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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奈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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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游廊上,等丈夫回来吃午饭。早晨清新的空气一过,马来男仆就拉上了百叶窗,但是她把其中的一扇拉开了一部分,这样她就可以看那条河了。在正午令人窒息的阳光下,河水呈现出一片惨白。一个当地人正划着一条独木舟前行,船很小,几乎都没在水面以下了。天色灰蒙苍白,夏天的天色就是这样。(这就像一段东方小调,旋律模糊单调,听了叫人心烦,耳朵不耐烦地等待着旋律变清晰,却白等了一场。)蝉带着一种狂热的能量,发出刺耳的叫声;蝉叫声持续而单调,像小溪潺潺流过石头的声音一样;突然间,一只小鸟响亮的歌声响起,甜美流畅的鸟鸣声淹没了蝉叫声。刹那间,她的心怦怦直跳,想起了那只英国的画眉鸟。

接着,她听见丈夫走上平房后面的碎石路,这条小路通向他工作的法院,她站起来迎接他。他跑上了一段很短的台阶,因为那所平房是建在桩子上的。男仆站在门口等着接下他的遮阳帽。他走进那间用作饭厅和客厅的房间,当他看见她的时候,他的眼睛里闪着愉快的光。

“哈啰,多丽丝。饿了吗?”

“已经前胸贴后背了。”

“我先去洗个澡,只需要一分钟,我们就可以吃饭了。”

“快点儿吧。”她笑着说。

他走进他的化妆室里,她听见他一边愉快地吹着口哨,一边毫不在意地把衣服脱下来扔在地板上,她为这件事抗议过很多次了。他二十九岁,却还是像个学生,永远长不大。这也许就是她爱上他的原因,因为再多的爱也无法使她相信他长得帅气。他个子不高,身材圆胖,一张红扑扑的脸像满月一样,有一对蓝眼睛,满脸都是粉刺。她仔细打量他后,不得不向他承认,他的五官中没有一个值得她的赞美。她经常告诉他,他根本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我从来没说过自己英俊呀。”他笑着说。

“真想不明白我喜欢你什么。”

不过她当然知道得很清楚。他是一个快乐的男人,对任何事情都不较真,总是笑个不停。他也逗她笑。他觉得生活并不愁苦,而是充满了乐趣,他笑起来很迷人。当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感到快乐,就连性格也温和了。她从他那双快活的蓝眼睛里看到的深沉的感情,触动了她。能得到这样的爱,叫人很满足。在他们度蜜月的时候,有一次她坐在他的膝上,用双手捧着他的脸,对他说:

“你又丑又矮又胖,伙计,但你很有魅力。我情不自禁地爱上了你。”

她的心中涌动着感情,眼里立即充满了泪水。她看见他因为动情五官都变得有些扭曲,他回答时声音有点儿颤抖。

“我竟然和一个智力有缺陷的女人结了婚,太可怕了。”他说。

她咯咯地笑了。这是他最典型的回答,而她也希望他这么回答。

九个月以前,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现在想来觉得真的很不可思议。她是在海边的一个小地方与他邂逅的,当时她正和母亲在那里度假一个月。多丽丝是某国会议员的秘书。盖伊那时候休假回家。他们住在同一家旅馆里,他很快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了她。他出生在森布鲁,他的父亲曾在第二任苏丹王统治下效力了三十年,他毕业后也干起了相同的工作。他热爱自己的祖国。

“毕竟,英国对我来说是一片陌生的土地。”他对她说,“我的家在森布鲁。”

现在这里也是她的家。那一个月假期快结束的时候,他向她求婚了。她知道他一定会向自己求婚,并且决定拒绝他。她的母亲是个寡妇,只有她一个女儿,所以她不能离母亲太远,但是当那一刻到来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种意想不到的情感把她蛊惑住了,她接受了他。如今,他们在他负责的那个小小的驻地分站已经住了四个月。她非常幸福。

有一次,她告诉他,自己其实本想拒绝他的。

“你后悔没有那样做吗?”他问道,闪烁的蓝眼睛里露出愉快的笑意。

“傻瓜才后悔呢。管他是命运使然,还是机缘巧合,反正我迷迷糊糊地答应你的求婚,都是非常幸运!”

现在她听到盖伊咔嗒咔嗒地走下台阶,来到浴室。他做任何事都会闹出很大的动静,即使光着脚,也会制造出声音。但是他叫了一声。他用当地方言说了几句话,她听不懂是什么意思。然后她听到有人跟他说话,那人的声音不是很大,像是故意压着声音。有人竟然在他要洗澡时拦住他,真是太糟了。他又说话了,虽然声音很低,但她听得出他很生气。这时另一个声音也提高了,说话的竟是一个女人。多丽丝以为是有人来投诉。马来妇女是会干出这种鬼鬼祟祟的事的。但那个女人显然没有从盖伊那里得到什么,因为多丽丝听见他说“滚出去”。她只能听懂这一句,然后她听到他闩上了门。接着传来了他往身上泼水的声音(她到现在仍觉得洗澡间的布置十分有趣,浴室在卧室下面,直接建在地面上,里面放着一大桶水,洗澡的人用一个小锡桶把自己冲洗干净),几分钟后,他回到了餐厅,头发还湿着。于是,他们坐下来吃午饭。

“幸好我不是一个多疑或嫉妒的人。”她笑着说,“你在洗澡时和女士聊得不亦乐乎,我不知道是该赞成呢,还是该反对。”

他进来的时候,平时总是很愉快的脸上却带着几分阴沉,不过现在开朗了起来。

“我见到她确实不太高兴。”

“听你的口气也听出来了。事实上,我认为你对那个年轻人很无礼呢。”

“真是不要脸了,那样拦住我!”

“她想要什么?”

“不知道。那女人是从村里来的,说是和丈夫吵了一架什么的。”

“不知道是不是今天早上在这儿乱转的那个女人。”

他皱了皱眉头。

“有人在附近乱转吗?”

“是的,我进了你的更衣室,想看看需不需要整理。然后我就还想去浴室,当我走下台阶时,看到有人偷偷溜出了门,我往外一看,就看到一个女人站在那里。”

“你跟她说话了吗?”

“我问她想要什么,她说了一些话,但我听不懂。”

“我可不能让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在这里瞎转。”他说,“他们没权来。”

他笑了,但是多丽丝凭借一个在恋爱中的女人的敏锐直觉,注意到他的笑有些敷衍,而不是像往常那样眼睛也有笑意,她想知道他有什么烦恼。

“你今天上午都干什么了?”他问。

“没什么。我去散步了。”

“去村里了吗?”

“是的。我看到一个男人把一只拴着链子的猴子送到树上摘椰子,我觉得挺好玩儿的。”

“很有趣吧?”

“盖伊,有两个小男孩儿也在看这个男人,这两个孩子比其他人白得多。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混血儿。我和他们讲话,但他们一个英语单词也不懂。”

“村里有两三个混血儿。”他回答。

“他们是谁的孩子?”

“他们的母亲是村里的一个女人。”

“他们的父亲是谁?”

“亲爱的,我们认为在这儿问这种问题有点儿危险。”他停顿了一下,“很多人都会找当地的姑娘,可等他们回家了,或正式结婚了,就会给这些女人一笔钱,把她们打发回村里。”

多丽丝沉默了。在她看来,他的冷淡语气有点儿冷酷无情。他在回答时,那坦率、漂亮的英国面孔带着几分不悦。

“可是孩子们怎么办?”

“他们肯定吃穿不愁,对于这点,我毫不怀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男人通常都会寄来足够的钱让他们接受体面的教育。孩子们长大后会在政府机关里当公务员,他们都会过得很好。”

她对他微微一笑,表示遗憾。

“你不能指望我认为这样的安排很好吧。”

“你不可以要求太多。”他也笑着回答。

“我没有要求太多。但我很感激你以前从来没有找马来女人。我很讨厌那样。想想吧,如果那两个小家伙是你的儿子,会怎么样。”

仆人为他们换另一道菜。他们的食物一向都差不多。吃午饭时,他们先吃河鱼,鱼肉淡而无味,必须多加番茄酱,这样才算得上可口,然后再吃些炖菜。盖伊把伍斯特沙司倒在鱼肉上面。

“以前苏丹王觉得白人妇女不该到这个国家来。”过了一会儿他说,“他鼓励人们和当地女孩儿一起住。当然,现在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这个国家很太平,我想我们也更清楚如何适应这里的气候。”

“但是,盖伊,那些男孩儿中最大的只有七八岁,另一个大约五岁。”

“在驻地分站工作太寂寞了。经常六个月都见不到一个白人。有些人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来这里了。”他冲她笑笑,他那张普普通通的圆脸马上充满了魅力,“你知道的,理由多得是。”

她总觉得那种微笑令人无法抗拒。这是他最好的武器。她的眼睛再一次写满了柔情。

“肯定是的。”她把手伸过小桌子,放在他的手上,“我很幸运,在你这么年轻的时候就遇见了你。老实说,如果有人告诉我,你也是那样生活的,我会非常难过的。”

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你在这儿幸福吗,亲爱的?”

“从没这么幸福过。”

她穿着亚麻连衣裙,显得非常清爽。天气炎热,她却不以为苦。她的棕色眼睛很美,但她之所以漂亮,是因为她还年轻,不过,她那坦率的表情真是人见人爱,她乌黑的短发又整齐又有光泽。你一看见她,就会觉得她是个精力充沛的女人,并且确信那个国会议员有一个非常能干的秘书。

“我立刻就爱上了这个国家。”她说,“虽然我经常都要一个人,但我想我从来都不觉得孤独。”

她读过有关马来群岛的小说,在她的印象中,那片土地昏暗沉郁,数条大河弥漫着不祥的气息,还有一片丛林,林中沉寂无声,无法进入。那天,一艘沿岸航行的小汽船把他们送到河口,一艘由十来个达雅克人[婆罗洲土著。——编者注]驾驶的大船正等着把他们送到驻地分站,她被这美丽的景色迷住了,只觉得眼前的景色是那么宜人,丝毫没有肃杀之气。让她意想不到的是,这个地方竟会弥漫着快乐的气氛,就如同鸟儿在树上欢快地歌唱。河两岸长着红树和水椰树,树后是茂密翠绿的森林。远处青山连绵起伏,一望无际。她既没有被禁锢的感觉,也不觉得这个地方昏暗阴郁,只觉得这个地方天地广阔,狂喜的想象力在这个地方可以尽情遨游。青山绿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天空荡漾着欢快。这片亲切的土地似乎微笑着对她表示欢迎。

他们继续沿着一侧的岸边划着船,两只鸽子在他们头顶高高飞翔。一道色彩的闪光,像一颗会动的宝石,在他们的路上闪过——那是一只翠鸟。两只猴子垂着尾巴,并排坐在一根树枝上。在地平线上,在这条宽大而浑浊的河流的另一边,在丛林之外,是一排小小的白云,天空中只有这些云,看起来像一排正在跳芭蕾的女孩儿,身着白舞裙在后台候场,紧张中带着欢乐。她心里洋溢着喜悦。现在回想起这一切,她的目光落在丈夫身上,只觉得感激,对丈夫充满了爱。

布置家里的客厅,是多么有趣啊!客厅面积非常大。她刚来时,地板上铺着又破又脏的席子,木墙没有上过漆,上面挂着学院的凹版照片、达雅克人的盾牌和帕兰刀,不过挂得有点儿高。桌子上铺着颜色暗淡的达雅克土布,放着一些亟须清洗的文莱铜器、空烟盒和一些马来银片。有一个粗糙的木架,上面放着廉价的小说和一些旧的旅行书籍,书的皮面都很破旧了;另一个架子上摆满了空瓶子。这是一间单身汉的房间,凌乱,没有半点生活气息,她虽然觉得有趣,却还是不由得心疼起来。盖伊以前的生活肯定很沉闷,一点儿也不舒服,她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吻了他。

“小可怜。”她笑着说。

她有一双灵巧的手,很快就把房间改造得舒舒服服。她把各种物品都整理得井井有条,整理不了的就丢掉。她的结婚礼物都派上了用场。现在,房间变得温馨舒适。玻璃花瓶里插着秀美的兰花,大碗里生长着大株开花的灌木。这是她的房子,她感到无比自豪(她以前一直都住在狭小的公寓里),她为了丈夫,把房间布置得充满吸引力。

“你对我满意吗?”布置完房间后,她问道。

“还行吧。”他笑了。

这种故意的轻描淡写正合她意。他们彼此如此了解,真是太好了!他们俩都羞于表露自己的情感,只是偶尔彼此打趣,开一些没有恶意的玩笑。

他们吃完午饭,他躺在一张长椅子上准备睡觉。她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就在她从他身边走过时,他把她拉到自己身边,让她弯下腰来,吻了吻她的嘴唇,她有点儿吃惊。他们都不习惯在白天搂搂抱抱。

“我可怜的小羊,吃饱肚子就开始多愁善感了。”她跟他开玩笑说。

“出去吧,至少两个小时内别让我再见到你。”

“别打呼噜。”

她走开。他们天一亮就起床了,这会儿刚躺下五分钟就睡着了。

多丽丝被丈夫在浴室里泼水的声音吵醒了。平房的墙壁就像一块共振板,他们不管做什么对方都能知道。她很懒不愿动,但是她听到仆人把茶端了进来,她只好跳起来,跑进她自己的浴室。水并不冰冷,只是凉凉的,洗个澡叫人格外神清气爽。当她走进起居室的时候,盖伊正在把球拍从袋子里取出来,他们要在凉爽的傍晚打打网球。六点天就黑了。

网球场离平房有两三百码远。吃过茶以后,他们不敢耽误时间,便向网球场走去。

“看那边那个姑娘。”多丽丝说,“我今天早上见过她。”

盖伊立即转过身。他的目光在一个土著妇女身上停留了一会儿,但没有说话。

“她的纱笼真漂亮。”多丽丝说,“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

他们从土著女人身边经过。她又瘦又小,和她那个种族的人一样,她也有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一头黑发又浓又密。他们走过的时候,她没有动,只是用怪异的眼神盯着他们。多丽丝这时候才发现她并不像自己起初以为的那么年轻。她的五官并不精致,皮肤有点儿黑,但她很漂亮。她抱着一个小孩儿。多丽丝看到孩子便微微一笑,但那个女人并没有报以微笑,连嘴角都没动一下。她的脸上仍然毫无表情。她没有看盖伊,只看着多丽丝。盖伊继续走着,好像没有看到她。多丽丝转向他。

“那个婴儿太可爱了。”

“没注意到。”

他脸上的表情使她迷惑不解。他面色惨白,那些使她感到很不舒服的粉刺比平常更红了。

“你注意到她的手和脚了吗?只有雍容华贵的女人才有这样的手脚。”

“所有原住民的手脚都很好看。”他回答,但不像他平时那样快活,好像在强迫自己说话。

但是多丽丝很感兴趣。

“你知道她是谁吗?”

“她住在村里。”

他们来到了网球场。盖伊走到网前查看球网紧不紧,这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女人仍然站在他们经过的地方。他们对视了一下。

“我发球吗?”多丽丝说。

“发吧,球在你那边。”

他打得很差。一般情况下,他就算让她一个球也能赢,但今天她轻而易举就取胜了。他打球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他平时打球可吵了,总是大喊大叫:没接住球,他就骂自己笨,把球打到了她接不到的地方,还会嘲笑她。

“你输定了,年轻人。”她叫道。

“那可不一定。”他说。

他开始用力击球,想要打败她,可他的球全都没有过网。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一本正经。他打得不好,所以发脾气了?天黑了,他们没有再打。他们来时遇见的那个女人仍站在原地,她又一次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走过。

游廊上的百叶窗此时拉了起来,两张长椅之间的桌子上放着酒瓶和苏打水。他们每天这个时候才开始喝酒,盖伊调了两杯杜松子酒。河流在他们面前伸展开来,在更远的河岸上,丛林笼罩在渐渐四合的神秘夜色之中。一个原住民站在船头,拿着两把桨,默默地向上游划去。

“我打得太臭了。”盖伊打破沉默说,“我有点儿不舒服。”

“真可怜。你不会发烧了吧?”

“没有。明天就好了。”

黑暗从四面八方合围过来。青蛙大声地呱呱叫着,不时地能听到夜鸟发出的短促叫声。萤火虫在游廊上飞来飞去,它们让阳台周围的树看起来像被小蜡烛点亮的圣诞树。萤火虫发着柔和的光亮。多丽丝好像听到盖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由得心生不安,盖伊总是那么快乐。

“怎么啦,老头子?和我说说。”她温和地说。

“没什么。再来一杯吧。”他轻快地回答。

第二天,他像往常一样高兴,邮件也送来了。海岸汽船在往返煤田的时候每月两次经过河口。汽船在去煤田的路上送来邮件,盖伊会派一条船去取。邮件的到来为他们的平淡生活增添了几分色彩。头一两天,他们迅速浏览了所有的信件、英文报纸、新加坡的报纸、杂志和书籍,接下来的几周,他们更仔细地阅读了一遍这些刊物。他们会从彼此手中夺过那些带插图的报纸。如果多丽丝看得没那么专心,她可能会注意到盖伊变了。她会发现很难描述他哪里变了,更难以解释他为什么改变。他的眼神总是很警惕,嘴里微微下垂,带着些许焦虑。

大概是在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早上,多丽丝坐在阴凉的房间里学习马来语语法(她正在努力学习这门语言),突然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骚动。男仆的声音响起,听起来很愤怒,她还听到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像是挑水工,然后,有一个女人用尖厉的声音骂骂咧咧。好像有人扭打起来。她走到窗前,打开百叶窗。挑水工抓住一个女人的胳膊,拖着她往前走,男仆两只手从后面推她。多丽丝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女人,那天早上,就是她在院子里乱转,还在网球场外面出现过,手里抱着一个婴儿。那三个人都愤怒地叫喊着。

“住手。”多丽丝喊道,“你们在干什么?”

一听到她的声音,挑水工突然松开手,那个女人被仆人从后面一推,倒在了地上。四周突然鸦雀无声,仆人闷闷不乐地望着远处,挑水工犹豫了一会儿,便溜走了。那个女人慢慢地站起来,把婴儿放在她的胳膊上,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盯着多丽丝。仆人对那个女人说了几句话,多丽丝听不懂,即使她听懂了也听不清。那个女人依然面无表情,也看不出她有没有听懂男仆的话,但她慢慢地走开了,男仆则跟着她来到院门口。他走回来时多丽丝叫他,但他假装没听见,多丽丝急了,凶巴巴地叫了起来。

“立刻过来。”她叫道。

突然,他避开她愤怒的目光,朝平房走去。他站在门口,怏怏地看着她。

“你和那个女人是怎么了?”她直接问道。

“老爷说她不能来这儿。”

“你不能这样对待一个女人。我不允许。我要把我所看到的一切都告诉老爷。”

仆人没有回答,他只是把目光移开,但她觉得他透过长长的睫毛在注视着她,所以她让他离开了。

“遵命。”

他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回到仆人房。她气坏了,她发现不可能再把注意力放在马来语的学习上了。过了一会儿,仆人进来铺好午饭的桌布,就突然走到门口。

“怎么了?”她问。

“老爷回来了。”

他出去接过盖伊的帽子。他耳朵灵敏,在她之前听到了脚步声。盖伊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即走上台阶,他停顿了一下,多丽丝立刻猜到男仆迎上了他,给他讲了早上发生的事。她耸了耸肩。仆人显然想先把他的版本讲清楚。但是当盖伊进来的时候,她吓了一跳。他脸色苍白。

“盖伊,到底怎么回事?”

他突然脸红了。

“没什么。怎么了?”

她吃了一惊,只能看着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却没有把她想说的话立刻说出来。他花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洗澡换衣服,他进来时,午饭已经准备好了。

“盖伊。”他们坐下来时,她说,“那天我们看到的女人今天早上又来了。”

“我听说了。”他回答。

“仆人们对她很粗暴。我不得不阻止他们。你得好好说说他们。”

马来男仆听懂她说的每一个字,但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听到的迹象。他把吐司递给她。

“早就告诉过她不要来这儿。我说过,要是她再露面,就把她撵出去。”

“他们非这么粗暴不可吗?”

“她不肯走。我觉得他们这样可算不上粗暴。”

“看到一个女人受到这样的对待真是太可怕了。她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

“不是婴儿了。那孩子三岁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有关她的一切。她无权到这儿来纠缠不清。”

“她想要什么?”

“她已经做到了她想做的事。她想搞破坏。”

多丽丝沉默了一会儿。她对丈夫的语气感到惊讶。他说话一语带过,好像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似的。她认为他有点儿不友好。他很紧张,也很生气。

“看来我们今天下午打不了网球了。”他说,“好像要下暴雨了。”

她醒来时正在下雨,不可能出去了。喝茶的时候,盖伊沉默寡言,心不在焉。她拿起针线活儿做起来。盖伊坐下来读那些他还没有从头读到尾的英文报纸,但他很烦躁,在大房间里走来走去,然后走到游廊上。他看着连绵不断的雨。他在想什么?多丽丝隐隐感到不安。

直到晚饭后他才开口。在吃这顿简单饭菜的时候,他竭力装出平时那副快活的样子,但他显然很不自在。雨停了,夜空布满了星星。他们坐在游廊上。为了不吸引昆虫,他们把起居室的灯灭了。在他们脚下,河水无声而缓慢地流淌着,带着一种强大而可怕、神秘而致命的力量。河水与命运一样,都是那样从容与无情。

“多丽丝,我有话对你说。”他突然说。

他的声音很奇怪。难道是她听错了,还是他真的难以保持平静?见他痛苦,她心里有点儿难过,于是轻轻地把手放到他的手里,但他把手抽走了。

“这件事说来话长了。恐怕这不是个动人的故事,我很难开口。请你不要打断我,在我讲完之前什么也不要说。”

黑暗中她看不见他的脸,但她觉得他的样子很憔悴。她没有回答。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在夜晚的寂静中几乎细不可闻。

“我十八岁的时候就来这里了。那时候我刚毕业。我在瓜拉索洛待了三个月,然后被派往森布鲁河上游的一个驻地分站。当然,那里也有一个特派代表和他的妻子。我住在法院里,但我常常和他们一起吃饭,一起度过傍晚的时光,我过得非常开心。后来,这里的代表病了,必须回家去。那时候在打仗,我们缺少人手,于是我就开始负责管理这个地方。我很年轻,但我说得一口流利的土语,而且,土著还记得我的父亲。我很高兴能一个人生活。”

他默默地把烟斗里的灰敲出来,又加满烟丝。他点燃火柴,多丽丝虽然没有看他,却注意到他的手在哆嗦。

“我以前从来没有一个人待过。在家那会儿,我和父母住在一起,总有仆人陪着我。后来我上了学,自然和同学朝夕相伴。在坐船来的路上,船上总是到处都有人,在瓜拉索洛,我做第一份工作的时候,也是如此。那里的人几乎和我的同胞一样。我似乎总是生活在人群中。我喜欢与人为伴。我是个爱吵闹的人,我喜欢玩,所有的事情都能让我笑,而且,必须有人陪你笑那才有意思。但这里不一样。当然,白天一切都好,我有我的工作,我可以和达雅克人说话。虽然那时候他们还是有猎人头的风俗,有时我和他们打交道也会遇到一些麻烦,但他们都是非常正派的人。我和他们相处得很好。我自然很想找个白人谈天说地,但有他们总比什么都没有强,而且和他们在一起,我也很自在,他们并不把我当陌生人。我也喜欢这份工作。晚上我一个人坐在游廊上喝杜松子酒,真的很孤独,但我能读书,还有仆人们四处走动。我的仆人叫阿卜杜勒。他认识我父亲。我看腻了书,就把他叫过来,跟他聊天。

“最让我痛苦的还是夜晚。晚饭后,仆人就不再说话,回村里睡觉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平房里除了不时的吱嘎声,什么声音也没有。四周鸦雀无声,壁虎常常突然叫唤,会把我吓一大跳。我能听到村子里传来锣声或鞭炮声。他们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玩得很开心,但我不得不待在原地。我看书都看腻了。我还不如监狱里的囚犯呢。夜复一夜都是一样的。我喝三四杯威士忌,但是一个人喝酒一点儿也不好玩儿,喝酒并没有使我高兴起来,只会让我第二天感觉很糟糕。我试过晚饭后马上上床睡觉,但我睡不着。我常常躺在床上,越来越热,越来越清醒,最后,我都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天哪,那些夜晚真漫长啊!你知道吗,我情绪低落,有时我为自己感到难过,现在回想起来我都觉得好笑,但那时我才十九岁半,有时还会哭。

“然后,一天晚上,晚饭后,阿卜杜勒收拾好桌子,正要离开,这时他咳嗽了一声。他说,我一整夜都一个人在屋里,难道不感到寂寞吗?我说我‘不孤单,没关系’。我不想让他知道我是一个多么愚蠢的人,但想必他知道得清清楚楚。他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我知道他有话对我说。‘怎么了?’我问他,‘有话直说。’然后他说,如果我想要一个女孩儿来和我一起住,他认识的一个姑娘肯定很乐意。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儿,他可以推荐她。她不会惹麻烦,有她在,平房里也会热闹一点儿。她可以帮我修修补补……我那时太沮丧了。雨下了一整天,我都没去锻炼。我知道我睡不了几个小时就会醒。他说我不必花很多钱,她家很穷,意思意思就成。给二百叻币[马来西亚、新加坡与文莱在英国殖民地时期,由英殖民政府所发行的货币,发行单位是叻屿呷政府。]就够了。他说:‘如果你不喜欢她,大可以把她打发走。’我问他那姑娘在哪里。他说:‘她已经来了,我叫她进来。’他走到门口,女孩儿和妈妈一直在台阶上等着。他们一起进来坐在地板上,我给了他们一些糖果。当然,她很害羞,但很冷静,我对她说了几句话,她冲我微微一笑。她很年轻,还是个孩子,他们说她十五岁。她非常漂亮,穿着她最好的衣服。我们聊了聊。她话不多,但当我逗她时,她总是笑个不停。阿卜杜勒说,等她和我熟了,就爱说话了。他叫她过去坐在我旁边。她咯咯地笑着拒绝了,但她妈妈叫她过去,我在椅子上给她让出了位置。她脸红了,笑了笑,但还是过来了,依偎在我身边。仆人也笑了。‘你看,她已经喜欢上你了。’他说,‘你想让她留下来吗?’他问道。我问她:‘你乐意吗?’她把脸埋在我的肩上,哈哈笑着。她的身体非常柔软,是那么娇小。我说:‘好吧,让她留下吧。’”

盖伊身体前倾,喝了一杯苏打威士忌。

“我现在可以说话了吗?”多丽丝问。

“等一下,我还没说完。我并没有爱上她,甚至在一开始也没有。我和她在一起,只是为了家里有个人。要是没有这个人,我一定会发疯,要不就是变成个酒鬼。我已经忍无可忍了。我太年轻了,受不了孤独。我只爱你一个人。”他迟疑了一会儿,继续说,“她一直住在这里,直到我去年休假回家。就是你见过的那个女人。”

“是的,我猜到了。她抱着一个婴儿。那是你的孩子吗?”

“是的。是个小女孩儿。”

“就这一个孩子吗?”

“那天你在村里见过的两个小男孩儿。你提到过他们。”

“这么说,她有三个孩子了?”

“是的。”

“你还真是儿女双全呢。”

她感觉到他听了她的话后突然做了个手势,但她没有理会。

“她不知道你结婚了吗?看到你突然带着妻子来这儿,她才明白过来?”多丽丝问。

“她知道我要结婚。”

“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我离开这里之前,我就把她送回村子了。我告诉她一切都结束了。我答应过给她的,都给了她。她一直知道我和她长不了。我受够了。我告诉她我要和白人女人结婚。”

“可那时你还没遇见我呢。”

“是的,我知道,但我在家里的时候就决定结婚了。”他还像往常那样咯咯地笑着,“我不介意告诉你,当我遇见你的时候,我对这件事感到相当沮丧。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爱上了你,我知道我这辈子肯定是非你不娶的。”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不认为给我一个自己判断的机会才公平吗?你该想得到,一个姑娘发现她的丈夫和另一个姑娘同居了十年,还生了三个孩子,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我不指望你能理解。这里的情况太特殊了,会发生这种事再正常不过了。六个男人中有五个都这样做。我想过你也许会深感震惊,但我不想失去你。你知道,我深深地爱着你。我现在同样那么爱你,亲爱的。你本来是不会知道这件事的,但我没想到会回到这里。休假回家后,很少会回到同一驻地分站的。我们来这儿的时候,我提出如果她到别的村子去,我就给她钱。她先是答应了,后来又改变了主意。”

“你为什么现在告诉我?”

“她不停地来闹事。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发现你对这件事一无所知的。她一发现,就开始勒索我。我给过她一大笔钱,我下令不让她进入这个院子。今天早上她来闹,就只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她想吓唬吓唬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想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这件事都说出来。”

他说完,他们两个人都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他把手放在她的手上。

“你明白的,多丽丝,是不是?我知道这一切都怪我。”

她没有抽回她的手,他感到她的手很冷。

“她是吃醋了吗?”

“我敢说,她住在这里的时候,有各种各样的特殊待遇,现在享受不到了,她必定会意难平。但是她从来没有爱过我,就像我从来没有爱过她一样。你知道,土著妇女从来都不会真心对待白人男子。”

“那孩子们呢?”

“孩子们都很好,我会抚养他们。等男孩们一长大,我就送他们去新加坡上学。”

“他们对你一点儿意义也没有吗?”

他犹豫了。

“我只想对你说实话。如果他们出了什么事,我会非常难过。第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对他的喜欢会超过对他妈妈的喜欢。如果那孩子的皮肤是白的,我想我一定会的。当然,他还是婴儿的时候,相当有趣,很讨人喜欢。不过,他虽然是我的孩子,我对他却没有特别的感觉。我并不认为他们是属于我的。我有时会责备自己,因为我这种想法似乎有违人伦,但事实是,我对他们和对别人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当然,那些没有孩子的人也会大谈特谈孩子。”

现在她听完一切,他等着她说话,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

“你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多丽丝?”他终于说。

“没有了,我头痛得厉害。我想去床上躺一会儿。”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你得给我一点儿时间,让我好好想一想。”

“你很生我的气吗?”

“不,一点儿也没有。我想独自待一会儿,不要动,我要睡觉了。”

她从长椅子上站起来,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

“今晚太热了,我希望你能睡在你的更衣室里,晚安。”

她走了,他听见她把卧室的门锁上了。

第二天她脸色苍白,他看得出她并没有睡好。她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痛苦,像往常一样说话,但有些不自在。她扯东扯西,好像在和一个陌生人谈话。他们从来没有吵过架,但在盖伊看来,她说话的样子就像在他们吵架后,尽管和解了,但她依然很难过。她的眼神使他迷惑不解,他似乎从她的眼中看出一种奇怪的恐惧。刚吃过晚饭,她便说道:

“我今晚不太舒服。我这就上床睡觉了。”

“我可怜的宝贝儿,我很抱歉。”他大声说。

“没什么,过一两天我就好了。”

“我一会儿去跟你道晚安。”

“不,不要那样做。我马上就去睡觉了。”

“好吧,那么,走之前吻我一下吧。”

他看到她脸红了。她似乎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她倚向他,但没有看他。他把她抱在怀里,寻找她的嘴唇,但她把脸别开,他吻了吻她的脸颊。她很快地离开他,他又听到钥匙在她房门的锁里轻轻转动。他重重地瘫坐在椅子上,他试着读书,但他的耳朵注意着妻子房间里哪怕是最细小的声音。她说她要睡觉,但他没有听到她的动静。妻子的房里鸦雀无声,他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他用手遮住灯光,只见她的门下有一丝微光,原来她没有熄灯。她到底在干什么?他放下书。如果她生气了,大吵大闹,或者痛哭流涕,他都不会感到奇怪,那样他反倒可以应付,她这么镇定,他真的有些怕了。此外,他在她的眼睛里清楚地看到的那种恐惧,又是怎么回事?他把昨天晚上对她说的话又想了一遍。他不知道还能怎么说。毕竟,最重要的是,他的确做了和其他人同样的事情,但在他遇见她之前,那段关系就已经结束了。当然,事实证明他是个傻瓜,马后炮这种事谁都会。他捂住心口。真有趣,他的心是那么疼。

“这八成就是人们所说的伤心吧。”他对自己说,“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该不该敲门,告诉她自己必须和她谈谈?最好把话说清楚。他必须让她明白,但那份寂静使他害怕。连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也许让她一个人待着更好。这当然是个打击。他必须给她时间。毕竟,她知道他是全心全意地爱她。要有耐心,也许她只是在和自己斗争,他必须给她时间,他必须有耐心。第二天早上,他问她睡得好不好。

“是的,很好。”她说。

“你很生我的气吗?”他可怜巴巴地问。

她睁大了眼睛,坦率地看着他。

“一点儿也不。”

“亲爱的,我真高兴。我就是个畜生。我知道你一直很讨厌这种事,但是请原谅我。我真的很痛苦。”

“我原谅你了,我甚至都不怪你。”

他对她苦笑了一下,神色活像一条刚被鞭子抽过的狗。

“这两天晚上我都是一个人睡的,我真的不喜欢这样。”

她把目光移向别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

“我把房间里的床搬走了,那床太占地方了,我换了一张小行军床。”

“亲爱的,你在说什么?”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我不会再以你妻子的身份和你一起生活了。”

“什么?”

她摇摇头。他迷惑不解地看着她。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心脏开始狂跳,他的心很痛。

“但这对我太不公平了,多丽丝。”

“你不觉得把我推入这种境地也很不公平吗?”

“但你刚才说你不怪我。”

“我说的是实话,但现在说的是另外一件事。我做不到。”

“但是我们怎么能像那样生活在一起呢?”

她盯着地板,似乎在沉思。

“昨天晚上你想吻我的嘴,我几乎要吐了。”

“多丽丝。”

她突然看着他,眼里充满了冷漠和敌意。

“我睡的那张床,是她生孩子的那张床吗?”她看见他脸涨得通红,“太可怕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呢?”她绞着双手,扭曲的手指就像不停扭动的小蛇。但是,她很努力地控制住了自己,“我决定了。我不想对你不好,但是有些事情你也不能强迫我去做。我都考虑清楚了。自从你向我坦白了以后,我每日每夜都在想这件事,我现在只感觉特别累。本来我的第一反应是站起来就走,马上就走。再过两三天,船就来了。”

“我爱你,这对你来说也不重要吗?”

“我知道你爱我,所以我不会那么做。我想给我们两个人一个机会。我是如此爱你,盖伊。”她的声音哽咽了,但她没有哭,“我不想无理取闹。天知道,我可不想这么无情。盖伊,你能给我点儿时间吗?”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我希望你别来打搅我,我心里的一些念头叫我害怕。”

他没有看错,她的确是害怕了。“什么念头?”

“请不要问了,我不想说出伤害你的话,也许我能摆脱那些念头。天知道,我多想摆脱它们。我会尝试的,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尝试。给我六个月。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但只有这一件事不行。”她轻轻地做了一个恳求的手势,“我们没有理由不开开心心地在一起。如果你真的爱我,请你多一点儿耐心。”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好吧。”他说,“我当然不想强迫你做你不喜欢做的事。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他心情沉重地坐了一会儿,仿佛突然变老了,连挪动身子都很费力,然后,他站了起来。

“我去办公室了。”

他拿起帽子走了出去。

一个月过去了。女人比男人更善于隐藏自己的感情。有陌生人来拜访他们,绝不会猜到多丽丝有心事,但盖伊的苦恼就很明显了,他那张和善的圆脸绷得紧紧的,眼睛里流露出渴望而疲惫的神色。他看着多丽丝。她是一个快活的人,像往常一样拿他打趣,他们一起打网球,聊各种话题。但是,一看就能看出来她只是在扮演角色,最后,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想再谈谈他和那个马来女人的关系。

“盖伊,继续纠结那件事一点儿意义也没有。”她轻快地回答,“关于这件事,我们已经说得够多了,我不怪你。”

“那你为什么要惩罚我呢?”

“我可怜的孩子,我不想惩罚你。就算……那也不是我的错啊。”她耸了耸肩,“人性都是很奇怪的。”

“我不明白。”

“那就别想太多了。”

这些话也许很刺耳,但她露出一个令人愉快且友好的微笑,缓和了言辞里的锋芒。每天晚上,她在上床睡觉前都会俯身轻吻盖伊的脸颊,但只是用嘴唇轻轻碰一下,如同一只飞蛾掠过了他的脸。

第二个月过去了,第三个月结束了,看似没完没了的六个月转眼都过去了。盖伊问自己她是否还记得当初的约定。现在,他密切注意着她说的每一句话、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和每一个手势,却一直搞不懂她的心思。她要他给她六个月,好啦,现在六个月已过。

海岸汽船驶过河口,卸下邮件后再次起航。盖伊忙着写回信,好在汽船回来的时候交给他们。又过去了两三天。那天是星期二,他派出的快帆船定于星期四拂晓出发,去等候那艘汽船。除了吃饭时间,多丽丝都会努力找话题,毕竟他们最近很少说话。晚饭后,他们照例开始看书。但男仆收拾完房间准备回去睡觉之后,多丽丝放下了手中的书。

“盖伊,我有些话想对你说。”她低声说。

他心中一凛,感觉到自己的脸色变了。

“亲爱的,别那样,我和你说的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她笑着说。

但他觉得她的声音有点儿颤抖。

“是吗?”

“我想让你为我做点事。”

“亲爱的,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他伸出手想抓住她的手,但她把手抽了回去。

“我希望你允许我回家。”

“你?”他惊诧地喊道,“什么时候?为什么呢?”

“我受够了,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你想走多久?永远不回来了?”

“我不知道,我想是吧。”她下定决心,“是的,永远都不回来了。”

“天哪!”

他的声音哽咽了,她以为他要哭了。

“盖伊,别怪我。这真的不是我的错,我控制不了自己。”

“你要我给你六个月,我接受了你的条件,这段时间我一直没打扰你。”

“是的,是的。”

“我尽量不让你看出我过得多么糟糕。”

“我知道。我非常感谢你。你对我太好了。听着,盖伊,我再和你说一次,对你做的那些事,我是不会责备你的。毕竟你那时候还是个孩子,只是做了别人也会做的事,我知道这里有多寂寞。亲爱的,我真为你难过。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些,所以才让你给我六个月的时间。我的理智告诉我,我小题大做了。我不讲道理,我对你不公平。但是,你看,理智在这件事上起不了作用,我的整个灵魂都在反抗。当我在村里看到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们,我只觉得我的腿在发抖。还有这所房子里的一切。一想到我睡过的那张床,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你不知道我忍受了什么。”

“我已经说服她别再来了,我也申请调职了。”

“那也没用。她永远都在那里。你属于他们,不属于我。我想,如果只有一个孩子,也许我能忍受得了,但你有三个孩子,那两个男孩年纪都不小了。你和她一起生活了十年。”现在她终于说出了她一直想说的话。她绝望了。“这是一种生理反应,我控制不了,它比我更强大。我想起她那双手臂搂着你,我就恶心;我还会想起你抱着那些小婴儿。天哪,那简直令人作呕。我讨厌你的触摸。每天晚上,当我吻你的时候,我必须让自己强打起精神来。我不得不紧握双手,强迫自己去触摸你的脸颊。”现在她又紧张又痛苦,手指不停地握紧又松开,她的声音失控了,“我知道现在该受责备的是我。我是个愚蠢疯狂的女人,我以为我可以迈过这个坎儿,但我没有做到,我永远也做不到的。现在的情况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我愿意承担后果,如果你说我必须留在这里,我会留下来,但如果留下来,我会死的。我恳求你让我走。”

现在,她抑制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溢了出来,她伤心地哭了。他以前从未见过她哭。

“我当然不想违背你的意愿把你留在这儿。”他嘶哑地说。

她疲惫不堪,向后靠在椅子上。她的五官都扭曲了。她那一向平静的脸上流露出悲伤的神色,确实惨不忍睹。

“我很抱歉,盖伊。我毁了你的生活,也毁了我自己的生活。我们本可以很幸福的。”

“你想什么时候走?星期四?”

“是的。”

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他用双手捂着脸。最后他抬起头来。

“我累了。”他低声说。

“我可以走了吗?”

“是的。”

他们在那儿坐了也许有两分钟,一句话也没说。壁虎发出刺耳嘶哑的叫声,那怪声就像是人类的叫声,她听到后吓了一跳。盖伊站起身,走到游廊上,他靠在栏杆上,望着静静流淌的河水,他听见多丽丝走进她的房间。

第二天早上,他比平时起得早,来到她的门前敲门。

“有事吗?”

“我今天得去上游,很晚才回来。”

“好吧。”

她明白他的用意。他安排好一整天都不在家,免得看到她收拾行李。这是一项令人心碎的工作。她收拾好衣服,环顾起居室,看看属于她的东西,把它们带走似乎太不近人情了。除了母亲的照片,她什么都没拿。盖伊晚上十点才回来。

“对不起,我没回来吃晚饭。”他说,“我去的那个村子的村长有许多事要我办。”

她看见他的目光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并且注意到她母亲的照片不在原来的地方了。

“一切都准备好了吗?”他问,“我吩咐了船夫天一亮就去台阶那里等你。”

“我让仆人五点叫醒我。”

“我最好给你一些钱。”他走到桌前开了一张支票,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些纸钞,“这里有些现金,足够你去新加坡,到了新加坡,你可以兑换支票。”

“谢谢你。”

“你愿意我送你去河口吗?”

“我想我们还是在这儿道别为好。”

“好吧。我想我也该睡觉了,这一天我可累坏了。”

他甚至没有碰她的手,就走进自己的房间。几分钟后,她听见他扑倒在床上。她坐了一会儿,最后一次环视那间曾给她带来快乐和痛苦的屋子。她深深叹了一口气,起身走进自己的房间。除了一两件她晚上需要的东西,所有的东西都打包了。

男仆叫醒他们时,天依然是黑的。他们匆忙穿好衣服,等他们收拾妥当,早餐已经备好了。不久,他们听到小船划到了平房附近的码头里,仆人们把她的行李搬了下去。他们都没胃口吃东西。黑暗渐渐退去,河水变得阴森可怕。天还没亮,但黑夜已经过去了。在一片寂静中,码头里原住民的说话声非常清晰。盖伊瞥了一眼妻子没碰过的盘子。

“你吃完了的话,我们就下去吧。你差不多该动身了。”

她没有回答,而是从桌边站起来,走进自己的房间,看看有没有落下东西,然后和他肩并肩走下台阶。一条蜿蜒的小路把他们引到河边。在码头上,穿着漂亮制服的土著守卫们站成一排,当盖伊和多丽丝经过时,他们举起了武器。船长伸手搀扶她上船。她转身看着盖伊。她拼命想最后说一句安慰的话,再一次请求他的原谅,但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伸出一只手。

“好吧,再见,希望你旅途愉快。”

他们握了握手。

盖伊向船长点点头,船开走了。河上弥漫着雾气,黎明已经来临,但黑夜仍然潜伏在丛林的黑暗中。他站在码头上,直到船消失在早晨的阴影里。他叹了口气,转身走开。当警卫再次举起武器,他只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然而,他一回到平房就叫来了仆人。他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把多丽丝所有的东西都拣了出来。

“把这些东西都包起来。”他说,“留在这儿也没有用。”

然后,他坐在游廊上,看着天色犹如一种他不该承担的苦涩而强烈的悲伤,慢慢地改变。最后他看了看表,他该去办公室了。

下午,他睡不着,头很疼,于是他拿起枪,到丛林里逛了逛。他什么也没打到,但他还是走来走去,好叫自己累一点儿。太阳快落山时,他回来喝了两三杯酒,然后就该换衣服吃饭了。现在也不用讲究换不换衣服了,他还是穿得舒服些为好,于是他穿上一件宽松的土布上衣和一件纱笼。多丽丝来之前,他就习惯穿这种衣服。他干脆光着脚。他无精打采地吃完饭,仆人收拾完便走了。他坐下来读《闲谈者》,平房里一片寂静。他看不下去了,任由杂志掉在他的膝盖上。他筋疲力尽,不能思考,脑袋里异常空虚。那天晚上壁虎叫得很响,它那沙哑而突然的叫声似乎在嘲笑他。简直无法相信这充满回响的声音竟然来自这么小的喉咙。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一声小心翼翼的咳嗽。

“谁在那儿?”他大叫道。

没人应声。他看着门。壁虎发出犹如笑声一般的刺耳叫声。一个小男孩儿侧身走了进来,站在门槛上。那是个混血小男孩儿,穿着破烂的背心和纱笼,是他的大儿子。

“有事吗?”盖伊说。

男孩儿走到屋里坐了下来,把腿盘在身下。

“谁叫你到这儿来的?”

“妈妈派我来的,她问你需不需要什么东西。”

盖伊目不转睛地看着男孩。男孩没有再说什么,他坐着等着,害羞地垂下眼睛。盖伊痛苦地捂着脸,陷入沉思中。有什么用呢?完了,都完了!他投降了。他向后靠在椅子上,深深地叹了口气。

“告诉你妈妈把她和你们的东西收拾好。她可以回来了。”

“什么时候?”男孩儿冷淡地问。

滚烫的眼泪顺着盖伊那滑稽且布满粉刺的圆脸流了下来。

“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