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她总是很有气派地乘坐自家刷了黑漆的人力车,车轮声在门口停了,爸妈嘴里说着“是女儿回来了吗”,到门口迎接。今天她在街上随便拦了辆车,在路口让车走了,自己悄悄地来到格子门外。爸爸在屋里以他不变的大嗓门说道:“说起来我真是个有福之人,孩子们都听话,不用我操心,别人都夸他们。只要我没什么非分之想,眼下的日子便足够了。真好啊。”
她想,爸爸一定是在和妈妈说话。他一无所知,那么地开心,我有什么脸和他说我想离婚呢?他一定会责骂我。我有太郎这孩子,却扔下他跑回来,来之前,我也曾左思右想,实在别无他法。到如今,惊动爸妈,让他们之前的喜悦化作泡影,我并不好受。干脆悄悄地回去?如果回去,我就还是太郎的妈妈,会一直是原田的太太,爸妈可以为他们有个当奏任官[明治时期的高级官吏,由首相推荐,天皇任命。]的女婿而自豪。我只要自己省一些,有时还可以给爸妈送些他们爱吃的或是零花钱。我要是按自己的心意离婚,太郎会摊上个后妈,爸妈迄今为止的骄傲一下子没了,再加上外人的想法,弟弟的前途……啊,就因为我一个人的任性,他的前途也将会受阻。还是回去吧,回去吧,回到那个恶鬼一样的丈夫的身边去吧,那个恶鬼,恶鬼一样的丈夫身边。啊,我不愿意,不愿意。
她颤抖起来,身子一软,不小心碰到了格子门,“咔嗒”一声。“是谁?”父亲大声道。他多半以为是经过的小孩在恶作剧。
外面的人轻声一笑,用格外可爱的声音说:“爸爸,是我。”
“咦,谁,是谁?”爸爸拉开移门,“呀,是阿关。你站那儿做什么?怎么这么晚来啊?没个车,也没带女佣。哎,快进来,进来。你来得突然,让我有点不知该怎么办了呢。门不用关,我来关。你往里走就是,往有月亮照着的那边。来,坐到坐垫上,坐垫在这儿。和房东讲过榻榻米脏了得换,但房东说,换榻榻米的工人最近没空。你别拘束。衣服会弄脏,把坐垫垫上。对了,你怎么这么晚来,家里都还好吧?”
爸妈和平时一样隆重地款待她。被当作阔太太对待,她如坐针毡,羞愧地强忍了眼泪,说道:“都好,没人因为换季生病什么的。我太抱歉了,一直都没来看望,您和母亲都好吗?”
“我连个喷嚏都不打,你妈妈她有时候会发作一下那个妇女病,不过只要盖上被子躺个半天,就全好了,所以不要紧。”爸爸矍铄地笑道。
“亥之不在,他今晚去哪儿啦?那孩子还是那么用功吗?”
妈妈忙着端来热茶,满面笑容道:“亥之刚去了夜校。托你的福,那孩子最近涨了工资,课长对他很照顾,我们也都放心了。我们经常讲,这说起来也都是靠了原田。阿关,你是个机灵人,今后也要设法让原田开心啊。亥之那孩子天生不善言辞,就算见了原田,估计他也只会简单地打个招呼,你得在中间递个话,让你丈夫知道我们的心意,托他关照一下亥之。如今正值换季,阳光变少了,太郎他还是那么顽皮吗?你今晚怎么不带他来呢?他外公可想念他啦。”
听到妈妈的话,她愈加悲伤。
“我想过带他来,但那孩子睡得早,我就让他继续在家睡着。他确实一直很顽皮,完全不听话,出门的时候紧追着我不放,在家也黏在我身边,带他特别费工夫。到底为什么那样呢?”说着,她的眼泪因回忆上涌,涨满心胸。她想道,我虽然一狠心扔下他来了,估计这会儿他醒了,又该喊着要找妈妈,让女佣们不知如何是好。说不定大伙儿用米饼和点心哄不动他,正拉着他吓唬说,鬼要来吃你了哦。哎,他真可怜。
她想放声大哭,然而爸妈的心情正好,她不敢多说,便吸了几口烟,借机掩饰着干咳几声,用里衣的袖子悄悄抹了泪。
妈妈说:“今晚是阴历的十三夜[明治五年十二月三日作为明治六年的一月一日,开始使用阳历。但生活中,人们常用阴历。这里指的是阴历的九月十三日的夜晚。与八月十五一样,是赏月之夜。],虽是旧习,我做了赏月的年糕团子。你喜欢吃这团子,原想着让亥之助拿一些给你,可他觉得不合适,让我别送给你;再说八月十五也没送,赏月不成双,也不好。所以虽然想让你吃,却只是想想,没能送给你,今晚你来了,就像做梦一样,真是我的念想传到了你那边么。你在家有许多甜食吃,不过妈妈做的毕竟不同,你今晚别把自己当太太,就做回从前的阿关,别顾着形象,爱吃什么就吃。豆子和栗子都有。我常和你爸说,你当然是出息了,在别人眼里也有了样子,不过,摆出原田太太的架势,和上流的有身份的太太们交际,一定有许多辛苦。要使唤女佣们,要招呼来家里的人,做人上人自有一番辛苦,尤其我们家又是这样的普通人家,你得仔细办事,不让人看低。想到这些,你爸和我虽然想看看外孙,可是不好老上门打扰,就尽量不去。有时候经过你家门口,我穿着棉布衣服,打着混纺面子的伞,瞧一眼二楼的帘子,心想,阿关在做什么呢,就这样走了过去。要是我们家的情况能好一些,你脸上有光,我们也不用那么紧张。说来说去,像现在,哪怕想给你送点赏月团子,都会先想到我们家的盒子是不是太粗糙了。想到你对我们的好,心里高兴,要是有一天能随意走动就好了。”
妈妈的小小抱怨,可悲地道出了她的身份低下。她便说出了口:“我真的觉得自己不孝。的确,我穿着绢做的衣裳,乘着自家的人力车,看起来很有派头,可我都没法让爸妈和自己过得一样,说起来,那不过是作为原田太太的面子罢了。还不如在家做些裁缝活儿,留在你们身边,那要快活得多。”
“傻瓜,傻瓜,就算是随口说说,也不要讲这种话。既然嫁了人,就不要想着补贴娘家,你在家是斋藤家的姑娘,出嫁了便是原田家的太太。你只要让阿勇高兴,把家里打理好了,就没什么可说的。虽然辛苦,但你既然有嫁进他家的运气,应该就没什么不能忍的。女人哪,就爱抱怨,都是你妈,说些有的没的,让人为难。她念叨说没能给你吃上团子,生了一整天的气。她可是怀着好大的热情做的,你多吃些,让她放心。团子可甜呢。”
爸爸开玩笑道。她再次失去了摊牌的机会,只能感激地吃了栗子和毛豆。
阿关嫁出去的这七年,从未在夜晚来过,更不曾不带礼物一个人步行过来,而且总觉得她的服装不像平日那么华丽。爸妈难得见到她,心里高兴,以上种种都没往心里去,但女儿没有替女婿带一句话,虽然她努力在笑,笑容背后却是蔫蔫的,想必有些缘故。爸爸看向桌上的座钟,故意说道:“哦,快十点了。阿关,你今晚住这儿吗?要是回去,差不多得走了。”
她这才抬头看向爸爸,忽然坚决地伏在榻榻米上。“爸爸,我今天来,是有事求您。请听我说。”这时她终于流下一行泪,泪水泄露了层叠的忧伤。
爸爸神色一变,朝她膝行几步。“你突然一本正经地说什么呢?”
“我今晚来,决心不再回原田家。阿勇并未允许我这样做。我是让那孩子,让太郎睡下之后,怀着再也见不到他的决心出的门。那孩子除了我谁也不要,我哄着他睡了,趁他在做梦,狠狠心出来了。爸爸,妈妈,请你们体谅。迄今为止,我从未对你们讲过原田的事,也不曾把他和我的关系告诉别人。但我反复思考过千百次,哭了两三年,到了今天,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和他离婚。拜托了,请你们帮我去要休书。我今后会接些活计在家做,努力帮衬亥之助,让我这辈子就一个人待着吧。”
她哇地哭出了声,然后咬住里衣的袖子。袖子上的墨竹仿佛变成了紫色,显得哀伤。
“这是怎么一回事?”爸妈都问道。
“我从来没提过,不过你们如果花个半天看一下我们夫妻的相处,大概就会了解了。他有事才对我说话,而且总是凶巴巴的。早上起来和他问好,他忽然看向一边,故意称赞院子里的花草。这真让人生气,但他是我的丈夫,于是我忍了,从不回嘴。吃早饭的时候,他不停地抱怨,在用人跟前列举了一大堆,说我笨拙,礼数不够,对这些,我也忍了。然后他又不断地说我缺乏教育。当然我原本就没有在华族女学校念过书,也不像他同事的太太们,学了些花道茶道或是和歌绘画之类,所以我没法和他聊那些。既然我不会,他明明可以悄悄地让我去学,没必要当面说我娘家的不是,还让女佣们在一旁瞧着我的表情。刚嫁过去半年左右,他对我很好,整天阿关阿关地喊我,自从我生了孩子,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想起来都让人害怕。我就像被推落到黑暗的谷底,看不见一点温暖的日头。一开始,我以为他是在开玩笑,故意做出冷淡的样子来逗我,但其实他是彻底厌烦我了。他是故意在折磨我,想着只要这么做我就会走,那么做我就会提出离婚,他不断不断地折磨我。爸爸,妈妈,你们知道我的脾气,就算丈夫迷上了艺伎,把她养在外面,我也不会因此而嫉妒。我从女佣们那里听说了,他在外面有人。但他是养家的人,男人总会有那样的情形。他去那边的时候,我小心打理他的出门衣服,注意不惹他不快。可对他来说,我做的事没有一样是合意的,任何一点小事,他就说,在家不开心,都是因为老婆处事不当。我到底是哪里处事不当,又是什么事让他不开心,他如果直接告诉我就好了,可他只是一个劲地嘲讽说,‘你这人真无聊真没劲,真不懂事,我和你无话可说’‘我把你留在家里,无非是做太郎的奶妈’。他真的不像我的丈夫,而是个恶鬼。他没有主动开口让我走,可是看到我这么没用,因为太郎可爱而忍气吞声,一直听他训斥,他便说,‘你这个笨蛋,没一点骨气,所以我才讨厌你’。如果我反问一句‘是吗’,不服输地说出想说的话,那他肯定会以此为话柄,让我走。妈妈,我走根本没什么。和原田这种光是名气响亮的人离婚,我一点也不觉得遗憾。只是,一想到太郎什么都不懂,却没了妈妈,我就没了心气劲儿,光是向他道歉,看他的脸色,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担惊受怕,忍着不发表意见,这样一直到了今天。爸爸,妈妈,我真是命苦啊。”她倾诉了悔恨和悲伤,这番话着实令人意外。双亲不由得面面相觑,女儿和女婿的关系居然如此恶劣,让他们无言以对。
妈妈疼女儿,一句句听下来,便切身地不痛快。
“我不知道你爸怎么想,但原本也不是我们求着他娶你,他居然说你身份低、没怎么念过书,真是太过分了。他那边可能已经忘了,我可是连日子都记得一清二楚。那是阿关17岁的正月初七的早上,连门松也还没拿下来。那时候我们住在猿乐町[现在的千代田区猿乐町。这一带居住的武士比较多,樋口家也曾在附近住过。],阿关在家门口和邻居家的姑娘玩羽板球,那姑娘把白色的羽板球打出去,原田的车正好经过,球落进了车里。阿关过去讨回了球。他说他在那时一眼看中了阿关,找了中间人来说亲。我们回绝了好几次,说门不当户不对,而且我们阿关那会儿完全就是个孩子,什么琴棋书画都没学过,再说我家如今的情况也置办不了嫁妆。那边说,家里没有公婆让人劳神,是我本人想娶她,别提什么门当户对的事,至于那些个习艺,等过门后会让她好好学,用不着担心,总之只要能娶她,我会好好待她。他实在催得急,我们也没提要求,连嫁妆也是他那边备的,说起来你是对方爱你才结的婚,虽说我和你爸因为种种顾虑没怎么走动,那也不是因为忌惮阿勇的身份。你又不是嫁过去做妾,是他正正当当千百遍求我们才娶走的。我们作为你的爸妈,就算大摇大摆地出入他家也没问题。但他的工作那么好,我们是这样的小老百姓,害怕别人认为我们是靠着你的关系沾了女婿的光,所以才顾及着女儿,不去走动,尽管想见到女儿,平时也都忍着。这可不是逞强哪。可他倒好了,简直就像从哪儿捡了个没爹没娘的傻姑娘回去似的。居然说你不会做事。他怎么敢这么说!你越不吭声,他越来劲,那可是会讲成习惯的。首先,他说这话是在女佣的跟前,你作为太太的威严没了,到最后会没人听你使唤。而且你要养育太郎,他要是发现妈妈被当成是傻瓜,该怎么办?该说的话,你要说。如果他因此讲你,你就说,我也是个有家的人,然后回娘家,这样不就行了吗?我说你傻,是指你既然有这种事,怎么一直沉默到今天?就因为你太老实了,他才这么嚣张吧。我光是听着都生气。用不着对他低头。甭管什么身份,你有爸妈,还有亥之助这个弟弟,尽管他年龄还小。用不着一直待在水深火热中。哎,孩子他爸,你和阿勇见一次,彻底地质问他吧。”妈妈来了劲,不管不顾地道。
爸爸从刚才起抱着双臂,闭目沉思,这时沉静地问道:“孩子他妈,你别乱说。刚开始听的时候,我也犯琢磨呢,这到底怎么了?阿关不会随随便便就提出要离婚,可见她是很难熬的。不过,今晚女婿不在家是吗,还是有什么新的事,他终于开口和你提离婚了?”
“我丈夫从前天起就没回家。他五六天不在家是常有的事,我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不过,在出门前,他说我给他拿的衣服搭配得不好,不管我怎么道歉他都不听,把衣服脱了一扔,换上西装,出去玩了。临走前扔下一句,‘唉,没有谁像我这么不幸,怎么有个你这样的老婆’。这都是什么事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没有好好和我说过话,偶尔说一句,就是这样无情的词句。我难道还想要当原田的妻子吗?要以‘太郎的妈妈’的名头,若无其事地待着吗?我都搞不懂自己在忍什么。我受够了。想到自己尚未出嫁的从前,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的时候,我再也不想忍了。望着太郎无邪的睡脸,我决定抛下他回娘家,到了这一步,我再也没法待在阿勇的身边。俗话说,孩子没有父母也会长大。比起让我这么不幸的妈妈来抚养他,还不如让继母,让他爸喜欢的人将他养大,那样的话,他爸也会稍微疼爱他一些,对他的将来也好。从今晚起,我再也不要回去。”出于对亲生儿子斩不断的怜爱,她虽然说得坚决,语声却微颤。
“的确,你在他家待得难受,是吧?你们夫妻的关系不好办啊。”爸爸叹息道,朝阿关打量了一会儿。她梳了大圆髻,发髻的根部别着金环,随意地穿着黑色绉绸的外套。自家女儿不知何时俨然是个阔太太了。如果让她随便挽个发髻,穿件棉布外套,用揽袖带绑起袖子在水池边干活,那怎么舍得?她还有太郎,因为一时的气愤,就将百年难遇的运气抛却,被人耻笑;一旦重新做回从前的斋藤主计的女儿,那么不管她将来是悲是喜,都不会再被原田太郎喊作母亲。就算对丈夫毫无留恋,对亲生孩子的爱却难以断绝,分开之后,她会越发地想孩子,还会怀念如今的辛苦。生得如此美貌,是她的不幸,将她引到了高攀的姻缘,让她饱尝辛苦。
他虽然愈发同情女儿,却说:“阿关啊,我接下来的话,你可能会觉得爸爸狠心,但我绝不是责怪你。身份悬殊,想法自然有异,我们这边尽心尽力,因为角度不同,对方却会觉得没劲。阿勇那个人呢,他是个懂道理的聪明人,也是个有学问的人,应该不会故意使坏欺负你。总之,人人称赞的能干的人都有极其任性的一面。在外面装得特别镇定,处理事情,然后把工作中遇到的不愉快带回家。你成了他的出气筒,大概很难受。但他毕竟不是那些腰上挂着便当盒、在区政府工作的小人物。他的地位高,所以会有些不愉快,有些难打交道,妻子的角色就是要将事情都处理好,让丈夫心情愉快。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这世上的太太们可不是都过得开心又有意思的。你要是以为只有自己难受,就会生恨。夫妻之间就是这样的,尤其你们本来身份悬殊,自然会有比别人多一倍的苦楚。你妈妈刚才张口就说离婚,其实,亥之能有现在的薪水,也是靠了原田帮忙。他对我们有大恩,尽管不是直接的恩惠,但也不能因此就说没有恩情。你不好受,但为了爸妈,为了弟弟,也为了太郎那孩子,你迄今为止都忍住了,难道今后就忍不了吗?你离开家和他离婚,真的好吗?太郎成了原田的,而你是斋藤家的女儿,一旦和那边断了关系,今后你将再也见不到太郎。一样是为自己的不幸而哭泣,你就作为原田的妻子大哭吧。阿关,你说是不是?你要是同意了,就把事情都装在心里,今晚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回那边去,和过去一样谨慎地过日子。就算你不说,我们做父母的还有弟弟,都会体察到你的难过,今后就各自流泪吧。”
劝完女儿,他抹了抹眼睛。阿关哇地哭了。
“说要离婚,是我太任性。确实,如果和太郎分开,再也看不到他,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我只想逃避眼前的痛苦,我这是怎么了?我就当自己死了罢,这样就不会有风波,那孩子也能在父母跟前长大。可我却琢磨这些无聊的事,还把不愉快讲给爸爸听。今晚过后,就没有阿关了,我就当我是一缕旧魂魄,守着那孩子。丈夫的一些恶言恶语,我能忍个一百年。您的话我都听进去了。把这些讲给你们听,真对不住,让你们担心了。”她的泪擦了又涌出来。
妈妈高声说:“我家女儿真是命苦!”说罢也是泪如雨下。
月色明亮,此时也显得寂寥。家后面的河堤上有野生的芒草,弟弟之前折了来,插在瓶里。芒草的穗子仿佛在招手,在这一夜也显得忧伤。
娘家在上野的新坂下,往骏河台去,要经过茂密的树林[新坂下位于现在的台东区根岸一丁目,原田家所在的骏河台是现在的千代田区神田。途中要经过上野的树林。下文的广小路也在上野。],夜路昏暗萧瑟。今晚月色皎洁,到了广小路上,便亮如白昼。娘家没有相熟的人力车店,爸爸隔着窗户叫了一辆经过的车。
“既然你想通了,总之先回去。丈夫不在家,你不打招呼就出门,要是他因此责怪你,都不好赔罪。虽然时间有些晚了,坐车回去的话很快。我们下次再去看你,今晚先回去。”
爸爸拉着她的手就要往外走,这是不愿生是非的爸妈的慈悲。阿关意识到,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她无奈地起身道:“爸爸,妈妈,今晚的事就到此为止。我回去,继续当原田的妻子。说丈夫的坏话,是我不好,我不再说了。要是能让你们开心地觉得,阿关有个好丈夫,对弟弟来说也成了左膀右臂,那我就不多想了。我绝对绝对不会做出不稳妥[这里指自杀。]的事,对此,你们不用担心。从今晚起,我这个身子就是阿勇的,他想怎么做都行。我这就回去了,等亥之回来,帮我和他问好。爸爸,妈妈,你们保重。下次我会笑着来看二位。”
妈妈把家里仅剩的一点钱放进收口袋里提着,问门口的车夫,到骏河台要多少钱。
“呀,妈妈,我会付钱的。谢谢。”
阿关乖巧地打了招呼,穿过格子门,将脸埋在袖子里掩了泪,坐上车。她的模样可怜。爸爸在家里咳了一声,声音也含着泪。
下
风声伴随着皎洁的月色,虫声断断续续,有几分悲伤。进入上野,还没走出一町[约109米。]地,不知怎么回事,车夫把人力车突然一停,顿在地上,然后说:“真对不住,我就拉到这里。车费不要了,请您下车。”
事出意外,阿关的心头一震,用颤抖的声音恳求道:“你说这样的话,不是让我为难吗?我赶时间,给你加钱,麻烦给送一下。这地方偏僻,也没有替换的车。你这样做让人为难,还是别磨蹭了,快走吧。”
“我不是为了加钱才说这话。我求您了,下车吧。我不想拉了。”
“莫非你身体不舒服?到底怎么了?为什么都拉到这里了,突然说不拉了,这可不行啊。”她加重语气,斥责车夫道。
“抱歉,我就是不想拉了。”他提着灯笼,忽然来到车的一侧。
“你可真是个任性的车夫。那就不用拉到说好的地方,你只要到能叫到车的地方就行。你找个地方停,我会付车费的,至少要到广小路吧。”她用温柔的声音讨好地说道。
“也是,您年纪轻,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下车,肯定觉得不便。是我不好。那您坐好吧,我陪您过去。刚才让您受惊了吧。”对方不像是个坏人,他把灯笼换了手,阿关终于放下一颗心,这才从容打量车夫。只见他是个瘦削的小个子男人,二十五六岁模样,皮肤黝黑。咦,他背着月光,那张脸是谁呢?像谁呢?一个名字来到喉咙口,她不觉说道:“你难道是?”
男人“咦”了一声,讶异回头。
“呀,是你。你已经忘了我吗?”
她从车上滑下来,死死地盯着对方。
“你是斋藤家的阿关。真丢脸啊,我这个样子。背后没长眼睛,我一直没注意到是你。不过,我应该从声音认出来的,是我太迟钝了。”
男人窘迫地低着头,阿关从头到脚打量着他。
“哪里的话,我要是在路上遇到了,也认不出是你。直到刚才,我都以为你是个完全不认识的车夫,你认不出我是当然的。真是不好意思,但请你原谅,不知者不怪。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做现在的工作?你身子弱,能吃得消吗?我从别处听说,你母亲去了乡下,你们家在小川町的店铺也关了。但我的情况毕竟与从前不同,有许多不便,当然没法去问人,也没法给你写信。你如今住在哪里,你太太好吗,有孩子了吗?我现在有时去小川町的劝工场[劝工场是建筑物内设有多个摊位的特卖会。在当时,小川町的劝工场是位于表神保町一丁目的“恰集馆”。]玩,你家的店如今是一家叫能登屋的,也是烟店,和从前的一个样儿。我每次经过都会看一下,想起,高坂家的录哥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常在上学和放学路上到店里,要一些卷烟的屑屑,学大人那样用烟斗吸。如今他在哪里做什么呢?他那样一个温和的人,在这艰难的世上过得怎样呢?这些事让我挂心,每次回娘家,我都问爸妈知不知道你的下落,但我们家五年前从猿乐町搬走了,完全没听到关于你的消息,真是让人怀念啊。”
阿关忘乎所以地询问其近况。男人用帕子擦了汗:“说来惭愧,我现在连家都没了。我睡在浅草町一家叫村田的便宜旅馆的二楼,兴致来了,就像今天这样,拉车拉到晚上;不想动弹了,就一整天躺着,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你还是那么美。自从听说你成了夫人,我就一直在做梦似的盼着,能否见上你一次,这辈子还能不能和你说上话。我一直觉得自己这条贱命无甚用处,过一天算一天,但亏得我还活着,能和你见面,你还记得我高坂录之助,不胜感激。”说罢,他低下了头。
阿关簌簌落泪道:“你别这么想,这世上不是只有你不如意。”
她又问他妻子的情况。他答:“你应该认识吧,斜对面的杉田家的姑娘。人们都夸她皮肤白,模样好。那时我生活放荡,整天不沾家。亲戚当中有人不明事理,多管闲事,来劝道,这都是该成亲的时候没成亲造成的。我妈选了她当媳妇,反复和我说,务必娶她吧,就娶她吧。真是烦不胜烦。我说,你们想怎样就怎样,随便吧。娶她进家门,正是听说你怀孕那会儿。结婚一年生了孩子,别人上门贺喜,家里摆上了纸糊小狗和风车。但我难道会为这点事就不再放荡吗?别人以为,我有个模样俊俏的老婆,就不出门冶游了,或是生了孩子,就没了玩心。但我下定了决心,就算小町和西施携手而来,衣通姬[衣通姬是日本古代的允恭天皇的妹妹,据说其美貌透过衣服散发光辉。]跳舞给我看,我也不改放荡。见着乳臭未干的孩子的脸,我就能改变心意吗?我玩啊玩,喝啊喝,既不管家里也不管店铺,到了大前年,家里连一双筷子都不剩。嫁到乡下的姐姐接走了我妈,老婆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和我断了音信。孩子是个女娃娃,她被带走,我不觉得可惜,但我听说,那孩子也在去年年底患伤寒死了。女娃早熟,死的时候,她一定喊了爸爸,说了些什么吧。她如果活着,今年5岁了。我这般身世太无聊了,不值一提。”
男人有些寂寥的脸上浮起一丝笑。
“我之前不知道是你,太任性了。来,上车吧,我带你走。刚才突然不肯走,让你受惊了吧。我拉车也就是个名头,都不知道自己拉着车把有什么开心的,又是为了什么盼头才做这等牛马的营生。得了钱我就高兴吗?喝到酒我就愉快吗?一想之下,所有事都让人厌倦。不管拉着客人还是空车,一旦腻烦起来,我就烦透了。我任性得让人没辙,你会不会不想搭理我了?来,上车,我带你走。”他劝道。
“什么呀,我不知道是你,也就坐了,既然知道,哪里还能坐这车。不过,这么偏的地方,我一个人走会害怕,你陪我走到广小路吧。我们边走边聊。”阿关稍微撩起下摆走着。漆底木屐的脚步声,声声寂寥。
高坂录之助是阿关的旧友,而且此人与她有着难以忘怀的缘分。他是小川町高坂烟店老板的独生子,容貌俊俏。如今,他成了一个这样肤色黝黑、不中看的男人,但从前他家还昌盛的时候,他的衣服和外褂都是蓝底细条纹的唐栈棉,潇洒地围着围裙。他会聊天,又有股可爱劲儿,年纪虽小却显得沉稳,人们都称赞道,遇上他看店的时候,比他父亲在店里还要热闹。阿关想,从前他多么机灵。他如今的变化可真是太大了。自打我要嫁人的消息传开,就在那时,听说高坂家的儿子像彻底变了个人,又像是被什么附身了似的,变成了一个整日喝酒玩乐的人,总之事情非比寻常。今晚一见,果真如传闻所说,他彻底败落了。真没想到他会在便宜旅社里度日。从前他一直爱慕我。从我12岁到17岁,每天早晚见了,我总会想,将来我会坐在那间店里,边读报边做生意。没想到会和意想不到的人定下姻缘,既是父母之言,我能说什么呢?虽然想要嫁给烟店的录哥,但那只是我一个孩子家的想法,他也从来没说过任何承诺,我当然更没说过。我就只能把这梦一样的恋情狠狠心拗断,拗断,放弃掉。我下定了决心,嫁到了原田家,可直到出嫁前一刻,我都在哭,忘不了他。有可能,这个人也像我想着他那样想着我,他是因此才落魄的。而我梳着圆髻,这样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他该有多难受啊?尽管,我就连做梦都不快乐。
想到这里,阿关回头看向录之助。他一脸茫然,若有所思,眼神偶尔飘向阿关,面上却不见喜色。
来到广小路,路上有了车。阿关从钱夹里取出几张纸币,小心地用小菊纸[放在怀里的小尺寸和纸。]包了递过去。
“录哥,这点钱不成敬意,你拿去随便买点什么吧。好久不见,我有很多话想说,可是说不出,请你谅解。在这里和你道别。你要保重身体,也要早些让伯母安心。我也会为你祈祷的。希望你重新做回从前的录哥,让我看见你重新气派地开店的模样。再见。”
听她道别,录之助接过纸包。“我本来应该推辞不受,既然是你给的,我就感激地作为回忆收下。我想要说声惜别,但这次见面本就是梦,梦总会醒。你走吧,我也回去了。夜深了,路上人少。”
说着,他拉起空车,掉头走了。他往东去了,阿关往南走。大路上的柳树在月色中摇摆,漆底木屐的脚步声仿佛无力地响着。在村田旅馆的二楼和原田家的深处,他们彼此追忆往昔,忧伤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