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个故事的开头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幢在荒野里的房子,里面住着一个隐士般的人,名叫麦休,他是个疯狂的人,他的两任妻子都死了,自己也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而这间房子则被称为黑屋……”如果有个故事是这么开头的,那一定不会使人觉得有什么特别。天底下多的是这样的人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而且经常也伴随着一些神秘的事。
至于埃勒里·奎因先生,不管他的生活习惯多么不好,基本上他是个有秩序的人。他的领带和鞋子可能随手丢在卧室里,但在他的脑袋里运转的则是一台上好了油的机器,就好比行星体系般地运行无误,所以如果说死去的席维斯特·麦休、死去的妻子们和阴森森的房子有什么神秘的地方的话,你可以确定奎因的脑子可以把它揪出来,分解然后重新整理出光彩洁净的秩序。合理性,就是这样。没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可以愚弄他,老天,没有!他的两条腿坚实地踏在这片土地上,一加一等于二,就是这么简单。
当然,麦克白曾经说过石头就是会走动,树木就是会说话。可是,这些文学上的神话,在这种年代,简直是胡说八道!事实上,奎因先生曾说,这个冷酷无情的世界对奇迹一点都不友善。奇迹不会再出现了,除非是愚蠢的奇迹或是贪婪的奇迹。每一个有智力的人都知道这一点。
“喔,是的,”奎因先生曾这么说,“在积弱的东方和原始的非洲有许多瑜伽修行者、巫毒教者、托钵行者、道士和其它行骗的人,但没有人对这种可怜的把戏赋予注意——我的意思是,没有任何有理性的人会去看。这是一个理性的世界,所有在这里发生的事都一定会有合理的解释。”
你不能要求一个理性的人去相信,举例来说,一个立体的、有血有肉的、真实的人类会突然弯下腰,抓起鞋带,然后飞走了;或是一只水牛会在你的眼前变成一个金发少年;或是一个死了一百三十七年的人会推开墓碑,走出他的坟墓,打个哈欠,然后唱起“阿莱德的姑娘”;或是甚至石头会走动而树木会说话——呀,那只出现在亚特兰堤斯的语言里。
还是……你能吗?
席维斯特·麦休的房子是一个奇怪的故事。当事情发生的时候,正常的脑袋开始动摇,信念也随之瓦解,在这整个奇妙而难以理解的事情完成之前,上帝本人加入了。是的,上帝进入了席维斯特·麦休的房子的故事之中,正因为如此才使它成为埃勒里·奎因先生——这个瘦削、死硬的不可知论者——所参与过的冒险中最不同凡响的一桩。
麦休案早先的神秘只是琐碎的——说它神秘只是因为缺少了一针见血的事实,只能说还算是令人愉快、有刺激的神秘,但谈不上有什么超自然的味道。
那个冷冽的一月早晨,埃勒里趴在炉火前的地毯上,自己和自己争辩,是要踩着滑溜溜的街道顶着寒风到中央大道问问看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还是无所事事但舒服无比地待在这里,这时候电话响了。
是索尼在打电话。一想到索尼,埃勒里就忍不住会想到一个巨大的人像——长手大脚、一头灰发的男性,有着大理石般的脸颊和玛瑙般的双眼,整个人都像是裹在黑檀木中似的,相当令人惊骇。索尼很兴奋,他的每一个语音都充满了感情,就埃勒里的记忆所及,索尼还是第一次这样表达人类的基本情感。
“怎么回事?”埃勒里问道,“安没事吧,我希望?”——安是索尼的太太。
“不,不,”索尼沙哑又急促地说着,似乎他刚快跑过。
“你到底在哪里?我昨天才看到安,而她说她已经将近一个星期没有你的消息了。当然啰,你太太早就习惯了你对那些冗长的法律案件的专注,但失踪了六天——”
“听我说,奎因,而且不要阻止我。我需要你的帮忙。你可不可以在半小时内到五十四号码头来与我会合?北河这边。”
“当然可以。”
索尼嘀咕了一些话,听起来荒谬得像是“感谢上帝”!接着又急促地说:“带着行李,得待几天。记得带枝左轮,一定得带左轮,奎因。”
“我知道了。”埃勒里说着,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我要等柯勒妮亚号,今天早上泊岸。我跟一个叫做莱纳的人在一起,莱纳医生。你是我的同事,懂了吗?表现得严肃和万能,不必友善,不要问他——或问我——任何问题,而且也不要使你自己被套出什么话。懂了吗?”
“懂了,”埃勒里说道,“但不是很清楚。还有其他的吗?”
“替我打电话给安。告诉她我爱她,跟她说我还要好几天才会回家,不过你会跟我在一起而且我很好。然后要她打电话到我办公室跟克劳福说明。”
“你的意思是连你的伙伴也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但是索尼已经挂断了。
埃勒里将听筒挂回去,皱着眉。这比奇怪还要更奇怪。索尼一向是个标准的公民,一个成功的律师,过着无懈可击的私生活,法律的执业生涯则是枯燥、没什么刺激的。竟然老索尼会牵扯上神秘事件……
埃勒里快乐地吸了口气,打电话给索尼太太,语气力求坚定,然后塞了一些衣服到袋子里,慎重地装填了他的警用点三八左轮,草草写了个纸条给奎因警官,便冲到楼下去跳上计程车,赶到五十四号码头时刚好快了三十秒。
索尼非常不对劲,埃勒里立刻就发现了,甚至在他把注意力转到律师身旁的胖子之前。索尼缩在他的大外套中,活像在茧中夭折的蛹一样。从埃勒里上一次见到他到现在,几个星期里他好像老了好几岁。他平时光滑的脸颊现在布满了零乱的胡子,甚至他的衣着也没有整理。当他握着埃勒里的手时,他充血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解脱,对一向深知索尼的自信和沉着的人来说,几乎有点感伤。
但是他只不过说了:“哈罗,奎因。我们要等的时间比预计的还要长。要不要跟赫伯特·莱纳医生握握手,医生,这位是埃勒里·奎因。”
“你好。”埃勒里简短地说,碰一下那个人肥厚的戴手套的手。如果他要做个万能的人,他想着,他也应该是粗鲁的。
“一个惊喜,是吗,索尼先生?”莱纳医生以埃勒里从没听过的低沉嗓音说道,声音从他的胸膛隆隆地发出,就像雷声的回音一样。他那小小的紫色眼睛非常非常地冷漠。
“一个令人愉快的惊喜,我希望,”索尼说道。
埃勒里捧着双手点烟时看了他的朋友一眼,在他的脸上他看到了赞同。如果他敲到了正确的音调,他就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演出了。他把火柴丢开然后猛然转向索尼。莱纳医生半是疑惑,半是有趣地凝视着他。
“柯勒妮亚号在哪里?”
“检疫中,”索尼回答,“船上有个人病得很重,因此其他旅客通关也就有麻烦。这需要好几个小时,就我所知。我想我们该到等候室去坐一下。”
他们在拥挤的房间里找到位置,埃勒里把他的袋子放在两脚之间,并调整他的姿势使他能够捕捉同伴的每一个表情。在索尼强自压抑的兴奋中还有些别的东西,而在胖医生身上还有更恼怒的气息,这强烈地激起了他的好奇心。
“爱丽丝,”索尼以正常的声调说着,仿佛埃勒里知道爱丽丝是谁,“或许已经开始不耐烦了。不过那是麦休的家族特征,我从席维斯特身上就看出来了,是吧,医生?不过,老远从英国跑来,到了门口却被挡住,这也着实令人气恼。”
所以他们是要等爱丽丝·麦休,埃勒里想着,一个从英国搭柯勒妮亚号来的爱丽丝。好个索尼!他差一点笑出来。“席维斯特”显然是个年长的麦休,爱丽丝的一个亲戚。
莱纳医生的小眼睛盯着埃勒里的袋子看,礼貌地说着:“你要到什么地方去,是吗,奎因先生?”那么莱纳并不知道埃勒里要跟他们一道——不管他们要上哪儿去。
索尼在宽大的外套里扭动,像一堆干枯的骨头般沙沙作响:“奎因是跟我一起来的,莱纳医生。”他的声音脆弱且带着敌意。
那个胖子眨眨眼,他的眼睛陷在松垮的半月型皮肉之间:“真的?”他说,相形之下他的贝斯声音柔和多了。
“或许我应该做个解释,”索尼突然说道,“奎因是我的同事,医生。他对这个案子有兴趣。”
“案子?”胖子说道。
“法律上的用语。我没办法拒绝他要——呃——帮我保护爱丽丝·麦休利益的好意。我相信你不会介意吧?”
这是一个不共戴天的游戏,埃勒里感到确定了。有个重要的东西有危险了,而索尼这个死脑筋决心要维护它,不论是用武力或是诡计。
莱纳厚重的眼睑垂下来,把手掌搁在胃上。
“不会的,当然不会,”他以真诚的语气说着,“见到你真是快乐不过了,奎因先生。或许,有一点意外,不过令人欢欣的惊奇对人生和对诗歌都是一样重要的,嗯?”说着他轻轻地笑起来。
埃勒里听出了医生的话的出处。他突然想到两者生理上的雷同之处:在那一层一层的脂肪之下有个铁石心肠,在那长长的头盖骨下面则有着聪明的脑袋。他坐在等候室的椅子上,像一只大章鱼,懒惰又迟钝,特别是对四周事物漠不关心。漠不关心——没错,埃勒里想着,那个人是那么遥不可及,模糊又暗淡,像是空旷地平线上的暴风雨。
索尼以疲倦的声音说道:“我们是不是该吃午餐了,我饿坏了。”
到下午三点时埃勒里觉得又冷又累。几个小时紧张又小心的沉默把他推向不可知的陷阱之中,这就足以使他保持警戒。每当有危机浮现或是有危险由未知的角落里出现,他通常会有感觉,有种非比寻常的事情正在发生。
他们站在码头看着柯勒妮亚号巨大的船身慢慢接近时,他咀嚼着在这几个小时里他努力收集到的情报。他现在非常清楚这个叫做席维斯特·麦休的人已经死了,他是个偏执狂患者,他的房子是在长岛几乎难以接近的荒野之中。爱丽丝·麦休,毫无疑问,一定正站在柯勒妮亚号的甲板某处焦急地望着码头,是死者的女儿,自孩提时即与父亲分开了。
而且他把莱纳医生也放进这个谜团里了。这个胖子是席维斯特·麦休的异父兄弟。他也担任了那老人后期疾病中的医生。这个疾病和死亡似乎都是最近的事,因为他们用鲜活的语气提到了“葬礼”。此外在幕后还有一个不是很重要的莱纳太太,以及一个古怪的老妇人,她是死者的姐姐。可是到底这秘密是什么,或者说是什么使索尼感到不安,埃勒里想不出来。
客轮终于在码头泊岸了。船员四处乱窜,哨音响起,踏板出现了,旅客成群地走出,随之而起的是呼啸声和拥抱。
好奇心爬上莱纳医生的小眼睛里,索尼则发着抖。
“她在那里!”律师哑着声音说道,“看了她的照片我到哪里都认得她,那个戴棕色无边帽的苗条女孩!”
索尼急忙迎上去,埃勒里急切地端详那女孩。她着急地望着人群,高挑迷人,动作优美、有弹性,五官细致、和谐,相当美丽。她的穿着是如此简单普通,使他眯起眼睛。
索尼带着她一起回来,轻轻拍着她戴了手套的手并细声跟她说话。她的脸庞发亮而且有活力,她的脸上有一种自然的欢乐之情,因此埃勒里确信,不管她面前有什么神秘或悲惨的事,她一定都还不知道。不过同时她的眼睛和嘴巴也有一些征候——疲劳、紧张、忧虑。他不能指出确切的成因——这使他感到困惑。
“我好高兴,”她用有教养的声音说着,强烈的英国口音。接着她的脸庞转为庄重,她由埃勒里望向莱纳医生。
“这是你的叔叔,麦休小姐,”索尼说道,“莱纳医生。另外这位先生,很抱歉,不是你的亲戚,埃勒里·奎因先生,我的同事。”
“喔,”女孩说着,转向胖子以颤抖的声音说道,“赫伯特叔叔,这多么奇妙啊。我的意思是——我觉得如此地孤单。你对我来说是个传奇,赫伯特叔叔,你和莎拉姑妈还有其他的人,那现在……”她有点哽咽,她抱着胖子亲吻了他肥胖的脸颊。
“我亲爱的。”莱纳医生庄严地说,他的一本正经让埃勒里想到犹大。
“你一定要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父亲——父亲怎么样了?这样说感觉……很奇怪。”
“麦休小姐,你不认为,”律师很快地说道,“我们应该先陪你通过海关吗?现在已经晚了,而我们还有好长的一段路要走。长岛,你知道的。”
“岛?”她的眼睛睁大了,“那听起来好刺激。”
“呃,不是你所想的——”
“原谅我。我表现得像个十足的傻瓜。”她笑着说,“我完全听你的吩咐,索尼先生,你的信非常亲切。”
当他们走向海关时,埃勒里故意落后一点以便能好好看看莱纳医生,可是那庞大的身形却像怪物一样深不可测。
莱纳医生开车。那不是索尼的车,索尼有一辆崭新的林肯轿车,而这只是一辆勉强可用的别克轿车。
那女孩的行李绑在车后及两侧。埃勒里对行李的稀少感到很惊讶——三只小皮箱和一个小小的随身皮包,难道这四个可怜的容器装满了她所有的财产?
坐在胖子的身边,埃勒里竖起耳朵。他没怎么注意莱纳医生所经过的路线。
后座上的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索尼用一种不祥的声调清一清喉咙。埃勒里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了,他常常听到法官发出这种清喉咙的声音来宣布最后的判决。
“我们有些伤感的事要告诉你,麦休小姐,你现在应该知道了。”
“伤感?”那女孩喃喃地说了声,“伤感?喔,该不会是——”
“你的父亲,”索尼以难以听闻的声音说道,“他过世了。”
她叫道:“啊!”细微无助的声音后她陷入沉默。
“我非常遗憾带着这种消息来迎接你,”沉默中索尼说道,“我们原本期待……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一定很尴尬。毕竟,你对他一点也不了解。对父母的爱与孩提时代的接触成正比,若是没有接触……”
“这是一个打击,当然,”爱丽丝以暗淡的声音说道,“不过,正如你所说的,对我来说他不过是个陌生人,一个名字罢了。如同我写信告诉你的,我还在学步时期,母亲就离婚带我到英国去了,我一点儿都不记得父亲,而且从那时起我就没有再见过他,也没有他的消息。”
“没错,”律师低声说道。
“如果我母亲不是在我六岁时就去世了,我或许能对父亲有多一点儿了解,但是她去世了,而我的亲戚——她的亲戚——在英国……约翰舅舅去年秋天也死了,他是最后一位,从那以后,我就是孤单一人了。收到你的信的时候我——我好高兴,索尼先生,我不再感到孤单了,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真的感到快乐,而现在——”她停下来望着窗外。
莱纳医生转过头和蔼地微笑着说:“但你并不孤单,亲爱的。除了我本人之外,你还有莎拉姑妈和米丽——米丽是我太太,爱丽丝,当然你对她一无所知——还有一个年轻强壮的小伙子叫做凯斯在此工作——开朗的小伙子。”他轻笑,“所以你看你不会缺少同伴的。”
“谢谢你,赫伯特叔叔,”她低语,“我相信你们非常善良。索尼先生,父亲怎么会……你回信给我的时候你说他病了,可是——”
“他是九天前突然去世的。那时候你还没有离开英国,我打电报到你的古董店去,但不知怎地没联络上你。”
“那时候我已经把店卖掉了且四处奔波,买一些东西。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上星期四。葬礼……呃,我们没办法等,你知道。我当然可以打电报或电话到柯勒妮亚号上,但我不忍心破坏你的旅程。”
“这么麻烦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埃勒里不用看也知道泪水漾满她的眼中,“好高兴知道有个人——”
“我们都觉得很难过。”莱纳医生突然说道。
“当然,赫伯特叔叔。我很难过。”她默然了。等她再度开口时,似乎每个字都是勉强挤出来的,“当约翰舅舅去世时,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我唯一拥有的美国地址是你的,索尼先生,是一个顾客给我的。那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事。我相信一个律师能够帮我找到我父亲,所以我写了那么详细的信给你,并附上照片。”
“当然我们都尽力了。”索尼似乎难以控制他的声音,“当我找到你的父亲,第一次带着你的信和照片去拜访他的时候……我相信这会使你高兴点,麦休小姐。他迫切地想要见到你。最近这几年他显然过得很不好——呃,精神上、情感上,所以应他要求我写信给你。我第二次造访的时候。也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活着时,遗产的问题浮现了——”
埃勒里感到莱纳医生握着方向盘的手更紧了,但是那胖子还是带着相同的殷勤表情以及遥不可及的微笑。
“对不起,”爱丽丝疲倦地说,“你会不会介意,索尼先生?我——我现在实在不想谈这个问题。”
车子在荒凉的道路上飞驰,好像努力要逃离这种天气似的。天空是深灰色的,乡野畏缩在暗淡的天空下。此时,在又黑又通风的车体里也愈来愈冷了,冷风从缝隙和外衣间钻进来。
埃勒里轻轻跺了一下脚并扭头望着爱丽丝·麦休。她的鹅蛋脸在黑暗中发出光芒,她坐得很直,她的双手握拳放在膝上。索尼悲惨地坐在她旁边,凝视着窗外。
“老天,要下雪了。”莱纳医生愉快地宣布。
没有人做声。
车程很冗长。景色阴沉得酷似天气。他们早已离开大马路转进一条可怕的小路,沿着这条路在成列光秃秃的树之间,他们颠簸地向东转了个弯。道路坑坑洼洼,天气异常寒冷,树林里死树和灌木紧紧地纠缠在一起,可是看起来却好像是被火烧过好几次。整体看来就是广大又有压迫感的荒凉。
“看来像是无人之境,”埃勒里终于开口说道,“感觉也像。”
莱纳医生的背脊静静地隆起:“事实上,土著正是这么称呼的,上帝遗忘之地,嗯?但是席维斯特却对此地情有独钟。”
那个人似乎是住在一间黑暗而宁静的洞穴中,每隔一段时间出来破坏气氛。
“它看起来不怎么使人动心,不是吗?”爱丽丝低声说道。很明显地,她正在想着住在这片荒原里的陌生老人和多年前逃离此处的母亲。
“它也不是一直都这样子,”莱纳医生说着,两颊肿得像只牛蛙,“它原本也是很宜人的。我记得那是我童年的时候,之后似乎有机会发展成为一个人口稠密社区的中心,但进展却擦身而过,几把无法控制的森林火灾造成现在的局面。”
“真可怕,”爱丽丝喃喃说道,“真是太可怕了。”
“我亲爱的爱丽丝,是你的无知在说话。所有的生命都是努力在丑陋的现实上涂上一层美丽的色彩,为什么不能对自己坦白呢?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是腐败的;不但如此,还很无聊。若要平心静气地来分析,人根本不值得活下去。可是如果你必须活下去,你最好是能住在一个与腐败相配合的环境里。”
那老律师裹在他的大外套里,不安地在爱丽丝身旁扭动:“你还真是位哲学家呢,医生,”他嗤之以鼻。
“我是个诚实的人。”
“你知道吗,医生,”埃勒里不屑地说道,“你开始惹恼我了。”
胖子看看他,然后说道:“你同意你这位神秘朋友的说法吗,索尼?”
“我相信,”索尼打断他,“有一句老话说行动胜于语言。我六天没有刮胡子了,而且今天是席维斯特·麦休的葬礼之后我第一次走出他的房子。”
“索尼先生!”爱丽丝叫道,转向他,“为什么?”
律师低声说道:“我很抱歉,麦休小姐。一切都恰到好处,恰到好处。”
“你伤害了我们大家,”莱纳医生笑着说,并熟练地避过了路上的一个坑洞,“而且恐怕你让我侄女对她的家族产生一个最不正确的印象。我们是古怪,没错,而且经过这么多世代的冷藏之后,我们的血液大概也已经变酸了,但是难道最好的葡萄酒不是来自最深的地窖吗?你只要看一看爱丽丝就可以明白我说的话。只有一个古老的家族才能产生这么可爱的人。”
“我母亲,”爱丽丝眼里有一丝厌恶地说道,“与这件事也有关系,赫伯特叔叔。”
“你母亲,亲爱的,”胖子回答,“只是一个分担的因素,你有典型的麦休特征。”
爱丽丝没有回答。她今天第一次才见到的叔叔是一个讨厌的谜;至于其他在终点等待他们的那些人,她从来没有见过,她也不寄望他们会比较好。她父亲的家族里有明显的标记:她父亲是个偏执狂,有受迫害的幻觉;隐在暗处的莎拉姑妈,是她父亲还活着的姐姐,显然也是个这样的人;至于米丽婶婶,莱纳医生的太太,不管她过去是什么样的人,只要看看莱纳医生就可以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的。
埃勒里感到脖子发麻。他们愈深入这片荒原,他愈不喜欢这次的冒险。感觉上就好像是个事先排好的戏剧,好像有一个不可知的力量布置了舞台,准备大悲剧第一幕的上演……
他抖落这种不成熟的想法,更深地埋进外套里。这是够古怪的了,一丁点儿的社区邻里都没有,甚至没有电话杆,而且截止目前他所观察到的,没有电线。那就意味着蜡烛。他痛恨蜡烛。
太阳在他们身后逐渐远去。那是个软弱无力的太阳,在寒气中颤抖。但纵使是软弱无力,埃勒里也希望它能停留下来。
他们一直颠簸着,无止境地,抖得像娃娃一样。道路固执地一路向东弯,天空愈来愈阴沉,寒气愈来愈深入他们的骨髓里。
等到莱纳医生终于朗声说道:“我们到了。”随后把车子驶离道路,向左转进一条窄窄的、布满石砾的车道上时,埃勒里感到震惊、惊奇以及解脱。这一趟旅程真的结束了,他想着。他听到身后的索尼和爱丽丝扭动着,他们一定也想着相同的事。
他唤醒自己,跺一跺冻僵的双脚,四顾张望。小路两旁还是一样荒凉的林木,他现在回想起自从他们转出大马路后就根本没离开过这条小路,也没有与任何道路交叉过。他冷冷地想着,没有机会能逃出这条通往地狱的路了。
莱纳医生转动他的肥颈并说道:“欢迎回家,爱丽丝。”
爱丽丝嗫嚅了一些听不懂的话,莱纳医生的眼光扫向她的时候好像要吞下她的脸。埃勒里敏锐地看了胖子一眼,他的语气里有一抹嘲弄与讥笑,但是他的脸色却依然像先前一样平和、丧气和殷勤。
莱纳医生把车子开上车道,在两个房子之间停了下来。这两幢建筑物在车道两侧,肩并肩地矗立着,仅仅以一条窄窄的车道隔开,车道则直通到一间摇摇欲坠的车库。埃勒里在几乎瓦解的墙内瞥见索尼那辆闪闪发光的林肯轿车。
这三幢建筑物耸立在一片崎岖不平的空地上,四周都是纠结的林木,它们就像是海上的三个孤岛。
“那间,”莱纳医生热心地说,“就是祖先留下来的房子,爱丽丝。左边。”
左边的房子是石造的,原本是灰色的,但经过了大自然的洗礼再加上或许是火的摧残,现在几乎已变成黑色的了。它的表面出现了斑点和斑纹,似乎已屈服于无机的腐败。楼高三层,刻意以石刻花草加以装饰,毫无疑问地属于维多利亚式建筑。它的前面有一些岁月刻蚀出来的小洞。整个建筑看起来好像是动也不动地把它的根插进这片被遗忘的土地之中。
埃勒里看到爱丽丝·麦休以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凝视着它,它一点也没有英国老宅那种宜人的风貌,它只是老旧,老旧又配上这片古老荒芜的乡下地方。他暗自咒骂索尼要这个女孩子体验这么可怕的经历。
“席维斯特把它称之为黑屋,”莱纳医生关掉引擎时愉快地说着,“不漂亮,我承认,但一如七十五年前建造时一般地坚实。”
“黑屋,”索尼咕哝着,“废物。”
“你的意思是说,”爱丽丝喃喃着,“父亲……母亲住在这里?”
“是的,亲爱的。古怪的名字,嗯,索尼?再一次证明席维斯特对病态色彩的偏见。是你祖父建的,爱丽丝,那位老先生后来又盖了这一幢,我相信你会发现这一幢比较适合居住。所有人都到哪里去了?”
他猛烈地下车,拉着后门等他的侄女。埃勒里·奎因先生从另一边走下车道并四处张望,带着野生动物般锐利与不安的嗅觉。与老宅相伴的屋子比较小也不那么虚荣,两层楼高,原本是用白色石头建造的,现在也已经变成灰色的了。前门关着,下层窗户的窗帘也拉上了,不过里面某处有炉火在燃烧。埃勒里发现隐隐约约的闪光,接下来的一瞬间光被一个老妇人的头遮住了,她把脸印在窗玻璃上一下然后就消失了。可是门还是关着。
“你跟我们住一起,当然,”他听到医生温和地说着。埃勒里绕过车子,他的三个同伴都站在车道上,爱丽丝紧紧地靠着索尼好像要寻求保护,“你不会要住在黑屋里的,爱丽丝,那里面没有人,里面一团混乱,还是个死亡之屋,你知道……”
“不要再说了,”索尼咆哮着,“你看不出来这个可怜的孩子已经怕得半死了吗?你是不是想要把她吓跑?”
“把我吓跑?”爱丽丝茫然地复述。
“好啦,”胖子笑道,“你不会是戏剧化的人物才是,索尼。我是个迟钝的老怪人,爱丽丝,但我的出发点是好的。住在白屋里真的会比较舒服。”他突然间又笑出来,“白屋,我这么称呼它以保持一些气氛上的平衡。”
“这里的气氛很严重地不对劲,”爱丽丝紧绷的声音说道,“索尼先生,怎么回事?从我们由码头碰面之后就只是嘲讽和暗藏的敌意,而且到底为什么葬礼之后你要在父亲的房子里待六天?我认为我有权利知道。”
索尼舔一舔他的嘴唇说:“我不应该——”
“好啦,好啦,亲爱的,”胖子说道,“我们要在这里冻上一整天吗?”
爱丽丝把她的薄外套拉紧一点:“你们都这么霸道。你介意吗,赫伯特叔叔?我想要看看那里面——父亲和母亲在那里……”
“我不这么认为,麦休小姐。”索尼急促地说。
“为什么不?”莱纳医生温柔地说,然后他望了一眼他称之为白屋的建筑物,“她当然可以现在去并且疗伤止痛。现在的光线还能看见,然后我们再过来,梳洗,吃一顿热腾腾的晚餐,那时你就会觉得世界好多了。”他抓着女孩的手臂,领着她通过满地的枯枝,走向黝黑的建筑,“我相信,”当他们步上前廊的阶梯时,医生温和地说着,“索尼先生有钥匙。”
女孩静静地站着,她的黑眼睛研究着三个人的脸孔。
索尼很苍白,但他的嘴唇画出很执著的线条。他没有回答,只从口袋里拿出一大串生铁的钥匙,把其中一只插进前门门锁中,吱嘎一声转开了。
那是个坟墓。闻起来都是发霉和潮湿的味道。笨重的家具以前一定是很气派的,但现在全都荒废尘封了。墙壁斑驳,露出里面断裂、变色的板条,到处都是灰尘和碎片。难以置信人类在这么污秽的地方居住过。
女孩跌跌撞撞地走,两眼空洞恐惧,莱纳医生冷静地牵引着她。这趟行程持续了多久埃勒里并不知道,但即使对他这么一个陌生人来说,整个环境也是如此具有压迫感,几乎无法让人忍受。他们静静地走着,踏过垃圾一间一间地走,被比他们自己还要强大的力量所驱动着。
终于爱丽丝用压抑的声音说道:“赫伯特叔叔,难道没有人……照顾父亲吗?难道从来没有人清扫过这个可怕的地方吗?”
胖子耸耸肩:“你父亲在他晚年有些奇怪的想法。任何人都没办法为他做什么事。或许我们最好不要进去。”
酸臭的气味充满了他们的鼻孔。众人莽莽撞撞地前进,索尼在后面,像只年老的眼镜蛇一样地警戒。他的眼光不曾离开莱纳医生的脸。
在中间楼层他们看到了一间卧室,根据胖子的说法,是席维斯特·麦休逝世的地方。床铺没有整理,在床垫和床单上还能辨识出死者的身形。
这是一间空旷简朴的房间,虽然不像其他房间那么脏,但却更令人感到窒息。爱丽丝开始咳嗽。
她一直咳,无助地站在房间中央,凝视着那张脏兮兮的、她出生的床。
然后突然间她停止咳嗽,并跑向一个缺了一条腿的五斗柜旁。一幅大型褪了色的彩色石版画放在上面顶着泛黄的墙壁,她看了好久都没有去碰它,最后她把画拿下来。
“是母亲,”她慢慢地说,“真的是母亲。我现在很高兴我来了。他毕竟真的爱她,这些年来他一直保留着。”
“是的,麦休小姐,”索尼说道,“我想你会想要保留它。”
“我只有一张母亲的画像,而且画得很糟。为个,嘿,她很美丽,不是吗?”
她骄傲地把石版画高高举起,歇斯底里地笑着。褪色的画像里是个年轻的女人,头发高高盘起,五官活泼但颇平凡。爱丽丝与画中的女人并不想像。
“你的父亲,”莱纳医生叹道,“在晚年常提到你母亲,以及她的美丽。”
“如果他留给我的只是这个,这就值得从英国来到这里。”爱丽丝有一点颤抖,然后她很快地回到他们那里,石版画紧紧抱在胸前,“我们离开这里吧,”她的声音发颤,“我——我不喜欢这里。这里好可怕。我——我好害怕。”
他们以小跑步离开房子,仿佛有人在追他们。老律师小心翼翼地把前门锁上,同时望着莱纳医生的背脊。但是那胖子已经抓着他侄女的手臂,带着她穿过车道到白屋去,这时白屋灯火通明,前门也大开着。
走在后面,埃勒里尖锐地对索尼说:“索尼,给我一点线索,一点提示,任何什么都好,我一片茫然。”
索尼没有修过的脸在夕阳里十分憔悴:“现在不能说,”他低声说道,“怀疑任何事,任何人。我今天晚上会找你的,在你的房间里,或是任何他们安置你的地方,如果你是独自一人的话……奎因,看在老天的分上,要小心!”
“小心?”埃勒里皱着眉头。
“小心到就好像你的生命都依赖它。”索尼的嘴唇抿出细长不屈的线条,“就我所知,真是如此。”
这时候他们已经跨过白屋的门槛了。
埃勒里的印象出乎意料地模糊。或许是因为经过了好几个钟头的严寒之后,突然感受到高温的反应,或许是他解冻得太快,热气跑到他的脑子里去了。
他几乎是半知觉地站了好一会儿,吸收着由老旧壁炉发出的热浪。他只是模模糊糊地感到有两个人在迎接他们。这间屋子很旧,就像他所看到的其他任何东西一样,它的家具可能是来自古董店。他们站在一间大的起居室中,相当舒适,他感到奇怪的是因为家具都那么古老,椅子上面还有椅套呢!一个宽阔的楼梯,上面的铜制踏板已经磨损了,从一个角落蜿蜒通到楼上的卧室。
等待他们的两个人中有一个是莱纳太太。埃勒里一看到她,即使她拥抱着爱丽丝,他也知道会被那胖子选作配偶的人一定就是这种类型的。她是一个苍白干枯的矮个子,骨骼和肌肤好像都很脆弱,而且她害怕得发抖。在她干瘪泛青的脸上有着恐惧的表情,越过爱丽丝的肩头,她以令人惊讶的服从表情畏惧地看着她丈夫。
“你就是米丽婶婶,”
爱丽丝叹道,挣脱向前:“你会原谅我,如果我……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这么陌生。”
“你一定累坏了,可怜的孩子,”莱纳太太用悦耳的声音说道,爱丽丝虚弱地笑笑,看起来很感激,“而且我十分了解,毕竟,我们对你来说都是陌生人。喔!”她说着又停下来了。她的眼神停在女孩手里的石版画上。
“喔,”她又开口,“我看得出你已经到过另外一间房子了。”
“她当然去过了,”胖子说道,听到他的贝斯声音,他太太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好了,爱丽丝,为什么不让米丽带你到楼上去,好让自己舒服一点呢?”
“我累死了,”爱丽丝承认,然后她看着她母亲的画像又笑了,“我想你们一定觉得我很傻,一直抱着这个——”她没说完,相反地,她走向壁炉边,壁炉上方有一个宽广的炉架,上面摆满了一些便宜的东西,她把石版画放在它们之间,“好啦!现在我觉得好多了。”
“各位先生,”莱纳医生说道,“不要光站在那里。尼古拉斯!让你自己有点作用。麦休小姐的行李还绑在车上。”
一个高大的年轻人,先前他一直斜靠在墙上,粗鲁地点点头。他一直暗自研究爱丽丝·麦休的脸孔。他走出去了。
“那是,”爱丽丝低语,脸红了,“谁?”
“尼古拉斯·凯斯。”胖子脱下他的外套并走到火边暖手,“是我忧郁的伙伴。你会发现他是个很好的同伴,亲爱的,只要你能穿透他那身厚厚的防御盔甲。他在这里做一些杂事,我相信我已经提过了,不过可不要因为这样使你裹足不前。这是一个民主的国家。”
“我相信他非常友善。我可以失陪吗?米丽婶婶,你能不能带我……”
那年轻人扛着一大堆行李又出现了,他穿过起居室,奋力地登上阶梯。然后突然间,好像是收到信号一样,莱纳太太叽叽喳喳地说着话,牵着爱丽丝的手,带领她走向楼梯。她们尾随凯斯之后消失了。
“身为一个医药界的人,”胖子笑道,把大家的围巾都放进客厅的衣橱里,“我开了高剂量的……这个,各位先生。”他走到餐具架拿出一个白兰地玻璃瓶,“对冰冷的腹部非常好。”他一口喝完自己杯子里的,在火光下他鼻子上的毛细血管清晰可见,“啊!生命中最重要的补偿之一。暖和了,嗯?现在我相信你们有一点儿想要把自己弄干净了。来吧,我带你们到你们的房间去。”
埃勒里努力地甩甩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你的房子有点特别,医生,特别让人想睡觉。谢谢你,我想索尼和我都想要清爽地梳洗一下。”
“你会发现够清爽的了,”胖子说着,无声地笑着抖着,“这是个原始森林,你知道。我们不单是没有电灯、瓦斯或电话,我们也没有自来水。屋后的水井供应我们所需。简单的生活,呃?比现代文明的纵容对你们还要好。我们的祖先可能比较容易死于细菌感染,但我保证他们对鼻炎一定有比较强的抗体……好啦,好啦,扯够了,上楼去吧。”
楼上寒冷的走廊使他们发抖,但也让他们清醒,埃勒里马上就觉得好多了。莱纳医生拿着蜡烛和火柴,带领索尼到一间可以俯瞰屋子前面的房间,带埃勒里到屋侧的房间。角落里大型的壁炉里有熊熊的炉火,老式梳洗架上的脸盆里则装满了看起来冷冰冰的水。
“希望你会觉得舒适,”胖子倚在门口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们原本只期待索尼和我侄女会来,不过多一个人也总是能安置的。呃——索尼的同事,我相信他说过?”
“两次,”埃勒里回答,“如果你不介意——”
“一点也不。”莱纳徘徊不去,含着笑看着埃勒里。埃勒里耸耸肩,脱掉外套,自行去梳洗。水真的很冷,刺骨得好像有许多小鱼在咬他的手指头。他使劲地擦洗脸庞。
“好多了,”他说着,把自己擦干,“真的,奇怪刚才在楼下怎么会那么难受。”
“冷热的突然对比,毫无疑问。”莱纳医生没有要走的意思。
埃勒里再度耸耸肩。他冷漠地打开他的袋子。在他的衣服上面明显地摆了一枝警用的点三八左轮。他把它丢在一边。
“你总是带着枪的吧,奎因先生?”莱纳医生轻声问道。
“总是。”埃勒里拿起枪并塞进屁股的口袋里。
“真酷!”胖子摸摸自己的双下巴,“真酷。好了,奎因先生,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去看看索尼在干什么。顽固的家伙,索尼,上个星期他可以轻松愉快地与我们一起度过,但他却执意把自己孤立在隔壁那间污秽的房子里。”
“我想知道,”埃勒里轻声说,“为什么。”
莱纳医生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他说:“你准备好的时候到楼下来,莱纳太太准备了很棒的晚餐,如果你跟我一样饿的话。你会喜欢的。”仍然保持着微笑,胖子很快消失了。
埃勒里静止地站了一会儿,倾听着。他听到胖子在走廊尽头停下来,过了一会儿之后又再度听到脚步声,这一次是下楼去了。
埃勒里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他一进这房间时就注意到了。
门没有门锁。在应该是门锁的地方只是一个空洞,而且洞还很新。皱了一下眉,他拿了一张烂椅子顶住门把,然后开始踱步。
他把床垫由沉重的木制床架上抬起来,探视其下方,搜索着他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他拉开柜子和抽屉,在磨损的地毯上摸索着电线。
但十分钟之后,他开始对自己生气起来。埃勒里宣告放弃并走到窗边。景色是如此暗淡,使得他笼罩在悲惨的感觉中,就只是棕色的树木和灰色的天空;那间被称为黑屋的老宅在另一侧,从他的房间看不到。
太阳正在西沉,一堆暴雨云有那么一刹那飘开了,使得太阳圆周的光亮直接照射到他的眼睛,使他眼前出现许多彩色的跳跃彩球,接着其他包含雪片的云飘上来,太阳落到地平线下,房间里很快就暗下来了。
门锁被取下了,嗯?有人动作很快。他们当然不可能知道他会来,那么一定是车子停在车道时,有人从窗里看到他。那个窥伺过一下的老妇人?埃勒里想知道她在哪里。不管怎样,一个熟手花几分钟弄这个门……他也想知道,是否索尼的房间也同样被动过手脚,还有爱丽丝·麦休的。
当埃勒里下楼时,索尼和莱纳医生已经坐在炉火前面了,而且那胖子正在嘀咕:“这样也好,让那可怜的女孩有个机会回复正常。由她今天所受的惊吓来看,这应该是最后一回了。我跟莱纳太太说要小心地告诉莎拉……啊,奎因。过来加入我们。一等爱丽丝下来我们就吃晚餐。”
“莱纳医生正在致歉,”索尼随口说道,“为麦休小姐的莎拉姑妈——费尔太太,席维斯特·麦休的姐姐。等待她侄女到来,对她似乎太兴奋了。”
“确实,”埃勒里说着,坐下来并把脚搁在最近的柴架上。
“事实的情况是,”胖子说道,“我可怜的异父姐姐精神失常了。家族性的偏执狂,她不大正常,没有暴力,你知道,不过让她高兴是比较聪明的做法。她并不正常,让爱丽丝见到她——”
“偏执狂,”埃勒里说道,“似乎是个很不幸的家庭。你的异父哥哥席维斯特的问题表现出来是脏乱和孤寂,那费尔太太的症状是什么?”
“非常普通——她认为她女儿还活着。事实上,可怜的奥丽维亚死于三年前的一场车祸,这震动了莎拉的母性本能。莎拉一直盼望见到爱丽丝,她弟弟的女儿,这或许很好笑。永远不知道一个不健全的心智对这种不寻常的情况会有什么反应。”
“对这一点,”埃勒里回答,“我会说这个论点适用于任何心智的人,不论是否健全。”
莱纳医生无声地笑笑。索尼弯着腰在火边说道:“这个凯斯男孩。”
胖子慢慢地放下他的杯子:“喝一杯吗,奎因?”
“不,谢谢你。”
“这个凯斯男孩。”索尼又说一遍。
“呃?喔,尼古拉斯。是的,索尼?他怎么样?”
律师耸耸肩,莱纳医生又拿起他的杯子:“是我在想象,还是这其中有什么暧昧的暗示或仇视?”
“莱纳——”索尼粗暴地说。
“不必烦恼凯斯,索尼。我们没怎么管他。他对世事感到嫌恶,那显示出他的神智清醒;不过他不像我拥有可以超越本身智慧的情感浮力,你或许会发觉他反社会……啊,你来了,我亲爱的!真迷人,真迷人。”
爱丽丝穿了一件不同的长袍,简单而没有滚边的女装,而且梳洗过了。她的脸颊上有了色彩,眼睛里也闪着方才没有的光芒和色彩。第一次看到她没穿戴帽子和外套,埃勒里觉得她看起来不一样了,不过所有的女人躲在化妆室里,换掉外衣并加上一些神秘的整修动作,就是为了要看起来不一样。显然另外一个女人的协助也让她感到高兴。她的眼睛下面仍有眼袋,不过她的微笑甜蜜多了。
“谢谢你,赫伯特叔叔。”她的声音有一些粗哑,“但是我想我染上感冒了。”
“威士忌和热柠檬汁,”那个胖子很快地说,“吃得清淡一点然后早点上床。”
“说老实话,我快饿死了。”
“那么随你喜欢尽可能多吃一点。我是个很糟的医生,相信你已经注意到了。我们可以进去用晚餐了吗?”
“是的,”莱纳太太以戒惧的声音说道,“我们不等莎拉,或尼古拉斯了。”
爱丽丝的眼光暗淡了些许。然后她叹口气,勾着胖子的手臂,一行人鱼贯进入餐厅。
晚餐是个大败笔。莱纳医生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大吃和大喝上。莱纳太太围着围裙服侍,匆匆忙忙地准备下一道菜和撤换餐盘,几乎没有碰到她自己的食物,显然这个家没有雇用管家。爱丽丝渐渐地丧失了她的光彩,紧绷的表情又再度回到她脸上,偶尔她会清一清喉咙。桌上的油灯闪烁得很厉害,埃勒里吞咽的每一口都加了油调味。除此之外,主菜是咖喱羊排。如果有他所厌恶的菜式,那就是羊肉;而如果有任一种烹调的方式使他作呕,那就是咖喱,索尼迟钝地吃着,两眼甚至没有离开过餐盘。
当他们返回起居室时,老律师故意落在后面,他对爱丽丝耳语:“一切还好吧,嗯?”
“我有一点儿害怕,我猜想,”她平静地说,“索尼先生,请不要认为我是个孩子,不过这一切对我都这么陌生……我真希望我没有来。”
“我了解,”索尼低声回答,“但是这是必要的,非常必要的。如果有办法替你省下这档事,我早就采取行动了,但很明显,你无法住在隔壁那可怕的地方——”
“喔,不。”她颤抖着说。
“而这附近根本没有旅店。麦休小姐,这些人——”
“不,不,只不过是他们对我都是如此陌生。我想这只是我的想象和这个感冒的缘故。你们会不会介意我上床睡觉?明天还有的是时间可以谈。”
索尼拍拍她的手。她满怀感激地笑笑,喃喃说声抱歉,亲吻了莱纳医生的脸颊,再次与莱纳太太一齐上楼去了。
他们才刚在火炉前坐下并点燃香烟,就听到屋外传来脚步声。
“一定是尼古拉斯,”医生喘着气说,“他到哪里去了?”
那高大的年轻人出现在起居室的拱道间,眼露凶光,靴子全湿透了。他吼着:“哈罗。”然后带着粗鲁的态度走向火边去烤他那冻得发红的双手。他没注意到索尼,不过他很快地瞥了埃勒里一眼。
“你到哪里去了,尼古拉斯?进去吃你的晚餐。”
“你们来之前我就吃过了。”
“你在忙什么?”
“我在弄柴火。一件你绝不会想到要去做的事。”凯斯的语调很粗鲁,不过埃勒里注意到他的手在颤抖。该死地古怪!他的态度一点都不像个仆人,可是明显地,他却是受雇于仆役的职缺,“下雪了。”
“下雪?”
大家都挤到前面的窗户去。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大片的雪花飘落在窗玻璃上。
“啊,雪花,”莱纳医生叹道,但这吁叹中有某种语调让埃勒里的后颈感到刺痛,“白蒙蒙的空气藏起了山丘和树林、河流和天堂,并且遮住了花园末端的农舍。”
“你真是个地道的乡下人,医生。”埃勒里说道。
“我喜欢狂野时候的大自然。春天是用来泡牛奶的,冬天才能带来真正的钢铁感觉。”医生把他的手臂环在凯斯的宽肩上说,“笑一个,尼古拉斯,难道上帝不在他的天堂里吗?”
凯斯一言不发地把他的手甩掉。
“喔,你还没见过奎因先生。奎因,这是尼古拉斯·凯斯。你已经见过了索尼先生。”——凯斯淡淡地点个头——“好啦,好啦,朋友,振作起来。你太多愁善感了,这就是你的毛病。我们都来喝一杯。神经质这种病可是有传染性的。”
神经!埃勒里冷冷地想着。他的鼻孔发痛了,努力嗅着空气中的神秘,它们使得他干着急。索尼陷入了苦境,似乎他抽了筋,他太阳穴下方的血管像淡蓝色肿胀的绳子一样,而他的前额还有汗珠。在他们上方的屋子则是一片寂静。
莱纳医生走到餐具架旁把酒瓶拿出来——有杜松子酒、苦酒、苦艾酒。他忙着调酒,不停地说话。在他沙哑的低音中有一些喉音,是全然兴奋的颤动。以撒旦之名,埃勒里痛苦地想着,这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凯斯传递鸡尾酒,埃勒里以眼神警告索尼,索尼轻轻地点点头,他俩各喝两杯就不再喝了。凯斯顽强地喝着,好像他急着要忘掉什么事。
“这下好多了,”莱纳医生说着把他庞大的身躯安置在一张舒适的椅子里,“没有女人搅局,有炉火还有酒,生活几乎变得可以忍受了。”
“恐怕,”索尼说道,“我会证明出令人不愉快的事,医生。我会使它成为难以忍受。”
莱纳医生眨眨眼:“好呀,”他说,“好呀。”他小心地把白兰地酒瓶推离手臂的位置,把肥胖的双手交叠放在胃上,他的小眼睛发着光。
索尼走到火边,低头看着火焰,背向着他们。
“我来这里是为了麦休小姐的利益,莱纳医生,”他说着,没有转身,“只是为了她的利益。席维斯特·麦休上星期突然去世。就在他等着他二十年前离婚后就没见过的女儿时去世了。”
“完全正确。”医生的声音低沉而响亮,没有一丝不安。
索尼倏然转身:“莱纳医生,麦休死前你担任他的医生达一年多。他有什么毛病?”
“一堆毛病,没什么特别的。他死于脑出血。”
“你的证明书就是这么写的。”律师往前靠,“我不是完全相信,”他慢慢地说,“你的证明书说的是实话。”
医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他拍了拍自己肥胖的大腿。
“太好了!”他吼道,“太好了!一个正合我意的人。索尼,在你干瘪的外表下,还拥有趣味的潜能。”他转向埃勒里,两眼发光,“你听到了,奎因先生,你的朋友公开指控我谋杀。这真是愈来愈有趣了。哼!老莱纳是个残害手足的人。你怎么说,尼古拉斯?你的雇主被指控涉嫌冷血谋杀。好呀,好呀。”
“那太可笑了,索尼先生,”尼古拉斯·凯斯叫道,“你自己都不相信的。”
律师瘦削的脸颊更削瘦了:“我相不相信是无形的,但有这可能。不过我现在关心的是爱丽丝·麦休的利益而不是可能的杀人事件。席维斯特·麦休已经死了,不管是因为什么——神职的或人为的,但爱丽丝·麦休却是活生生的。”
“所以呢?”莱纳温和地问道。
“所以我说,”索尼不悦地说,“她父亲会在这个时候过世是非常、非常诡异的。”
好长的一段时间寂静无声。凯斯把手放在膝盖上望着火焰,他杂乱像男孩般的头发覆在眼上。莱纳医生愉快地啜饮着一杯白兰地。
然后他放下杯子叹道:“生命是如此短促,各位,不能浪费在这种小冲突上。让我们单刀直入不要再作假了。对尼古拉斯·凯斯我有信心,我们可以自由地当着他说话。”——年轻人没动——“奎因先生,你是一无所知的,对不对?”胖子带着殷勤的笑容说道。
埃勒里也没动:“那么,”他低语,“你是怎么知道的?”
莱纳继续微笑:“嗬,自从席维斯特的葬礼之后索尼就没有离开过黑屋。在上周他自愿的守卫期间,他既没收也没寄过信件。今早在码头上他离开我去打电话。你不久后就出现了。因为他只离开了一两分钟,显然他没时间把事情告诉你。由你今天的举止看来,奎因先生,我要恭维你。那真是完美无瑕、一股博学的气质掩盖了深沉难耐的无知。”
埃勒里拿下夹鼻眼镜开始擦拭镜片:“我发现,你不但是个内科医生还是个心理医生。”
索尼突然插嘴:“这些都不是重点。”
“不,不,这些与重点都非常接近,”胖子以哀伤的贝斯嗓音回答,“奎因先生,再让你这么如坐针毡是很丢脸的。使你的朋友烦恼的大概是这样的:我的同父异母兄弟席维斯特,上帝让他安息,他是个小气鬼,如果他能够把金子带到坟墓去,而且确定能留存在那里的话,我相信他早就做了。”
“金子?”埃勒里扬起眉毛问道。
“你大可以嘲笑,奎因先生。席维斯特有点中古味道,你甚至可以幻想他穿着天鹅绒长袍喃喃地念着拉丁文咒语。不管怎样,他没办法把金子带到他的坟墓里,他做了次佳的选择:把它藏起来。”
“喔,老天,”埃勒里说,“接下来你就会把丁当作响的魔鬼从你的帽子里拉出来了。”
“把,”莱纳医生眼睛发亮,“一大笔财富藏在黑屋里。”
“那爱丽丝·麦休小姐呢?”
“可怜的孩子,环境的牺牲者。席维斯特一直都没想到过她,直到最近,她从伦敦写信来说她母亲那边最后一个亲戚去世了。信是写给朋友索尼的,他这样一个乏味又贪婪的人,却被她的朋友推荐为值得信赖的律师。就凭他,就凭他!你看,爱丽丝根本不知道她父亲还活着,更别提他住在哪里。索尼找到了我们,把爱丽丝的信和照片拿给席维斯特看,从那时起他就担任起联络官了,而且还是个十足小心的人呢,天知道!”
“这些解释都是多余的,”律师冷冷地说,“奎因先生知道——”
“才怪,”胖子笑着说,“只要看他那么专注地听我叙述就可以知道了。让我们放聪明一点儿,索尼。”他转向埃勒里,亲切地点点头,“好了,奎因先生,席维斯特期盼他新找到的女儿,这念头就像垂死的人抓住救生衣一样顽强。我不必隐瞒,我的同父异母兄弟在他年老昏聩的时候,怀疑过他自己的家人对他的财富有不好的念头。”
“一个可怕的中伤,毫无疑问。”
“说得好,说得好!好吧,席维斯特当着我的面告诉索尼,他很久以来就陆续把他的财富都换成硬币,而且他把这些金子都藏在隔壁房子的某个地方,而除了爱丽丝他不会把藏匿地点告诉任何人,爱丽丝将会是他唯一的继承人。你懂了吧?”
“我懂。”埃勒里说道。
“不幸的是,爱丽丝到达前他就死了。这有什么奇怪吗?奎因先生,这使索尼认为我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是吗?”
“这真是太棒了,”索尼插嘴,脸都红了,“当然,为了我的当事人的利益,我不能让那些金子留在没人看守的屋子里——”
“当然不能。”医生点头说道。
“我可不可以小声地插一句话,”埃勒里说道,“这不是巨人与小老鼠间的战争吗?在这个国家拥有金子是犯法的行为,已经有多年历史了。即使你们找到它,难道不会被政府没收吗?”
“这是一个复杂的法律问题,奎因,”索尼说道,“但没找到金子之前不必去烦恼,因此我努力去——”
“成功的努力,”莱纳医生笑着说,“你知道吧,奎因先生,你的朋友睡在上了锁并加了障碍的门后面,手上拿的是一把老式的短剑——那是席维斯特的祖父从海军留下的纪念品。真是太好笑了。”
“我可不这么认为,”索尼简短地说,“如果你还要继续扮演丑角——”
“那么——回到你所怀疑的这件事上,索尼——你有没有分析过事实?你怀疑的人是谁,我亲爱的朋友?你卑微的仆人吗?我向你保证我实质上是个苦行者——”
“一个万能的胖子!”索尼嗤之以鼻。
“那些钱,对我没有意义,”医生镇静地说着,“我的同父姐姐莎拉——一个活在幻想中的老妇人,跟席维斯特一样是个老古董——他们是孪生的,你知道——她也将不久于世。那剩下的就是我太太米丽和我们这位忧郁的年轻朋友尼古拉斯了。米丽?太荒唐了,她一点脑筋都没有,不管是好是坏,已经二十年了。尼古拉斯呢?啊,一个仆人——我们或许抓到重点了。你在怀疑尼古拉斯吧,索尼?”莱纳医生笑着说。
凯斯站起来瞪着胖子那月亮般的外表,他似乎相当醉了:“你这只可恶的小肥猪。”他嘶哑地说着。
莱纳医生还是笑着,但他的小眼睛已转为机警:“嗳,嗳,尼古拉斯。”他用讨好的语调说着。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凯斯扑向前,抓起雕花玻璃的白兰地酒瓶,砸向医生的脑袋,索尼大叫一声直觉地向前踏了一步,不过事实上他不必麻烦,莱纳医生像条蛇一样地把他的头往后一缩,躲过了攻击。激烈的动作使得凯斯整个人转了一圈,玻璃酒瓶从他的手指间滑下来飞到壁炉边,破成碎片,碎片撒得到处都是,边炉架里也是,瓶中仅存的少许白兰地在火中嘶嘶作响,幻化成蓝色的火焰。
“那个玻璃酒瓶,”莱纳医生生气地说,“将近有一百五十年的历史了。”
凯斯直挺挺地站着,背向着他们。他们可以看到他的肩膀上下起伏。
埃勒里怀着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叹了口气。房间微微发光,仿佛在梦中,且整个事件都是那么不真实,好像舞台上的表演。他们在演什么?这个画面是精心策划的吗?可是,如果是,又为什么呢?他们假装吵架进而打架到底能达成什么目的?唯一的结果是浪费了一个漂亮的古老玻璃酒瓶。这实在没道理。
“我想,”埃勒里说,挣扎着站起来,“在恶魔从烟囱下来之前我应该上床了。谢谢这么一个特殊的夜晚,各位先生。你来吗,索尼?”
他踉跄地爬上楼梯,律师紧跟在后,他似乎也是一样地疲倦。他们无言地在冷冷的走廊上分手并踉跄地回到各自的房间里去。楼下则是一片死寂。
当他正把长裤丢到床脚时,他模模糊糊地想起几个小时前索尼曾悄声告诉他晚上会来找他并向他解释这件奇妙的事。他挣扎着穿上了居家长袍以及拖鞋,赶忙走到索尼的房间去。但是这位律师已经上床,鼾声如雷。
埃勒里回到自己房间继续更衣。他知道明天早上他一定会头痛,他一向不善饮酒。他的脑子在旋转,他爬进毛毯里立刻打鼾睡着了。
经过了一场不安稳且令人感到疲惫的睡眠之后,他睁开眼,有一股不安的感觉告诉他有些不对劲。有一瞬间他只能感觉到头在痛而且舌头发麻,他想不起来他在哪里。然后,他看到了褪色的壁纸,破旧蓝色地毯上的苍白阳光,他的长裤还如同前一晚一样挂在床脚栏杆上,记忆又回来了。打了一个冷颤,埃勒里看看腕表,他昨晚上床前忘了拿下来了,现在是七点过五分。他在严寒的卧室中把头由枕头上抬起,他的鼻子快冻僵了,可是他看不出有哪里不对劲。太阳看起来很勇猛但射在他眼中却是很柔弱,房间很安静,跟他昨晚上床前所看到的一模一样,房门是关着的。他再度紧紧地包在毯子中。
然后他听到了,那是索尼的声音,那是索尼微弱的叫声,几乎是悲泣的声音,由屋外某处传来。
他从床上一跃而下,光着脚到窗户边。但是从房子的这一面看不到索尼,这边正对着一片树林,所以他又赶快回来穿上鞋子和长袍,冲到床脚由外套口袋里抓出左轮枪,跑出房间,朝向楼梯而去,左轮枪拿在手上。
“怎么回事?”有人叫道。他转过来看到莱纳医生的大头从他隔壁的房间探出来。
“不知道,我听到索尼的叫声。”埃勒里大步下楼,猛地打开门。
索尼,衣装整齐,站在房子前面十码的地方,斜斜地对着埃勒里,瞪大眼睛看着埃勒里视线范围以外的东西,瘦削的脸上有着深刻的恐惧,埃勒里从没见过人会如此。在他旁边蹲着尼古拉斯·凯斯,衣装不整,那年轻人的下颚很可笑地张开着,他的眼睛像两只硕大的圆盘。
莱纳医生粗鲁地把埃勒里推到一旁并吼道:“怎么回事?哪里不对劲?”胖子的脚上穿着地毯拖鞋,睡衣外面罩着浣熊皮的外套,使他看起来尤其像只肥胖的熊。
索尼的喉结紧张地上下移动。地面、树上、整个世界都披上白雪,空中则布满柔软的雪花片,轻轻地落下来。深厚的雪堆已经把树干都包起来了。
“不要动,”当埃勒里和胖子转动身体时索尼嘶吼着,“不要动,看在上帝的分上。留在原地。”埃勒里把左轮枪握得更紧了,他一直想要越过医生,但那比推动一面石墙还要困难。索尼蹒跚地从雪里走到阳台,脸色比雪地还要白,身后留下两条深深的足印。
“看着我,”他喊道,“看着我,我看起来是不是没事?我是不是疯了?”
“冷静一点,索尼,”埃勒里厉声说道,“你怎么了?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
“尼古拉斯!”莱纳医生怒斥,“你也疯了吗?”
那年轻人突然用双手遮住他的脸,然后放下双手再看一次。他用勒紧的声音说道:“或许我们都疯了。这是最——你们自己看。”
莱纳动了一下,埃勒里从他旁边挤过去,站到索尼身旁的柔软白雪上,索尼强烈地发着抖。莱纳医生蹒跚地跟在后面来了。众人穿过雪堆走向凯斯,眯着眼睛努力地看。
他们根本不需要努力地看。要看的东西对任何看东西的眼睛来说都是再明白不过的了。埃勒里看的时候感到头皮发麻,在同一瞬间他强烈地确信是不可避免的,这是前一天那些不合理的事的顶点。这世界已经疯狂了,没有什么是合理或清醒的事了。
莱纳医生喘了一口气,然后他眨着眼站着,像一只巨大的猫头鹰。白屋二楼的一扇窗发出嘎嘎的声响。没有人抬头看。那是爱丽丝·麦休穿着睡袍,从她卧室的窗户往下望,她的房间是在屋子面对车道的这一边。她尖叫了一声,然后她也一样默然了。
那里有他们刚走出来的房子,那间莱纳医生称之为白屋的房子,它的前门静静地开着,还有爱丽丝·麦休在楼上的窗户边。实质的、坚固的、一幢有石有木有灰泥有玻璃的建筑物,还有旧屋的铜绿。一间房子该有的都有。那是真实的,一个能够抓到的东西。
但在它后面,在车道和车库的后面,在黑屋矗立的地方,埃勒里前一天下午才进去过的地方,那间污秽和恶臭的房子,那间有石墙、木头表层、玻璃窗、烟囱、承溜口和阳台的房子,黑色调的房子,建于南北战争时期的古老维多利亚式房子,席维斯特·麦休死在里面,索尼带着一把短剑把自己关在里面,那间他们都看过、摸过、闻过的房子……那里,那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墙壁。没有烟囱。没有屋顶。没有废墟。没有碎片。没有房子。什么都没有。
除了一片覆盖了大量白雪的地方之外,什么都没有。
整个房子在一夜间消失了!
“这里,”埃勒里·奎因先生无聊地想着,“甚至还有一个人物名叫爱丽丝。”
他再看一次。他没有揉眼睛的唯一理由是那会使他感觉很可笑,此外,他的视线,他的神智,从来没这么敏锐过。他只是站在雪地里,一直看着那片空地,一个晚上前还有一幢三层高、七十五年历史的房子耸立在那里。
“什么,它不在那里,”爱丽丝虚弱地在楼上说着,“它……不在……那里。”
“那么我没有疯。”索尼蹒跚地走向他们。埃勒里看着索尼的双脚拖过雪地,留下两条长长的痕迹。一个人的重量在宇宙中还是占有一席之地,是啊,还有他自己的影子,所以说物质实体还是会投射影子的。很可笑,这个发现使他感到略为解脱。
“它不见了!”索尼以嘶哑的声音说道。
“很明显的。”埃勒里发现他自己的声音既混浊又低沉,他看着讲出口的话在空气下卷起来而后消失无踪,“很明显的,索尼。”这是他唯一想得出来的话。
莱纳医生拱起肥胖的颈子,他的赘肉抖动得像只雄火鸡:“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索尼轻声低语。
“不科学。这不可能的。我是有理智的人。有理智的。我的脑筋很清楚。这样的事情——该死,它们就是不可能发生的!”
“这就像第一次看到长颈鹿的人说的话,”埃勒里叹道,“可是呢……就是这样了。”
索尼开始无助地绕着圈子走。爱丽丝由楼上的窗口盯着看,好像已变成一尊石像。凯斯诅咒着并拨腿越过车道,跑向看不见的房子,双手伸在身前像盲人的手一样。
“不要动,”埃勒里说道,“停在原位。”
凯斯停下来,咆哮着:“你要干什么?”
埃勒里把左轮枪放回口袋中,涉着雪走到车道里在凯斯的身边停下来。
“我不确实知道。有些事不对劲了。不知道是跟我们还是跟这世界,但有些东西脱离常规了,这不是我们所知道的世界,这几乎……几乎是个空间转换的问题。你想是不是太阳系逸出它在宇宙间的位置,疯狂地深入没有规范的空间——时间呢?我想我是在胡说八道。”
“你知道个屁,”凯斯吼道,“我可不会被这个怪异的事情吓跑。昨天晚上那边有一幢真实的房子,老天,而且没有人能说服我它现在不在那边,即使是我自己的眼睛。我们——我们都被催眠了!只要有那只河马在这里就可以弄——他会做任何事。催眠,你把我们都催眠了,莱纳!”
莱纳医生喃喃说道:“什么?”并继续看着那片空地。
“我跟你说它在那里!”凯斯气愤地说。
“这是车道,对不对?”他头也不抬地问道。
“是车道,”凯斯哼的一声说道,“或是通往地狱的路。你跟我们一样搞不清楚。这当然就是车道!你没看到车库吗?这为什么不会是车道?”
“我不知道。”埃勒里站起来,皱皱眉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才刚开始学习。或许——或许这是有关重力的问题。或许我们随时都会飞入太空中呢。”
索尼咕哝着:“我的老天。”
“我所能确定的只是昨天晚上发生了很奇怪的事。”
“我告诉你,”凯斯吼着,“这是一个光学幻觉!”
“很奇怪的事。”胖子有点不安,“是啊,毫无疑问。形容得可真好呀!一幢房子不见了。很奇怪的事。”他开始以近乎窒息、哀伤的样子笑了起来。
“喔,那个呀,”埃勒里不耐烦地说,“当然,当然,医生,那是个事实,至于你,凯斯,你并不真正相信什么集体催眠的神话。这房子不见了,彻底地……不是它不见了这个事实困扰我,是它的媒介,它的方式,这感觉是——是——”他摇摇头,“我从来不相信……这种事情,可恶!”
莱纳医生甩甩肩头,两眼发红,瞪着看白雪覆盖的空地。
“这是一个诡计,”他大声咆哮,“一个恶劣的诡计,就是这样。那间房子好端端地在我们眼前。不然——不然——他们别想吓唬我!”
埃勒里望着他:“或者是,”他说道,“凯斯把它放在口袋里了?”
爱丽丝穿着高跟鞋喀哒喀哒地来到阳台,长发如泻,睡衣外披着大衣。她身后跟着莱纳太太。两个女人的眼睛都睁得斗大。
“跟他们说话,”埃勒里轻轻对索尼说,“什么都好,不要让他们的脑筋闲着。如果我们不能保持最后一丝理智的话,我们都会发疯。凯斯,给我一枝扫把。”
他沿着车道走,十分小心地避开那隐形的房子,但眼光不会稍离那片空地。胖子略微迟疑,随后他也循着埃勒里的足迹前进。索尼跌跌撞撞地回到阳台,凯斯大步走开,消失在白屋后方。
现在没有阳光。一抹苍白阴森的光线从冷冷的云层穿出。白雪继续轻柔地、浓浓密密地落下。大家都仿佛是白纸上的黑点一样,又小又无助。
埃勒里拉开车库的卷门往里看。一股强烈的汽油和橡胶气味飘进他的鼻孔,索尼的车停在里面,正如埃勒里前一天下午看到的一样,黑色的庞然大物上是闪闪发光的铬钢。在它旁边,显然是他们昨天到达后由凯斯所停的,是莱纳医生从城里把他们载来的老别克。两辆车都完全干燥。
他关上门走回车道。除了方才他在雪地里造成的连续脚印之外,其余地方的白雪都是完整无瑕的。
“你的扫把,”年轻人说道,“你干什么——骑它?”
“不要乱讲,尼古拉斯。”莱纳医生吼道。
埃勒里大笑:“不要理他,医生。他愤怒的神智是有传染性的。过来,你们两个。这可能就是审判日,不过我们至少可以做做样子。”
“你要扫把干什么,奎因?”
“很难判断这场雪是意外还是计划中的一部分,”埃勒里喃喃说道,“今天任何事都可能是真的。真的任何事。”
“胡说,”胖子不屑地说,“咒语。人怎么能够计划降雪?你分明胡说八道。”
“我可没说是人类的计划,医生。”
“胡说,胡说,胡说!”
“你可以省省力气。你像个被吓坏的小男孩吹着口哨走在黑暗里——虽然你身材高大,医生。”
埃勒里紧紧地抓着扫把,跨越车道走出去。他试图踏在那块白色的长方形地面上时,他感到自己的脚正在缩小。他的肌肉处在备战状态,似乎他寄望会碰到还在那里但却没来由看不到的那幢坚固大房子。等他除了冷空气什么也没碰到时,他自嘲地笑了笑,并开始用很奇怪的方式挥动扫把。他用的是最优雅的清扫动作,仅仅把最表层的晶体扫开,就这样一层一层地削薄了积雪。每一层出现时他都焦虑地仔细观看。他重复同样的动作直到地表本身露了出来。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找到一丝人为的痕迹。
“小精灵,”他嘀咕着,“一定是小精灵。我承认我不懂。”
“甚至连地基——”莱纳医生沉重地说。
埃勒里用扫把的尖端去顶地面。它硬得像金刚砂一样。
前门随着索尼和两个女人返回白屋后砰地关上。三个在外面的男人直挺挺地站着,什么事都没做。
“好吧,”埃勒里终于开口,“这要不是噩梦一场就是世界末日。”他沿着对角线走过去,扫把拖在身后好像疲倦的仆人一样,直到他来到了被雪覆盖的车道,然后他沿着车道往看不见的马路走,转个弯消失在飘着白雪的树下。
到马路的距离很短。埃勒里记得很清楚。从干道转出来后就一直是稳定的弧形弯路。整段颠簸的车程中都没有交叉路。
他出来走到马路中间,现在马路上覆满白雪,但由两旁的树木隐隐约约地还可以辨识得出来。一如他所记得的,确实有长长的弯道。机械化的他再度使用扫把,把一小区域扫干净。路面还留有老别克的车辙痕迹。
“你在找什么,”尼古拉斯·凯斯平静地问道,“金子吗?”
埃勒里直起身子,慢慢地转过来直到他与尼古拉斯面对面:“所以你才觉得有必要跟着我?喔,不——请原谅我。毫无疑问这是莱纳医生的主意。”
黝黑的五官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你像蝙蝠一样的疯狂。跟着你?我有完全自主的能力来跟我自己。”
“那是当然,”埃勒里说道,“但我不是听到你问我是不是在找金子吗,我亲爱的普罗米修斯?”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在他们返回屋子的路上凯斯说道。
“金子,”埃勒里复述,“嗯。那个房子里有金子,但房子不见了。在发现房子竟然像小鸟一样会飞走时,惊骇中我都忘了这个小东西了。多谢你了,凯斯先生,”埃勒里笑着说,“你提醒了我。”
“奎因先生,”爱丽丝说道。她缩在壁炉边的椅子里,苍白如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该怎么办?我们有没有……昨天是不是一场梦?我们不是走进那间屋子,四处看过、摸过东西?……我好怕。”
“如果昨天是一场梦,”埃勒里笑道,“那么我们就可以期待明天会带给我们一个幻觉。因为那正是神圣的梵语所说的,我们可以相信寓言一如我们相信奇迹一样。”他坐下来,快速地摩擦他的双手,“生个火怎么样,凯斯?这里好冷啊。”
“抱歉。”凯斯以令人惊讶的友善口吻说着,然后他走开了。
“我们可以利用一个幻觉,”索尼发抖地说,“我的脑子——不舒服,这根本不可能。这太可怕了。”他拍着身体两侧,口袋里发出丁当的声音。
“钥匙,”埃勒里说道,“但没有房子。这真令人惊讶。”
凯斯抱着一大堆柴火回来。他对着火炉前的垃圾做个鬼脸,丢下柴火,开始把玻璃碎片扫起来,就是他前一个晚上丢到墙上的白兰地酒瓶。爱丽丝的目光从他宽阔的背脊望向壁炉架上她母亲的彩色石版画像。至于莱纳太太,她像受惊的小鸟一样安静,她站在角落里像个萎缩的小矮人,穿着居家服,麻雀色的头发垂在背后,她的双眼则定定地望着她丈夫的脸孔。
“米丽,”她丈夫说道。
“是的,赫伯特,我就去。”莱纳太太立刻说道,然后她就爬上楼梯不见了。
“好啦,奎因先生,答案是什么?还是这个谜语太怪异了,不合你的口味?”
“没什么谜语是太怪异的,”埃勒里喃喃说道,“除非是上帝的谜语,而且那根本不是谜语——那是一片黑暗。医生,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找到援助?”
“除非你会飞。”
“没有电话,”凯斯头也不回地说,“你自己也看到了道路的状况。你没办法开车通过那些雪堆的。”
“如果你有车的话,”莱纳医生笑道。然后他仿佛想起了消失的房子,他的笑容僵住了。
“你是什么意思?”埃勒里问道,“车库里有——”
“两个没有用的机器产物。两辆车都没有汽油了。”
“而且我的,”老索尼突然说道,带着一抹严苛的个人利益,“我的车有一点毛病。我把司机留在城里,你知道,奎因,我上次开车来的时候。现在我没办法利用油箱中的少许汽油使引擎发动。”
埃勒里的手指敲着椅子的扶手:“老兄!现在我们甚至无法找到别的人来看看我们到底是不是被下咒了。对了,医生,最近的社区离这里有多远?从城里来的这趟路上我没注意。”
“陆路超过十五英里,如果你想徒步的话,奎因先生,你可以考虑看看。”
“你没办法通过那些雪堆的。”凯斯低声地报怨。那些雪堆似乎十分困扰他。
“所以我们发现我们现在为雪所困,”埃勒里说道,“在第四度空间——或许是第五度。好一场混乱!啊,有了,凯斯,现在感觉好多了。”
“你似乎没有被发生的事所打倒,”莱纳医生说着,好奇地看着他,“我承认这给了我很大的打击。”
埃勒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轻轻地说着:“没有理由我们应该失去理智啊,是不是?”
“我真希望有条龙会飞到房子上来,”索尼呻吟着,他有点脸红地望着埃勒里,“奎因……或许我们最好……设法离开这里。”
“你听到凯斯的话了,索尼。”
索尼咬着嘴唇。
“我冻僵了,”爱丽丝说着,又更靠近火炉了,“你做得很好,凯斯,这种火让我想到家。”
那年轻人站起来并转过身。他俩的目光在一瞬间交汇。
“这不算什么,”他简短地说,“一点儿都没什么。”
“你似乎是唯一能——喔!”
一个高大的老妇人肩膀上围着一条围巾走下楼来。她看起来好像已经死了好几年了,她是如此焦黄憔悴,好像木乃伊。可是她又让人感觉很有活力,有点古老的无止境的生命。她黑色的眼睛年轻明亮又精明,而且她的脸孔也变化多端。她僵直地侧身下楼,一只脚在前面找路,两只风干的手掌抓紧栏杆,但是她那充满活力的眼睛却一直盯着爱丽丝的脸。她的表情里有一种奇怪的饥渴,突然间重新燃起逝去已久的希望,不知为什么。
“——谁——”爱丽丝开口,并往后退却。
“不要紧张,”莱纳医生很快地说道,“很不幸她摆脱米丽跑出来了……莎拉!”一眨眼间他就来到楼梯底端,挡住老妇人的路,“这个时候你在干什么?你应该好好照顾你自己,莎拉。”
她不理会他,继续她的步伐,缓慢地走下楼梯直到碰到胖子的身躯:“奥丽维亚,”她含混地说着,有一股鲜活的渴望,“是奥丽维亚回到我身边了。喔,我的小宝贝……”
“好了,莎拉,”胖子说着,轻轻地拉着她的手,“不要让自己太兴奋。这不是奥丽维亚,莎拉。这是爱丽丝——爱丽丝·麦休,席维斯特的女儿,从英国来的。你记得爱丽丝吗,小爱丽丝?不是奥丽维亚,莎拉。”
“不是奥丽维亚?”那老妇人隔着栏杆看,皱瘪的双唇抖动着,“不是奥丽维亚?”
那女孩跳起来:“我是爱丽丝,莎拉姑妈,爱丽丝——”
莎拉·费尔突然绕过胖子快步穿越房间,抓起女孩的手并仔细看着她的脸。待她研究过五官特征后她的表情转变为失望:“不是奥丽维亚。有奥丽维亚的声音。爱丽丝?爱丽丝?”她跌坐在爱丽丝的椅子里,瘦削的肩膀下垂,然后开始哭泣。他们可以在她稀疏的白发间看到她头皮下的黄皮肤。
莱纳医生吼道:“米丽!”声音里有怒气。莱纳太太立刻探出头来,好像箱子里的小丑一样,“你为什么让她离开她的房间?”
“但我以为她在——”莱纳太太结结巴巴地说。
“马上带她上楼去!”
“是的,赫伯特。”小麻雀低声说着。莱纳太太穿着家居服很快地下楼来,拉着老妇人的手,无异议地带着她离开。
费尔太太不停地在啜泣间复述着:“奥丽维亚为什么不回来?他们为什么要把她从她母亲身边带走?”一直说到看不见为止。
“很抱歉,”胖子喘着气说,一边对自己做鬼脸,“她的魔咒之一。从她一听到你要来时所表现出来的好奇心,我就知道这迟早会发生,爱丽丝。你们两个长得很像,你真的不能怪她。”
“她——她好可怕,”爱丽丝虚弱地说,“奎因先生——索尼先生,我们一定要留在这里吗?如果在城里我会觉得好过多了。还有我的感冒,这些寒冷的房间——”
“老天,”索尼倏地说道,“我觉得好像在大海里捞针!”
“然后把席维斯特的金子留给仁慈的上帝?”莱纳医生微笑着。接着他皱眉。
“我不要父亲的遗产,”爱丽丝绝望地说,“目前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离开。我——我可以设法过日子。我可以找工作——我能做许多事。我要离开。凯斯先生,你难道不能——”
“我不是魔术师。”凯斯粗鲁地说,然后他扣上毛格外衣走出屋子。他们看见了他高大的身形隐没在雪花之后。
爱丽丝脸红了,转身回到壁炉边。
“我们两个也不是,”埃勒里说道,“麦休小姐,你必须要做个勇敢的女孩坚持下去,直到我们能够找到离开这里的方法。”
“是的。”爱丽丝嗫嚅,发着抖,然后盯着火焰看。
“同时,索尼,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特别是关于席维斯特·麦休的房子。在你父亲的历史里可能会有线索,麦休小姐。如果那房子消失了,房子里的金子也一样,而且不管你要不要,它都是属于你的,因此你必须要努力找到它。”
“我建议,”莱纳医生说道,“你先把房子找出来。房子!”他吼着,挥舞着他那毛绒绒的手臂,然后他走向餐具架。
爱丽丝无精打彩地点点头。
索尼低语:“或许,奎因,你和我应该私下谈一下。”
“昨天晚上我们有了一个坦白的开头,我看不出为什么我们不能以昨天的心情继续下去。你不必忌讳当着莱纳医生的面说。我们的主人是个有才能的人——非正统的才能。”
莱纳医生没有回答。他的圆脸很阴沉,因为他刚喝下一整杯的杜松子酒。
在僵硬的反抗气氛里,索尼用生硬的声音述说,他的目光未曾须臾离开莱纳医生。
他最早感到事情不对劲是由席维斯特·麦休本人所引发的。
收到爱丽丝的来信之后,索尼加以调查并找到了麦休。他向那老残废说明他的女儿渴望能够找到她的父亲,如果他还在世的话。老麦休怀着奇特的兴奋之情同意了,而且他似乎,索尼反抗地解释着,是活在对隔壁亲戚生死攸关的恐惧之中。
“恐惧,索尼?”胖子坐下来,扬起眉毛,“你知道他害怕的不是我们,是贫穷。他是个吝啬鬼。”
索尼不理会他。麦休指示索尼写信给爱丽丝,命令她立刻到美国来,他打算在他死前把他所有的财产都留给她。他坚决不吐露藏金的所在,即使对索尼。它“就在房子里”,他这么说的,但是除了爱丽丝之外他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其他那些人,”他怒道,从他们“一来到这里”就开始觊觎了。
“另外,”埃勒里问道,“你们这些人在这里住了多久了,莱纳医生?”
“大约一年。你当然不会相信一个垂死的人在胡说八道吧?我们这里的生活没有任何秘密可言。我是在一年多前开始照顾席维斯特的,那是经过了长久的分离之后,我找到他发现他还住在老家,这间屋子装备齐全又闲置着。顺便一提,白屋,这间屋子是由我继父——席维斯特的父亲——在席维斯特与爱丽丝的母亲结婚时建造的。席维斯特一直住在这里直到我继父去世为止,然后他就搬回到黑屋居住。我找到席维斯特时,看到原来身强力壮的他竟然以面包皮维生,孤零零的而且迫切需要医药的照料。”
“孤零零——这里,在这片荒野之中?”埃勒里不可置信地问道。
“是的。事实上,我能够得到他的允许搬回这房子居住,唯一的办法是当他的面施以免费的医药治疗为饵。我很抱歉,爱丽丝,他相当不平衡……所以米丽、莎拉和我——莎拉自从奥丽维亚死后就跟我们住在一起——就搬到这里来了。”
“你真崇高,”埃勒里表示,“我相信你必须要放弃你的执业生涯啰,医生?”
莱纳医生笑笑:“我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生涯要放弃,奎因先生。”
“不过这几乎是出自手足之情的冲动,嗯?”
“喔,我不否认我们曾经想过成为席维斯特部分财产的继承人的可能性。这本来就是我们的,我们相信,我们对爱丽丝一无所知。既然后来变成了——”他耸耸他的肥肩,“我是个哲学家。”
“而且也不否认,”索尼吼道,“当我在麦休过世后回到这里时,你们这些人监视我——像一群间谍!我挡了你们的路!”
“索尼先生。”爱丽丝低语,脸色苍白。
“我很抱歉,麦休小姐,但你应该要知道实情。喔,你骗不过我,莱纳!你要那些金子,不管有没有爱丽丝。我把自己锁在那间屋子就是要防止你染指!”
莱纳医生再次耸肩,他的厚唇紧闭着。
“你要坦白,这就是了!”索尼急促地说,“我在那房子里,奎因,待了六天,从麦休的葬礼之后到麦休小姐到达之前,寻找金子。我把整个房子都翻过来了。而我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我告诉你,它不在那里。”他瞪着胖子,“我说在麦休死前它就被偷了!”
“哎,哎,”埃勒里叹气,“这比其他的还要更不合理。如果这样那为什么还会有人对房子施咒语使其消失?”
“我不知道,”老律师暴躁地说,“我只知道有最卑鄙的事情发生在这里,每一件事都是非自然的,隐身在——那虚伪家伙的笑容后面!麦休小姐,我很遗憾我必须这样说你的家族。但我认为我有职责警告你,你已经落入人类的狼手中。狼!”
“我希望,”爱丽丝以非常低的声调说道,“我真希望我死了。”
律师已经失去自制力了:“那个凯斯,”他叫道,“他是谁?他在这里干什么?他看起来像个匪徒。我怀疑他,奎因——”
“很明显,”埃勒里笑道,“你怀疑每一个人。”
“凯斯先生?”爱丽丝喃喃说道,“喔,我相信不会的。我——我不认为他会是那种人,索尼先生。他看起来似乎过得很苦,似乎他曾经历过很恐怖的事情。”
索尼甩甩他的双手,转向炉火。
“让我们,”埃勒里亲切地说,“先集中注意手边的问题,我相信,我们是在讨论一间房子消失的问题。有没有黑屋的建筑图呢?”
“老天,没有。”莱纳医生回答。
“自从你继父过世后,除了席维斯特和他太太之外还有谁住在里面?”
“太太们,”医生更正他的话,并为自己又倒了一整杯的杜松子酒,“席维斯特结过两次婚,我相信你并不知道,亲爱的。”——爱丽丝在火边颤抖——“我不喜欢翻旧帐,但既然我们要坦诚……席维斯特对爱丽丝的母亲很不好。”
“我——想也是。”爱丽丝低语。
“她是个很有勇气的女人,所以她反抗了,但等她拿到最后的判决并返回英国,排斥力量开始出现,而她很快就死了。我知道,她去世的消息刊在纽约的报纸上。”
“那时我还只是个孩子。”爱丽丝低声道。
“席维斯特那时已经不平衡了,显然不像他后来那么隐士作风,然后他追求并娶了一个富有的寡妇,把她带到这里来居住。她有一个儿子,是跟她第一任丈夫生的,跟着她一起住。我继父这时已经死了,席维斯特和他的第二任妻子就搬到黑屋里住。很快就证明了席维斯特是为了寡妇的钱才娶她的。他说服她签字转给他——在当时是很大的一笔财富——然后就让她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结果是那女人有一天带着她的孩子消失了。”
“或许,”埃勒里说着,望着爱丽丝的脸,“我们应该放弃这个话题,医生。”
“我们一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席维斯特把她赶出去了,还是因为无法忍受他的残暴,她自愿离开的。不管怎样,我是好几年后,才偶然在一篇讣闻中得知她死于极度的贫穷。”
爱丽丝望着他感到一阵反胃:“是父亲……做的?”
“喔,不要说了,”索尼咆哮,“你会让这可怜的孩子胡思乱想。这些到底与这房子有什么关系?”
“是奎因先生要问的。”胖子温和地说。
埃勒里正凝视着火焰,仿佛它们深深使他着迷。
“重点,”律师打断他的话,“是从我来到这里开始你们就在监视我,莱纳,深恐有任何一瞬间让我独处,为什么?你甚至要凯斯两次开车接我来这里——‘护送’我来!我连与老先生单独相处五分钟的机会都没有——你很清楚这一点。然后他就走到人生终点,死前无法再说什么。为什么?这些监视是怎么回事?上帝知道我是个很谨慎的人,但你们的一举一动都让我怀疑你们的动机。”
“很显然地,”莱纳医生笑着说,“你不赞同恺撒。”
“你说什么?”
“‘如果’”胖子引经据典“‘他胖一点的话。’好了,各位,世界末日可能会来,但我们没有理由不吃早餐。米丽!”他大声吼叫。
索尼迟钝地醒来,像只昏昏欲睡的老狗隐隐约约地感到危险。他的卧室很冷,一抹晨光从窗子间射进来。他在枕头下摸索着。
“不要动!”他粗鲁地说道。
“所以你也有一把左轮枪?”埃勒里低声道。他已经整理妥当,看起来他睡得并不好,“是我,索尼,偷偷进来开个会,在这里潜入别的房间并不困难。”
“你是什么意思?”索尼嘀咕着,坐起来并把他的老式左轮枪拿开。
“我发现你的锁和我的一样都不见了,还有爱丽丝的,以及黑屋和席维斯特·麦休的金子。”
索尼把枕头拉过来,他的嘴唇呈现青色:“怎么样,奎因?”
埃勒里点了一根烟,凝望着索尼房间的窗外,如瀑布的白雪还是不停地从天上落下。前一天白雪没有停过。
“这件事彻头彻尾地诡异,索尼,精神物质最诡异的组合。我刚才又勘察过了,你会很有兴趣地听到我们的年轻朋友不见了。”
“凯斯走了?”
“他的床根本没被睡过。我看过了。”
“而且他昨天大部分的时间也都不在!”
“没错。我们这位勇敢的人,似乎也受到某种厌世之苦,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消失不见。他到哪里去了?我给了这个问题好多答案。”
“这么恶劣的天气他走不远的,”律师喃喃说道。
“这可以让我们,正如同法国人说的,好好思考一下。莱纳也走了。”——索尼挺直身体——“喔,是的。他的床睡过,但只是短暂的,我判断。他们是一起潜逃的吗?分开的?索尼,”埃勒里若有所思地说道,“现在变得愈来愈诡谲了。”
“我弄不懂,”索尼颤抖地说,“我才刚准备要放弃。我不认为我们能在这里达到任何目的,还有那一直使人感到气恼、不可思议的事实……房子——不见了。”
埃勒里叹口气并看了看他的腕表:现在是七点过一分。
索尼丢开枕头转而在床下找拖鞋:“我们到楼下去。”他说道。
“腊肉很好吃,莱纳太太,”埃勒里说道,“我相信这里一定有一整车的补给品。”
“我们流着拓荒者的血液,”莱纳医生抢在他太太回话之前愉快地说道,他满口都是炒蛋和腊肉,“幸好,我们的储藏室里有足够的食物可维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这里的冬季气候很恶劣——我们去年就领教了。”
凯斯没有出现在早餐桌上。年老的费尔太太在。她狼吞虎咽地吃,在她这个年纪,对生活唯一感受到的感官满足就只有填饱肚皮了。然而,她虽然没有说话,却一边吃一边看着爱丽丝,后者的脸色则很阴沉。
“我昨天晚上没睡好,”爱丽丝说着,玩着她的咖啡杯,她的声音比先前高亢,“这令人心烦的雪!我们不能想办法今天离开这里吗?”
“只要雪一直下就没办法,”埃勒里温柔地说,“那你呢,医生?你也没睡好吗?或是那房子从你面前消失不见的事对你一点儿都没有影响?”
胖子的眼里有血丝,而且他的眼睑是松弛的,然而,他轻笑并说道:“我?我总是睡得很好。我的心理没有什么牵挂。为什么要问?”
“喔,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我们的朋友凯斯今天早上在哪里?他真是个飘忽不定的人,不是吗?”
莱纳太太吞下了整个松饼。她的丈夫看了她一眼,她站起来快步走到厨房里去。
“天知道,”胖子说道,“他就像鬼魂一样不可预测。你不要烦恼那孩子,他是无害的。”
埃勒里叹口气并推开桌子站起来:“过了二十四小时还是没有降低这事件的神奇。我可以告退了吗?我要再去看一眼已经不在那里的房子。”——索尼也打算站起来——“不,不,索尼,我想要自己去。”
他穿上他最暖和的衣服后走到室外,雪已经堆到下层的窗户边了,树木被雪覆盖也都快看不见了。曾经有人从前门走出去几英尺,足印也又快被雪填满了。
埃勒里站在那足印间,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向右边看原本是黑屋耸立的位置。从整片旷野到后方的树林间是几乎难以辨认的痕迹。他竖起大衣的领子抵御像刀割的风,然后走入深达腰际的雪地里。
前进相当困难,但不是很不愉快。过了一会儿之后他开始觉得相当温暖了。整个世界是纯白宁静的——一个新的、奇异的世界。
等到他通过那片开阔的地区进入树林时,感觉上他好像又把那个新世界丢在后面了。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静止,那么白,那么美丽,有着超乎尘世的美。白雪披挂在树木上,给了它们一个新面貌,从古旧的形体中创造出奇特的花样。
偶尔会从低矮树枝上落下一团雪来砸中他。
这里,原本在大地和天空之间有个屋顶,白雪还没来得及完全渗入这神秘的轨迹里。这是有目的的轨迹,没有犹疑,笔直成线地通向某个遥远的目标。埃勒里更快速地往前推进,因为有预感会有所发现而兴奋。
然后世界变黑了。
这是一件很奇妙的事。雪变成灰色,更灰了,然后深灰色,最后一瞬间变成一片漆黑,就好像被地下冒出的墨水染黑一样。令人惊讶的是他感到冰冷的雪堆拂到他的脸颊上。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平躺在雪地里,索尼穿着厚重的大衣蹲在他身边,鼻子由青冷的脸庞上突出来,就像是寒冬的枝桠。
“奎因!”索尼摇晃着他叫道,“你没事吧?”
埃勒里坐起来,舔舔嘴唇:“像你想的一样好,”他呻吟着,“什么打了我?感觉上像是上帝发起怒来的雷击一样。”他抚弄着后脑袋,挣扎着站起来,“好啦,索尼,我们似乎已经到了有魔咒的土地边缘了。”
“你不是神经错乱了吧?”索尼焦急地问道。
埃勒里看看四周那些痕迹应该在的地方,但除了索尼站立之处延伸出来的两条线之外,什么都没有,很显然,他无意识地已经在雪地里躺了很长的时间。
“超过这里,”他郑重地说,“我们不能去。不要插手,不要嗅闻。管你自己的事。在这条看不见的疆域线的后面就是冥府,就是地狱……原谅我,索尼,是你救了我吗?”
索尼往后退,以目光搜索着一片宁静的树林:“我不知道。我想不是。至少我发现你躺在这里,一个人,让我吓了一跳——以为你死了。”
“或许,”埃勒里打了一个冷颤说,“我真的可能会呢。”
“当你离开屋子时爱丽丝到楼上去,莱纳在说什么捕猫器之类的话,我就慢慢晃出屋子。我涉雪走到路上,过了一会儿,然后我想到你,于是我就走过来了,你的足迹几乎已经湮没,但还足以引领我通过荒地来到树林边,然后我终于遇到你了。现在足迹已经都不见了。”
“我一点都不喜欢这样,”埃勒里说道,“但由另一个角度我又很喜欢。”
“你是什么意思?”
“我无法想象,”埃勒里说道,“一种神圣的力量会诉诸这种残酷的攻击。”
“是啊,现在已经开战了,”索尼低语,“不管是谁——不达目的地他不会终止的。”
“一场仁慈的战争,不管怎么说。我领受了他的慈悲,他可以易如反掌地杀了我——”
他住口了。一声尖锐的爆炸声传进他的耳中,像是松枝在火里噼啪断裂,又像是冰冻的枝桠断成两截,比这还大声好几倍。然后回音传到这里,虽然微弱但绝错不了。
那是枪声。
“从屋里传来的!”埃勒里叫道,“快来呀!”
他们蹒跚地走过雪地时索尼脸色苍白:“枪……我忘了。我把我的左轮枪放在我的卧室的枕头下。你认为——”
埃勒里在他自己的口袋里翻着:“我的还在这里……不,老天,我被耍了!”他冻僵的手摸索着弹匣,“子弹被拿出来了,而我没有多余的子弹。”他默然,嘴角越发刚毅。
他们看到女士们和莱纳四处奔逃,活像受惊的动物,搜寻着他们所不知道的东西。
“你们也听到了?”他们冲进屋子时胖子叫道,他似乎激动异常,“有人开了枪!”
“哪里?”埃勒里问道,游目四顾,“凯斯呢?”
“不知道他在哪里。米丽说好像是从屋后传来的,我在打瞌睡,分不清楚。左轮枪!至少他已经公然走出来了。”
“谁呀?”埃勒里问道。
胖子耸耸肩。埃勒里穿过厨房打开后门。外面的雪很平滑,没有被践踏过。当他回到起居室时爱丽丝正在调整围巾,手指还在发抖。
“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还打算在这鬼地方待多久,”她以激动的语气说着,“不过我真的已经受够了,谢谢你。索尼先生,我坚持你立刻带我离开这里。立刻!我一秒都不要停留。”
“哎,哎,麦休小姐,”索尼懊恼地说着,拉起她的手,“这是最好不过了。可是你看不出来——”
埃勒里冲上楼去,没听到下面有何动静。他到了索尼的房间,踢开房门,嗅一嗅。然后,带着坚忍的微笑,他来到杂乱的床边拉开枕头。一把长管、老式的左轮枪躺在那里。他检查弹匣,是空的,跟着他把枪管凑近鼻子。
“怎么样?”索尼在门口说,英国女孩紧紧地跟着他。
“呃,”埃勒里说着,把枪丢在一边,“我们现在所面对的是事实,不是幻想。这是战争,索尼,正如你所说的。枪声是由你的左轮枪发出的。枪管还是温的,枪口还在冒烟,你还可以闻到火药燃烧的味道,但子弹都被拿走了。”
“但这是什么意思?”爱丽丝悲伤地问道。
“这表示有一个人非常地聪明。这是一个无害的伎俩,可以让索尼和我回到屋子里来。或许这枪声不仅是个警告,同时也是个圈套。”
爱丽丝跌坐在索尼的床上:“你是说我们——”
“是的,”埃勒里说道,“从现在起我们都是囚犯,麦休小姐。囚犯是不能够越过监牢的界线的。我想知道,”他皱着眉加上一句,“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一天过得迷迷糊糊的。外面的世界堆积了愈来愈多的雪。大气像一张白色的纸,似乎老天打算让曾经有过的以及将来会有的雪一次都下完。
年轻的凯斯在中午的时候突然出现了,沉默寡言而且目光呆滞,吞了一些热食,什么都没说就回他的卧房去了。莱纳医生默默地徘徊了好一会儿,然后他也消失了,到了晚餐才又出现,全身又湿又脏。时间愈晚,彼此间的交谈愈少。索尼绝望地拿起一瓶威士忌来喝。凯斯在八点钟下楼来了,自己弄了咖啡,喝了三杯,然后又上楼去了。莱纳医生也丧失了他的气质,他变得郁郁不乐,几乎是阴沉,只有在怒骂他的妻子时才会开口。
雪还是继续下。
到午夜的时候,这种紧张的气氛连埃勒里钢铁般的神经都受不了了。他在卧室里踱了好几个小时,看着壁炉里跳动的火苗,他的思绪从不可能跳到幻想直到他的脑袋剧痛,睡眠是不可能的事了。被一股他也不知道是什么的冲动所驱使,他穿上他的外套,走到冰冷的走廊里。
索尼的门是关的,埃勒里听到那老家伙的床吱嘎作响,还有鼾声。走廊里一片漆黑,他必须摸索着才能前进,突然间埃勒里的脚趾勾到地毯的一个裂缝,他好不容易才取得平衡,但已经砰的一声撞在墙上,他的鞋跟则在裸露的底层厚板上吱嘎作响。
他还没有挺直身躯就听到一个女人压抑的惊呼声。声音来自走廊对面,如果他猜得没错的话,那是来自爱丽丝·麦休的卧室。那是一声微弱又惊恐的呼叫声,他立即跃过走廊同时摸索着口袋里的火柴。他在同一瞬间来到房门口并找到火柴,划了一根便推开房门挺立着,小小的火光在他眼前闪动。
爱丽丝坐在床上,棉被披在肩上,她的眼睛对着光线发亮。在屋子另一边有个高柜的抽屉是拉开的,有一只手好像打算把里面的东西都翻出来,隐约呈现的是莱纳医生,身穿外出服。他的鞋子是湿的,他的表情一片空白,他的眼睛眯成一条小缝。
“请站着不要动,医生,”火柴熄灭时埃勒里轻声说道,“我的左轮枪或许不能成为一个攻击的武器,但用来做追击的工具还是会造成伤害的。”他移向邻近的桌边,在火光熄灭之前,他看到那里有一盏油灯,他又划了一根火柴,点亮油灯,再次后退顶着门站着。
“谢谢你。”爱丽丝低语。
“怎么回事,麦休小姐?”
“我……不知道。我睡得很不好。我刚刚醒过来就听到楼板有声音,然后你就冲进来了。”她突然哭起来,“老天保佑你!”
“你叫了一声。”
“我有吗?”她像个累坏了的小孩般地叹口气,“我……赫伯特叔叔!”她突然说话,激烈地,“这是什么意思?你在我的房里干什么?”
胖子的眼睛张大,无辜且闪着光芒,他的手从抽屉里抽出来并合上抽屉,然后他把他巨大如象的身躯移正。
“做什么,我亲爱的?”他抱怨着,“没什么,我进来看看你是不是没事。”他的眼光紧盯着她露出棉被外的肩膀,“你今天真的累坏了,纯粹只是出于父辈的冲动,孩子,如果我吓到你了请原谅我。”
“我想,”埃勒里叹道,“我是看错了你,医生。对你来说那一点儿都不聪明。反而呢,糟透了,目前我只能把它归因为某种可以理解的误会。通常你不可能会在柜子的第一个抽屉里找到麦休小姐的,不论这柜子的容量有多大。”他尖锐地问爱丽丝,“这家伙有没有碰过你?”
“碰过我?”她的双肩因厌恶而猛烈抽动,“没有。如果在黑暗中,他碰过我,我——我想我应该去死。”
“真是迷人的恭维。”莱纳医生伤感地说。
“那么,”埃勒里问道,“你在找什么?”
胖子转动身体直到右侧的身体贴紧房门站立:“我有很严重的重听,”他笑着说,“我的右耳。晚安,爱丽丝,做个好梦。我可以走了吗,爵士?”
埃勒里凝视着胖子殷勤的脸孔直到房门关起来。等到莱纳医生的笑声最后一缕回音都消逝了之后,他们还是久久说不出话来。
然后爱丽丝抓着棉被的角钻进被窝里:“奎因先生,拜托!明天带我离开。我是说真的,我真的要走。我——无法让你知道我多害怕……这一切。我每一次一想到那——那……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我们所在的地方是没有理性的,奎因先生。如果我们再待久一点儿,我们都会发疯。你不肯带我走吗?”
埃勒里在她的床沿坐下来:“你真的这么沮丧吗,麦休小姐?”他温柔地问。
“我只是吓坏了。”她低声说道。
“那么索尼和我明天会尽力。”他透过棉被拍拍她的手臂,“我会查看一下他的车,看看是否真的没办法修理。他说油箱里还有一些油。我们能开多远就开多远,其余的路我们可以走的。”
“可是那么一丁点儿汽油……喔,我不管了!”她睁大眼睛望着他,“你想……他会放过我们吗?”
“他?”
“不管是谁……”
埃勒里带着笑容站起来:“等他想到我们已经过了桥了。好了,睡一会儿,你明天会很累。”
“你认为我——他会——”
“等我走了之后让灯继续亮着并在门把下方放一张椅子。”他很快地四下张望,“顺便问一声,麦休小姐,你的东西里有没有莱纳医生想据为已有的?”
“我也觉得很奇怪,我想不出我会有他可能想要的东西。我这么穷,奎因先生——十足的灰姑娘。里面没什么,只有我的衣服,我来的时候穿戴的。”
“没有旧的信件、记录、纪念品?”
“只有我母亲的一张非常旧的照片。”
“呃,莱纳医生给我的感觉没那么多情。好啦,晚安,不要忘了椅子,你将会非常安全,我向你保证。”
他在黝黑寒冷的走廊里等着,直到他听到她爬下床,拿了椅子顶在门上,然后他才回到他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索尼穿着破旧的晨袍,看起来像个古老又蓬乱的忧郁鬼魂。
“哇!鬼也会走路。怎么?你也睡不着吗?”
“睡!”老索尼发着抖,“一个老实的人在被上帝遗忘的地方怎么睡得着呢?我发现你看起来相当愉快。”
“不是愉快,是有活力。”埃勒里坐下来点了一根烟,“几分钟前我听到你在床上辗转反侧。有什么事在这种寒夜里把你从床上拉下来吗?”
“没有,只是紧张。”索尼跳起来并开始在地板上踱步,“你到哪里去了?”
埃勒里跟他说了:“好个家伙,莱纳,”他下了结论,“不过我们不能让这份钦佩击倒我们,我们真的必须放弃这件事,索尼,至少暂时。我本来希望……不过无所谓!我已经答应那女孩了,我们明天竭尽可能离开。”
“然后到明年春天被救难队发现冻得直挺挺的,”索尼悲惨地说着,“光明的远景!不过被冻死也比待在这令人心烦的地方好。”他饶富兴味地看着埃勒里,“我必须要说我对你有一点点儿失望,奎因。我听过那么多关于你职业上的巧妙……”
“我可从来没说过,”埃勒里耸耸肩,“我是个魔术师,或甚至是个神学家。发生在这里的不是最高深的魔术,就是证明奇迹真是有可能发生了。”
“看起来是如此,”索尼低声说道,“可是,如果你用心去想……这没有道理!”
“我懂了,”埃勒里冷冷地说,“法律人已经从最初的惊骇中恢复了。唉,这样离开真是太丢脸了,我讨厌这种放弃的念头——尤其是在目前这个时候。”
“目前?你是什么意思?”
“我敢说,索尼,你还没有从你的惊吓状态中走出足够远来好好分析这个小问题。我今天想了很多,我还没有达到终点——但我已经接近了,”他轻柔地说,“非常接近了。”
“你是说,”律师热切地说,“你是说你真的——”
“了不起的案件,”埃勒里说道,“喔,超乎寻常——英文或其他语言里没有一个字眼能适当地形容它。如果我有宗教信仰……”他若有所思地喷着烟,“这就像所有伟大的问题一样,回归到最简单的元素。有一笔黄金财富存在着,它藏在一间房子里,这间房子消失了,那么要找到金子,你必须先找到房子,我相信……”
“除了前一天凯斯的那把扫把之外,”索尼叫道,“我想不出你朝这个方向做过任何努力。找出房子!——哈,你什么都没做就只是坐在这里等。”
“完全正确。”埃勒里回答。
“什么?”
“等待。那正是处方,我清瘦又愤怒的朋友。那就是能为黑屋驱魔的记号。”
“记号?”索尼睁大了眼,“鬼魂?”
“等待,正确地等待。老天,可真有等待!”
索尼看起来又困惑又怀疑,似乎他怀疑这是埃勒里开的一个午夜玩笑,但是埃勒里严肃地坐着抽烟。
“等待!为什么,老兄?你比那胖子还要更气人!你在等什么?”
埃勒里看着他,然后他站起来把烟屁股丢进快要熄灭的火里,并把他的手放在索尼的手臂上:“去睡觉,索尼,即使我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的。”
“奎因,你一定要,如果我不能很快地看到这件事的晨光,我会疯掉!”
埃勒里似乎有点震惊,索尼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然后,就好像是不能明说,他拍拍索尼的肩膀开始笑了起来。
“去睡吧。”他说着,还在笑。
“可是你一定得告诉我!”
埃勒里叹口气,笑容没有了:“我不能,你会笑死。”
“我现在没有心情笑!”
“这也不是一件好笑的事。索尼,刚才我说过如果我具备宗教的敏感性的话,过去三天中我就会变成永远虔诚的信徒。我猜想我这辈子是无可救药了,尽管我在这儿看到非尘世的力量都没用。”
“演员,”老律师愤愤不平地说,“还公然宣称见到上帝的手……别这么亵渎,老兄,我们也不真是异教徒。”
埃勒里看着窗外无月的夜空和雪世界的闪亮银灰色彩。
“上帝的手?”他喃喃自语,“不,不是手,索尼,如果这案件得以破解,那是因为……一盏灯。”
“灯?”索尼虚弱地说,“灯?”
“某种说法而言,上帝的灯!”
隔天天亮得晚,好似前所末有的阴暗和无药可救。难以置信,竟然还是下着同样浓密的雪,好像整个天空就一片一片地剥落下来了。
埃勒里把一整天的大好时光都花在车库里,摸弄着大黑车的重要部位。他让门大开着,这样任何想看的人都可以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对车辆的机件了解得很少,打从一开始他就觉得他是在做无用功。
但到了傍晚,经过了好几个小时徒劳无功的实验之后,他突然发现一条与四周环境不搭配的线。它只是悬吊着,一个没有用的东西。理论上来说总该有个接头。他加以试验。他找到了。
他转动起动器然后听到冰冷的马达噗噗作响又有了生命,这时一个黑影挡住了车库的入口。他迅速地关掉引擎并抬头望。
是凯斯!一片黑影映着背后的白雪,他正双腿劈开站着,两只手各提着一个大铁罐。
“哈罗,”埃勒里说道,“你已经又回复人形了,我看到了。回到你很少造访的人类世界,凯斯?”
凯斯平静地说:“要去哪里吗,奎因先生?”
“当然。怎么——你打算要阻止我吗?”
“看你去哪里再决定。”
“哟,威胁。那么如果我告诉你要去哪里呢?”
“随你要说什么。你离不开这里,除非我知道你要去哪里。”
埃勒里笑笑:“你有一种天真的直截了当,凯斯,这吸引了我。好吧,我会让你安心的。索尼和我要带麦休小姐回城里去。”
“如果是这样就没有关系。”
埃勒里研究他的脸,上面深深地刻画着疲劳和忧虑。凯斯把铁罐放在车库的水泥地上。
“那么你可以用这些,汽油。”
“汽油!你从哪里弄来的?”
“我说,”凯斯庄严地说,“我从一个古老的印第安坟墓里挖出来的。”
“很好。”
“你修好索尼的车了,我知道。你其实不必如此,我来做就可以了。”
“那你为什么不做?”
“因为没人叫我做。”说完,那年轻人一溜烟就不见了。
埃勒里直挺挺地坐着,皱着眉头。然后他下车,拿起铁罐,把里面的东西都倒进油箱里。他再度坐进车里,发动引擎,然后他让车继续运转着,而他就回到屋子里去了。
他发现爱丽丝在她的房里,肩上披着一件外套,凝视着窗外。听到他的敲门声她马上跳起来了。
“奎因先生,你让索尼先生的车子动起来了!”
“终于成功了,”埃勒里微微一笑,“你准备好了吗?”
“喔,是的!我觉得好多了,现在我们真的要走了。你认为我们会很辛苦吗?我看到凯斯先生拿那些铁罐进去。汽油,对不对?他真好。我从来不相信这么好的一个年轻人——”她脸红了。她的脸颊上有兴奋发红的斑点而且她的眼睛也比几天前明亮多了。她的声音也不像以往那么高亢了。
“通过雪堆可能会比较困难,不过这辆车加上了链条。运气好的话我们应该会成功。这是强而有力的——”埃勒里陡然住嘴,他的眼光盯着脚边磨损的地毯,眼神惊骇地一动也不动。
“现在又是怎么回事,奎因先生?”
“怎么回事?”埃勒里抬起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没事,上帝在他的天庭里,世界都正常了。”
她低头看着地毯:“喔……阳光!”带着些许的雀跃之情她转向窗户,“噢,奎因先生,雪停了,太阳也下山了——终于!”
“也正是时候,”埃勒里轻快地说,“可不可以请你把东西准备好?我们马上离开。”他拿起她的袋子离开她,充满活力地走着。他穿越走廊到他自己的房间,吹着口哨开始打包行李了。
起居室十分嘈杂,充满了辞别的声音。一般人会说这是一个普通的家庭,普通的人处在正常人性的状况之下。爱丽丝极为快乐,一点都不像她要放弃金子财富而离去。
她把她的皮包放在炉架上,紧挨着她母亲的彩色石版画,她整理帽子,手臂环绕着莱纳太太,小心翼翼地轻吻了费尔太太干瘪的脸颊,甚至还宽宏大量地对莱纳医生微笑。然后她冲到炉架边,抓起她的皮包,深深地凝视了凯斯忧郁的脸孔,就急忙到室外去,仿佛后面有魔鬼在追她。
索尼已经在车里了,他的老脸因不可思议的快乐而发光,仿佛在行刑前的最后一刻他获得了缓刑。他望着西沉的太阳。
埃勒里缓缓地跟在爱丽丝的后面。行李都已经放进索尼的车里,没有其他的事情要做了。他爬进车里,发动引擎,然后松开煞车。
胖子站在门口,吼道:“你知道路吧?到车道底右转,然后一直走。你不会错过的,到高速公路大约……”他的话尾被引擎的吼叫声所掩没。埃勒里挥挥手。爱丽丝在后座坐在索尼的旁边,她扭动身体笑得有些歇斯底里。索尼坐着盯着埃勒里的后脑勺。
在埃勒里的操控之下,车子颠簸地开上车道并且右转驶入道路。
天黑得很快。他们前进的速度很慢。这辆大车在雪堆里一英寸一英寸前进,虽然有链条还是免不了滑溜和摇晃。当夜幕低垂时,埃勒里开亮强力的头灯。
他以绝对的专心开车。
没有人说话。
似乎过了好几个小时他们才到达高速公路。不过到这路上车子终于有了活力,铲雪车已清除了部分路面,不多久他们就到了邻近的乡镇。
看到了友善的电灯,铺柏油的街道,一幢幢砖造的房子,爱丽丝发出喜悦的叫声。埃勒里停在加油站并把油箱加满。
“到这里就不远了,麦休小姐,”索尼向她保证,“我们很快就会到达城里了,三宝禄大桥……”
“喔,活着真好!”
“当然你可以住在我家里,我太太会很高兴接待你的,经过……”
“你真好心,索尼先生。我不知道我怎样能够好好地感谢你。”她停下来,惊骇莫名,“什么,怎么回事,奎因先生?”
因为埃勒里做了一件奇怪的事。他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来,然后低声地向执勤警员问话,那警察凝望着他并加上手势回答。埃勒里把车开到另一条街上,他开得很慢。
“怎么回事?”爱丽丝再度发问,身体向前倾。
索尼皱着眉头说:“你不可能会迷路的。刚刚有路标清楚地标明……”
“不,不是那样,”埃勒里心无旁骛地说,“我刚刚想到一些事情。”
女孩和老律师彼此对望,满脸疑惑。埃勒里把车停在一幢外面有绿灯的大型石屋前面,他走进去在里面停留了十五分钟。他出来的时候吹着口哨。
“奎因!”索尼突然说道,眼睛看着那些绿灯,“到底什么事?”
“一件一定要加以阻止的事。”埃勒里把车子掉头,向着十字路口前进。到路口时他向左转。
“嘿,你转错弯了,”爱丽丝紧张地说,“这是我们刚才过来的方向。我确定。”
“你完全对,麦休小姐。是的。”——她往后靠,脸色苍白,好像要回去的这个念头把她吓坏了——“我们要回去,你瞧。”埃勒里说道。
“回去!”索尼爆发地说出,坐直起来。
“喔,我们难道就不能忘了那些可怕的人吗?”爱丽丝呻吟。
“我有很固执的记忆力。除此之外,我们还有外援。如果你们向后看的话你们就会看到有一辆车跟着我们。那是警车,里面是此地的警长和一组精心挑选的人员。”
“但为什么呢,奎因先生?”爱丽丝叫道。
索尼什么都没说,他的快乐已经消失无踪了,他郁闷地坐着盯着埃勒里的后颈看。
“因为,”埃勒里郑重地说,“我有我的职业骄傲;因为我感受到了一场极为聪明的魔法把戏。”
“把戏?”她茫然地复述。
“现在我自己要来担任魔术师。你们都看到一幢房子消失不见了。”他温柔地笑道,“我要把它再变出来!”
他们只能凝望着他,疑惑得不知该怎么说。
“还有,”埃勒里说着,他的声音变刚毅了,“就算我们可以不去管房子不见了这种事,我们良知上可不容许我们忽视……谋杀!”
黑屋又在这里了。不是幽灵鬼怪。一间实实在在的房子,坚固肮脏、年代久远的房子,看来好像它从未想过要生出翅膀飞进太空之中。它耸立在车道的另一边,就在它一向的位置上。
他们从大雪覆盖的马路上转进车道时就看到了,它那巨大黝黑的外表映着皎洁的月光,就像所有在正常世界里可以看到的房子一样。
索尼和那女孩都讲不出话来,他们只能张大嘴巴,默默地目睹这个比先前的房子消失还要伟大的奇迹。
至于埃勒里,他停下车子,跳到地上,向尾随在后的车辆打了信号之后,就穿越空地奔向白屋。现在的白屋是灯火通明的。从警车上下来了一群人,他们像猎狗一样跟在埃勒里后面。索尼和爱丽丝则茫然地跟随在后。
埃勒里踢开白屋的门。他手里握着左轮枪,从他握的样子看来,毫无疑问,弹匣已经补充过了。
“哈罗,”他说着,踏进起居室里,“不是鬼魂,是奎因警官有血有肉的小儿子。天谴,或许吧,我跟你们道晚安。怎么——没有欢迎的笑容吗,莱纳医生?”
胖子把一杯威士忌送到嘴边的动作暂停了。看到他脸上的色泽从丰颊上消逝真愉快。莱纳太太在一个墙角啜泣,而费尔太太则傻傻地望着,只有尼古拉斯·凯斯不是那么地震惊,他站在窗边,耳朵捂着,他脸上的表情有苦涩、有钦佩,而且很奇怪,有一种解脱。
“把门关上。”埃勒里身后的警探静静地分散开来。爱丽丝跌坐在一张椅子里,她的双眼圆睁,专注地打量着莱纳医生……有一个细微的声音,一个警探立刻冲向凯斯所站的窗边。但凯斯已经不在那里了。他像只巨鹿般地穿越雪地奔向树林。
“不要让他跑走!”埃勒里叫道。有三个人翻出窗户尾随凯斯,枪都拨出来了。枪声随之四起,屋外的夜空点缀了橘红色的闪光。
埃勒里到火边暖手。莱纳医生非常非常缓慢地在椅子上坐下来,索尼也坐了下来,双手放在头上。
埃勒里四顾看着并说道:“我告诉过你,队长,从我们到了以后所发生的事,这些就足以让你对我所要讲的话有所清楚地了解。”
一个高壮穿制服的警员简单地点点头。
“索尼,昨晚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埃勒里古怪地继续道,“我承认得到了协助……好吧,我告诉你们,所有涉及这件不寻常的犯罪事件的人,如果不是天上的上帝的话,你们图谋麦休小姐的计划就会成功了。”
“我对你感到失望。”胖子在椅子里说道。
“我深深感觉到是个损失。”埃勒里微笑地看着他,“让我说给你听,多疑的人。当索尼先生、麦休小姐和我前几天到的时候,那时候是傍晚。在楼上,你费心为我们准备的房间里,我从窗外看到太阳下山。这没什么也不代表什么,当然啰,日落,就只是日落。一件小事,只有诗人、气象学家和天文学家会有兴趣。但这一次太阳对人类的追寻真理有重大关系……一盏真实的上帝之灯在黑暗里闪耀。
“因为,你看。麦休小姐的房间在我房间的对面。如果太阳是在我的窗边下山的,那么我朝向西而她朝向东,到目前都还算不错。我们谈了话,我们上床,第二天早上我七点醒来——在冬天月份是日出后不久——而我看到什么?我看到阳光从我的窗子洒进来。”
他身后的火发出嘶嘶声。穿着蓝制服的高壮警员不安地扭动。
“你们不明白吗?”埃勒里叫道,“太阳在我窗边下山,现在又从我窗边升起!”
莱纳医生带着些微的怜悯注视着他,色泽又回到他的丰颊上了,他举起他一直拿着的酒杯像是在致敬,然后他喝了,大口地。
埃勒里接着说:“我并没有立刻感受到这不寻常事件的重要性,但它又回到我脑中,我隐隐约约地看到机会,宇宙,上帝,不管你想要怎么称呼它,它给了我助力使我得以了解房子怎么会由尘世消失这件事震撼人心的现象。”
“老天,”索尼低声说道。
“但我不能确定,我不相信我的记忆。我需要上天给我另一个证明,一个壁垒来强化我的怀疑。但因为雪一直下一直下,太阳不能露脸,我只好等待,我等着雪停的时候,等着阳光再次照耀大地。”
他叹口气,又说:“等到阳光再次照耀时,那就再无一丝疑虑了。当它出现时我在麦休小姐的房间里,我们到达的那天下午是朝东的。但我今天傍晚在麦休小姐的房间里看到什么?我看到日落。”
“老天。”索尼再度说道,他似乎无法说出别的话。
“那么她的房间今天是朝西的。她的房间怎么可能今天朝西,而我们来的那天朝东呢?我的房间又怎么会在我们到达那天朝西今天又朝东呢?是不是太阳静止不动了?是不是世界疯狂了?还是这有其他的解释——一个异常简单的解释却阻绝了我们的想象?”
索尼低声说:“奎因,这是最——”
“拜托,”埃勒里说道,“让我说完。唯一合理的结论,唯一不会背弃自然法则,或科学本身的结论,就是我们今天所待的房子,我们所住的房间,看起来都好像是我们刚刚到那天所待的房子和所住的房子,但事实上却不是。除非整幢房子由地基处像个玩具般地被翻转过来,而那显然是荒唐无稽的,那么这就不是相同的房子。它从里外看来都一样,有相同的家具,相同的地毯,相同的装潢……但它不是同一幢房子。这是另一幢房子,它与先前的房子所有的细节都相同,只除了一点,那就是它与太阳间的相对位置。”
一个警探在外面发出失败的讯息,明亮的冷月下吼叫声马上被风带走了。
“你看,”埃勒里温柔地说,“所有事情都有定位了。如果这间白屋不是我们第一个晚上所留宿的那间白屋,是在太阳另一边的孪生屋子,那么显然是消失不见的黑屋就根本没有消失。它一直都在原位。不是黑屋消失了,而是我们自己消失了。不是黑屋移动不见了,是我们移动不见了。第一个晚上我们就被迁移到一个新的地方,四周的树木看起来都很类似,有类似的车道,底端还有个类似的车库,外围的道路也是一样地古旧和斑驳,什么都相像,只除了没有黑屋,有的只是一片空地。
“所以我们一定是被搬动了,身体和行李一起,在第一个晚上我们上床之后到第二天早上醒来之前,被搬到这间孪生的白屋里。我们,麦休小姐放在炉架边的彩色石版画,门上原本装锁的空洞,甚至前一天晚上在前一幢房子里被丢到砖墙而破碎的白兰地酒瓶碎片……所有的一切都被搬到孪生屋子里,好在隔天早上增强我们还在原本房子里的幻觉。”
“胡说八道,”莱纳医生笑着说,“这种胡说八道简直像走马灯的幻术一样。”
“太美了,”埃勒里说道,“一个完美的计划。它是对称的,伟大艺术的极致,而且这也造就了一串完美的推理,只要我被安置在适当而正确的位置时。下一步是什么?因为我们是在晚间不知情的状况下被搬移的,那我们当时一定是无知觉的。我想到我和索尼喝的那杯酒,还有隔天早上发麻的舌头和头痛。轻微下了药,而那饮料是前一晚由莱纳医生亲手调配的。医生——药物,非常简单。”胖子饶富兴味地耸耸肩,目光斜睨旁边穿蓝制服的警员,但是那位高壮的蓝衣警察脸上一无表情。
“但是莱纳医生独自一人干的吗?”埃勒里说道,“喔,不,不可能。一个人是绝不可能在几个小时之内完成这所有的事的……修好索尼的车,把我们和我们的衣物行李从一间白屋搬到另一间,再把索尼的车弄坏,把我们放回床上,把我们的衣物安排得一模一样,移动彩色石版画,壁炉旁的玻璃酒瓶碎片,或许还要搬一些第二间白屋里没有的小东西和装饰品等等。一件异常繁杂的工作,即使大部分的准备工作已经在我们到达之前就做了。显然这是一个团体的工作,有共犯。除了房子里的人还会有谁呢?不过费尔太太可能是个例外,她的状况足以使她被排除在外,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埃勒里的眼睛发出光芒:“所以我指控你们所有人——包括年轻的凯斯先生,他很聪明地先跑开了——你们参与计划,阻止席维斯特·麦休合法的继承人取得藏着财富的屋子。”
莱纳医生礼貌地咳嗽,轻轻地拍着手:“非常有趣,奎因,真的。我不知道看小说会不会让我更感动。在另一方面来说,你的故事里有一些个人的隐喻,我很佩服其原创性,但它不会不激怒我。”他转向穿蓝制服的高壮警员,“当然啰,队长,”他笑道,“你不会相信这种故事吧?我相信奎因先生惊吓之余有一点疯狂了。”
“你别忙了,医生,”埃勒里叹道,“我们现在在这里这个事实就证明了我所说的事。”
“你必须要加以解释。”队长说着,他似乎深不可测。
“我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就在早先的白屋里。我引你回到这里的,不是吗?而且我还可以引领你到孪生的白屋去,因为现在我已经知道幻象的本质。我们今天傍晚离开了之后,所有的人都回到这间屋子。另外一间白屋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他们不再需要它了。
“至于地理上的伎俩,我想到我们走的岔路有一段好几里的弯路。两条车道都是从同一条路分出去的,一条比另一条远大约六英里,因为是弯路,就像是数字9.道路有一个大转弯,绕一圈回来可能要两倍的路程,所以一只乌鸦在这两间屋子间飞动可能有一英里的距离,但走弯路的话就有六英里远。
“当柯勒妮亚号靠岸的那天,莱纳医生开车载索尼和麦休小姐及我到这里来的时候,他刻意避开会通往替代屋的道路,直接开到这里,原始的这间屋子。我们并没有留意到第一条车道。
“索尼的车子刻意地被弄坏以避免他开车。开车的人会注意路标而乘客很少注意或根本不注意,甚至在索尼前两次造访麦休时凯斯也特地去接他——表面上是‘带路’,实际上则是避免索尼本身熟悉道路。第一天也是莱纳医生载我们三个来这里的。他们今晚同意我开车离开,那是因为他们认为这是一趟单程路线,我们是从替代屋出发的,那是离镇上比较近的屋子。我们不可能会经过第二条车道而起疑心,而且他们知道短多了的车道不会加强我们的知觉。”
“但即使是如此,奎因先生,”警察说道,“我看不出来这些人想达到什么目的。他们不能期望能骗你们一辈子。”
“没错,”埃勒里叫道,“但不要忘了还没等我们弄懂这些伎俩的时候,他们已经染指了麦休的财产并随之消失了。你难道看不出来这所有的幻象都是为了要给他们时间吗?有时间可以在无干扰的情况下拆除黑屋,必要的话把它夷为平地,以找出隐藏的金子财富?我相信如果你去看看隔壁的房子,你会发现那只剩下一个摇摇欲坠的空壳了,所以莱纳和凯斯才不断地不见。他们轮流到黑屋去,一英寸一英寸地拆掉房子,疯狂地找寻着藏金子处,而那时我们都被困在替代屋里,因为超自然的现象,所以当我贸然试图尾随凯斯留在雪地上的足迹时,才会有人——可能就是这位可敬的医生——跟在你身后溜出屋子,索尼,打了我的头。我不能接近原先的屋子,否则整个幻象就会曝光了。”
“那金子怎么了?”索尼愤愤不平地问道。
“就我所知,”埃勒里耸耸肩说,“他们已经找到了并再度把它藏起来。”
“喔,可是我们并没有。”莱纳太太呜咽地说,在她的椅子里扭动不安,“赫伯特,我告诉过你不要——”
“白痴,”胖子说道,“蠢猪。”
她缩了一下,好像他打了她。
“如果你没有找到财产,”队长率直地对莱纳医生说,“今天晚上你怎么可能会让这些人走呢?”
莱纳医生抿着他的厚唇,举起杯子大口地喝着。
“我想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埃勒里以伤感的语气说道,“从许多方面来看这都是整件谜题中最重要的部分,当然也是最冷酷最不值得原谅的,和它比起来其他幻象只不过是儿戏。因为这需要两个对立的元素——爱丽丝·麦休和一个谋杀。”
“一个谋杀!”警察惊叫,挺直身体。
“我?”爱丽丝困惑地说。
埃勒里点了一根香烟并对着警察挥舞着。“当爱丽丝·麦休那一天下午到的时候,她跟我们一起进入黑屋。在她父亲的卧室里她发现一个古旧的彩色石版画——我发现它不在这里,所以它应该还在另一间白屋里——画着她早逝的母亲年轻的时候。爱丽丝·麦休扑向那个彩色石版画就像是难民看到一碗饭一样。她解释说她只有一张母亲的相片,而且很不清楚。她是如此珍惜这个意外发现,所以她把它带在身边,带到白屋——这间屋子。然后她把它放在壁炉那边的炉架上明显的位置上。”
那个高壮的人皱起眉头,爱丽丝坐得非常挺直,索尼看起来很困惑。
接着埃勒里把香烟放回嘴里继续说道:“但是今晚当爱丽丝·麦休在我们的陪同下离开白屋时,这应该是最后的机会,她完全遗忘了她母亲的彩色石版画,那个第一天带给她如此狂喜的纪念品!她不可能会忽略了那段兴奋的时刻。不久之前,她才把她的皮包放在炉架上,就在彩色石版画的旁边。她折回炉架去拿她的皮包,经过彩色石版画却没瞥上一眼。因为这东西对她的情感价值是无与伦比的,她自己也说过,在这儿所有的产业里,只有这东西是她绝不会丢下的,如果她一开始会拿了这东西,她离开的时候也一定会带着。”
索尼叫道:“你到底在说什么,奎因?”他的眼睛望着那女孩,她则好似被胶粘在椅子上了,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我是说,”埃勒里简短地说,“我们都瞎了。我要说不单单只有房子是假的,还有一个女人,我说的是,这个女人不是爱丽丝·麦休!”
经过了不知道多久以后,那个女孩抬起眼睛来,所有的人,包括在场的警察,都没有任何动静。
“我计划了一切,”她奇特地说道,声音也不再高亢,“除了那一点。而这一切都进行得这么美好。”
“喔,你骗得我好利落,”埃勒里慢条斯理地说,“昨天晚上在卧室里的那场戏……我现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位莱纳医生半夜潜入你的房间,向你报告在黑屋搜寻的进度,或许要催促你说服索尼和我今天离开——不计任何代价。我刚好经过你房间外的长廊,绊倒了,跌在墙上发出声响。我根本不知道闯入者是谁以及他的目的何在,你们两个立即就营造出那场狡猾的骗局……演员!你们两个错失了舞台的生涯。”
那胖子闭上眼睛,他似乎睡着了。那女孩则喃喃自语,带着一种疲惫地蔑视:“没有错过,奎因先生。我在戏院里待了好几年。”
“你们是魔鬼,你们两个。从心理学来看这个计划是恶魔天才的概念。你们知道在这个国家里除了凭照片外没有人认识爱丽丝·麦休。除此之外,从爱丽丝的照片看起来你们两人长得很像。而你知道麦休小姐在索尼与我的陪伴下只有几个小时,而且大部分的时间是在光线阴暗的轿车里。”
“老天,”索尼咕哝着,恐惧地看着那女孩。
“爱丽丝·麦休,”埃勒里庄严地说,“走进这间屋子然后由莱纳太太陪同上楼去。然后那个英国女孩爱丽丝·麦休就再也没有出现在我们眼前,走下楼来的是你,你在过去六天里刻意地躲避索尼的眼光,如此他甚至不会怀疑你的存在。当索尼带着爱丽丝·麦休的照片和她那些巨细无遗的信件到这里来的时候,你或许已经构想出这整个计划,你长得和真的爱丽丝·麦休很像,足以在两个不熟识爱丽丝·麦休的人面前假扮爱丽丝·麦休。第一天晚上当你下来吃晚餐时,我是觉得你看起来有点不同,但我只认为是因为我第一次看到你梳妆,而且没有外套和帽子。当然了,在那之后,我愈多看到你,我愈记不清真正的爱丽丝·麦休的长相,所以变得愈来愈相信,不自觉间你就是爱丽丝·麦休。至于高亢的声音和经过长途车程所染上的感冒,则是很聪明的策略,可以掩饰避免不了的音质差异。唯一的危机出在费尔太太身上,我们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把谜底告诉我们了。她认为你是她的女儿奥丽维亚。那是当然,因为那就是你!”
莱纳医生无视四周漠然地啜饮着白兰地。他的小眼睛定在好几英里外的某一点上。年老的费尔太太呆呆地望着那女孩。
“你甚至也考虑到这个危险,而让莱纳医生事先告诉我们那个捏造的故事,什么费尔太太的‘错觉’以及奥丽维亚·费尔在几年前在车祸中‘丧生’的事。喔,真令人佩服!但即使是这个可怜的东西,年老了意志薄弱,也因为声音和头发这两项最容易辨认的特征都不吻合而被骗了。我相信你是在莱纳太太把真的爱丽丝·麦休带到楼上去时,以她作为模特儿来整理你的头发……如果不是为了那件事,我觉得我也转而钦佩你了。”
“你真聪明,”奥丽维亚·费尔冷冷地说,“真是个令人着迷的怪物。你是什么意思?”
埃勒里走向她并把他的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爱丽丝·麦休不见了,而你取代了她的位置。你为什么要取代她?有两个可能的原因。第一——要让索尼和我尽快离开这个危险区域,然后以‘放弃’财产为由支开我们或解雇我们,身为爱丽丝·麦休将会是你的特权。证据呢,你执意吵嚷着要我们带你离开。第二——对这个计划具有无比的重要性,如果你的同伙不能在短期间内找到金子,在我们眼中你还是爱丽丝·麦休,你可以在你觉得适当的时候处理房子,不管金子什么时候找到,那都是你和你的同伙的。
“但是真正的爱丽丝·麦休不见了。对你这个冒牌货来说,要长期装扮好以取得爱丽丝·麦休的继承权,爱丽丝·麦休必须永远地不见。为了要让你拥有她的合法继承并且欢乐地享受其果实,爱丽丝·麦休必须要死。而那个,索尼,”埃勒里突然住嘴,用力地抓着那女孩的肩膀,“就是我说除了消失的房子之外我们今天晚上要处理的事。爱丽丝·麦休被谋杀了。”
屋外传来三声喊叫,伴随着狂喜的声调。接着他们突然停下来了。
“谋杀者,”埃勒里继续说道,“是第一个晚上这个冒牌货下楼来吃晚餐时唯一不在这屋子里的人——尼古拉斯·凯斯,一个受雇的杀手,不过这些人都是该谋杀案的共犯。”
窗边传来一个声音:“不是一个受雇的杀手。”
众人猛地转身,并陷入沉默。那三个翻窗出去的警探站在后面,安静地戒备着。在他们前面有两个人。
“不是杀手,”其中之一的一个女人说道,“他原本是该如此的,但是,在他们不知情的状况之下,他救了我的命……亲爱的尼古拉斯。”
一抹乌云笼罩在费尔太太、奥丽维亚·费尔、莱纳太太以及粗壮的医生脸上,因为凯斯身边站着爱丽丝·麦休。她跟坐在炉火边的女人只是大体想像。现在两个女人可以在近处做一比较了,她们之间有许多明显的不同点。她看起来又疲倦又严肃,但同时却很快乐。她紧紧地握着尼古拉斯·凯斯的手臂。
事后,等到可以回顾整个计划和事件时,埃勒里·奎因先生说道:“要是缺少了两个因素,这个计划将是完全不可能成立的——奥丽维亚·费尔的性格,以及神奇地存在于树林里的复制屋。”
他还可以补充说要不是麦休家族血液中的脱轨因子,这两个因素还是不够的。席维斯特·麦休的父亲——也就是莱纳医生的继父——一向反复无常,他也把这个不平衡遗传给他的子女。席维斯特和后来成为费尔太太的莎拉是双胞胎,他俩一直很不正常地忌妒对方的特权。当他们在同一个月份结婚时,他们的父亲为避免麻烦,就各送给他们一幢特别兴建的房子,两幢完全一模一样。其中一幢盖在他自己的房子旁边,他就送给费尔太太当做结婚礼物;另外一幢送给席维斯特的,则盖在几英里外他的一片土地上。
费尔太太的丈夫很早就死了,她则搬去与她异父的弟弟赫伯特同住。当老麦休去世的时候,席维斯特封了他自己的房子而搬到父亲的房子里去。那两幢双胞胎房子就这样过了好多年,相隔只有几英里路,两屋的内部装潢齐全,也完全相同——麦休家族反常的神奇纪念碑。
复制的白屋就这么对着、等着、闲着,只有像奥丽维亚·费尔这样的魔鬼天才才能利用它。奥丽维亚美丽、聪明、才华横溢,并像麦克白夫人一样狂妄。是她说服其他人回到黑屋旁的荒废屋子居住,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压制或抢夺席维斯特·麦休的财富。当索尼带着麦休失去联系已久的女儿的消息出现时,她体会到这是其计划的危机,而且由索尼带来的照片,她发现了她俩的相似之处,就构思了这个不同凡响的计划。
那么很明显,第一步是要先铲除席维斯特。完全符合逻辑,她控制了莱纳医生,并要他在席维斯特的女儿抵达之前谋杀他的病人。(事后开棺验尸,在尸体里发现了毒药的痕迹。)同时,奥丽维亚制定了冒充和幻象的计划。
房子幻象的规划是为了索尼,以便在拆除黑屋寻找金子期间把他隔开并使他迷惑。如果奥丽维亚自认为她的冒充可以完美无缺,那么这个幻象就不是那么有必要的了。
当然,幻象本身比它表面所呈现的要简单多了。房子就在那里,完全装潢好,随时可用。所有要做的事只是拆开门封,使空气流通,清扫,放进干净的床单。在爱丽丝到达之前有充分的时间来做这些准备工作。
奥丽维亚·费尔的计划中的弱点是客观的,不是个人的。那个女人可以成功地完成任何事情,但她错在选择尼古拉斯·凯斯担任杀害爱丽丝·麦休的工作。原本凯斯向计划核心的人毛遂自荐,表示他愿意为丰厚的酬劳做任何事。事实上,他是席维斯特·麦休第二任太太的儿子,她受到麦休残酷的对待,最后贫困而死。
在他母亲逝世之前,她已在凯斯的心中灌输了对麦休的仇恨,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仇恨愈来愈深。凯斯加入这个计划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找出他继父的财产并取回麦休夺自他母亲的财富。他从来没想过要谋杀爱丽丝——那是他表面的角色。当他在第一个晚上把她从屋里带走时,他不是如同奥丽维亚所指示的那样要把她勒死埋藏,而是把她藏在附近树林中一间陈旧的小木屋里,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去黑屋寻找金子时都会设法带一些食物给她。最初他纯粹把她视为囚犯,打算羁留她直到找到钱,拿了他的一份之后就逃走。但随着他对她的了解,他开始爱上她了,然后他很快地把整个故事向她和盘托出。她的同情给了他新的勇气,现在他在乎她的安全胜过任何事,他说服她继续躲着直到他找到钱,并智取他的同伙。他俩共同决定要揭开奥丽维亚的假面具。
这整件事最具讽刺的部分,如同埃勒里·奎因先生所指出的,是计划的目标——席维斯特·麦休的金子——一直都没有找到。虽然整幢建筑和地面都经过了最彻底的搜索,但一点儿迹象都没有。
“我请你们看看我的挖掘成果,”几个星期之后埃勒里微笑着说,“因为我突然想到一些事需要加以调查。”
凯斯和爱丽丝茫然地对看一眼,而索尼则是好几周以来第一次这么干净、安详和满足,在埃勒里最舒适的椅子里坐得更挺直一些。
“我很高兴有人有新的想法,”尼古拉斯·凯斯微微一笑道,“我是个贫户,爱丽丝只不过比我好一点儿。”
“你对财富还没有达观的态度,”埃勒里冷冷地说,“那是莱纳医生个性中多么重要的部分啊。可怜的胖子!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们的监狱……”他丢了一根圆木到炉火中,“到目前为止,麦休小姐,我们的朋友索尼已经把你父亲的房子都毁了。没有金子,嗯,索尼?”
“除了灰尘什么都没有,”老律师哀伤地说,“怎么会,我们已经把房子一块一块地拆开了。”
“没错。那现在有两个可能性,我十分明白,你父亲的财产要不是有,麦休小姐,要不就是没有。如果没有那么他就在说谎,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当然啰,你和你钟爱的凯斯就要好好想想,是要在这里孤孤单单地过着贫穷的日子,还是要仰赖社会福利的救济。但是如果真如你父亲所说有一笔财富,而且他把它秘密地藏在那间房子里,那怎么样?”
“那么,”爱丽丝叹道,“它飞走了。”
埃勒里大笑。
“不尽然,我最近已经受够了消失这档事了。让我们从不同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是不是什么东西在席维斯特·麦休死前在那间房子里而现在不在了?”
索尼瞪大眼睛:“如果你说的是——呃——尸体……”
“别这样令人毛骨悚然。况且,也已经开过棺了。不对,再猜一次。”
爱丽丝慢慢地往下看着她膝上的包裹:“就是这样你要我今天把这东西带来!”
“你是说,”凯斯叫道,“那老家伙说他的财富是金子只是要掩人耳目?”
埃勒里笑着并从女孩那里拿起包裹。他把它打开,用欣赏的眼光看着爱丽丝母亲那副大型的彩色石版画。接着,他以充分的信心,拆开了后侧的框架。
金绿相间的文件瀑布般地落在他的膝上。
“换成了债券,”埃勒里笑着说,“谁说你父亲神经错乱的?麦休小姐?一个非常聪明的绅士!走啊,走啊,索尼,不要再抓脖子了,让这孩子单独享受财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