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布兰德夫妇认识很久后,我才知道他们和菲尔迪·拉本斯坦之间的关系。初识菲尔迪那年,他就快五十岁了,当我写下这些文字时,他都七十多岁了。不过菲尔迪变化不大。那头浓密粗糙的鬈发虽然都变成了白色,但他的身形一如以往那般挺拔。可想而知,他年轻时肯定就如大家说的那样英俊潇洒。他那犹太人特有的侧脸依旧那么精致,那双乌黑发亮的眼睛曾让那么多非犹太人怦然心动。菲尔迪个子高挑,皮肤光滑,有一张鹅蛋脸。他还是个衣架子,即使是现在,穿着一身晚礼服的他依旧是那么英俊不凡。他那时会在胸衣上佩戴黑色的大珍珠,手上还戴着镶有蓝宝石的铂金戒指,看起来或许是有些招摇,但你会感觉这种风格的确符合他的性格,要换成其他的反倒不合适了。
“别忘了,我可是个东方人,”他说,“自然具有一定的狂野美。”
我时常在想,菲尔迪·拉本斯坦的一生要是写成传记肯定是个好题材。他不是什么伟人,但在自我设定的范围里,他将生活变成了一件艺术品。如波斯[伊朗的旧称。]的细密画[一种精细刻画的小型绘画,是波斯艺术的重要门类之一。主要做书籍的插图和封面、扉页徽章,盒子、镜框等物件和宝石、象牙首饰上的装饰图案,画于羊皮、纸或书籍封面的象牙板或木板上。题材多为人物肖像、图案或风景,也有风俗故事。多采用矿物质颜料,甚至用珍珠、蓝宝石磨成粉做颜料。]一样,这件杰作的趣味就在于它虽然小巧但却完美无缺。可遗憾的是原材料不足,与之相关的信件估计都被销毁了,而记得那些事情的人都年事已高,恐怕将不久于人世。菲尔迪的记忆力很好,但他永远也不可能写回忆录,因为他将自己的过去视为私人的快乐之源;而且他为人极其谨慎。除了马克斯·比尔博姆[马克斯·比尔博姆(1872—1956),英国散文家、剧评家、漫画家,处理历史素材时总能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我想不出还有谁能把这本传记写好。如今世道艰难,也只有马克斯会用一颗温柔怜悯之心来看待这些琐事,从细枝末节中抽取出微妙的伤感力。我很好奇马克斯为什么从没想过将自己敏锐的想象力运用在这个主题上,他们很早之前就认识了,自然比我更了解他。菲尔迪似乎天生就该成为马克斯笔下的人物。而除了奥布里·比尔兹利[奥布里·比尔兹利(1872—1898),英国插画师,是新艺术运动大力倡导的曲线黑白装饰插画的大师。],我想不出还有谁适合为这本书配插图。那样的话就像是立起了一座三重铜甲[来自贺拉斯的诗句,形容最初的航海者,勇敢得好像胸口有橡木和三重铜甲护身。]的雕像,将生命短暂的昆虫封存在透明琥珀中,让其流传百世。
菲尔迪征服的是社会,而世界就是他的战场。他出生在南非,直到二十岁才来到英国。菲尔迪在股票交易所工作过一段时间,不过在父亲去世后,他继承了一大笔遗产,于是离开职场过上了花花公子的生活。那个时期的英国上流社会还很排外,一个犹太人想打破这道屏障并不容易。但在菲尔迪面前,这道屏障就像耶利哥的城墙[在《圣经》中,耶利哥是西亚死海以北的古城,祭司吹响号角后,耶利哥的城墙便都倒塌了。]一样倒塌了。菲尔迪英俊多金,热爱运动,为人风趣,在可胜街上有一幢房子,房里摆放着最上等的法式家具,配备了一个法国厨师,另外还有一辆四轮马车。真想知道他是如何开始自己的精彩人生的,那肯定很有意思,可惜答案早已遗失在历史的长河里了。第一次见到菲尔迪是在诺福克的一间豪宅里,他那时早已是伦敦最时髦的人物了,而我只是一个初露锋芒的年轻小说家,宅子的女主人喜好文学,于是也邀请了我。参加宴会的都是些地位显赫的名人,这让我心里有些发怵。当时一共有十六位宾客,除我之外都是些内阁成员、贵妇、世袭贵族,他们谈论的人和事我都不熟悉,我感到有些羞怯和无助。他们对我很客气也很冷淡。我意识到自己可能给女主人带来了一定的负担。是菲尔迪拯救了我。他会坐在我身边,陪我四下走动,跟我聊天。发现我是一名作家后,他和我谈起了戏剧和小说。了解到我大部分时候都住在欧洲大陆后,他亲切地聊起了法国、德国和西班牙。他似乎是真心想和我交朋友。他给了我一种很不错的感觉,好像我们远离其他宾客,在进行心灵上的交流,而对比之下,别人谈论的政治局势、某人的离婚丑闻,以及人们越来越不愿意猎杀野鸡的事情,听起来就有些可笑了。但如果说菲尔迪打心底里对周围这些精力充沛的英国贵族有那么一丝藐视,那他也只在我面前露出了一点儿迹象。但现在再回想,我不禁怀疑或许那只是老于世故的他在用一种巧妙的方式恭维我而已。菲尔迪喜欢施展自身的魅力,发现自己的言语能明显取悦到我,我敢说他对此肯定有些得意。当然,除非他是真的对艺术和文学感兴趣,否则也不会这样大费周章地讨好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说家。我感觉我和他在宴会上都有些格格不入,原因在于我只是个作家,他是位犹太人。但我很羡慕他能表现得那么悠然自得,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大家都叫他菲尔迪。他似乎始终都是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永远都不缺俏皮话和玩笑话,对答起来也是妙语连珠。那间豪宅里的人喜欢他,是因为他能逗他们笑,从不高谈阔论,惹人生厌。菲尔迪为他们的生活注入了一丝东方的浪漫气息,更妙的是,他们只会觉得自己变得更具有英式特质了。只要有菲尔迪相伴,你永远都不会觉得无聊。有他在,你也不用担心会遇到英国社交场上时而会出现的那种令人不安的沉默。一时的停顿是不可避免的,但菲尔迪·拉本斯坦会马上切换一个所有人都感兴趣的话题。菲尔迪对任何聚会而言都是一个无价之宝。他不仅有说不完的犹太故事,还很会模仿,能将犹太人的口音和姿态学得活灵活现。他会缩着脖子,装出狡猾的样子,声音也变得油腔滑调起来。菲尔迪可以是一位拉比[犹太教宗教领袖,通常为主持犹太会堂的人、有资格讲授犹太教教义的人或熟悉犹太教律法的人。],可以是一个卖旧衣服的商贩,可以是一位精明的旅行推销员,或者是法兰克福的胖老鸨。他在聚会中的表现简直不亚于一场舞台剧。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位犹太人,而且是他自己坚持要这么做,所以大家都笑得很开怀,但我总隐隐有些不安,这样肆无忌惮地拿自己的种族开玩笑,真的算是幽默吗?后来才发现这就是他最擅长的节目,不管在哪里遇到他,总能听到他最新搜集的犹太故事。
不过我在聚会上听他说过的最精彩的那个故事倒与犹太人无关。当时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个故事。但是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我一直没有机会讲给别人听。之所以现在要把它写出来,是因为这个稀奇小故事里出现的人物都是维多利亚时代的社交名流,要是就这么失传了着实太可惜。据菲尔迪所说,他年轻时曾在一所乡间房屋住过一阵子,同为宾客的兰特里夫人那时正处于颜值巅峰时期,名声也是如日中天。曾在埃林顿骑士比武大会中获得“美皇后[1839年,埃林顿伯爵十三世出资举办了一场规模宏大的骑士比武大赛。冠军会把胜利献给在场的一位女士,这位女士被称为“爱与美的皇后”。]”称号的萨默塞特公爵夫人正好住在不远处,开车就能到。菲尔迪和公爵夫人略有交情,他想要是能让这两位女士见上一面肯定备受瞩目。在兰特里夫人欣然接受了自己的提议后,菲尔迪立刻又写了封信给公爵夫人,询问可否带这位著名的美人去拜访她。他说,这个时代(即八十年代)最可爱的女士理应向上个时代最可爱的女士献上自己的敬意。“你只管带她过来,”公爵夫人回信道,“可我话说在前头,她肯定会大吃一惊的。”他们乘坐的是一辆双驾马车,兰特里夫人戴着一顶装饰着长缎带的蓝色软帽,帽子紧贴着她的头,突出了她好看的头形,也衬得蓝色的双眼更深邃。开门接待他们的是一位长相丑陋的老太太,她用讽刺的目光仔细打量着这位上门拜访自己的窈窕佳人。他们喝了喝茶,聊了聊天,就乘马车回去了。上车后兰特里夫人始终没吭声,菲尔迪看了一眼,发现她正在默默流眼泪。回到住处后,兰特里夫人直接进了房间,晚上也没下楼吃饭。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美貌也会消逝。
菲尔迪问了我的地址,回到伦敦后,没过几天他就邀请我参加晚宴。包括我在内一共有五位客人,一个嫁给了英国贵族的美国女子,一位瑞典画家,一名女演员,还有一位著名的评论家。那晚的食物很美味,红酒也不错。餐桌上的对话既轻松又机智。晚宴后,菲尔迪在众人的劝说下弹奏了钢琴。他只弹奏了维也纳华尔兹舞曲,后来我才知道这是菲尔迪的拿手曲目。这种舞曲节奏轻快、曲调优美,给人带来感官上的享受,符合他谨慎而又喜欢卖弄的个性。他演奏时表情自然、欢快,指间带着优雅。这是我第一次和他共进晚宴,此后我常常会在晚宴上碰到他。他每年都会邀请我两三次,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在别的宴会上遇到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我的社会地位在慢慢提高,而他或许不再像过去那样赫赫有名了。近些年参加宴会时,除了他有时还能看到别的犹太人。当菲尔迪用自己闪亮清澈的双眼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同胞时,你可以从他的眼睛里发现一丝笑意,似乎是在纳闷世界怎么变成这样了。有些人认为他是个势利小人,可我不这么觉得;这不过因为他早年遇到的都是一些大人物。菲尔迪是真的热爱艺术,和艺术家交往时他永远是最佳状态。在大人物面前,菲尔迪的语气总是带着淡淡的揶揄和戏谑,可他从来不会这样对艺术家,让人不禁怀疑他或许从未完全沦为权势和地位的玩物。菲尔迪的品位向来不错,许多朋友都乐于向他请教这方面的知识。他最早重视拥有旧家具的那批人,从许多祖传大宅的阁楼里抢救出了不少无价之宝,妥善地将它们摆在自己的客厅里。菲尔迪喜欢在拍卖行里溜达,每当遇到某位贵夫人想投资一件艺术品,他总是乐于给出自己的建议。他身家不菲、性格温和,喜欢资助艺术事业,常常想方设法为有天赋的年轻画家创造机会,或是雇佣怀才不遇的小提琴手到有钱人家里演奏。不过菲尔迪也没有让这些有钱人失望,他有着极强的鉴赏力,从来不会看走眼,对那些才华平庸之人虽然他也会以礼相待,但绝对不会出手帮忙。由菲尔迪亲自举办的音乐晚会,哪怕规模很小,但表演者也都是精挑细选出的,绝对是视听盛宴。
菲尔迪一直没结婚。
“我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自认为没有偏见。”他说,“但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我没办法娶一个非犹太人当妻子,就像穿着晚礼服去听歌剧其实也无伤大雅,只是我从来没想过要这么做而已。”
“那你为什么不娶一个犹太人呢?”
“哦,亲爱的,我们犹太女人都太能生了。光是想到这世上又要多一个小艾奇、小雅各布、小丽贝卡、小利亚、小雷切尔,我就受不了。”
(我没有亲耳听到这段对话,是一位活泼大胆的女士将她和菲尔迪的聊天内容告诉了我。)
但菲尔迪在此之前就有过几桩让人津津乐道的风流韵事,过去的浪漫依然让他念念不忘。菲尔迪年轻时风流多情。我遇见过一些老夫人,都说他当年的风采让人无法抗拒,勾起怀旧情绪后,她们还会聊起菲尔迪是如何让那些女子魂牵梦绕的。她们打心里觉得那些爱上菲尔迪的女子都情有可原,我猜是因为他实在太俊美了。那些女子中有的名字我曾在回忆录里见过,有的是上了年纪的贵妇,碰见时能听到她们不停地唠叨自己在伊顿上学的孙子,或是发现她们的桥牌打得乱七八糟,但一想到这些女士年轻时曾为一位英俊的犹太男子神魂颠倒过,就觉得十分有趣。菲尔迪和赫里福德公爵夫人的恋情是他最著名的一段风流韵事,这位公爵夫人是维多利亚时代末期最美丽、最英勇、最潇洒的美人。他们之间的恋情持续了二十年,其间菲尔迪还有其他的恋情,但他和赫里福德夫人的关系最稳定,也是大家公认的一对恋人。最不可思议的是,后来哪怕恋情结束了,他还能将这位上了年纪的情人变成自己忠实的朋友。不久前我还在一场午餐会上遇到过这两位。老太太身材高大、气度不凡,饱经风霜的脸上抹着脂粉。那场午餐会安排在卡尔顿酒店,作为东道主的菲尔迪迟了几分钟才来,然后他给我们点了一杯鸡尾酒,公爵夫人告诉他我们已经喝了一杯了。
“我说你眼睛今天怎么格外明亮。”菲尔迪说。
上了年纪的老太太顿时高兴得红光满面。
我的青春早已结束了,如今人到中年,不知多久之后我就必须称自己是个老头了。我写过书,写过剧,四处游历过,经历过各种各样的事,爱情的火焰燃烧过也熄灭过;但在聚会上遇见菲尔迪这件事却一直没变过。战争爆发后,国家出兵参战,成千上万的士兵死在了战场上,整个世界都发生了变化。菲尔迪不喜欢这场战争,他年岁已大,无法入伍,取了德国名的他如今处境有些尴尬。但他为人谨慎,不会让自己出现在可能遭到羞辱的场合中。老朋友都很有情义,虽然他过的是半隐居生活,但依旧能保持尊严。后来和平降临,他鼓起勇气,让自己尽可能去融入这个已然发生变化的新世界。社会不再有阶级之分,聚会也变得热闹起来,但菲尔迪很快适应了这种新生活。他依然会讲有趣的犹太故事,依然会弹奏迷人的施特劳斯圆舞曲,依然会在拍卖行里溜达,为想要购买艺术品的新权贵提建议。我已经移居国外,但只要回伦敦就能见到菲尔迪,总觉得他如今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没有向岁月屈服,从没听说他哪天生过病,似乎永远都是那么神采奕奕、衣着得体。菲尔迪会关心每个人,而且思维依旧敏捷,人们不是因为看在以前的情分上才邀他共进晚餐,而是觉得他值得。菲尔迪依旧会在自己位于柯曾大街的宅子里举办迷人的小型音乐会。
就是在他邀请我参加音乐会时,我才知道他和布兰德夫妇之间的关系,从而引起了我的回忆,提笔写下了这些故事。当时我们正在希尔大街参加一场盛大的晚宴,在女士都到楼上去后,我和菲尔迪碰巧相邻而坐。他告诉我莉亚·玛卡特下周五晚上会去他家演奏,如果我能到场的话,他会很高兴的。
“实在太抱歉了,”我说,“但我正好要去布兰德家。”
“哪个布兰德?”
“他们住在萨赛克斯郡的蒂尔比。”
“之前都不知道你们互相认识。”
他用怪怪的眼神看了看我,随后又笑了笑,我不知道哪里引人发笑了。
“是啊,我们认识很多年了,在他们家每次都玩得很愉快。”
“阿道弗斯是我外甥。”
“阿道弗斯爵士?”
“听上去像是某个摄政时期的花花公子对吧?但我不会瞒你,他就叫阿道弗斯。”
“我认识的人都喊他弗雷迪。”
“我知道,他的妻子米里亚姆,也只有在别人叫她缪丽尔的时候才会应声。”
“怎么这么巧是你外甥?”
“我的姐姐汉娜·拉本斯坦嫁给了阿尔方斯·布莱克格尔,他去世的时候已经是阿尔弗雷德·布兰德爵士了,没过多久,他们的独子继承了他的爵位,成了阿道弗斯·布兰德爵士。”
“这么说,弗雷迪·布兰德的母亲,那位住在波特兰街的布兰德夫人就是你的姐姐?”
“是的,我姐姐汉娜是家族里年纪最大的人,虽然已经八十岁了,依然样样能干,实在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我从没见过她。”
“我想你的朋友布兰德夫妇也很久没见到她了。她的德国口音一直没变。”
“你都不跟他们见面吗?”我问。
“我有二十年没跟他们说过话了。我完全就是个犹太人,他们更像英国人。”他笑了笑,“我总是不记得要称他们为弗雷迪、缪丽尔,过去我常常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喊出了阿道弗斯和米里亚姆这两个名字。他们也不喜欢我讲的故事,大家还是不碰面更好。战争爆发后,我依旧不愿意改名字,这就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已经太迟了,要是朋友都不以菲尔迪·拉本斯坦称呼我,那我可习惯不了。我很知足了,不奢望成为什么史密斯先生、布朗先生、罗宾逊先生。”
虽然他说这话像是在开玩笑,但我能感觉到他语调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这种感觉很模糊,就像我以前就常常隐约感觉到,在他难以看透的内心深处,他对那些被自己征服的非犹太人有种冷冷的藐视。
“那你肯定不认识他们家的两个小伙子了?”我说。
“不认识。”
“老大叫乔治,他可能没有弟弟哈里那么聪明,但却是个有意思的年轻人,我相信你会喜欢他的。”
“他现在在哪儿?”
“这个嘛,他刚被牛津大学停学,估计现在待在家里,哈里还在伊顿。”
“不如你带乔治出来和我一起吃个午饭?”
“我问问他,我想他会很乐意的。”
“这孩子有些令人头疼,连我都听说了。”
“我倒不这么认为。他们看中了近卫团,想让他进军队,但他不愿意,反而去了牛津大学。可他并没有好好学习,还花了不少钱寻欢作乐,这没什么不正常的。”
“他为什么会被停学?”
“不知道,应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正在这时,东道主站了起来,众人一起上了楼。道别时,菲尔迪还不忘提醒我记得邀请他外甥孙。
“电话联系,”他说,“我周三有时间,或者周五也行。”
第二天我就来到了蒂尔比。那幢宅院是伊丽莎白时期的建筑物,坐落在一个广阔的庄园里,开窗就能看到绵延不断的丘陵草地,园里还有野鹿在悠闲漫步。依我看来,目光所及之处应该都是布兰德家的封地。佃户们一定都觉得阿道弗斯爵士是一位很不错的领主,因为我从没见过哪个农场能保持得这么整洁,粮仓和牛棚都一尘不染,猪圈更是漂亮得像一幅画。公共区域看上去像古时候的水彩画。建在庄园里的村舍既美观又便利。要将庄园建成这样肯定花了不少钱,好在阿道弗斯爵士不缺钱。庄园还有一个九洞高尔夫球场和不少古树,整个园子被打理得像座花园一样。这座宽广的花园自然也是周边住户的骄傲。布兰德家的豪宅设计的是陡坡式的屋顶和装了直棂的窗户,经英国最有名的建筑师整修过,宅内的装修布置则出自布兰德夫人之手,看起来有品位、有档次,很是符合整幢宅子的风格。
“当然很简单,”她说,“无非就是乡间的一幢宅子而已。”
挂在餐厅里的是一幅画着英国旧时娱乐活动的画作,此外还有一套价格不菲的齐彭代尔[托马斯·齐彭代尔(1718—1779),英国家具设计家和制作家,被誉为“欧洲家具之父”。十八世纪,齐彭代尔式家具的风格是设计界的主流,“齐彭代尔家具”也成了最高家具工艺的代名词。]桌椅。客厅里挂着雷诺兹[乔舒亚·雷诺兹(1723—1792),十八世纪后期英国最著名的肖像画画家,他的很多画作都被收藏于伦敦国家画廊。]和庚斯博罗[托马斯·庚斯博罗(1727—1788),英国肖像画画家,英国皇家艺术学院院士,常为英国皇室作画。]所作的肖像画,以及老克罗姆[克罗姆(1768—1821),英国田园风光派画家,毕生都在描绘乡村的原野、丛林和茅舍等景象。因儿子小克罗姆继承了他的艺术风格,他也被称作“老克罗姆”]和威尔逊[理查德·威尔逊(1714—1782),英国风景画家,他善于用光,画作色彩丰富,被视为英国风景画的奠基人。]作的风景画。甚至在我住的那间带有四柱大床的客房里,都挂着一张伯基特·福斯特[伯基特·福斯特(1825—1899),英国插画家、水彩画家。曾被《泰晤士报》称为“我们这个时代最受欢迎的水彩画画家”。]的水彩画。这幢宅子装修得十分漂亮,待在里面就是一种享受。可说来也怪,它完全没有达到缪丽尔·布兰德想要的效果,这也令她分外苦恼。这幢宅子丝毫没有英式宅院的味道,总感觉每一件被挑选出来的物品都太刻意了。你很难察觉到餐厅里挂着一幅皇家学院风格的肖像画,旁边还挂着某位先辈从大旅行[从前英国的贵族子女遍游欧洲大陆的教育旅行。]中带回来的卡洛·多尔奇[卡洛·多尔奇(1616—1686),意大利画家,主要活跃在佛罗伦萨,以技艺精湛的宗教画闻名。]的画作;客厅里也看不到哪位老太太画的水彩画——那虽然会让客厅显得拥挤却能增添几分雅致。房子里也没有难看的维多利亚时代的沙发——英式住宅里往往都会有一个这样的沙发,也从没有人想过要将它搬走。这里也没有一张手工缝纫的椅子——那或许是某个未婚的姑娘在大博览会时期辛苦赶制出来的。房子里只有美,没有情感。
不过这幢宅子住起来是那么舒适,客人在这儿得到了悉心的照料,布兰德夫妇迎接你时又是那么热情!他们为人慷慨和善,似乎也非常好客。对布兰德夫妇而言,最开心的事情莫过于让整个郡的朋友都受到热情款待。所以尽管他们拥有这片地产不过二十年,却深受邻里的喜爱,在这儿站稳了脚跟。如果不是见识到了他们豪华气派的宅院,以及经营得红红火火的产业,你可能会真以为他们家族已经在此繁衍好几个世纪了。
弗雷迪曾就读于伊顿公学和牛津大学,如今刚过五十岁,为人低调不张扬,举止温文尔雅。我猜他肯定很聪明,只是有些矜持内敛而已。弗雷迪非常优雅,但不是那种英式优雅。他比一般人稍微高一点儿,留着山羊胡,长着鹰钩鼻,一双乌黑的眼睛,头发和胡须都已变成了灰白色。你不会把他当成一名犹太人,而会觉得他是一位颇有才干的外交官。弗雷迪是一个有个性的人,可奇怪的是,明明人生已经获得了成功,却总能感觉到他身上有种淡淡的忧愁。他在经济和政治领域都很成功,但即使一直锲而不舍,他也从未在运动领域里取得过耀眼的成绩。虽不善骑马,但多年来弗雷迪一直带着猎犬打猎。后来,他以自己到了中年,以及生意上的压力越来越大为由,成功说服自己放弃了狩猎,我想这对他而言也是种解脱。虽然拥有最棒的射击场,甚至还为其举办了盛大的宴会,可他的枪法却很差。尽管在庄园里建了高尔夫球场,但他的球技却始终很一般。弗雷迪非常清楚这些运动在英国有多重要,所以这方面的失利让他感到格外失望和苦涩,不过乔治弥补了这一遗憾。
乔治是一位“零差点[差点就是高尔夫打球时增加的杆数,差点越小,球技越强,零差点可以用来形容一位高尔夫球手到达了顶尖水平。]”的高尔夫球手,而且虽然不怎么玩网球,但球技比一般人要好得多。刚刚能拿得动枪,布兰德夫妇就开始教他射击,所以他的枪法也不赖。乔治两岁时,他们就让他坐在了矮种马的背上。看着儿子上马的姿势,弗雷迪知道,如果乔治在打猎时遇到了篱笆,他只会变得兴奋激动,与自己完全不同——多年来,弗雷迪一直坚持追猎狐狸,但骑马跨越篱笆时每每都觉得恶心反胃,因此打猎成了对他的一种折磨。乔治个子高挑,一头漂亮的淡棕色鬈发,再加上一双漂亮的蓝眼睛,简直是最理想的英国青年形象,同时从骨子里就带着一种坦率的魅力。乔治的鼻梁很挺,虽然鼻头有些大,嘴唇也稍显肉感,但他有一口漂亮的牙齿,皮肤也像象牙一样光滑。弗雷迪把大儿子乔治视为心肝宝贝,但对小儿子哈里就没那么喜欢了。哈里个子不高但身子结实,肩膀宽阔,比一般的同龄人都要更强壮。但一看他那双灵动的黑眼睛、粗硬的黑头发,以及那个大鼻子,你就知道他是什么种族。弗雷迪对哈里很严厉,而且常常没耐心,对乔治却百般迁就。哈里有头脑肯努力,将来会接手家族的生意。但继承人只会是乔治,他会成为一名英国绅士。
乔治主动提议开敞篷车来接我,那车是他父亲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开得很快,我们比其他客人到得都早。布兰德夫妇坐在草地上,面前摆着茶点,身后是一棵高大的雪松。
“对了。”很快我就说起了正事,“前几天我见到了菲尔迪·拉本斯坦,他想让我带乔治去和他吃顿午饭。”
来的路上我没有跟乔治提起这个邀约,我觉得如果亲戚之间关系冷淡,那最好先跟他父母说一声。
“这个菲尔迪·拉本斯坦是谁啊?”乔治说。
人类的荣耀是何其短暂啊!要是上一辈的人问出这样的问题肯定显得很荒谬。
“算起来他是你的舅公。”我回答道。
我刚一开口,乔治的父亲就瞥了一眼自己的妻子。
“他就是个讨人厌的糟老头。”缪丽尔说。
“乔治出生前我们就断绝了来往,现在没必要让这孩子去修复这层关系。”弗雷迪用坚定的语气说道。
“不管怎样,消息我已经带到了。”我说,感觉自己在这儿有些不受待见了。
“我可不想去见那个老家伙。”乔治说。
就在这时来了别的客人,对话就此打断,过了一会儿,乔治就和他其中一个从牛津来的朋友去打高尔夫球了。
直到第二天,这个话题才重新被提起。那天上午我和弗雷迪打了一场高尔夫球,玩得不是很尽兴,下午又打了几场所谓的“乡间别墅网球赛”,随后和缪丽尔两人坐在露台上。英国的天气大多时候都很糟糕,公平起见,如果这儿碰到个好天气,那么它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那个六月的傍晚就美好得不像样。天空万里无云,空气清新怡人,绵延不绝的绿色原野和树林就在眼前,还能望见远处村庄教堂的红屋顶。在这一天里,哪怕只是活着也足够幸福了。我和缪丽尔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我希望你不会因为我们不让乔治和菲尔迪共进午餐而觉得反感,”她突然说道,“他就是个可怕的势利小人,不是吗?”
“你是这样认为的吗?他对我向来都不错。”
“我们跟他已经有二十年没说过话了。弗雷迪永远没法原谅他在战争期间的行为。我觉得他那样做一点儿都不爱国,每个人都必须有底线。你也知道,他当时就是不愿意放弃那个可怕的德国名字。弗雷迪当时是议会议员,负责军需,根本无法忍受这种事。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想见乔治,他压根儿就不在乎这个孩子。”
“他现在年纪大了。乔治和哈里都是他的外甥孙,他的财产总得有人继承吧。”
“我们宁愿不要他的钱。”缪丽尔冷冷地说。
当然,我完全不在乎乔治要不要跟菲尔迪·拉本斯坦共进午餐,我也愿意让这事就此打住。但布兰德夫妇显然又商量了一番,缪丽尔觉得有必要跟我解释清楚。
“你也知道弗雷迪有犹太血统。”她说。
然后她用敏锐的目光看着我。身材高大的缪丽尔有着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因为容易长胖,所以她花了很多时间在控制体重上。她年轻的时候非常漂亮,哪怕是现在也算得上是一位清秀佳人。但那微微往外凸的圆圆的蓝眼睛、有肉感的鼻子,再加上她的脸形和后颈,以及充满活力的模样,这一切都泄露了她是什么种族。就算拥有金黄色的头发,那模样怎么也不像是一位英国女子。她故意说这话意思就是让我把她当成一个非犹太人。我回答得很谨慎:
“现在很多人都有犹太血统。”
“我知道。但是也没必要成天把这事挂在嘴边,不是吗?别忘了,我们可都是地地道道的英国人。无论是外貌还是举止,抑或其他任何方面,都找不出谁能比乔治更有英伦风范。你看,乔治在运动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上表现得如此出色,我觉得他没有必要去认识一个犹太人,就因为他们恰好是远房亲戚吗?”
“现如今在英国难免会和犹太人打交道,不是这样吗?”
“是啊,我知道,在伦敦生活确实会遇到很多犹太人,其中一些人确实都还不错。他们身上都很有艺术气息。我和弗雷迪倒不至于会故意避开他们,我们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只是刚好对他们都不怎么了解而已。到这儿以后,确实一个都不认识。”
我不得不赞叹她这番话听上去的确很有说服力,要是有人说她相信自己刚刚说的每一个字,我也不会觉得意外。
“你说菲尔迪可能会把钱留给乔治?这么说吧,我觉得他其实也没多少钱。战争爆发前那笔钱确实算得上可观,在如今可算不了什么。而且,等乔治再大一点儿后,我们打算让他进政坛发展。从一个拉本斯坦先生那儿继承了一笔钱,对于他以后参加竞选可没什么好处。”
“乔治对政治感兴趣吗?”我试着改变话题。
“我希望他会感兴趣。毕竟家里总该有人去参加竞选,在保守党中拥有一席之位是肯定的,总不能指望弗雷迪一直在下议院里操劳下去。”
缪丽尔的口气很大,光听她这样说,还真以为布兰德家祖上二十代都是议员似的。不过这也是她在言语中第一次透露出弗雷迪不满足于目前的政治地位。
“我猜等乔治到了可以参选的年纪,弗雷迪也就进上议院了吧。”
“我们为政党付出的可不少。”缪丽尔说。
缪丽尔是一位天主教徒,常常和你提起她在修道院里读书的事情——“那些修女都那么温柔善良,我一直就说,要是我们有个女儿,肯定也把她送到修道院里去”——但她又希望自己的仆人是英格兰国教会的教徒。到了礼拜日晚上,为了能让仆人去教堂,晚宴变成了随意的晚餐会,鱼肉是冷的,桌上还有冰激凌,侍餐的男仆也从四人变成了两人。用完餐后天还亮着,伴着暮色,我和弗雷迪抽着雪茄,在阳台上来回踱步。我猜缪丽尔已经把她跟我的对话告诉了他,再加上不让乔治见他舅公这件事情或许依然困扰着他,于是弗雷迪也开始谈论这个话题,不过他说话比缪丽尔要更巧妙、更含蓄。他说他近来很担心乔治,儿子不愿参军让他觉得很失落。
“我一直以为他会喜欢那样的生活。”他说。
“他要是穿上近卫团的军服肯定特别精神。”
“那是肯定的,不是吗?”他回答得很坦率,“可我没想到他能抵挡得了这份诱惑。”
乔治在牛津终日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父亲定期给他一大笔零花钱,他还是欠了一屁股债;如今又被学校停学。弗雷迪虽然语气很刻薄,但能听得出来他依然为自己不可救药的儿子感到无比骄傲,而英国人绝不会用这样的方式爱自己的孩子。在他内心里,乔治这样大出风头反而让他引以为荣。
“你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说,“你又不是真的在乎乔治能不能拿到学位。”
弗雷迪咯咯地笑出了声。
“没错,我想我确实是不在意。我一直觉得进牛津大学最主要是让别人知道你是那里面的学生,我敢说在那群年轻小伙儿的圈子里,乔治绝对不是最放纵的。我担心的是他的未来。他实在太懒了,什么都不愿意做,就知道玩乐。”
“你也知道,他还年轻。”
“可他对政治不感兴趣,虽然擅长体育,但对这方面也算不上热爱。他似乎把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弹钢琴了。”
“这种娱乐方式又不过分。”
“是不过分,我不是介意这个,但他不能一直游手好闲下去。要知道,总有一天,这一切都会是他的。”弗雷迪挥手的姿势似乎将整个郡都涵盖了进去,不过我也知道他目前还没有这么大的产业,“我担忧的是不知道他能不能承担起这份职责。他妈妈对他期望很高,可我只希望他能成为一名英国绅士。”
弗雷迪瞟了我一眼,好像有话想说,但又生怕说那话会让我觉得可笑。但身为作家有这么一个好处,人们会认为你无足轻重,有些话他们不会在地位相当的人面前说,但往往愿意告诉你,他们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
“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在如今这世上,只有住在自己庄园里的英国绅士,真正过上了希腊式的理想生活,而且这种生活就像艺术品一样美。”
现如今的英国乡绅要不是将一大笔钱都安全地投在美国债券里,又哪能过上所谓的理想生活。一想到这儿我也只能同情地笑了笑。这名犹太金融家能拥有这么浪漫的情怀,确实也有些感人。
“我希望能成为一位优秀的庄园主,我希望他能在国家事务中发挥一己之力,我希望他能全心全意热爱运动。”
“真是傻得可怜,”我心里这么想,嘴上说的却是,“那么,你现在打算怎么安排乔治的未来?”
“我觉得他应该是喜欢外交部,可以建议他去德国学语言。”
“我觉得这主意不错。”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一门心思想去慕尼黑。”
“那是个好地方。”
第二天我便回伦敦了,刚到家我就打了通电话给菲尔迪。
“很抱歉,乔治周三不能来吃午饭了。”
“那周五呢?”
“周五也来不了,”我觉得也没必要绕圈子,“事实上是他家人不太想让他和你共进午餐。”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阵儿才开口:
“我明白了,行,你周三那天还是会过来吧?”
“我当然会过去。”我回答道。
就这样,在周三下午一点半的时候,我漫步到了柯曾大街。菲尔迪热情周到地接待了我,殷勤中带着些许做作,这是他不自觉养成的习惯。他没有提布兰德一家。一起坐在客厅时,我不由得感叹这家人都有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以如今的审美来看,这个房间稍显拥挤,摆在玻璃橱窗里的鼻烟盒和法国瓷器虽然不太合我的口味,但无疑都是上等品;那套路易十五时期的家具,配上精美斜针绣绣品,肯定价值不菲。我对墙上挂着的朗克雷、佩特、华托[朗克雷、佩特和华托都是法国著名画家。]的画作兴趣不大,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些都是难得的佳作。这样的布置对这位饱经世事的老人而言倒也合适,也符合他那个年代的风格。门突然打开了,仆人宣布乔治到了。看着我惊讶的样子,菲尔迪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很高兴你终究还是来了。”他一边和乔治握手一边说道。
我看到他偷偷扫了一眼他这位第一次见面的外甥孙。乔治那天的穿着很讲究——黑色的短外套配上条纹裤子,再加上当时最流行的双排扣黑色马甲。只有个子高高瘦瘦、肚子微微凹陷的人才能将这身衣服穿出优雅感。我确定菲尔迪肯定知道乔治请的是哪一位裁缝,去哪家饰品店,也认同乔治的品位。乔治仪表堂堂、身材匀称,加上穿得又这么漂亮,看上去自然格外英俊。我们起身下楼去吃午饭。菲尔迪在这种社交场上自然游刃有余,很快就让乔治放松了下来,不过看得出菲尔迪也在仔细打量这个小伙子。接着,不知道为什么,菲尔迪开始讲那些犹太故事,讲得津津有味,模仿得惟妙惟肖。我看到乔治脸都红了,虽然也在笑,但笑容里充满了尴尬。我不知道是什么引得菲尔迪这么冒失。他就看着乔治,讲了一个又一个犹太故事,就好像永远不会停下来一样。不知道是不是还有某个我不了解的原因,不然菲尔迪为何故意让这个年轻人感到窘迫,并从中获得一种恶意的快感。后来我们回到了楼上,为了缓和气氛,我邀请菲尔迪为我们弹奏钢琴曲。菲尔迪弹奏了三四首华尔兹舞曲,指法一如当年那般轻盈,曲调也恰似当年那般欢快。接着他转身看向乔治。
“会弹钢琴吗?”他问。
“会一点儿。”
“要不要来弹一曲?”
“可是我只会弹古典乐,估计你也没有什么兴趣。”
菲尔迪微微笑了笑,没有坚持。这时我表示自己是时候告辞了,乔治随我一起离开了。
“好一个恶心的犹太老头,”我们刚走到街上,他就说,“我真讨厌他讲的那些故事。”
“那可是他的看家本领,每次都会表演一番。”
“如果你是犹太人,你会这样做吗?”
我耸了耸肩。
“话说你最后怎么还是过来吃午饭了呢?”我问乔治。
他咯咯地笑了笑。这是一个无忧无虑、有幽默感的年轻人,就算被舅公惹得有些恼火了,也很快就摆脱了这种情绪。
“他去见了我奶奶。你应该还没见过我奶奶,是吧?”
“没见过。”
“她现在还把爸爸当成在伊顿上学的小屁孩儿。奶奶说我应该和舅公菲尔迪一起吃顿午饭,我们家奶奶说了算。”
“我明白了。”
在一两周后,乔治去了慕尼黑学德语。我碰巧也出了趟远门,直到第二年春天才回到伦敦。回来后不久,在一次晚宴上,我发现缪丽尔·布兰德就坐在旁边,于是问了问乔治的近况。
“他还在德国。”她说。
“我在报纸上看到,为了庆祝乔治成年,你们打算在蒂尔比举办一场盛大的招待会。”
“就是设宴招待一下佃户,好让他们认识一下乔治。”
缪丽尔不像平时那么充满活力,不过我也没太在意,她一直是个大忙人,可能是累了。我知道她喜欢聊自己的儿子,便继续说:
“乔治在德国应该过得很不错吧?”
她一直没吭声,于是我瞄了她一眼,惊讶地发现她眼里满是泪水。
“只怕乔治是疯了。”她说。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这阵子都愁坏了,弗雷迪大发雷霆,甚至提都不愿意提起这件事情。我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第一个出现在我脑海里的念头,自然是乔治跟被送去德国学语言的英国青年一样,他们大多住在寄宿家庭里,爱上了那家的女儿,想娶她为妻。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告诉我,布兰德夫妇肯定是要为乔治挑选一个家世相当的妻子。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我问。
“他想当钢琴家。”
“当什么?”
“当一名职业钢琴家。”
“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天知道。之前一点儿征兆都没有,大家都以为他在忙着准备考试。后来我过去看望他,只想着他应该一切都好。天哪,以前那么光鲜亮丽的一个人,如今可都成什么样子了,我差点儿都哭了。他说他不会去参加考试,一开始就没这个打算。他之所以提出要学外交,就是想让我们把他送到德国,这样他就能学音乐了。”
“他有这方面的天赋吗?”
“这不重要,就算他有帕岱莱夫斯基[帕岱莱夫斯基(1860—1941),波兰著名的钢琴家、作曲家。]那样的天赋,我们也不可能让他去全国各地办钢琴演奏会。我是一个有艺术品位的人,弗雷迪也一样,没有人能否认这一点。我们都热爱音乐,也结交了许多艺术家,但乔治以后是干大事的人,不可能去当一名钢琴家。我们一心只想让他进议会,总有一天他会很有钱,到时候没有什么他得不到的东西。”
“这些话你跟他说了吗?”
“当然说了,可他只是一笑了之。我说他的父亲会心碎的,他说父亲还可以依靠哈里。我当然也爱哈里,那孩子是个机灵鬼,但我们都知道他以后是要接手家族生意,就算都是儿子,我也清楚哈里其实不具备乔治拥有的那些优势。你知道乔治是怎么跟我说的吗?他说只要父亲能每周给他五英镑的生活费,他可以把一切都留给哈里,让哈里来当继承人,所有的一切,包括准男爵爵位都让给哈里。这实在太荒唐了。他说既然罗马尼亚的王储连王位都可以放弃[罗马尼亚的卡罗尔二世曾两次为情人放弃王位。],那他自然也可以放弃准男爵的爵位。可他就是不能这么做,他无论如何都会是第三代准男爵。如果弗雷迪被授予了贵族爵位,那在他去世后也只会由乔治来继承。你知道吗,乔治甚至想换掉布兰德这个姓氏,改成一个可怕的德国姓氏。”
我忍不住问了问是哪个德国姓氏。
“好像是布莱克格尔。”她说。
这个名字我有印象,我记得菲尔迪曾跟我说过,汉娜·拉本斯坦嫁给了阿尔方斯·布莱克格尔,那人后来成了阿尔弗雷德·布兰德爵士,也就是第一代准男爵。这件事情太奇怪了。我很好奇在这短短的几个月里,那个有魅力的典型英国式男孩儿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回家后我自然将这一切都告诉了弗雷迪,他气坏了,我从没见过他这么生气,骂得唾沫星子横飞。他发电报让乔治立刻回来,但乔治回电报说他要忙工作回不来。”
“他在工作?”
“从早做到晚。这也是最让人生气的地方,他这辈子都没干过什么活儿,弗雷迪以前常常说他生来就是享福的。”
“嗯。”
“接着弗雷迪又发了封电报,说乔治如果不回来,就会停了他的生活费。乔治回了封电报说‘那就停吧’。这句话就像是最后一根稻草。你不知道弗雷迪真生气了会是什么样子。”
我知道弗雷迪继承了一大笔财产,也知道他让这笔财产增长了不少。我能想象得到,在这位蒂尔比乡绅和蔼可亲的外表下,一定藏着一副冷酷无情的企业家面孔。他已经习惯了凡事都按自己的心意来,我相信他一旦被惹毛了,肯定会变得强硬而冷酷。
“在此之前,我们每次都会给乔治一大笔生活费,但你也知道这孩子向来有多挥霍。我们都觉得他坚持不了多久,事实也是如此,不到一个月他就写信给菲尔迪,说要借一百英镑。菲尔迪找到了我的婆婆,你知道,也就是他姐姐,问她这是怎么了。虽然已经有二十年没说过话了,但弗雷迪还是去见了菲尔迪,求他一分钱都不要借给乔治,菲尔迪答应了。我都不知道乔治这段时间是怎么维持生计的。我知道弗雷迪这样做没错,但我就是忍不住会担心。要不是亲口向弗雷迪保证过,我肯定会在信封里偷偷塞几张钞票,以防有什么意外。我的意思,他万一正在饿肚子呢,光是想想就觉得可怕。”
“让他体验一下缺钱的日子也没什么坏处。”
“你知道吗,如今还有一个大麻烦。我们为他的成年礼做了各种准备,几百张请帖都发出去了。可乔治突然说他不回来了,我整个人都乱了。我写了信,发了电报,要不是弗雷迪不许,我早就跑到德国去了。事实上,我已经算是低声下气地在求他了,求他不要让我们陷入那么难堪的境地。我的意思是,出了这样的事情不好跟人解释。这时我婆婆出手了。你还不认识她吧?那可是一位了不起的老太太,你绝对想不到她竟然是弗雷迪的母亲。她原来是德国人,不过家境不错。”
“是吗?”
“说实话我都有点儿怕她。她和弗雷迪商讨了一番,然后亲自写了封信给乔治。信上说,要是乔治能回家过自己的二十一岁生日,她就会为他还掉在慕尼黑欠下的所有债务,而且全家人都会耐心地听他说说自己的想法。乔治同意了,下周就回来,只是不知道具体是哪天。但实话跟你说,我对此并不是很期待。”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晚宴过后众人上了楼,弗雷迪也和我聊了聊:
“我看到缪丽尔跟你说了乔治的事情。那个该死的臭小子!我对他已经没有耐心了,他竟然想把弹钢琴当职业,简直一点儿绅士风度都没有。”
“你也知道,他还很年轻。”我安慰道。
“他以前生活得太轻松了,是我太惯着他,他要什么就给什么,这回就要让他吃吃苦头。”
布兰德一家在做宣传时向来谨言慎行,我从报纸上了解到,他们按照英国乡绅家庭的习惯,在蒂尔比为乔治举办了一场二十一岁的生日宴会。在那场宴会上,贵族们参加舞会,佃户们则在草坪上的帐篷里边吃点心边跳舞。乐队是专门从伦敦请来的,耗资不菲。画报上的照片是乔治被家人簇拥在中间,手上展示的是佃户们送给他的银质茶具。他们原本打算请画师为乔治画一幅肖像画,但因为乔治人不在国内,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于是就将礼物替换成了茶具。我在八卦记者写的专栏上看到,乔治的父亲送了他一匹猎狐马,母亲送了一台可以自动更换唱片的留声机,奶奶布兰德夫人送的是一套《大英百科全书》,舅公菲尔迪·拉本斯坦送的是佩莱格里诺·达·蒙德纳画的《圣母与圣子》。不难发现这些礼物都很笨重,也没法轻易兑换成现金。既然菲尔迪也出现在那场宴会上,我可以断定乔治这次的怪异行为,促进了父亲和舅公的和解。我猜得没错,菲尔迪一点儿也不想让自己的外甥孙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只要一有迹象表明家族荣誉可能要受到损害,整个家族都团结起来,形成了一个对抗乔治的阵线。因为我当时不在现场,只能通过零零碎碎的消息来推断生日宴会结束后发生了什么事情。菲尔迪告诉了我一些事情,缪丽尔也说了一些事情,后来又听乔治描述了那天的情况。布兰德夫妇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等乔治回到家,重新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周围都是荣耀和光辉,他也就再次亲身体会到能继承这样一份产业到底意味着什么,到时他自然就会让步了。于是他们开始用爱感化乔治,处处迎合他的心意,对他说的话视若珍宝。他们觉得只要对乔治关怀备至,那么按照乔治善良的性格,他就狠不下心来伤害他们。他们似乎都认定了乔治不想再回到德国,言谈间都在筹划他的未来。乔治的话不多,心情似乎也不错。他在家也没有碰过钢琴,事情看上去进展不错。这个近来冲突不断的家庭终于又恢复了平静。接下来有一天在吃午饭时,聊起了下周全家人都受邀去参加的那场花园派对,这时乔治愉快地说道:
“不要把我算进去,我就不去了。”
“乔治,为什么不去呢?”他母亲问道。
“我必须回去工作了。我周一出发去慕尼黑。”
气氛顿时安静得可怕。每个人都想找点儿话说,但又怕说错话,众人最终也没有打破这个沉默的局面,午餐在一片寂静中结束了。随后乔治去了花园,其他人包括布兰德老夫人、菲尔迪、缪丽尔和阿道弗斯爵士,则回到了早餐室,他们要开一个家庭会议。缪丽尔哭了,弗雷迪气得暴跳如雷。不一会儿他们听到有人在客厅弹奏肖邦的夜曲,那人自然是乔治。这就好像既然已经宣布了自己的决定,他就可以通过自己热爱的乐器来获得慰藉、平静和力量。弗雷迪猛地站了起来。
“把那个噪声给我停下来,”他大吼道,“我是不可能让他在我房子里弹钢琴的。”
缪丽尔摇铃唤来一位仆人,让他去传一句话。
“告诉布兰德先生,老夫人头疼得厉害,可以的话请他不要弹钢琴了。”
最后他们让老于世故的菲尔迪去和乔治聊一聊,只要乔治愿意放弃成为钢琴家的想法,菲尔迪就有权做出某些承诺。如果乔治不愿意从事外交工作,弗雷迪也不会强迫他,但只要他肯竞选议员,家里会负担所有的竞选费用,还会在伦敦给他安排一套公寓,然后每年提供五千英镑的生活费。不得不说这提议确实很慷慨。不知道菲尔迪是怎么跟那位年轻人说的,估计是在描述拥有这样一笔收入的年轻人在伦敦可以过什么样的日子,我相信菲尔迪肯定将那一切描述得十分诱人,但最后还是徒劳无功。乔治只要求他们不要打扰他,每周给他五英镑,让他可以继续自己的学业。他一点儿都不在意日后能够到达什么样的地位,他不想打猎,不想射击,不想成为国会议员和百万富翁,不想成为准男爵,也不想当一名贵族。菲尔迪碰了一鼻子灰,一时恼怒不已。
晚餐后,众人又陷入了激烈的争论。弗雷迪是个急性子,习惯了他人的顺从,这次他向乔治展示了自己说话毫不客气的那一面。我猜他当时举止肯定非常粗暴,试图对他的粗暴加以阻止的女士也被他凶得不敢吭声。这或许是弗雷迪生平第一次忤逆他的母亲。乔治没有妥协,一直沉着脸不说话。他已经下定了决心,父亲喜不喜欢都不重要。弗雷迪当时很专横,不许乔治回德国。乔治则回答说他已经二十一岁了,凡事可以由自己做主,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弗雷迪发誓一分钱也不会给他。
“没问题,钱我可以自己挣。”
“就凭你!你这辈子干过什么活儿?你打算怎么挣钱?”
“把旧衣服卖了。”乔治咧嘴一笑。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气,被吓了一跳的缪丽尔甚至说出了一句蠢话:
“就像个犹太人那样?”
“怎么了,难道我不是个犹太人吗?难道你和爸爸都不是犹太人吗?我们都是犹太人,每一个都是,这一点所有人都知道,就算假装不是犹太人又有什么用呢?”
这时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弗雷迪突然大哭起来。他那时的表现恐怕一点儿也不符合自己身份——他是阿道弗斯·布兰德爵士,是一位准男爵,是一名国会议员。他一直渴望能成为一名优秀的英国传统绅士,可这时的他只是情绪激动的阿道弗斯·布莱克格尔,他爱自己的儿子,正在哭泣的他已经顾不上任何颜面了,因为他寄予在儿子身上的所有厚望都落空了,一生的理想也就此破灭了。弗雷迪一边号啕大哭一边扯着胡子捶胸顿足。然后他们都哭了起来,布兰德老夫人哭了,缪丽尔哭了,菲尔迪抽噎着擦去脸上的泪水,就连乔治也在哭。这样的场面实在叫人难过,但按我们粗犷的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脾气来说,这恐怕也有些荒唐可笑了。他们就自顾自地哭着,谁也没有安慰谁,最后众人就这样散了。
但局面并没有因此改变,乔治依然固执己见,父亲不肯再跟儿子说话。家里又发生了几次不愉快的争吵。缪丽尔想引起乔治的同情心,但他对她的哀求充耳不闻,他似乎压根儿不在意母亲会不会因此而心碎,也不在意父亲是不是为此感到痛苦。菲尔迪想以一位运动家的身份和自己多年的生活阅历来打动他,可乔治却表现得很无礼,甚至都算得上是人身攻击。布兰德老夫人用低沉粗哑的德国口音和他讲道理,但他根本不听劝告。不过这位老夫人最后还是找到了解决的办法。她表示要是乔治在钢琴上没有天赋,那把这些已经捧到他面前的美好事物再丢弃掉就说不过去了。这番话得到了乔治的认同,不过他自然是觉得自己有钢琴天赋,但是不能光听他说。何况当一个二流钢琴家也没什么意思,他必须是一名钢琴天才,这样才站得住脚,这也是唯一能说服大家的理由。如果他真的是钢琴天才,家里人就没有权利阻挠他了。
“你不能期望我现在就能把天赋展现出来,”乔治说,“得让我先练几年。”
“你确定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这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愿望,我会拼命练习的。我只希望你们能给我一次机会。”
这就是老太太的提议。他父亲执意什么都不给他,但家里人显然不会让这孩子去挨饿。乔治之前提过每周给他五英镑,行,这笔钱就由她来出。乔治可以回德国再学两年钢琴,但两年之后他必须回来,他们会找一个专业且公正的人来评判他的琴技,如果那个人表示乔治有实力成为一流的钢琴家,那么家里人从此不会再阻拦他,还会为他创造有利条件,帮助他,鼓励他。但话说回来,如果那个人觉得乔治的天赋不足以让他获得最终的成功,他必须遵守承诺,彻底放弃成为职业钢琴家的念头,并努力去实现父亲的期望。乔治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的是真的吗,奶奶?”
“当然。”
“可父亲会同意吗?”
“他会同意的。”老夫人回答道。
乔治一把抱住自己的奶奶,激动地亲了亲老夫人两侧的脸颊。
“您真好!”他喊道。
“啊,可你能保证做到吗?”
他以自己的名誉郑重向老夫人承诺,会严格遵守这项约定。两天后乔治就会回德国。虽然父亲不情愿,但还是答应了让乔治离开——事实上他也拦不住,不过他最终也不愿和儿子和解,乔治走的时候他没有去送别。
在我看来,他无论如何也不该让自己这么痛苦。请容许我再说句老生常谈的话:明明人们在这个可怕而冷酷的世界中居住的时间是那么短暂,却还在想方设法给自己找不痛快,真让人难以理解。
乔治也有一个要求,在他练习的这两年里,家里人都不能过去探望他。所以在乔治即将回国的前几个月,当缪丽尔听说我要去维也纳办点事情,会经过慕尼黑时,她顺理成章地提出了让我去看看乔治的请求,她迫不及待想知道乔治的第一手信息。缪丽尔给了我乔治的地址,然后我又提前写了信给乔治,告诉他我要在慕尼黑待一天,请他一起共进午餐。我到达酒店后才发现乔治的回信早就寄到了,信上说他一整天都要工作,没时间共进午餐,但如果我愿意六点左右到他工作室去的话,他会带我进去看一看,如果我晚上有时间的话,两人也可以一起聚一聚。六点刚过我就去了他给我的地址,他住在一个大公寓楼的二楼,刚走到门口我就听到了钢琴声。我按了门铃,琴声停了,乔治过来开了门。我几乎都认不出他来:他现在变得特别胖,头发也留得很长,浓密的鬈发就那样凌乱地盘在一起,而且肯定有三四天没刮胡子了。乔治穿着一件网球衫、一条脏兮兮的阔腿裤和一双拖鞋。他看上去也不是很干净,指甲周围都是黑黢黢的。上一次见他时他还是一个穿着整洁、身材苗条的文雅青年,穿着一身漂亮的衣裳,这样的变化实在太惊人了。我忍不住想,要是菲尔迪见到他如今的样子该有多震惊呢。工作室很宽敞也很空荡,墙上挂着三四幅没有装裱的立体主义油画,此外还摆着几把破旧的扶手椅和一架大钢琴。房里的书、旧报纸、艺术杂志扔得到处都是,整个房间又脏又乱,还散发着一种发霉的啤酒和香烟的味道。
“你一个人住在这儿?”我问。
“是啊,请了一个女的每周过来打扫两次,不过我都是自己做早饭和中饭。”
“你会做饭?”
“我中午就吃些面包和奶酪,晚上会去小酒馆喝一杯。”
发现他其实很乐意见到我,这让我也觉得很愉悦。他看上去精神很好,心情也不错。他关心地问了问家人的近况,随后我们又聊到了许多事情。他一周上两次课,其他的时间都是自己练习。他告诉我他每天要工作十个小时。
“这可算得上是个大改变。”
他笑了笑。
“爸爸说我天生就是个没有耐性的人,我其实不是懒,只是觉得没必要在不感兴趣的事情上浪费精力。”
我问他钢琴练得怎么样了,他似乎对自己的进步很满意,我就请他为我弹一曲。
“这会儿可不行,我已经弹了一天了,累得不行。我们先出去吃个饭,等会儿回来再给你弹一曲。我一般都是去同一家餐馆,那儿有几个我认识的学生,相处起来挺有意思的。”
随即我们就出门了,他穿上了鞋袜和一件很旧的高尔夫外套。我们一起走在宽阔而寂静的街道上。那是一个凉爽的夜晚,他的脚步也非常轻快,环顾四周后他高兴地叹了口气。
“我爱慕尼黑,”他说,“世界上只有这座城市连空气都散发着艺术气息。说到底,艺术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不是吗?一想到要回家我就觉得反感。”
“恐怕你还是照样要回去。”
“我知道,我会回去的,但现在还没到回去的日子,到时候再说也不迟。”
“恕我直言,回去前不妨先去剪下头发,你现在的艺术气息太强了,反而没有说服力。”
“你们英国人就是太俗气了。”他说。
他带着我进了巷子里的一家餐馆,餐馆挺大,虽然时间还早,但已经坐满了客人,里面的布置有着浓重的德国中世纪时期的风格。继续往里走,有一张铺着红布的桌子,是乔治和他朋友预订的。我们到的时候,那儿已经坐了三五个年轻人了。其中一个是学习东方语言的波兰人,一个是哲学专业的学生,一个是位画家(我猜乔治那几幅立体派画作的作者就是他),还有一个是瑞典人,另外还有位年轻人名叫汉斯·莱廷,他自我介绍时两脚脚跟咔嗒一声合并在一起,像立正敬礼一样,称自己是诗人汉斯·莱廷。这群年轻人最大也不过二十二岁,我在这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我发现他们都会用“du[“du”在德语中是“你”的意思,是比较亲近的人之间用的词。]”称呼乔治,而乔治的德语也特别流利。我是很久没说过德语了,确实有些生疏,他们聊得很热闹,我的话却不多,不过倒是听得很开心。他们吃得很少,但是喝了很多啤酒。他们聊艺术、聊女人,一个个都很有革命精神,快乐而诚挚。他们看不起的都是些你曾听说过的人,唯一能让他们都认同的一点是:在这个混乱不堪的世界里,只有庸俗之人才有希望获得成功。在讨论技术要点时,气氛格外热烈,他们互相反驳,甚至会大声叫嚷,说些下流话。他们都玩得特别开心。
大概十一点的时候,我和乔治又回到了他的工作室。在慕尼黑这座城市,人们玩乐的方式都很含蓄,除了玛丽恩广场那一带,其他的街道都已经变得空旷安静下来。进屋后乔治脱下了外套,说:
“现在我可以为你弹钢琴了。”
我坐在其中一个破旧的扶手椅上,屁股下硌着一个断了的弹簧,不过我还是尽量让自己坐得舒服些。乔治弹奏的是肖邦的曲子,我对音乐知之甚少,这也是为什么我会觉得这个故事写起来很困难。去“女王大厅[伦敦著名的音乐厅,建于1893年,在1941年被德军炸毁。]”参加音乐会时,每次到了幕间休息读节目单时,我就像是在听天书一样。我对和声和复调一窍不通。有一次我到慕尼黑参加“瓦格纳节”,当时有一场精彩的歌剧表演——《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讲述的是康沃尔郡骑士特里斯坦与爱尔兰公主伊索尔德之间的爱情故事。],里面的音符我一个都没听进去,我永远也忘不了我有多羞愧。开头的几个音乐小节就让我想起了自己正在写的故事,笔下的那几个人物顿时像是活了过来,我能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也能感受到他们的快乐和痛苦;时光荏苒,我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春天给我带来了喜悦,冬日里我又冷又饿,故事里的我爱过也恨过,最后也走向了生命的终点。中间有好几次幕间休息,我应该是去了花园转了转,可能还吃了面包夹熏猪肉[原文为德语],喝了啤酒,不过这些我都没印象了。我只记得在最后一幕的帷幕落下来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惊醒了。刚刚那段时光确实很美好,可跑了这么远,花了这么多钱,却没有用心观赏节目,我不禁觉得自己太蠢了。
乔治弹奏的大部分曲子我都知道,都是音乐会上熟悉的曲目。乔治弹钢琴时兴致很高,随后又弹了贝多芬的《热情奏鸣曲》。在遥远的青年时代,我弹钢琴时(琴技很差)也弹过这首曲子,直到现在我都记得里面的每一个音符。当然这首曲子也很经典,是个了不起的作品,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不过那一夜我完全没有感到这首曲子的魅力。就像《失乐园》[英国政治家、学者约翰·弥尔顿创作的史诗。《失乐园》讲述诗中叛逆之神撒旦,因为反抗上帝的权威被打入地狱,却毫不屈服,为复仇寻至伊甸园。亚当与夏娃受被撒旦附身的蛇的引诱,偷吃了上帝明令禁吃的知识树上的果子。最终,撒旦及其同伙遭谴全变成了蛇,亚当与夏娃被逐出了伊甸园。]一样,虽然文藻华丽,却死板无趣。乔治弹奏这首曲子时情绪特别高昂,满头都是汗。但听上去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一开始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是哪里有问题,后来发现他的两只手不太同步,高音和低音之间有极其轻微的间隔。需要再说一遍的是,我在音乐上就是个外行。让我困惑的这一点可能只是因为乔治今晚喝了太多啤酒,甚至也可能只是我的臆想。我将自己能想到的赞美之词都告诉了乔治。
“当然,我也知道自己还需要勤加练习,我现在只是个初学者,不过我知道我能做到的,我有这种直觉。再给我十年,我一定能成为一名钢琴家。”
他有些累了,于是起身离开了钢琴。当时已是过了午夜,我打算告辞离开,可他不肯让我走,反而又开了几瓶啤酒,点上了烟斗。他想继续聊聊天。
“你在这儿过得开心吗?”我问他。
“非常开心,”他正色道,“我希望能永远留在这儿,我这辈子都没这么高兴过。就好比今晚,难道不是玩得很痛快吗?”
“的确很有趣,但一个人不可能一直过学生般的生活。你的这些朋友终究会变老、会离开。”
“但还会有其他人过来,这里一直都会有学生,或者是像学生的人。”
“话是没错,但是你也会变老,有什么比一个过大学生活的中年男人更可悲呢?一大把年纪了非要跑到年轻人里面装青春,还自欺欺人地觉得他们会像接纳同龄人一样接纳自己,这样的人也太可笑了,不能做这种事。”
“只有在这儿我才觉得自由自在。我那可怜的父亲只想让我成为一名英国绅士,一想到这儿我就起鸡皮疙瘩。我不擅长运动,对打猎、射击和打板球也是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只是做做样子而已。”
“可你装得很自然。”
“直到来到慕尼黑,我才知道那些都不是真的。我喜欢伊顿,在牛津的日子也过得丰富多彩,尽管如此我依然知道自己不属于那里。可我演得还算不错,因为我的血液里就有演戏的天赋,但我总感觉心里空空的。虽然格罗夫纳广场[位于伦敦西部,在二战之前是英国最时髦的区域之一。]上的房子拥有永久产权,父亲又为蒂尔比的房子花了十八万英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我总感觉这些房子只是装修好了给我们住一段时间,真正的房主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到时候我们都得卷铺盖走人。”
我听得很认真,暗自思索这番话有多少是他当时隐约感受到的,又有多少是他在新环境中受到启发所想象出来的。
“我以前很讨厌听菲尔迪舅公讲那些犹太故事,觉得那样做真的很过分。现在我明白了,那是一个疏导情绪的好办法。我的天哪,当一个社交名人可真不容易!我父亲要轻松一些,他也就是在蒂尔比要扮演一个英国绅士,回到城里又能做回自己了;倒不用担心他。我已经卸了妆,脱了戏服,终于也能做真正的自己了。可算是松了一口气!你知道吗,我不喜欢英国人,跟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你们既无趣又古板,从来不肯放松自己。你们没有什么自由可言,没有那种灵魂的自由,你们都太紧张了,生怕自己做错什么。”
“别忘了你也是个英国人,乔治。”我咕哝了一句。他笑了起来。
“我?我可不是英国人。我血管里没有一滴英国人的血液,你也知道我是一个犹太人,而且是一个德裔犹太人。我不想当英国人,只想当一个犹太人。我的朋友也都是犹太人,你都不知道我跟他们在一起时有多自在,我可以做真正的自己。在家的时候,大家都想尽办法避开犹太人这个话题。妈妈以为自己有头金发就可以若无其事地假装自己是个非犹太人,算了吧!你知道吗,每次去慕尼黑的犹太人区里闲逛,光是看着他们都特别有意思。我去过一次法兰克福,那里有许多犹太人,我四下走走转转,看着那些长着鹰钩鼻的脏老头,看着那些戴着假发的胖女人,我能感受到自己对他们有一种深深的同情,只觉得自己也属于那里,很想上前亲吻他们。他们看着我的时候,我很好奇他们有没有看出来我也是他们的同胞。我真希望自己会意第绪语;我想跟他们交朋友,去他们家吃符合犹太教教规的食物,还有许多诸如此类的事情。我还想过去犹太教堂,但又怕会做错事被赶出来。我喜欢贫民区的味道,也喜欢那种生命的感觉,灰暗又神秘,肮脏又浪漫。这种渴望我是永远都忘不掉了,那才是真实存在的,其他的一切都是虚妄。”
“你父亲会为此伤心透了的。”我说。
“我和他总有一个人要伤心,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放我走呢?哈里不是还在吗?他愿意在蒂尔比当乡绅,也愿意成为一名英国绅士,这不用怀疑。你知道吗,妈妈一心想让我娶一个基督徒,这也可以让哈里去实现,他会愿意接受那些老牌的英国家庭。毕竟我要求的真的不多,一周给我五英镑。那些头衔、庄园、庚斯博罗的画作,以及其他所有的那些小玩意儿,可以都留给他们。”
“可事实上你以自己的名誉发过誓,两年一到还是要回去。”
“我会回去的,”他的语气有些忧伤,“莉亚·玛卡特已经答应了会来听我弹琴。”
“如果她说你不行,你会怎么办?”
“一枪打死我自己。”他笑嘻嘻地说道。
“说什么胡话。”我也笑嘻嘻地回应道。
“你在英国会有家的感觉吗?”
“没有。”我说,“不过我在其他地方也没有家的感觉。”
然而,他对我的事其实没什么兴趣。
“光是想到要回去我就厌烦。既然都知道了生活能给予我什么,那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去当一个英国乡绅了。我的天,那实在太无趣了。”
“钱是个好东西,而且我听说,当个英国贵族也是件挺不错的事情。”
“钱对我而言没有意义,我想要的东西用钱买不了,而且我正好也不是一个势利的人。”
夜越来越深,我第二天还得早起。我觉得也没必要把乔治说的话太当真。年轻人忽然与画家和诗人结交,很可能会迷上这种荒谬的言论。艺术是瓶烈酒,酒量好才不容易醉。神圣的火焰只有在试图用常识来平息怒火的人那里烧得最旺。归根结底,乔治现在还不到二十三岁。时间会让他慢慢懂事的。反正该说的也说了,该做的也做了,他的未来也用不着我来操心。我跟他道了别,走路回酒店。冷漠的夜空中闪耀着繁星点点。第二天一早我就离开了慕尼黑。
后来回到伦敦,不管是乔治和我聊天的内容,还是乔治那时的模样,我都没有跟缪丽尔说。我只是向她保证乔治现在一切都好,很开心,工作也很努力,过着高尚而朴素的生活。又过了六个月,乔治回家了。缪丽尔邀请我去蒂尔比过周末。菲尔迪会接莉亚·玛卡特来听乔治弹琴,他特别希望我也能在场。我接受了邀请,缪丽尔在车站接我。
“你觉得乔治状态怎么样?”我问。
“他现在很胖,但看上去精神很好。我觉得他这次是愿意回家了,在他父亲面前态度也很温和。”
“这是个值得高兴的消息。”
“天哪,真希望莉亚·玛卡特会觉得他琴艺不怎么样,那样我们都可以松一口气了。”
“那恐怕乔治会非常失望。”
“生活中充满了失望。”缪丽尔回答得很干脆,“每个人都得学会面对它们。”
我被她逗笑了。当时我们坐在一辆劳斯莱斯里,车厢里还有一名司机和一个男仆。缪丽尔戴着一条价值五万英镑左右的珍珠项链。我想起来,英王在自己的生日宴会给三个人授予了贵族头衔,但其中并不包括阿道弗斯·布兰德爵士。
莉亚·玛卡特只能待一会儿,那天晚上她会在布莱顿演出,周日早上乘车来蒂尔比吃顿中饭,然后当天就要赶回伦敦,她周一在曼彻斯特还有场音乐会。因此乔治会在周日下午弹琴给她听。
“他练得很刻苦,”他母亲说,“所以才没跟我一起过来接你。”
车子从庄园的大门拐进去,然后顺着一条气派的林荫道一直往前开。这条林荫道直通房子,两旁栽满了榆树。我发现这里不像是要举行派对。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布兰德老夫人。我之前就一直想见见她,想象中的画面或许稍显夸张:一位独自住在波特兰大街的豪宅的犹太老夫人,以专横的方式管理着整个家族,事无巨细。她本人也没有让我失望,仪态威严,身材高大,但并不胖。光看长相就知道她是希伯来人,嘴唇边的汗毛很重,戴着一顶闪耀着怪异金属光泽的棕色假发。她穿着华贵的黑色锦缎衣服,胸前有一排镶着钻石的大五角星,脖子上戴着一根钻石项链,布满皱纹的双手上也戴了几个钻石戒指。她的声音有些刺耳,带着浓重的德国口音。当他们向她介绍我时,她一直用那双闪亮的眼睛看着我。她很快就对我下了结论,根据我的观察,她对我做出了负面的判断,而她甚至都没有试着隐瞒这一点。
“你跟我弟弟菲尔迪认识很多年了,是吗?”她每次说的R这个字母,都是喉咙里传出来的舌音,“菲尔迪向来都是跟上层人士打交道。阿道弗斯爵士去哪儿了?他知不知道客人已经到了?你去把乔治喊过来吧,如果他到现在还不熟悉曲子,明天也不用弹了。”
缪丽尔解释说,弗雷迪要先和秘书打完这一轮高尔夫球,而她之前就告诉过乔治我已经到了。布兰德老夫人似乎并不是很满意缪丽尔的回答,于是再次转过来和我说话:
“我儿媳说你去过意大利?”
“是的,我刚从那儿回来。”
“那是个美丽的国家,国王最近怎么样?”
我说我不知道。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他那时身子不是很强壮。我和他的母亲玛格丽塔王后是好朋友。他们都觉得他永远不会结婚,他爱上了黑山公主,奥斯塔公爵夫人知道后可是气坏了。”
她似乎属于某个早已逝去的年代,但依旧思维敏捷,我想任何事情都逃不过她雪亮的眼睛。弗雷迪很快就进来了,穿着一身漂亮的高尔夫球服。这个胡子都发白了的男人向来有些专横,但在老太太面前却表现得恭恭敬敬,这一幕不仅有趣也有些感人。他像小孩子一样称呼母亲为妈咪。接着乔治也进来了,他还是跟上一次一样胖,不过他还是听了我的建议,将头发剪了;他脸上的稚气正在渐渐褪去,但依然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看乔治吃点心吃得那么高兴你也会很欢喜,他吃了很多三明治和大块的蛋糕。他依然跟年少时一样有着好胃口。他父亲带着温柔的微笑看着他,只要看一眼乔治,就一点儿也不会惊讶他们怎么都这么挂念他。乔治身上带着一种聪明劲儿,一种亲和力和热情,是那么讨人喜欢。而他的言谈举止又是那么自然大方、那么坦诚真挚,人们不自觉就会对他产生好感。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祖母暗示过,还是出于他本身的善良,总之他很明显是想尽办法在讨好自己的父亲;从他父亲那温柔的眼神,那副全神贯注听儿子讲话的模样,那快乐、骄傲和幸福的表情中,你可以感受到父子关系疏离的这两年给他带来了多大的痛苦,他实在太爱乔治了。
上午我们打了场高尔夫球赛,是场三球赛,缪丽尔因为要去参加弥撒,所以不在。下午一点,菲尔迪坐着莉亚·玛卡特的汽车到了。随后大家一起坐下来用午餐。我自然也听说过莉亚·玛卡特的大名,她是公认的欧洲最优秀的女钢琴家。莉亚·玛卡特和弗雷迪是多年的老朋友,在其演奏生涯的初期,弗雷迪的关注和慷慨给了她很大的帮助。这回也是菲尔迪请她过来评判乔治有没有钢琴天赋。曾经有段时间,我一有机会就会去听她弹钢琴,她的表演毫不做作,就跟鸟儿天生会歌唱一样驾轻就熟。从轻盈的指间流淌而出的清脆音符是那么自然,你甚至会觉得那些复杂的节奏都是她即兴创作出来的。过去常常听人说她的技艺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了。她的演奏给我带来了许多愉悦,但我也拿不准其中有多少是因为音乐,有多少是因为弹琴的这个人。要是没见过那时候的她,你绝对想象不到世界上竟会有如此灵秀的女子。更让人惊讶的是,这样一位娇小的女子在演奏时又能爆发出那般强大的力量。她身材瘦小,皮肤白皙,眼睛特别大,有着一头飘逸的黑发。最令人心动的是,她一坐到钢琴前就会露出孩子般的惆怅。她在演奏时简直美得不像是凡人,紧闭的双唇上挂着一抹浅浅的微笑,仿佛是忆起了另一个世界的事。但她现在已经四十出头了,不再像之前那般轻盈柔美。她身材变胖了,脸也变宽了,以前那种迷人的空灵感也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的成功带来的威严感。莉亚·玛卡特既干练又务实,甚至还有些咄咄逼人。她身上的活力让人觉得有束聚光灯打在她头上,就如同圣人笼罩着一圈圣洁的光环。她其实对他人的事情没多大兴趣,但因为性情随和,懂得人情世故,愿意为此投入精力和时间。她主导了餐桌上的谈话,不过也没有霸占其他人的表达机会。乔治基本上没说话,莉亚·玛卡特时而会快速看他一眼,但没有要把他拉进谈话里的意思。当时在场的只有我是一个非犹太人,除了老夫人之外,所有人都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但我总感觉他们的发音跟英国人还是有所区别,他们发出来的元音比我们的要更圆润,声音也更响亮一些,每个词不是从唇间落下,而是喷涌而出。我觉得如果我当时是在另一个房间里,或许只能听得出语调,听不清他们具体在说什么,准会以为他们是用外语交流。想到这儿我微微觉得有些不安。
莉亚·玛卡特希望六点左右能出发回伦敦,所以乔治的表演被安排在下午四点。不管试奏的结果如何,她一离开,我就成了这里唯一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肯定会有些碍事。于是我假装第二天一早在城里还有安排,希望莉亚·玛卡特可以带我一程。
快到四点时,我们纷纷踱步走进客厅里。布兰德老夫人和菲尔迪坐在沙发上;我和弗雷迪,还有缪丽尔都坐在扶手椅上;莉亚·玛卡特则下意识地坐在一张詹姆斯国王时期的高背椅上,看上去有点儿王座的味道。她有着橄榄色的皮肤,穿着黄色的长裙,双眼明亮有神,看上去非常漂亮。她的妆化得很浓,嘴唇都涂成了艳红色。
乔治看上去一点儿也不紧张。我随他父母一起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钢琴前。他静静地看着我们落座,甚至还对我露出了一抹浅浅的微笑。见我们都安顿好后,他便开始了演奏。他弹奏的是肖邦的圆舞曲,而这两首我都很熟悉,一首是波罗奈兹舞曲,一首是练习曲。乔治满怀激情地弹奏着这两首曲子。只可惜我不是很了解音乐,没法儿准确地描述他的演奏。他演奏间带着一种力量,带着一种蓬勃的朝气,但我觉得他丢掉了肖邦那种独特的魅力和温柔的感觉,也丢失了不安的忧郁、若有若无的欢喜和一种淡淡的浪漫感——它总是让我不自觉想起某个维多利亚早期的纪念品。我再次体会到了一种模糊到几乎察觉不出的感觉,就是乔治的双手没有完全同步。我看了看菲尔迪,注意到他用略带惊讶的表情看了一眼自己的姐姐。缪丽尔原本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坐在钢琴前的乔治,但她很快就垂下了目光,剩余的时间也都看着地板。弗雷迪一直目光坚定地看着他儿子,可要是我没看错的话,他现在脸色惨白,神情中有种掩饰不住的沮丧。这个家族的血液就流淌着音乐,他们这辈子听的都是世界上最好的钢琴家的演奏,凭直觉就能准确判断一个人的琴艺。莉亚·玛卡特是唯一一个不露声色的人。她听得很认真,像壁龛上的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乔治终于弹完了,随后他转身面对着莉亚·玛卡特坐着。他没有说话。
“你希望我能告诉你什么?”她问道。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我以后有没有机会成为一流的钢琴家。”
“永远都没有那一天。”
客厅里顿时一片死寂。弗雷迪低头看着脚边的地毯,缪丽尔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乔治依然定定地看着莉亚·玛卡特。
“菲尔迪把原委都告诉了我,”她终于说道,“但不要觉得我是受了他们的影响。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她挥了挥手臂,表示“这一切”里面包括这间富丽堂皇的客厅、客厅里的精美物件,以及我们所有的人。“如果我觉得你确实有成为艺术家的潜质,我会毫不犹豫地劝你为了艺术放弃一切。艺术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在艺术面前,财富、地位、权力都一文不值。”她神情真挚地看了我们一眼,眼神里没有一丝傲慢,“艺术家才是唯一有价值的人,是我们让这个世界变得有意义,其他人都只是我们的素材而已。”
被归纳在“其他人”这一类里让我多少有些不悦,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当然,看得出你很用心在练习,不要觉得那些都白费了,只要会弹钢琴就能给你带来快乐。在欣赏伟大钢琴演奏时,普通人也无法体会到你从中得到的乐趣。看看你的手,那不是钢琴家的手。”
我不由自主地瞄了一眼他的手,之前没有注意到,乔治的手掌胖乎乎的,手指又短又粗,简直让我大吃一惊。
“你的听力也有一点点问题。我觉得你最多也只能成为一个合格的业余琴手。在艺术上,业余和专业之间的差别是无法逾越的。”
乔治没有回应。如果不是看到了他惨白的脸色,大家都还以为他没有在听这番让他梦想破碎的话。接下来的沉默依旧是那么可怕。莉亚·玛卡特的眼睛突然满是泪水。
“但也不要只听我一个人的意见,”她说,“毕竟我也有可能出错。再去问问别人吧。你们也知道帕岱莱夫斯基的琴艺有多好,他为人也慷慨,我会写封信给他,你可以再在他面前弹一次钢琴。我相信他会愿意的。”
乔治露出了一丝微笑。他的修养很好,不管自己心情如何,也不会去为难别人。
“我觉得没这个必要,我愿意接受您的裁定。说实话,我在慕尼黑的老师基本上也是这么说的。”
他起身离开钢琴,点燃了一支烟。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其他人也敢动一动身子了。莉亚·玛卡特对他微微一笑。
“要我为你弹一曲吗?”她说。
“当然,请。”
她起身走到钢琴旁,将手上的戒指都摘了下来。她弹奏的是巴赫的曲子,虽然不知道这些乐曲的名字,但也能感受到法式德国小宫廷里的死板仪式,感受得到普通市民节俭克制的舒适感、村庄草地上的舞蹈、一棵棵像圣诞树一样的树木,感受得到落在宽广的德国乡野上的阳光和温柔的安逸感。我像是闻到了温暖的泥土气息,意识到了某种强大的力量似乎正深深地扎根在大地母亲的怀里,体会到了某种超越时空的永恒力量。她的琴声很美,带着一种轻柔的光辉,能让你想到夏日黄昏的那轮圆月。我还留心观察了一下其他人,发现他们都在忘我地享受这场演奏。他们都听得很入迷,我真希望自己能和他们一样全身心地沉浸在音乐里。莉亚·玛卡特弹完了,她的嘴角上还挂着一抹微笑,接着她戴好戒指。乔治轻笑了一声。
“这下我也可以彻底死心了。”他说。
仆人端来了下午茶,用完茶点后,我和莉亚·玛卡特就跟大家道了别,上了车。开车去伦敦的路上她一直在说话,即使聊得不是那么妙趣横生,她也兴致高昂。她说到自己早年在曼彻斯特的经历,和刚入行时的艰难。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她甚至完全没有提起乔治,这对她而言就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过去了便忘记了。
接下来发生在蒂尔比的事情我们知道得不多。在我和莉亚·玛卡特离开后,乔治来到了阳台上,不一会儿他父亲也走了过来。弗雷迪是这一天的赢家,可他并不是很开心。弗雷迪比一般的女性还要敏感,能够清楚地感受到乔治的痛苦,这让他心都碎了。那时候的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爱自己的儿子。见到父亲过来,乔治微微地笑了笑。弗雷迪的声音都变了。他突然体会到了一种强烈的情感,甚至为此让出了自己的胜利果实。
“听着,小伙子,”他说道,“我实在不忍心见到你这么失望。要不你再去慕尼黑待一年,到时候再看?”
乔治摇摇头。
“不了,去了也没用,你们已经给过我机会了,就到此为止吧。”
“试着想开些。”
“你看,我唯一的梦想就是成为钢琴家。可现在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了,想想真是太蠢了。”
乔治努力表现得勇敢些,可笑得却很无力。
“你想不想环游世界?可以找一个你牛津的好哥们儿陪你一起去,费用我包了。你这段时间刻苦练习了那么久。”
“谢谢你,爸爸,这事以后再说吧,我现在就想去散散步。”
“我陪你一起?”
“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接着乔治做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他伸手搂住父亲的脖子,亲了一下父亲的嘴唇。他露出一个古怪而又有些感动的笑容,便走开了。弗雷迪回到客厅,他的母亲、菲尔迪、缪丽尔还坐在那儿。
“弗雷迪,你也该考虑这孩子的终身大事了。”老夫人说,“他二十三岁了,成了家就不会为这些烦心了,等他结了婚,有了孩子,很快就会像其他人一样安定下来。”
“妈妈,谁适合当他的妻子呢?”阿道弗斯爵士笑着问道。
“这不难,上次弗瑞林豪森夫人带着她的女儿维奥莱特来看望我。那个姑娘人就很不错,她还会有自己的财产。听弗瑞林豪森夫人的意思,如果维奥莉特找的是个好人家,她和她先生雅各布爵士会准备一笔丰厚的嫁妆。”
缪丽尔满脸通红。
“我不喜欢弗瑞林豪森夫人。乔治现在还小,不着急结婚。只要他喜欢,他想和谁结婚都可以。”
布兰德老夫人冷淡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媳。
“你就是太笨了,米里亚姆。”她喊的是“米里亚姆”,缪丽尔很早之前就不用这个名字了,“只要我还在,就不会让你做蠢事。”
她知道儿媳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缪丽尔就是想让乔治娶一个非犹太人,但她也知道,只要自己还活着,不管是弗雷迪还是缪丽尔都不敢提这件事。
但乔治没有去散步,大概是因为狩猎的季节要到了,他突然想去放枪的房间看一看。母亲在他二十一岁生日时送了一把枪给他,去了德国后他就再没用过这把枪,他开始擦拭这把枪。仆人们突然被枪声吓了一跳,赶到枪房后,发现乔治倒在地板上,心脏中了一枪。很显然,乔治在把玩枪支时意外走火射中了自己。我们常常能在报纸上看到这样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