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特先生怒不可遏。他在领事馆工作二十多年了,应付着各种各样无理取闹的人:官员们毫不讲理,商人把英国政府当成收债机构,传教士把任何公平竞争的行为都视为严重的不公,并因而愤愤不平。然而,他想不起还有哪件事能叫他如此不知所措。他性情温和,但他无缘无故地冲他的书记员大发脾气,差一点儿就解雇了这个欧亚混血办事员,因为他把一封拼错了两个单词的信拿来给他签名。他是个认真尽责的人,不到四点,他无法说服自己离开办公室,然而,只要一到时间,他就马上站起来要他的帽子和手杖。如果他的仆人没有立刻取来,他就把仆人臭骂一顿。人们都说领事们有点儿怪,那些在中国生活了三十五年却不会用汉语问路的商人说,这是因为领事们必须学习汉语。毫无疑问,皮特先生的确很怪。他是个单身汉,因此会被安排到一些偏僻的地方工作,毕竟这些地方都不适合已婚男性去。他一个人生活,变得极为古怪,他的许多习惯会让陌生人大吃一惊。他经常心不在焉。他对自己的房子毫不在意,家里总是乱七八糟的,他也不在乎饮食;仆人们喜欢吃什么,就给他吃什么,还总要敲他的竹杠。他坚持不懈地查禁鸦片,但城里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他的仆人把鸦片藏在领事馆,还公然在领事馆后门进行大宗的鸦片交易。他是一个痴迷的收藏家,在政府提供给他的这栋房子里,满是他一件件收藏起来的物品,比如锡镴制品、铜器、木雕,这些都是他的较为正式的藏品,他也收集邮票、鸟蛋、旅店标签、邮戳,他吹嘘他收藏的邮戳在大英帝国无人能敌。他在偏僻的地方长期居住期间,还阅读了大量的书籍。他对东方非常了解,对东方的历史、文学和人都知之甚详,在这一点上,他的大多数同事都不能望其项背;他虽然看了这么多书,却没有学到宽容,反而变得虚荣。他的外形十分独特:他身体瘦弱,走起路来让人感觉他就像一片枯叶在风中飘动。他那顶蒂罗尔式小帽也异常古怪,帽子上插着一根鸡毛,又旧又破,随意地歪戴在他那颗大脑袋上。他秃顶得厉害;有一双浅蓝色的眼睛,眼镜后面的眼神怯怯的;留着脏兮兮、乱糟糟的八字胡,就连他的胡子也掩盖不了那张怒气冲冲的嘴巴。这会儿,他离开领事馆所在的街道,向城墙走去,因为在这个人口众多的城市里,要想舒舒服服地散步,只能去那里。
他工作起来很努力,为了每一件小事都会忧虑过度,但一般说来,在城墙边散散步,他就会平静下来。这座城市位于一片巨大的平原之上,每逢日落时分,站在城墙上,往往能看到远处冰雪覆盖的高山,那是西藏的雪山;但现在他走得很快,并没有左顾右盼,他那只肥胖的西班牙猎犬在他周围蹦跳着,并没有觉察到主人有些不对劲。他小声而语速飞快地自言自语。他之所以生气,是因为白天有一位女士来见他,这位女士自称于太太,而他作为一位领事,则要坚持称她为兰伯特小姐,而这一点本身就破坏了他们之间的愉快交往。她是一个英国人,丈夫是东方人。她丈夫一直在伦敦大学读书,两年前,她随丈夫来到了这里。他让她相信他在自己的国家是个大人物,她就以为自己会住进华丽的宫殿,并且成为显贵。但结果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到了当地之后,她竟然被带到了一栋破烂的房子里,里面住满了人,甚至连一张西式床都没有,更没有刀叉,在她看来,一切都污秽不堪,臭气熏天。她震惊地发现,她必须和公婆住在一起,他还告诉她,婆婆让她做什么,她就得做什么。此外,由于她并不会讲汉语,所以她在那栋房子里住了两三天,才发现她并不是她丈夫唯一的妻子。在他离开家乡去外国学习知识之前,就已经娶了亲,而当时他还只是个少年。她责骂他欺骗自己,他却只是耸了耸肩。只要当地人乐意,就可以娶两个女人,没什么可以阻止。而且,他不顾事实,说什么当地的女人都不觉得这有问题。发现了这些事,她便去找了领事。领事已经听说她来了,毕竟在一个地方,大家对彼此的事都心知肚明。所以,他接待她的时候,并不觉得惊讶。领事对她也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同情,一个外国女人嫁给一个东方男人,这件事本身就让他十分愤怒。她应该没有详细打听一下就和他结婚了,所以领事更生气,就好像他个人遭到了冒犯。看她的外表,就知道她并没有为自己干了这样一件蠢事而内疚。她身材矮胖结实,非常年轻,样貌平平,还很务实。她身上的衣服是便宜货,戴着的是一顶苏格兰圆扁帽。她的牙齿参差不齐,皮肤灰黄。她的手又大又红,并没有精心保养。看得出来她是干惯了粗活的。她的英语带着伦敦腔。
“你是怎么认识你先生的?”领事冷冷地问。
“啊,事情是这样的。”她答道,“我父亲有一份非常好的工作,他去世之后,我母亲说:‘这些房间一直空着,实在是罪过,太浪费了,我在窗户上挂一块出租的牌子吧。’”
领事打断了她。
“他在你家里寄宿?”
“其实倒也算不上寄宿。”她说。
“那就算是公寓出租好了。”领事说,露出了他那淡的但又有些自负的笑容。
这种婚姻通常都是这样的。然后,由于他认为她是个愚蠢粗俗的女人,便不客气地说,根据英国的法律,她并没有与这个男人结婚,她现在能做的,就是马上返回英国。她哭了起来,领事心软了。他保证会把她托付给一些女传教士,让她们在漫长的归国途中照顾她,而且,如果她愿意的话,他会看看是否可以安排她住在某个布道所里。但在他说话的时候,兰伯特小姐擦干了眼泪。
“回英国有什么好处呢?”她终于说道,“我没有地方可去。”
“你可以去找你的母亲。”
“她一直反对我嫁给他。如果我现在回去,一定会被她数落得狗血淋头。”
领事开始和她争论起来,但他越是争论,她就变得越是坚决,最后,他生气了。
“如果你愿意和一个不是你丈夫的男人待在这里,那也是你自己的事,我没什么可以帮你的了。”
她的回答叫他怒不可遏。
“那你就不必担心了。”她说,每当他想起她,她当时脸上的神情都会浮现在他的面前。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从那之后,他又见过她一两次。看起来她和婆婆、她丈夫的另一个妻子相处得很不好,她还问领事根据当地的法律她都有哪些权利。他又提出让她回国,但她依然坚定地回绝了,每次他们见面,到最后总是领事勃然大怒。他几乎想要同情那个男人了,毕竟他不得不周旋于几个水火不容的女人之间维持和平。按照这个英国妻子所说,他对她还算不错。他努力对两个妻子一视同仁。兰伯特小姐一直没有让自己的处境变好。领事很清楚,她平时都穿当地的衣服,但在来见他的时候,她就会穿上欧式裙装。她变得非常邋遢。她吃当地的食物,身体变得一天比一天差,看上去病恹恹的。但他真正感到震惊的,还是那天她来他的办公室的时候:她没戴帽子,头发乱七八糟,处在一种极度的歇斯底里的状态中。
“她们给我下毒。”她尖叫道,并把一碗臭烘烘的食物摆在他面前。“这里面有毒。”她说,“我病了十天了,我能逃出来,就是个奇迹。”
她详细地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他相信了:当地的女人常用类似的手段除掉她们厌恶的入侵者。
“她们知道你到这里来了吗?”
“她们当然知道了,我告诉她们我要去告发她们。”
此刻,终于到了采取果断行动的时候了。领事拿出公事公办的态度瞧着她。
“你绝对不能再回去了。我再也不要听你说的那些废话了。我坚持要你离开这个根本都不是你丈夫的男人。”
但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应付这个疯狂又固执的女人。他把从前经常对她说的话又说了一遍,可她不肯听,然后,和往常一样,他生气了。就是在这个时候,面对他最后一个绝望的问题,她的答复让他彻底失去了冷静。
“你为什么非要和那个男人在一起?”他大喊道。
她犹豫了片刻,她的眼中流露出了奇怪的眼神。
“我太爱他额头的头发了。”她答。
领事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么离谱的话。这真的就是最后一根稻草。此时,他大步往前走,试图甩掉心中的愤怒。他并不是个常常满嘴脏话的人,但他现在真的控制不住自己,他狠狠地说:
“女人真是不可理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