话我,挑逗我,把我弄得心醉神迷。我疯狂地爱上了她。我从来没有像爱她那样深爱过一个人,以后也不会了。我满脑子除了她什么也没有了。我整天心神恍惚,什么事情都抛到脑后了。但我是个爱国者,我爱我的祖国。我们为数不多的一些志同道合的人聚在一起,认为我们再也不能忍受正在给我们带来苦难的暴政。每一个有利可图的政府职位都被别人占了,我们被迫纳税,就好像我们是商人似的。即便这样,我们还要遭受侮辱。我们筹到了钱,召集了人,制订了行动计划,准备要动手了。我有做不完的事,要开会,要购买军火,要下达命令,可是这个女人把我迷得昏了头,我什么事情也顾不上了。
“她弄得我这么狼狈,你一定会以为我会生她的气,我毕竟是个平时无论有什么心血来潮的念头都能随时得到满足的人,我也不相信她拒绝我是为了点燃我的欲火,我反倒认为她说的是大实话,只有等到她爱上我的时候才会委身于我。她还说,她会不会爱上我就要看我的本事了。她在我心里就是天使。我愿意等待。我感觉我的激情就像草原上熊熊燃烧的烈火,能把四周的一切烧尽,早晚会烧着她的。最后终于——她终于说她爱我了。我激动得差点儿立刻倒地昏死过去。哦,真是喜从天降啊!哦,我简直要疯了!我愿意给她一切,我愿意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装点她的秀发。我要做一些事情来证明我对她的爱,我要做常人做不到的事,难以置信的事,我要把我自己奉献给她——我的灵魂,我的名誉,我拥有的一切,我的全部。那天夜里她躺在我怀抱里的时候,我把我们的密谋计划,参与活动的都有哪些人,统统告诉了她。我感觉到她的身体绷紧了,她在注意听,我察觉到她的眼皮眨了一下,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头,但是不知道究竟哪里有问题,只觉得她抚摸着我的脸的那只手是冰凉的、干干的。我顿时起了疑心,立刻想起了纸牌给我的警告:爱情和一个黑女人,危险、背叛、死亡。纸牌给了我三次警告,我都置之不理。当时我不动声色,没有让她看出我察觉到了什么。她依偎在我的胸口,悄悄对我说,她听了我说的事特别害怕,问我某某人是不是也参与了我们的密谋。我回答了她。我要弄个水落石出。她一次又一次地亲吻我,每吻我一次都狡猾地哄我说出我们的密谋细节。我终于确信无疑,就像我现在确信你就坐在我面前一样,她是个间谍。她是总统派来的奸细,利用她的美色来诱惑我,现在她已从我嘴里套出了我们的所有秘密。我们这些人的性命都握在她的手里了,我知道她一离开这间屋子,二十四小时内我们全都要丧命。可是我爱她,我爱她!唉,我无法用语言来描述我内心忍受着怎样的欲火如焚的痛苦,这样的爱情没有带来快乐,只带来了痛苦,痛苦,然而这种痛苦别有意味,超越一切快乐。这就是圣徒感受到即将进入极乐世界的狂喜时所说的超脱凡尘的受难。我很清楚,不能让她活着走出这个门,我还担心稍一迟疑我就可能失去勇气。
“我想睡觉了。”她说。
“睡吧,小宝贝儿。”我说。
“她用西班牙语叫了我一声‘Alma de mi corazon’,意思是‘我心中的灵魂’,这是她最后说的话。她沉重的眼皮,下面是黑晶晶的眼睛,像两颗葡萄,还有一丝湿润,她合上了这沉重的眼皮,不大一会儿我感受到了她紧贴在我身上的胸脯在有节奏地起伏,就知道她睡着了。你瞧,我爱她,我不忍心让她受苦。她是个奸细,这没错,可是我发自内心不想让她知道接下去必然会发生的事,以免她受惊吓。说来也奇怪,我并没有因为她背叛了我而生气,我本该恨她这么阴险,可是我恨不起来,我只感到我的灵魂被沉沉夜色包裹起来了。可怜的人,可怜的人啊!我真的要为她流下伤心的泪。我很轻很轻地把我搂在她脖子上的手臂抽了出来,那是我的左臂,我的右臂是空着的,我撑住右臂坐了起来。可是她真的好美啊!所以我扭过身去,不忍心看她的脸,用全身力气在她漂亮的脖子上划了一刀。她没醒来,就在睡梦中断了气。”
他停了下来,皱起眉头盯着仍旧摆在他面前的那四张牌,背面朝上,等着他去翻过来。
“一切都早已在那些纸牌里注定了。我为什么置之不理呢?这几张牌我不看了。让它们见鬼去吧!”
他狠狠地使劲把桌上的整副纸牌都扫到地上。
“虽然我不信神灵,但我还是请人为她的亡灵做了弥撒。”他靠到椅子背上,卷了一支烟,长长地吸了一大口。他耸了耸肩,“上校说你是个作家。你写的是什么?”
“小说。”阿申顿答道。
“侦探小说?”
“不是。”
“为什么不写侦探小说?我只读侦探小说。我要是个作家,我就写侦探小说。”
“侦探小说很难写,需要有很强大的想象力。我曾经构思过一篇谋杀案的小说,但是谋杀的手段设计得太巧妙了,我怎么也无法顺理成章地追踪出凶手,毕竟写侦探小说有一条常规,最后案情必须真相大白,罪犯必须服法。”
“要是你构思的谋杀案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巧妙,可以证明凶手有罪的唯一办法是找到他的杀人动机。一旦找到了动机,很可能可以找到先前你忽略了的证据。如果找不到动机,证据再确凿也不能定罪。我们打个比方来说,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你在一条空无一人的街上拿刀捅死了一个人。谁会想得到是你干的呢?但是如果死者是你老婆的情人,或者是你的兄弟,或者这个人欺骗过你、侮辱过你,那么只要有一张纸头、一根绳子,或者随口说一句话,就足以把你送上绞刑架。这个人被杀的时候你在干什么?是不是在事发之前或之后有十多个人看见过你?但是如果他是一个完全的陌生人,谁也不会怀疑到你头上来。开膛手杰克一定能逃脱法网的,除非他在作案时被当场抓获。”
阿申顿有的是理由转换话题。他们就要在罗马分手了,他认为有必要和他的同伴就接下去的各自行动达成共识。无毛墨西哥人将去布林迪西,阿申顿去那不勒斯。他打算在贝尔法斯特旅馆下榻,那是一家二流的大旅馆,在港口附近,住这家旅馆的大都是些外出做买卖的人和想要省钱的人。他觉得还是让将军知道自己的房间号码为好,这样他在必要时可以直接到自己的房间来找他,不用向门房打听了,所以到了下一站,阿申顿就去车站小卖部买了一只信封,叫将军写上自己的名字和寄到布林迪西邮局的地址。这样,阿申顿只需要到时候在一张纸片上写上自己的房间号码寄出就行了。
无毛墨西哥人耸了耸肩。
“我觉得没必要这么小心翼翼的,这未免太幼稚了。绝对没有风险的。不过你可以放心,不论出了什么事,我都不会连累你。”
“我对这样的任务不太熟悉。”阿申顿说,“所以我只能按上校吩咐的做,我也不想知道任何可以不用知道的事。”
“你说得对。如果事态突变,我被迫采取紧急行动,可能会惹上麻烦,我当然会作为政治犯被关押。不过意大利迟早会加入协约国参战,那时我会获释的。我已经把什么都考虑到了。但我还是要很严肃地请求你不要疑神疑鬼,担心我们的任务会有什么恶果,你就当作到泰晤士河游玩了一圈吧。”
他们终于分了手,当阿申顿独自坐在去那不勒斯的车厢里时,他不由得大大松了口气。他庆幸自己终于摆脱了这个絮絮叨叨、让人讨厌的怪人。他去布林迪西找康斯坦丁·安德里亚蒂了,如果他对阿申顿说的话有一半是真的,那么阿申顿不由得庆幸自己没有遇到过那样的情况。他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想想他跨越爱奥尼亚海过来,带着那些机密文件和危险的秘密,一点儿都没有觉察到自己正在把脑袋伸进为他设好的绞索中,真叫人后脊梁发冷。没办法啊,这就是战争,只有傻瓜才会以为对手会手下留情。
阿申顿到了那不勒斯,在旅馆开好了房间,用工整的字体把房间号写在一张纸上,寄给了无毛墨西哥人,他去了英国领事馆,R事先安排好了,如果他有什么指示就会发到领事馆转达给他。他到了领事馆后发现那里的人已经知道他要来,一切井井有条。他便暂时不去想这些事了,决定先好好玩一玩。南方已是暮春,人流熙攘的街上艳阳高照。阿申顿对那不勒斯很熟悉。圣费迪南多广场上的喧闹景象、平民表决广场上的漂亮教堂,都在他心里勾起了美好的回忆。基亚拉大街热闹如昔。他站在街角,抬头望着那些攀升到陡峭山坡上的小巷子,巷子两边都是高高的房屋,隔街拉着绳子,上面晾满了衣服,仿佛节日里飘荡的彩旗。他漫步在海边,远远望着波光潋滟的海面,港湾处隐约可见卡普里岛的轮廓。他一直走到了波西利波住宅区,那里有一座破旧不堪的宫殿,他年轻时曾在那里度过不少浪漫的时光。他打量着这座宫殿,往事顿时涌上心头,他感到心里隐隐作痛。接着,他坐上了一匹枯瘦的小马拉的马车,嗒嗒地踏着鹅卵石路来到了拱廊街,找了个阴凉处坐下,喝了一杯美式咖啡,观望着在那里站着一边闲聊一边生动地比比画画的人群,运用他的想象力,从他们的外表推想他们在现实生活中的角色。
阿申顿过了三天这样的悠闲生活,这种生活情调与这个奇异、脏乱而又亲切的城市倒是十分相称。他从早到晚什么也不干,只是到处闲逛,东瞧瞧西看看,既不是以一个游客的眼光去寻找值得游览的名胜古迹,也不是以一个作家的眼光去寻觅自己的灵感来源(比如望着落日而想到一段动人的文字,或者从某个人的脸上看到自己心中一个人物的性格特征),而是用一个流浪汉的眼睛,无论看到什么都视作理所当然。他去博物馆看了古罗马皇后小阿格里皮娜的塑像,他有特殊的理由对这座塑像怀有念念不忘的深情。他还借这个机会又去画廊观赏了一次提香和勃鲁盖尔的画作。但是他最后总是折回到圣基亚拉教堂。这座教堂气势典雅而又欢快,既显出一种似乎对待宗教有所不敬的态度,背后又透露出世俗的情感。还有它奢华的外观、优美的线条,所有这一切在阿申顿看来都似乎在用一个荒诞夸张的隐喻,表现着这个阳光灿烂、尘土飞扬的可爱城市和城市里熙来攘往的居民。这一切都好像是在说,生活既迷人又悲哀。没有钱很遗憾,但钱并不代表一切,既然我们今天生活在这里而明天就不知去往何方,又何苦去为此操心呢?反正生活充满了刺激和趣味,我们还是尽情享受吧:facciamo una piccola combinazione[意大利语,意为让我们随遇而安吧]. 但是到了第四天早上,阿申顿刚洗完澡,正要用一条根本不吸水的毛巾擦干身子时,突然有个人推开了他的房门,一闪身就溜了进来。
“你要干什么?”阿申顿大喊。
“没事。你连我都不认识了?”
“我的天,你是那个墨西哥人。你怎么弄成这副模样了?”
原来他换了假发,现在戴的是很短的黑发,像是头皮上戴了一顶小便帽似的。这头假发完全改变了他的模样,虽然还是显得怪里怪气,但是跟他先前的模样已大不相同。他穿了一身破旧的灰色外套。
“我只能等一会儿再动手。他在理发店剃胡子。”
阿申顿突然感到满脸发烫。
“这么说你找到他了?”
“找到他没什么难的。他是船上唯一的希腊乘客。轮船一靠岸我就上去了,说要找一个从比雷埃夫斯来的朋友乔治·狄奥吉尼迪斯先生。我假装很惊讶他怎么会没来,顺便就同安德里亚蒂攀谈了起来。他用的是假名,叫隆巴多斯。他上岸后我就跟踪他,你知道他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他到理发店去剃胡子了。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没有看法。谁都可以剃掉胡子的。”
“我可不那么想。他是要改变外貌。哼,够狡猾的。我佩服德国人,他们做事讲究万无一失,他编的故事毫无破绽,不过我只能过会儿再讲给你听。”
“其实,你自己不也变了模样了!”
“啊,没错,我换了个假发。变样了吧,是不是?”
“我差点儿没认出你来。”
“必须小心谨慎。我和他已经成了好朋友。我们要在布林迪西待一天,可他不会意大利语,所以很乐意有我帮助他,就这样我们一路同行过来的。我把他带到这家旅馆来了。他说他明天去罗马,可我必须盯住他,我哪能让他溜掉呢?他说他要在那不勒斯观光,我提出可以带他到各处看看。”
“他为什么不想今天就去罗马?”
“这就有故事了。他假装自己是个希腊商人,战争爆发后发了一笔财。他说他拥有两艘轮船,刚脱手卖掉,现在想到巴黎去痛快玩一玩。他说他一辈子都想去巴黎玩玩,现在终于有机会了。他嘴挺紧的。我想方设法套他的话。我告诉他说,我是个西班牙人,去过布林迪西,同土耳其联系过战时物资的事。我看得出他听了我的话很有兴趣,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当然,我要是逼他说话也是不明智的。那些文件他带在身上了。”
“你怎么知道的?”
“他不怎么小心在意他的手提箱,不过时不时会去摸摸自己的腰部,所以文件不是藏在腰带里就是在背心里。”
“你怎么把他带到这家旅馆来了?”
“我觉得这样更方便啊。我们可能要搜他的行李。”
“你也住在这里吗?”
“不,我没这么蠢。我告诉他,我要坐夜班火车去罗马,所以不开房间了。不过我现在得走了,我答应他十五分钟后在理发店门口等他。”
“好吧。”
“今晚我要是有事到哪里去找你?”
阿申顿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皱了皱眉头转过头去。
“今晚我就在房间里不出去了。”
“很好。请你看一下过道上是不是没有人?”
阿申顿打开门,探头看了看,外面没有人。事实上,在这个季节,旅馆里几乎没有人住。那不勒斯没有几个外国人,生意很清淡。
“没有人。”阿申顿说。
无毛墨西哥人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阿申顿随手关上了门。他刮了脸,慢慢穿好衣服。广场上阳光依旧灿烂,路上的行人和破旧的马车还是往常的样子,只是这些都已提不起阿申顿的兴致了。他感到不安。他走出旅馆,照例去领事馆问了问有没有发给他的电报。没有。他又到库克旅行社去查了一下开往罗马的火车班次:午夜过后马上就有一趟,第二天早晨五点还有一趟。他一心想坐第一趟车走。他不知道无毛墨西哥人作何安排,如果他真的要去古巴,他应该会设法先到西班牙,阿申顿扫了一眼旅行社墙上的时刻表,看到第二天有一趟从那不勒斯驶往巴塞罗那的轮船。
阿申顿已经对那不勒斯感到腻味了。街上的阳光晃得他眼睛很累,尘土飞扬令人难以忍受,到处都是喧闹声,他的耳朵都要被震聋了。他到拱廊去喝了杯咖啡,下午去看了场电影。回到旅馆后他对前台说,他第二天一早就要走,所以不如先把账结了,接着他把行李送到车站,房间里只留了一只公文皮包,里面放着他的密码本和一两本书。他吃了晚饭后,回到旅馆坐等无毛墨西哥人。他无法掩饰自己紧张的心情。他拿起一本书看,可是这书太乏味,他又翻开另一本,但是他总是走神。他看了看手表,时间还早得很。他又拿起书来,打定主意不看完三十页决不看手表。他的眼睛虽然很认真地看了一页又一页,但其实模模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进去。他再看了一下时间。老天爷,才十点半。他心里嘀咕,也不知道无毛墨西哥人上哪儿去了,在干什么。他担心他把事情搞砸,要那样就不可收拾了。他忽然想到该把窗户关上,把窗帘拉起来。他抽了不少香烟,又看了一眼手表,才十一点一刻。他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心怦怦直跳。出于好奇,他数了数自己的脉搏,惊讶地发现脉搏其实很正常。天气挺暖和的,屋子里也很闷,可是他感到自己手脚冰凉。好烦人啊,他心里恼火地暗想,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胡思乱想起来,脑海中出现了一幕幕自己一点儿都不想看到的画面!他经常会从作家的视角思考谋杀案,他想起了《罪与罚》里描述的可怕场景。他不愿再去想这个事情,可是谋杀的场景不停地钻进他的脑海。他拿在手里看的那本书落到了他的膝盖上,他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墙壁(棕褐色的墙纸上印着色彩灰暗的玫瑰图案),他在心里问自己,如果有人不得不在那不勒斯暗杀一个人,应该在哪里下手好呢?当然可以选择那座“别墅”,也就是面对海湾的那个树叶茂密的大花园,水族馆就在那里面,到了夜里游人散尽后,那里一片漆黑,常常会发生一些见不得阳光的事情,行为谨慎的人天黑后总会绕道而行。波西利波区外的马路也很僻静,那里有好几条上山的小径,到了晚上一个人都见不到,但是你怎么诱骗一个人鼓起这么大的胆量去那种地方呢?你或许可以提议到海湾里去划划船,但是租船的船夫会看见你,而且船夫多半也不会同意你们单独划船到海湾里去。港口附近有一些名声不好的小旅馆,遇到深夜不带行李来投宿的人,他们是什么也不问的,但是带你去房间的服务生一样有机会看清你的长相,何况你开房间时也得填一张详细的表。
阿申顿又看了一下时间。他很累了。他现在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连书也不想看了,脑袋里一片空白。
这时门轻轻地开了,他惊跳了起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见无毛墨西哥人站在他面前。
“我吓着你了?”他笑嘻嘻地问,“我以为你宁愿我不敲门的。”
“有人瞧见你进来吗?”
“是值夜班的人放我进来的。我按铃时他已睡着了,连看也没看我一眼。很抱歉我这么晚才来,可我总得换一身打扮嘛。”
眼前的无毛墨西哥人现在穿的是他来时旅途中穿的那身衣服,戴上了浅色假发,完全变了个人。他看上去更高大了,也更显得花里胡哨,连容貌都完全不一样了。他两眼闪光,似乎兴致勃勃。他瞥了阿申顿一眼。
“你怎么脸都白了,我的朋友!你不会是真的吓坏了吧?”
“文件到手了吗?”
“没有,他没带在身上。他身上只有这些。”
他把一只鼓鼓的钱包和一本护照放到桌上。
“我不要这些。”阿申顿马上说,“拿走吧。”
无毛墨西哥人耸耸肩,把钱包和护照又放回到自己的口袋里。
“他的腰带里有什么?你不是说他总在摸自己的腰部吗?”
“只有钱。我翻了他的钱包,里面只有私人信件和女人的照片。他一定是今晚跟我出去之前把文件锁在手提箱里了。”
“见鬼!”阿申顿骂了一句。
“我有他房间的钥匙。我们最好去检查一下他的行李。”
阿申顿感到一阵作呕。他迟疑不定。无毛墨西哥人不失善意地微笑了一下。
“没有危险的,amigo。[西班牙语,意为朋友]”他说,那口吻好像是在哄一个小孩子,“可要是你不想去,我就自己一个人去吧。”
“不,我跟你一起去。”阿申顿说。
“旅馆里没有人醒着,安德里亚蒂先生也不会打扰我们了。你要不要把鞋子脱了?”
阿申顿没有作答。他皱了皱眉头,因为他留意到自己的手有些发抖。他解开鞋带,脱下了鞋。墨西哥人也脱了鞋。
“你打头,”他说,“往左拐,沿着过道一直向前走。三十八号房间。”
阿申顿打开房门走了出去。过道上灯光很暗。他能感觉到他的同伴从容不迫,而自己却紧张得七上八下,这使他很恼火。他们走到那个房门口,无毛墨西哥人把钥匙插进锁孔转了一下,开门进去。他开了灯,阿申顿跟在他身后进屋,随手关上门。他注意到百叶窗关着。
“现在没事了。我们可以慢慢来。”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试了一两把,就咔嗒打开了手提箱,里面都是衣服。
“不值钱的东西。”墨西哥人一边把衣服翻出来,一边轻蔑地说,“我自己的原则是,一分钱一分货,买最贵的到头来反而更便宜。从这里就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档次高不高。”
“你不说话不行吗?”阿申顿问。
“碰到一点点的危险,每个人反应不一样。我遇到危险只会感到兴奋,可是你却会发脾气,amigo。”
“你知道吗,我害怕了,可你却不怕。”阿申顿坦率地说。
“这只是胆量问题。”
他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一边快速却很仔细地摸几下。衣箱里没有任何文件。他取出折刀,割开了箱子的衬里。这箱子也是劣质品,衬里是粘在箱子里的,没有可以藏东西的夹层。
“文件不在这里。一定是藏在房间里什么地方了。”
“你确定他不会存放在哪个办公室里了吗?比如某个领事馆?”
“他除了剃胡子那会儿,根本没有一分钟离开过我的视线。”
无毛墨西哥人打开抽屉和衣柜看了看。地板上没有铺地毯。他又看了看床底下、床里面、床垫下面,他那双乌黑的眼睛在屋子里扫来扫去,寻找可以藏东西的地方,阿申顿感觉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会不会交给楼下前台保管了?”
“那我会知道的,而且他也不敢。不在这个屋里。我弄不懂了。”
他犹豫不定地在屋里四处张望,皱起眉头,竭力想要解开这个谜。
“我们出去吧。”阿申顿说。
“等一等。”
无毛墨西哥人跪到地上,把衣服很快叠得整整齐齐,重新放回到衣箱里。他锁上箱子,站起身来,关了灯,悄悄地打开门,探头向外面望了一下,然后向阿申顿招招手,一闪身溜出了门。等阿申顿跟着他出门后,他回过身来锁上门,把钥匙放进口袋里,同阿申顿一起回到了阿申顿的房间里。他们进屋插上门闩后,阿申顿擦了擦汗涔涔的双手和脑门儿。
“谢天谢地,总算安全离开了!”
“本来就没有丝毫危险的。只是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没有找到文件,上校会发火的。”
“我坐五点钟火车去罗马。到那里后我可以发电报请示。”
“也行,我同你一起走。”
“我觉得还是早些离开这个国家为好。明天有一趟去巴塞罗那的船。我觉得你不如坐那趟船走,如果有事,我可以到那里去找你。”
无毛墨西哥人微微一笑。
“原来你是要尽快把我甩掉。那也行,我不想碍你的事,可以原谅你在这种事情上缺乏经验。我就去巴塞罗那吧,我有西班牙的入境签证。”
阿申顿看了一看手表。刚过两点,他还有差不多三个小时要等。他的同伴从容自在地给自己卷了一支烟。
“去吃点儿消夜怎样?”他问道,“我饿死了。”
阿申顿一想到吃的不觉有些反胃,但他口渴得厉害。他不想同无毛墨西哥人一起出去,可他也不想独自待在旅馆房间里。
“这么晚了,能到哪里去吃?”
“跟我走吧。我会带你找到一个地方的。”
阿申顿戴上帽子,提上公文包,两人一起下了楼。他们看到旅馆的门房躺在大厅里的一个垫子上睡得很沉。他们轻轻地走过前台,免得惊醒他。阿申顿一眼看到了前台标着他的房间号的信格子里有一封信。他取了出来,看到这封信是写给他的。他们悄悄地走出了旅馆,随手拉上了门,然后快步走远。走了一百码开外有一盏路灯,阿申顿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来读了一遍。信是领事馆写来的,上面写着:“附上今晚收到的一封电报,恐有急事,特派人送到你的旅馆。”看来这封信早在午夜前阿申顿在房间里时就送到了。他撕开电报一看,是用密码发的。
“算了,只好等会儿再看啦。”他自言自语道,随手把电报放回到口袋里。
无毛墨西哥人熟门熟路地走在这些没有行人的街道上,阿申顿跟在他身旁。最后,他们走进了一条阴森森的死胡同里,那里有一家小饭馆,他们走了进去。
“这里可不是丽兹大饭店。”他说,“不过到了夜里这个钟点,也只有在这样的地方才有可能弄到一些吃的。”
阿申顿跟着墨西哥人走进了一间乌烟瘴气的狭长餐厅,餐厅里的一头坐着一个干瘦的年轻人在弹钢琴,两侧靠墙摆着一些桌椅,桌边坐着一些男男女女,有的在喝啤酒,有的在喝葡萄酒。那些女人都不算年轻,还涂脂抹粉,难看极了,她们都在寻欢作乐,吵吵闹闹,同时又无精打采。阿申顿和无毛墨西哥人进来时,她们的目光都向他们两人射来。他们找了一张桌子坐下,阿申顿故意转过脸去要躲开那些挑逗的眼神,她们只要有机会同他四目相遇就会两眼放电。那个干瘦年轻人弹起了一支快节奏的曲调,马上有几对男女起身跳起舞来。由于男舞伴不够,几个女人相伴而舞。将军点了两盘细条意面、一瓶卡普里酒。酒一送来,他便狂饮下满满一大杯,然后一边等着上面条,一边打量起坐在其他桌边的女人。
“你想跳舞吗?”他问阿申顿,“我要去请一个姑娘陪我跳一曲。”
他站了起来,阿申顿看着他走到一个至少还算是明眸皓齿的女人面前发出邀请,那女人站了起来,他便搂住她跳起了舞。他舞跳得很好。阿申顿看到他开始说话了,那女人咯咯笑了几声,刚才接受他邀请时还是无动于衷的神情,现在顿时变得兴趣盎然。很快,他们两人便嘻嘻哈哈地有说有笑了。跳完一曲,他把舞伴送回她的桌边,自己回到阿申顿身边坐下,又喝了一杯酒。
“你觉得我找的那姑娘怎么样?”他问,“挺不错的吧?跳舞挺好的啊!你为什么不去找个人跳?这个地方还不错吧?你可以相信我总能找到这样的地方。我有直觉。”
舞曲再次响起。那女人看看无毛墨西哥人,他用大拇指指了一下地板,她便一跃而起。他把上衣扣子扣好,弓起背,站在桌边等着那女人走过来。他一把挽住她,快步跳了起来,两人又说又笑,这时他已经同餐厅里的所有人都混熟了。他流利地说着带有西班牙口音的意大利语跟大家开玩笑。每个人都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这时,侍者端来了满满的两大盘面条,墨西哥人看到面条立刻停下不跳了,也没送他的舞伴回到她的桌边去,只顾自己急匆匆地过来吃面。
“我快饿扁了。”他说,“可我晚饭吃得挺多的啊!你晚饭是在哪里吃的?你不想吃点面条吗?”
“我没有胃口。”阿申顿说。
可他说完这话还是吃了起来,没想到自己竟然也已经饿了,无毛墨西哥人狼吞虎咽,吃得津津有味;他两眼发光,嘴里还叨叨个不停。就那么一会儿,他的舞伴已经把自己的底细全都告诉了他。此刻他在转述给阿申顿听。他往嘴里塞了一大块面包,又要了一瓶葡萄酒。
“喝点儿葡萄酒算什么?”他不屑地说,“葡萄酒根本不算酒,顶多也是香槟而已,甚至都不解渴。你现在是不是感觉好些了,amigo?”
“我只能说是的。”阿申顿微笑道。
“锻炼,你就是缺少锻炼。”
他伸出手拍了拍阿申顿的胳膊。
“那是什么?”阿申顿惊叫道,“你袖口上的污渍是什么?”
无毛墨西哥人瞥了一眼自己的衣袖。
“你说那个?没什么。就是血而已。我出了点小状况,割到自己了。”
阿申顿没再说话。他抬眼去看挂在门口的时钟。
“你急着要去赶火车?让我再跳一曲,然后就陪你去车站。”
无毛墨西哥人站起身,无比自信地把坐得最近的一个女人拉到怀里,翩翩起舞。阿申顿闷闷不乐地瞧着他。这个戴着金黄色假发、脸上没有一根汗毛的家伙,看上去活像个妖怪,可是他的舞姿却轻盈优美,简直无与伦比;他的双脚不大,在地上挪动起来非常平稳,很像猫爪或者虎爪。他的动作富有节奏,一眼就能看出他那穿戴俗气的舞伴已经为他灵动的舞姿陶醉了。他的脚趾、搂着舞伴的长长手臂,还有随着臀部神奇摆动的长腿,仿佛他浑身上下都涌动着音乐似的。尽管他的模样古里古怪、邪气十足,可现在看着他跳舞的样子却让人感到他身上有一种猫一般的优雅,甚至可以说是优美,使你不由得暗暗感到一种羞答答的着迷。他让阿申顿想到了古老的阿兹特克人雕刻的石像,充满粗犷的野性和活力,看上去有些残暴和恐怖,然而又隐隐透露着一种忧郁又深邃的美感。尽管如此,他还是巴不得离开这个人,让他独自在这个乌烟瘴气的餐厅里跳一夜的舞。但是他知道自己有正经事要跟他了结。想到这件事他不免有些苦恼。他有任务要完成,要交给曼努埃尔·卡蒙纳一笔钱,从他手里交换一些文件。糟糕的是,现在文件没有着落,至于别的事,阿申顿一无所知——他也不想知道。无毛墨西哥人跳着舞步从他身边经过,欢快地跟他挥挥手。
“音乐一停我就过来,你先付账,我跳完就走。”
阿申顿真恨不得能钻进他的脑袋里去看看他究竟是怎么想的。他甚至都无法猜测这是个怎样的脑袋。过了会儿,墨西哥人用他香喷喷的手帕擦着脑门儿上的汗回来了。
“你玩得尽兴吗,将军?”阿申顿问他。
“我总是玩得很痛快的。这些烂货,可我在乎什么呢?我就喜欢有个女人搂在怀里,感受她的身体,看着她的眼神渐渐慵懒、双唇轻启,感受到她对我的欲火融化了她的骨髓,就像黄油在阳光下融化一样。都是些烂货,可也是女人哪。”
他们走到街上。墨西哥人建议步行,因为这个时间在这一带是不可能叫到出租马车的。在这个满天繁星的夏夜,四周寂然无风。他们一路走着,四周的寂静就像一个死人的幽魂一样伴随着他们。他们快走到车站时,路边的房屋突然显得更灰暗了,线条更僵直,明显可以感觉到天快要亮了。黎明前的夜色令人不寒而栗。这个时刻总会让人心里产生恐惧,突然间感到焦虑,这好像是亿万年前流传下来的恐惧,让人莫名害怕再也等不来天明。但是他们一走进车站,又再次感受到被夜晚包围了。有一两个搬运工走来走去,好像谢幕以后在拆除布景的后台工作人员一样。两个身穿灰暗制服的士兵纹丝不动地站着。
候车室里空无一人,但是阿申顿和无毛墨西哥人还是走到最隐蔽的地方才坐下。
“离开车还有一个小时。我要看看这封电报说了些什么。”
他从口袋里掏出电报,又从公文包里取出密码本。那时他用的密码不是很复杂,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记在一个小本子上,另一部分是写在一张纸片上给他的,他在离开协约国国境之前把它背下来后就销毁掉了。阿申顿戴上眼镜开始翻译电报。无毛墨西哥人坐在长椅上的一个角落里,卷了一支烟抽了起来,他非常平静地坐在那里,丝毫不理会阿申顿在干什么,自顾自地享受着得来不易的片刻安宁。阿申顿对照密码把一组一组的数字译出来,逐字写在一张纸上。他译电报有自己的方法,那就是在译出全文之前不去思考电文的意思,因为他早就发现,如果每译出一个字就去琢磨意思,往往会过早下结论,有时会导致误解。所以他只是机械地译出一个个字,把它们逐一写在纸上,不去注意这些字的意思。最后译完全文后,他读出了如下电文:
“康斯坦丁·安德里亚蒂因病滞留比雷埃夫斯,未能启程。即回日内瓦待命。”
阿申顿起先没有看懂这是什么意思。他又读了一遍。随即,他从头到脚浑身发抖,终于失去了自制,他压低嗓门儿,用粗哑、惊恐、愤怒的声音低吼道:
“你这个该死的蠢货,你杀错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