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其塔克是这样一种地方,就是当谷仓犯了霉病,攀墙蔷薇爬满了蜿蜒路旁的围篱里,你可以在这里找到这世界上姓卓马顿的、姓伊玛斯的、姓安格斯的人。夏天,荒芜的小山丘上一些大孩子们在树下绘街景、操作打字机并在这光秃秃的舞台上喃喃一些写得并不怎么完美的台词。这里的人比较偏爱兰姆酒而不是麦酒,但苹果白兰地又比兰姆酒受欢迎,此外他们大多数都很有名、很迷人而且很健谈。
埃勒里·奎因先生到纳其塔克来是应珍珠·安格斯的邀请,来品尝她的圆饼以及观赏她的戏——《坎荻妲》。他外套也没脱,就坐在阳台上,喝着苹果白兰地,听着这位伟大的女性诉说马克·卓马顿遇到他的咪咪的故事。
似乎是卓马顿在曼哈顿上方的伊斯特河某处画水彩画,在下方的一个屋顶上出现一位年轻的黑女郎,铺了一条毯子之后,她褪去衣服,躺下来享受阳光浴。
过了一会儿卓马顿向下大喊:“你,你这女人,那边那个!”
咪咪坐起来,吓着了。卓马顿倚着栏杆挥着手,他浓密的金发成簇,他丑陋的脸孔像一只破烂的柿子。
“转过来!”卓马顿用可怕的声音吼着,“这一面我完成了。”
埃勒里大笑:“他说得真有趣。”
“但这不是这个故事的重点,”安格斯抗议,“当咪咪看到他手上拿着的画笔时,她柔顺地翻了身;而当卓马顿看到她在阳光下的黝黑背部时——呃,他抛弃了他的太太,一个很明理的太太,娶了这个女孩。”
“啊,这么冲动。”
“你不了解马克!他是个怀才不遇的人。咪咪对他来说就是美的化身。”显然,这不会是什么贞妇烈女一类的故事。至少在纳其塔克的上流人士中,最起码有四个人,就算不是公开的,也愿私下为咪咪的贞节做见证。
“除此之外,他们基本上都是正人君子。”女演员说道,“而且卓马顿是如此高大又有男子气概的人。”
“卓马顿,”埃勒里说着,“很奇怪的姓。”
“英国人。他的父亲是个游艇驾驶员,好像还是什么贵族之类的末裔,他的母亲是个非常传统的人,她认为安妮女皇之死是这个国家的大灾难,也正因为如此才结束了斯图亚特王朝。至少,马克是这么说的!”安格斯慨叹。
“他做这事不是对他第一任太太太残酷了一点?”埃勒里问道,他比较刻板。
“喔,也不尽然!她知道她抓不住他,而且她还有自己的事业要费心。他们还是朋友。”
隔天晚上,坐在纳其塔克的剧院里,埃勒里发现自己正凝视一个他有记忆以来所看过的最优美的女性背部。没有任何东西敢奢望沾上那完美无瑕的肌肤。那赤裸黝黑的皮肤闪闪发亮,几乎盖过了舞台,盖过了安格斯小姐,也盖过了萧伯纳先生老掉牙的台词。
灯亮了之后,埃勒里从神游狂想中清醒过来,发现他前面的座位已经空了,他满腹心事地起身,那样的背部闯进一个人的生命只会有一次。
在走道里他遇见了埃米莉·伊玛斯,小说家。
“听着,”埃勒里说道,“我曾在一个宴会上有人介绍认识的你。最近好不好,伊玛斯小姐,你认识全美国的人,对不对?”
“只除了叫瑞得维奇的那个家族。”伊玛斯小姐回答。
“我没有看到她的脸,该死。但她有淡褐色的肩膀,茶色的漂亮背部……你一定知道她!”
“那个,”伊玛斯小姐沉思,“应该是咪咪。”
“咪咪!”埃勒里一下子变得很忧郁。
“好啦,来吧,人群聚集最多的地方就可以找到她。”
咪咪就在休息室里,被七个无语的年轻人包围着。她靠着红丝绒的椅子,那黑漆般的秀发,孩童般的眼睛,柔软露背的晚礼服,使她看起来像个波里尼西亚的女皇。她是那么美。
“让开,你们这些臭男人。”伊玛斯小姐驱散了那些奉承者,“咪咪亲爱的,这里有个叫做奎因的人,卓马顿太太。”
“卓马顿,”埃勒里呻吟,“我痛恨的金发人。”
“至于这个,”伊玛斯小姐由齿缝中挤出来,“是阴魂不散的人,叫波克。”
这似乎是个很奇特的介绍方式。埃勒里跟波克先生握着手,一面寻思是否需要加上一个微笑或是干咳。波克先生是个苍白瘦削的人,拥有一张古威尼斯人的面孔,看起来好像他只是硬要插进一脚。
波克先生笑着,露出一排锐利狡诈的牙齿:“伊玛斯小姐一直是我忠实的仰慕者。”
伊玛斯小姐不理他:“奎因爱上你了,亲爱的。”
“真好。”咪咪轻轻地往下看,“你认识我丈夫吗,奎因先生?”
“噢。”埃勒里应声。
“我亲爱的先生,这没有一丁点儿的用处,”波克先生说,又露出他的牙齿,“卓马顿太太是个很稀有的人,没人能让她不爱她的丈夫。”
美丽女郎的美丽背脊拱起来了。
“走开,”伊玛斯小姐冷冷地说,“你很讨厌。”波克先生似乎一点儿也不介意,他鞠个躬仿佛还带着敬意离开,卓马顿太太则笔直坐着。
《坎荻妲》的演出成功,安格斯热力四射。埃勒里徜徉在阳光下,享用了堆积如山的小溪鳟鱼和圆饼,还好几次看到咪咪·卓马顿,所以那个星期过得很快乐。
第二次看到她的时候,他正躺在安格斯的码头上,在湖里垂钓他的美梦。有条大鱼来了,幸运地挣脱了他的钩子——她从鱼线下方冒出来,湿淋淋地,穿着一身微微发亮的紧身泳衣。
咪咪对他大笑,转过去,弓起身顶着码头,然后朝向湖中央的大岛射出。一个肥胖又有胸毛的男人在一艘划艇上钓鱼,她快乐地对他招手,他也对她微笑,接着她又加速前进,她的裸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然后,仿佛她游进了一张网里,她停了下来。埃勒里看到她突然一扭,踢水,在海岛边的波浪里载沉载浮。
波克先生站在海岛地沙滩上,倚着一根奇形怪状的手杖。
咪咪潜下去。当她再度出现时她突然转变方向,朝向海岛东端的小海湾游去。波克先生也开始走向海岛东端。咪咪又停下来……过了一会儿,看得出来是放弃了,她又慢慢地游回岸边。当她湿淋淋地从湖里出来时,波克先生就在她面前。他直挺挺地站着,她从他身边走过就好像他是隐形人一样。他紧张地跟着她走进树林里。
“到底,”那个晚上埃勒里问道,“这个波克是谁?”
“喔,你见过他了?”安格斯迟疑了一下,“马克·卓马顿的宠物之一。一个政治难民——有关这部分他不肯明说。卓马顿收藏这种人就像老女人收藏猫一样……波克——相当令人害怕。我们别谈他。”
第二天,在埃米莉·伊玛斯的住处,埃勒里又见到咪咪了。她穿着亚麻短裤和一件华丽的背心,刚刚和当地的医生,强健灰发的法罗医生,打完三局网球。她漫步走出球场,笑着,对着躺在草地上的埃勒里和伊玛斯小姐挥手,然后边甩着网球拍边走向湖边。
突然间她拨腿奔跑。埃勒里坐起来。
她拚命地跑,越过一片苜蓿田,网球拍掉了也没有停下来捡。
波克先生沿着树林的边缘,快步地追随着她,那根奇形怪状的手杖在他手臂下方。
“我觉得,”埃勒里慢慢地说道,“应该要有人去教训一下那个家伙——”
“请躺下来。”伊玛斯小姐如此回答。
法罗医生擦着脖子走出球场,立刻就止步了。他看到咪咪跑着,也看到了波克先生快步跟在她后头。法罗医生的嘴巴使劲一闭也决定追上去。埃勒里站了起来。
伊玛斯小姐摘了一朵雏菊:“卓马顿,”她轻柔地说,“并不知道,而且咪咪是个勇敢的孩子,她疯狂地爱着她丈夫。”
“狗屎,”埃勒里说着,注视着那三个人影,“如果这个人是个危险人物,那卓马顿应该早就知道了。他怎么可能会这么盲目?显然每个在纳其塔克的人——”
“马克这人很特别,他的缺点和优点一样多。如果这事被挑明,他会爆发出全世界最妒忌的脾气来。”
“请允许我失陪片刻。”埃勒里说道。
他迈步走向树林。在树下他停下来,倾听着。不知何处传出一个男人的喊叫声,浓浊地、无助地、却又反抗地。埃勒里点点头,捏响指关节。
在回程的路上,他看到波克先生跌跌撞撞出了树林。他的脸孔抽动着,钻进一艘小艇,乱桨划向卓马顿的小岛。跟着法罗医生和咪咪·卓马顿出现在眼前,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我相信纳其塔克每一个强壮的男人,”当埃勒里再度回到伊玛斯小姐的身边时,她冷静地说道,“在这一个夏天里都会揍波克一顿。”
“为什么没有人干脆把他赶出城去?”
“这人是只怪鸟,就肉体上来说,他彻头彻尾是个儒夫,从不敢挺身为自己一战,但要说他胆小如鼠却也不尽然,他似乎有着某种史诗式的英雄热情。”伊玛斯小姐耸耸肩,“如果你注意点,你会发现约翰尼·法罗不会在他身上留下任何记号。如果他的宠物挨揍,马克可能非追究到底不可。”
“我不懂,”埃勒里嘟囔。
“哎,如果他因此而发现了事有蹊跷,你晓得,”伊玛斯小姐用轻快的口吻说道:“马克一定会宰了那个畜生。”
埃勒里遇见卓马顿并第一次接触到卓马顿老爷流血的胸膛,是在这些人定期聚会的一个余兴节目上。这是星期天晚上在法罗医生的住处举行的。
法罗医生神情严肃地展示一个巧妙的装置。那是一个管状的铁框,里面用看不见的绳子吊着一个闪闪发光的玻璃纸心脏,心脏里注满了液体,看起来像是血,但显然是番茄汁。法罗用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宣称:“她不忠实。”然后挤压一个橡胶球。此时心脏向内压缩,然后喷出红色的水柱,巧妙地被地面上的铜制痰盂接个正着。每个人都笑弯了。
“超现实主义?”埃勒里礼貌地问道,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
安格斯乐不可支:“那是卓马顿的心脏,”她喘着气说,“约翰尼的神经!当然啰,他是卓马顿最好的朋友。”
“那和这个有什么关系?”埃勒里疑惑地问道。
“你这可怜的家伙!你难道没听过泣血心的故事?”
她把他拉到一个高大丑陋的金发男人前面,他正无助地倚在咪咪·卓马顿裸露的肩头上,脸孔埋在她的头发里,笑不可遏。
“马克,”安格斯说道,“这位是埃勒里·奎因。他没有听过泣血心的故事!”
卓马顿放开他的妻子,一只手拭着眼睛,另一只手伸向埃勒里。
“你好。这个约翰尼·法罗,他是我所见过的唯一一个能够把低级品味表演得这么迷人、变成好东西的人……奎因?我认为我不曾在纳其塔克见过你。”
“当然没有,”咪咪拨着头发说道,“奎因先生只不过在珍珠那里住了几天,而你一直在忙着壁画。”
“也就是说你们见过面了。”卓马顿笑着说,把他的粗壮胳臂搁在他太太肩膀上。
“马克,”安格斯恳求,“告诉他故事。”
“喔,他必须先看过画像。艺术家吗?”
“埃勒里撰写谋杀故事,”珍珠说道,“大多数的人会说‘多奇怪呀’,这样他就生气了,所以你千万别这样说。”
“那你就一定要来看看卓马顿老爷四世了。谋杀故事?老天,这可以提供故事素材给你。”卓马顿笑道,“你是否不能离开珍珠那儿?”
“当然不是,”安格斯接口,“他快要把我吃垮了。去呀,埃勒里,”她说,“他邀请你了,他一向如此。”
“除此之外,”卓马顿说道,“我喜欢你的脸。”
“他的意思是,”咪咪轻声说,“他想要把你的脸用在他的壁画中。”
“可是——”埃勒里开口,相当无助。
“当然你会来啰。”咪咪·卓马顿说道。
“是是,当然,当然。”埃勒里两眼瞬间发亮。
奎因先生发现自己在星光下,乘着船航向卓马顿的小岛,皮箱在自己脚下。他一边看着卓马顿划船,一边努力回想他怎么会到这里来。咪咪坐在船尾,令人销魂的脸孔向着他,卓马顿的宽肩介于两人之间,上下起伏像飞逝的时间。埃勒里轻轻颤抖起来。
这很奇特,因为卓马顿似乎是全世界最友善的人。他到珍珠的住处亲自拿取埃勒里的行李,他絮聒地说着,保证让埃勒里平静,猎兔子,十六厘米的影片放映坦桑尼亚、澳洲的叶林,以及各种有趣的活动。
“简单的生活,”卓马顿笑道,“我们那里很原始,你知道——没有桥梁可通到小岛,没有汽艇……一条桥就足以破坏我们的自然屏障,而我对所有会发出噪音的东西都怕。对画有兴趣吗?”
“我懂得不多。”埃勒里承认。
“欣赏不一定需要知识,不必管老学究怎么说。”他们在海滩上岸,一个人影站起来,是个又黑又胖的人,他站在沙滩上,把船接手过去。
“杰夫,”他们进入树林时卓马顿解释道:“专业的流浪汉,我很喜欢有他在四周晃着……鉴赏力?你不需要拥有任何审美的理论基础,就可以欣赏咪咪的背。”
“他要我露背,”咪咪抱怨,不是多认真地抱怨,“变态一样成天露个背,你晓不晓得,我的衣服都是他帮我挑的,害我一半时候觉得自己是赤裸裸的。”
他们到了屋前停下来好让埃勒里赞美。肥胖又全身毛绒绒的杰夫从后面赶上来,接过埃勒里的行李,静静地提走了。这房子很怪,由一堆锐角和主建筑垂直的厢房以及层出不穷的边厢所组成,它的建材全是圆木,建在一块巨型的粗岩之上。
“不过是间房子而已,”卓马顿说道,“到我的画室来吧,我把卓马顿老爷介绍给你。”
画室是在后侧翼的二楼。北面的墙全是玻璃,小片的嵌窗玻璃,其余的墙面都覆满了油彩、水彩、粉蜡笔画、蚀刻画、石膏以及木雕。
“晚安。”波克先生鞠躬说道。他站在一个大型且加了封套的框架前面,刚才转过身来。
“喔,波克在这里,”卓马顿笑道,“吸吮艺术吗,你这个异教徒?奎因,见过——”
“我已经有过这个荣幸了,”埃勒里礼貌地说。他很想知道框架里面隐藏了什么东西,封套歪歪的,他认为波克先生正贪婪地看着底下的某物,才冷不防被他们吓了一大跳。
“我想,”咪咪小声地说,“我该先去看看奎因先生的房间。”
“胡说,那是杰夫的事。这是我的壁画,”卓马顿说着,扯下框架的封套,“只是先画了一个角落——这将要布满整个新艺术大楼的大厅入口。当然你可以认出咪咪来。”
埃勒里真的可以。在一大群古怪的男性脸孔之中,突现出一个巨大的女性背脊,黝黑起伏并且很女性化。他瞥一眼波克先生,但波克先生正看着卓马顿太太。
“这就是大人物阁下。”
这幅古老的画像很巧妙地放置在北边的光线照不到的地方——一个实物大小的画布,颜色有如阴暗的蜜糖,笔直地放在地上。卓马顿老爷四世穿着十七世纪的服装,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大肚子和大鼻子。埃勒里想着他没有见过比这幅更拙劣的绘画了。
“怎样?很美是吧!”卓马顿笑道,“从一大堆的画里挑出来的……完全是凭借某种热情画出来的,而你也必定看得出来,这是霍加兹那种古拙画风的先驱者。”
“可是卓马顿老爷和法罗医生的小玩笑之间有什么关联?”埃勒里问道。
“过来,亲爱的,”咪咪走向她丈夫并坐在他膝上,把她的黑色头颅顶在他的肩膀上。波克先生转身走开,绊到了地上的一把尖锐调色刀,“波克,帮奎因先生倒杯酒。”
“呃,我尊贵的祖先娶了一位精挑细选的少女,她从来没有去过离开他父亲的干草堆两里外的地方。这位老海盗对他的太太极为满意,因为她非常美丽。他把她带到宫廷里展示的次数不下于他在奴隶市场上拍卖的黑人数目。卓马顿夫人很快就成为整个伦敦城里纨绔社交圈的公众仰慕对象。”
“喝威士忌吗,奎因先生?”波克先生问道。
“不,谢谢。”
卓马顿亲吻着他太太的脖子,波克先生已快快地灌下了两杯酒。
“似乎,”卓马顿继续说道,“鉴于他对后代子孙的责任,卓马顿老爷结婚后没多久就找人画了这幅画像,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老家伙对此极为得意,把它挂在他的城堡中壁炉上方那面大墙上最显眼的地方。好啦,这故事是说有一天晚上——他得了痛风——无法入睡,他蹒跚地下楼来找东西,骇然发现有鲜血从他画像中的背心上滴下来。”
“不会吧,”埃勒里提出异议,“一定是某种复辟时代的恶作剧吧?”
“不,那是真的血,”画家笑着说,“——割喉管老手很清楚什么是血,绝不可能看错的!好啦,他上楼到他太太房间想告诉她这个奇迹,却抓到他太太和一个年轻人正在快活。当然,他用他的剑刺穿了他们两个。就我记忆所及,他后来活到九十岁,再婚而且和第二任妻子生了五个孩子。”
“但是——鲜血,”埃勒里开口,凝视着卓马顿老爷洁净的背心,“那与他妻子不贞有什么关系?”
“没有人知道,”咪咪低声说道,“所以说它是个故事。”
“而且等他再回到楼下,”卓马顿说着,抚弄着他太太的耳朵,“擦拭他的剑时,画像上的鲜血不见了。这是典型的英国式寓言,你知道——神秘而呆板。从那以后就流传下来,只要卓马顿的妻子不忠,卓马顿老爷的心脏就会滴血。”
“像是家族内的告密者。”埃勒里冷酷地说。
咪咪这时从她丈夫的膝上跳起来:“马克,我真有点累了。”
“抱歉,”卓马顿伸展着他的长胳膊,“来杯莱姆酒之类的,嗯?如果喜欢的话千万别客气……或者,我带你到你的房间去好吗?波克,伸个手帮忙把灯关掉。”
咪咪很快地走出去,好像是被追逐的女人。她确实是的——被波克先生的目光所追逐,他们离开时他还拿着威士忌酒瓶站在餐具架旁边。
“真糟糕,”早餐的时候卓马顿说道,“有件事情请你见谅。我刚收到建筑师打来的电报,今天下午必须到城里去。”
“我跟你一起进城好了,”埃勒里建议,“你们实在太客气——”
“不不,这样不行,我明天早上就回来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可以做点运动。”
埃勒里漫步走进树林里去探访卓马顿这个小岛。他发现,它的形状像个花生,除了中间部位之外全是茂密的树林,占地至少有三十公亩。天空很阴,他感觉有点冷,虽然他穿着皮夹克。但这到底是不是大自然的因素他不知道,这个地方使他有压迫感。
当他发现自己正走在一条古老、几乎湮灭的小径时,埃勒里好奇地循着路走下去。这道小径穿过了一道满地石子的峡谷,结束于小岛的东端附近一片野草茂密的空地,空地上有一间木造小屋,屋顶已经半塌了,墙上的木头就像断裂的骨头一样伸出来。
“一个荒废的小屋。”他想着,突然起了念头进去探险,人在古老的地方通常会有一些发现。
但是埃勒里发现的却是进退两难的情况。他一踏上残破的石阶梯时,就听到有声音自阴暗的屋内传出。就在这一瞬间,由后方的树林中隐隐约约传来卓马顿的声音喊道:“咪咪!”
埃勒里站着一动也不动。
咪咪气愤的声音由小屋里传出:“你敢,不要碰我,我不是叫你到这里碰我的。”
波克先生可怜的声音一直说道:“咪咪,咪咪,咪咪。”活像跳了针的唱片。但是波克先生只是重复着:“咪咪。”然后,是他的脚拖拽着,走过粗糙地面的声音。
“波克,你这个疯畜生!波克,我要叫了!我丈夫——”
“我会杀了你,”波克先生用疲惫的声音说道,“我再受不了这——”
“卓马顿!”埃勒里一见卓马顿出现便出声招呼。小屋里的声音马上平息下来,“别那么紧张,是我绑架了卓马顿太太要她带我参观你的树林。”
“喔,”卓马顿说着,擦拭着他的额头,“咪咪!”
咪咪出现了,带着微笑,但她抵着埃勒里外套的手颤抖着:“我正带着奎因先生来参观小屋。你担心我吧,亲爱的?”她越过埃勒里奔向她丈夫,两只手搂在他的脖子上。
“可是咪咪,你明知道今早我需要你帮我摆姿势。”卓马顿似乎有些不安,他的大金发脑袋在左右不停地摆动,好一阵子才停下来。
“我忘了,马克。不要这么生气!”她抓着他的手臂,带他转过身,笑着跟他一起走了。
“很棒的地方。”埃勒里空洞地叫着,人仍留在原地。
卓马顿回头对他一笑,但那双灰色眼睛显然有事。咪咪把他拉进树林里。
埃勒里低头看,波克先生那根奇形怪状的手杖丢在小径上,这卓马顿也看在眼里了。
他捡起手杖走进小屋,但里面是空的。
他走出来,膝盖一顶把手杖折断,再把它丢进湖里去,然后追随卓马顿家人,慢慢地沿小径走回去。
咪咪送走卓马顿从村里回来时,埃米莉·伊玛斯和法罗医生陪着她。
“我用在画笔的时间比听诊器还长,”医生对埃勒里解释,“我发现美术很吸引人,而这地方的人都无可救药地健康无比。”
“我们要去游泳,”咪咪宣布,“晚上我们在户外烤香肠和葵叶。我们对你招待不周,奎因先生,得好好补偿。”可是说这些话时她并没有看着他,依埃勒里看,她这活泼的样子颇不自然,还有,她的脸颊呈现暗红的色泽。
当他们在湖里玩的时候,波克先生出现在湖边,并且静悄悄地坐了下来,咪咪的笑脸悚然一收,过了一会儿,他们从湖里起来,波克先生站起来走开了。
晚餐后杰夫升了火。咪咪坐得非常靠近伊玛斯小姐,紧挨着,仿佛她会冷。法罗医生突然拿出一把吉他唱一些水手歌。谁知咪咪竟是个有清亮、甜美嗓音的女高音,她也唱着,直到她发现树叶下有一只发亮的眼睛在注视她。她陡然停止,埃勒里这才发现,到了晚上波克先生可以轻易地把自己变成一匹狼。那只眼睛里如此凶猛的目光使他的肌肉变得紧绷。
一场小雨飘落下来,众人如释重负地逃回屋里,杰夫把火踏熄。
“请留下,”咪咪要求,“马克不在——”
“你不能赶我回家,”法罗医生愉快地说,“我喜欢你们的床。”
“要不要我跟你一起睡,咪咪?”伊玛斯小姐问道。
“不,”咪咪缓缓地说,“那没有——必要。”
埃勒里正在脱外套的时候有人敲他的门。
“奎因先生,”有声音低语。
埃勒里把门打开。咪咪站在半黑的环境中,穿着一件薄纱露背睡衣。她没有说话,但是她的大眼睛里有祈求。
“或许,”埃勒里建议,“我们到你丈夫的画室里去谈会比较好一点。”
他穿上外套,她静静地带路到画室去,扭亮一个灯泡。一切映入眼帘——怒目而视的卓马顿老爷,由北边完整的墙玻璃上发出的光芒,还有地上的调色刀。
“我欠你一个解释,”咪咪低语,缩进一张椅子里,“这么重要的感谢我不能——”
“你什么都没欠我,”埃勒里温和地说,“但你欠你自己很多。你认为这件事你能隐瞒多久?”
“所以你也知道了!”她开始无声地啜泣,“那个野兽从五月就在这里了,而……我该怎么办?”
“告诉你丈夫。”
“喔,喔,不!你不了解马克。不是我自己,是马克……他会慢慢地把波克勒死。他会——他会打断他的手脚而且……他会杀了那个家伙!你看不出来我必须防止马克那么做吗?”
埃勒里没有说话,这么好的理由他想不出有什么话可说。除非他自己去杀了波克,他也无能为力。咪咪瘫坐在椅子上,再度哭泣。
“请离开,”她哭着说,“我真的谢谢你。”
“你认为独自待在这里是明智的吗?”
她没有回答,感觉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埃勒里离开了。在屋外,杰夫圆圆胖胖的身形从一棵树边出现。
“没有关系,奎因先生。”杰夫说道。
埃勒里上床去了,放心了。
隔天早上卓马顿红着眼睛、脸色灰白地出现了,似乎在城里整夜没睡。不过他看起来很愉快。
“我跟你保证我不会再跑走了,”他吃着鸡蛋说道,“怎么回事,咪咪——你冷吗?”
这是一个很愚蠢的问题,因为这天早上很热,而且各种迹象显示会愈来愈热。但是咪咪却穿了一件厚重的长袍和一件长长的骆驼毛外套。她的脸异常阴沉。
“我觉得很不舒服,”她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说道,“这趟行程怎么样,马克?”
他扮个鬼脸:“计划有改变,整个设计必须加以改动。我必须要重新摆放你的背。”
“喔,亲爱的。”咪咪放下吐司,“你会不会很生气,如果……如果我不替你摆姿势?”
“胡说!好吧,没关系,亲爱的。我们明天再画。”
“我是说,”咪咪嗫嚅,拿起她的叉子,“我——我不想再摆姿势了……再也不要。”
卓马顿把他的杯子放下来,非常缓慢地,好像他的手突然产生了剧痛。没有人说话。
“当然可以,咪咪。”
埃勒里觉得需要新鲜的空气。
埃米莉·伊玛斯轻轻地说:“你改变了这个男人,咪咪。他还是我的丈夫的时候,他早就开始丢东西了。”
这一切都让埃勒里觉得很困惑。卓马顿微笑,咪咪轻咬着她的蛋卷,法罗医生则用心地折着餐巾。当杰夫搔着他的头发进来时,埃勒里差一点撞上他。
“到处都找不到那白痴,”杰夫大声吼着,“他昨晚没有睡在自己的床上,卓马顿先生。”
“谁?”卓马顿心不在焉地说,“什么事?”
“波克。你不是要找他来画图吗?他不见了。”
卓马顿把他的金发拢在一起,专心地想。伊玛斯小姐满怀希望地惊叹道:“你想他是不是掉到湖里淹死了?”
“这似乎是个充满失望的早晨,”卓马顿说着,站起来,“你可不可以到我的工作室来,奎因?如果你同意让我把你的头画进去我会很感激。”他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我想,”咪咪虚弱地说,“我有点头痛。”
当埃勒里到达画室的时候,他看到卓马顿双腿劈开站立,双手紧紧地握在背后。房间里异常地零乱。两把椅子翻了,画布散了一地。卓马顿正在瞪着他祖先的画像。一阵暖和的微风弄乱了他的头发,玻璃墙上有一个窗户是敞开的。
“这个,”卓马顿愤怒地说,“真的使人无法忍受。”接着他的声音转为怒吼,听起来像是受伤的狮子,“法罗,埃米莉,杰夫!”
埃勒里走向画像,由阴影中看过去。他瞪大眼睛,不敢置信。
在夜晚的某个时候,卓马顿老爷四世的心脏流血了。
在画像的左胸位置有一堆棕色的污渍。有一些,在它还是液体的状态时,慢慢地向下流了一两英寸。绝大部分都泼洒在卓马顿老爷的背心以及他的腹部。不管它是什么东西,数量可真不少。
卓马顿发出低鸣声,他把画像从墙上扯下来,丢到光亮的地板上。
“谁干的?”他粗鲁地问。
咪咪捂住她的嘴。法罗医生微微一笑说:“小男孩习惯随地涂鸦,马克。”
卓马顿看着他,呼吸沉重。
“不要表现得这么悲惨,马克,”伊玛斯小姐说道,“这只是某个白痴的主意弄出这个玩笑。天知道这附近有这么多的颜料。”
埃勒里蹲在摆平的、受伤的贵族旁边嗅了一下,然后站起来说道:“这不是颜料。”
“不是颜料?”伊玛斯小姐虚弱地复述。卓马顿脸色变成苍白,咪咪则闭上眼睛摸索着找寻一张椅子。
“我对与暴力相伴的东西相当熟悉,我觉得这看起来是干了的血。”
“血!”
卓马顿放声大笑。他故意地把鞋跟踩在卓马顿老爷的脸上。他在框架上跳上跳下,使他碎裂成几十块。他揉皱画布然后把它踢进壁炉里去,他划了一整包的火柴,仔细地放进碎片的下方,然后他蹒跚地走了出去。
埃勒里歉然地笑笑。他弯下腰,设法在卓马顿老爷完全火葬之前撕下一小块有褐色污点的画布,等他起身的时候,只剩下法罗医生还在房里。
“波克,”法罗医生含混地说,“波克。”
“这些英国人,”埃勒里喃喃说道,“老谚语就是谚语,一点都没有幽默感。你可不可以立刻帮我检验这个,法罗医生?”
等医生走了之后,埃勒里发现只剩下他一个人,而且屋子里很安静,他就在卓马顿的画室里坐下来思考。当他思考的时候,他看着四周。他觉得昨天在画室地板上的东西现在不见了。然后他想起来了,是卓马顿那把尖锐的调色刀。
他走到北面的墙边,把头从敞开的窗户探出去。
“到处都找不到他,”杰夫从他身后说道。
“还在找波克吗?非常聪明,杰夫。”
“噢,他滚蛋了。摆脱他真好,那只狗。”
“虽然如此,你可不可以带我到他的房间?”
那胖子眨了眨他机灵的眼睛,抓一抓毛绒绒的胸膛。然后他带路到同一翼侧的一楼房间。沉默持续着。
“不对,”过了一会儿埃勒里断言,“波克先生不是滚蛋了,杰夫。直到他消失的那一刹那之前,他还有十足的打算要住下来,从他私人物品都没有被弄乱就可以知道了。不过,很紧张——看看那些香烟屁股。”
轻轻地关上波克先生的房门后他离开屋子慢慢地逛,直到他来到卓马顿画室北边的窗户下方。那里有花床,柔软的泥土上开满紫罗兰。
但不知是谁或什么东西对这些紫罗兰很粗暴。在卓马顿画室窗户下方它们是歪斜破碎的,而且陷入泥土里面,似乎曾有相当沉重的东西落在它们上面。这一片被蹂躏处从靠墙的地方开始,最尾端的泥洼中有两道深深的沟,相互平行且有狭小的洞,看起来像是男人的鞋。
鞋尖指着离开墙边的方向而且诡异地转向内侧。
“波克穿的鞋子就像这样。”埃勒里寻思。他舔一舔唇,静静地站着。在紫罗兰花床之后是一条碎石小径,从那两道深沟出发,沿着小径,留下一道模糊的痕迹,不规则,差不多是一个人体的宽度。
杰夫突然挥舞他的手臂,仿佛他想要飞走,但他却只是用力地顿了顿脚,肩膀下垂。
珍珠·安格斯和埃米莉·伊玛斯很快地聚到了屋子边。女演员脸色十分苍白。
“我来是要聊天的,而埃米莉告诉我这个可怕的——”
“卓马顿太太,”埃勒里心不在焉地问道,“现在怎么样了?”
“你想会怎么样!”伊玛斯小姐叫道,“喔,马克还是我所认识的那个大傻瓜!像只熊一样在他的房间里大发脾气。你想想看,因为那是他最喜欢的故事,不管怎样,他会欣赏那个笑话的。”
“血,”安格斯丧气地说,“血,埃米莉。”
“咪咪完全吓呆了,”伊玛斯小姐愤怒地说,“喔,马克是个白痴!那个荒唐无稽的故事!笑话!”
“我担心,”埃勒里说道,“这不是你们所想象的那种笑话。”他指着紫罗兰花床。
“那,”安格斯迟疑着,缩到她的朋友身边,指着那道隐隐约约的痕迹问道,“是——什么?”
埃勒里没有回答。他转身慢慢循着痕迹走,不时弯腰细看。
伊玛斯小姐舔一舔嘴唇,她的眼光从二楼卓马顿画室敞开的窗户移到正下方紫罗兰花床上的毁坏区域。
那女演员格格地笑得有些歇斯底里,并凝视着埃勒里跟踪的痕迹。
“怎么,这看起来,”她以惊恐的声音说道,“好像——有人——拖着一具……尸体……”
两个女人像孩子般地手拉手,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
零乱的痕迹或锯齿状或弧状地穿越整个花园,在行进的路线中,有一双隐隐约约平行的痕迹,仿佛鞋子被拖着走。进了树林后变得愈来愈难跟踪,因为地面上充斥着落叶、树根以及树枝。
两个女人像梦游般地跟着埃勒里,一点声音都没有。行进间马克·卓马顿赶上他们,他踏着沉重的步伐走在后面。
树林里非常炎热。汗水从他们鼻尖上滴下来。过了一会儿,咪咪像冷似地裹得严严实实,来到她丈夫身侧,他没有理她。她远远落在后面,抽抽搭搭地。
树叶愈来愈纠缠,也愈来愈难跟踪。埃勒里带领这一列无声的队伍,必须不时绕过许多地方并跳过腐烂的原木。有一个地方那痕迹由一大丛荆棘下方通过,那一片荆棘又宽又深,即使手脚并用也没办法循着痕迹前进。在那一刻埃勒里完全失去了线索。他的眼睛异常地明亮。随后,在绕到一大丛树丛之后,他又再次接上了痕迹。
不久之后,他停了下来,众人也都停下来。在痕迹中央有一个金色的袖扣。埃勒里检视它——它上面有一个精美的缩写B——然后把它丢进自己口袋里。
卓马顿的小岛在接近中央的位置有个隆起。隆起的地方很宽广,全部都是岩石——布满圆石,是个危险的脚踝陷阱,两边则是湖泊。
到此埃勒里再度失去痕迹。他在圆石间找了一会儿,但只有猎狗才能在那里找到希望,所以他若有所思地踱步,很奇怪地缺乏兴趣的样子。
“喔,你看。”珍珠·安格斯骇然地说道。
伊玛斯小姐用手臂搂着咪咪,撑着她。卓马顿独自站着,面无表情地看着。埃勒里走到安格斯身边,她冒险地站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恐惧地指着湖水。
那湖水很浅。在不过是一臂之遥处,于沙底闪闪发光的是卓马顿的调色刀,明显是被丢弃在那儿的。
埃勒里坐在一个圆石上点了一根香烟。他没有意思要去拿那把刀,湖水早就把任何可能留下的线索都冲掉了。
安格斯还在凝视着湖水,虽然恐惧但却热切地搜寻着比刀子还大的东西。
“奎因!”一个遥远的声音叫着,“奎因!”
埃勒里叫道:“在这里!”他叫了好几次,声音虽大但很疲倦,然后再继续抽他的烟。
很快他们就听到有人穿过树丛奔向他们,几分钟后法罗医生上气不接下气地出现了。
“奎因,”他喘着气说,“那——是——血,人血!”看到卓马顿后他停下来,好像有点不好意思。
埃勒里点点头。
“血,”安格斯用厌恶的语气复述,“波克失踪了。而你那一段可怕的追踪过程中找到了他的袖扣。”——她全身发抖。
“昨天晚上有人在画室里把他刺死,”伊玛斯小姐低语,“在打斗过程中他的血溅到画像上。”
“然后若不是他的尸体被丢出窗外,”女演员用勉强听得到的声音说道,“就是他自己在打斗中摔出去。接下来,不管那是谁——下来把尸体拖过树林,一路拖到——到这个可怕的地方,然后……”
“我们或许可以,”法罗医生急促地说,“自己找到尸体,就在这湖里面。”
卓马顿非常缓慢地说:“我们应该去找警察。”
众人都看着埃勒里,因这句话而触动心弦。但埃勒里继续抽烟,什么话也不说。
“我不认为,”伊玛斯小姐终于支支吾吾地说,“你会期望能够隐瞒一个——谋杀案,你能吗?”
卓马顿开始迈步往他家的方向走回去。
“喔,等一下,”埃勒里说着把他的香烟甩到湖里去。卓马顿停下来,并没有转过身,“卓马顿,你是个傻瓜。”
“你是什么意思?”艺术家怒道,但他还是没有转过身来。
“你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好的一个人,”埃勒里问道,“还是你的妻子、前妻和朋友们所认为的那种人——杀人狂?”
卓马顿这时候转过身来了,他丑陋的脸庞是暗红色的:“好吧!”他叫喊,“我杀了他!”
“不,”咪咪尖叫,从石头上半站起来,“马克,不!”
“嘘,”埃勒里说道,“没有必要这么激烈,卓马顿。小孩都看得出来你是在保护你太太——或认为你是如此。”——卓马顿跌坐在一个石头上——“那,”埃勒里冷静地继续说,“赋予了你一个性格。你不知道该相信你太太什么,可是你却愿意去为你认为她所犯下的谋杀案而认罪——这也是一样。”
“我杀了他,我说。”卓马顿不高兴地说。
“杀了谁,卓马顿?”
大家都注视他。“奎因先生,”咪咪叫道,“不要!”
“没有用的,卓马顿太太,”埃勒里说道,“如果从一开始你就聪明地信赖你丈夫的话,这一切就都可以避免了。”
“但是波克——”法罗医生开口。
“啊,对了,波克。是的,没错,我们必须讨论波克先生。但首先我们必须讨论我们女主人的美丽背部。”
“我的背?”咪咪虚弱地说。
“跟我太太的背有什么关系?”卓马顿吼道。
“大有关系,”埃勒里笑着说,又点了一根烟,“抽烟吗?你很需要一支……你知道,你太太的背不但美丽,卓马顿,它还会说话。”
“我在纳其塔克已经一个多星期了,在许多场合里我都有幸欣赏到它,它总是裸露的,美丽的东西就该如此,而且事实上卓马顿太太自己告诉过我,你以它为荣,你挑选她的衣服,使它总是被展示出来。”
伊玛斯小姐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咪咪看起来很难受。
“今天早上,”埃勒里慢条斯理地说,“卓马顿太太突然穿着厚重、完全覆盖的长袍出现,她穿着又长又完全覆盖的外套,她宣布她不再为你的壁画摆姿势,而那个壁画是以她的裸背为主题。这些都无视于以下的事实:第一,今天的天气相当炎热;第二,一直到昨天深夜我还看到她的裸背,美丽如昔;第三,她清楚地知道这么突然拒绝裸露,毫无理由,这对你的意义重大,因为她的魅力是激发你从事新艺术壁画的灵感。但是,”埃勒里说道,“她突然覆盖了她的背部并拒绝再摆姿势。为什么?”
卓马顿看着他的妻子,他的眉毛扭曲了。
“要不要我告诉你为什么,卓马顿太太?”埃勒里温柔地说,“因为明显的是你在隐藏你的背部。因为明显的是昨天晚上我离开你后到今天早餐前的这段时间里,出了什么事逼你把你的背部隐藏起来。因为明显的是你的背部昨晚出事了,你不希望你的丈夫看到,而若你今早一如往常地为他摆姿势他就一定会看到。我说得对吗?”
咪咪·卓马顿的嘴唇牵动了一下,但是她没有说话。卓马顿和其他人注视着埃勒里,一片迷惑。
“当然我是对的,”埃勒里笑道,“嗯,我对我自己说,你的背昨天晚上会出了什么事呢?有没有线索呢?当然有——卓马顿老爷四世的画像!”
“画像?”伊玛斯小姐复述,皱起她的鼻子。
“因为,你们注意,昨天晚上卓马顿老爷的胸部又流血了。啊,好一个故事!我把你留在画室里,尊贵的老爷流血了,而今天早上你隐藏了你的背部……当然这有意义。流血的画像可能是个很糟的笑话,它或许是——原谅我——一个超自然的现象,但至少它是血——人血,法罗医生证实了。嗯,人血会流出来,那就表示有伤口。谁的伤口?卓马顿老爷的?胡说!血就是血,而画布是不会轻易受伤的。你的血,卓马顿太太,而且是你的伤口,毫无疑问,否则你为什么会害怕展示你的背部呢?”
“喔,老天,”卓马顿说道,“咪咪——亲爱的——”咪咪开始啜泣,而卓马顿则把他的丑脸埋在双手中。
“我们可以很轻易地推论出所发生的事。出事的地点在画室里,因为那里有扭打的迹象。你受到攻击——毫无疑问,是用那把调色刀,我们发现它被丢弃了。你的背顶着画像,你背上的伤口血流如注,卓马顿老爷笔直地立在地上,如真人大小,所以你的背伤恰到好处地沾到了卓马顿老爷的胸前位置——与传奇故事相吻合。我猜想你昏倒了,杰夫——我走的时候他在外面,所以他一定被扭打的声音引来——他发现了你,把你抱到你的房间去,替你裹伤。他很忠实,他闭口不言,因为你是这么恳求他的。”
咪咪点点头,哭着。
“咪咪!”卓马顿扑向她。
“可是——波克,”法罗医生嘟囔,“我不懂——”
埃勒里弹掉烟灰:“有这样的想象力真不错,”他笑着说,“血——波克失踪——有许多谋杀的动机——人体被拖过树林的痕迹……谋杀!多么没有逻辑,却是多么有人性。”
他吐了吐烟雾:“我知道,当然,波克一定就是行凶的人,昨天我亲耳听见这家伙威胁要杀掉卓马顿太太,他纯粹是因为忌妒和深刻的渴望而疯狂了。波克怎么了?啊,那扇敞开的窗户。昨天晚上我看到的时候是关着的,现在是打开的。在它下面,紫罗兰花床上,有一个坠落人体的痕迹,泥土里有两道深沟显示出他的双脚落地之处……简而言之,一个惊慌失措的懦夫,或许认为他犯下了谋杀案,听到杰夫上楼的声音,波克从卓马顿的窗口跳出去,在脱逃第一的盲目冲动之下——跌下了二层楼。”
“但是你怎么知道他是跳出去的?”安格斯皱着眉头问,“你怎么知道,比如说,不是杰夫抓住他,杀了他,把他的尸体丢出去然后再去拖……”
“不,”埃勒里笑着说,“拖拉的痕迹通过树林延伸了相当远的距离。有一个地方,你们都看见了,它穿过了一大片的荆棘,那片荆棘是如此浓密,若非匍匐在地是不可能通过的,可是那道拖拉的痕迹还是穿过去了,不是吗?如果波克死了,而他的尸体是被拖拉着,凶手如何能把尸体拖过那片荆棘呢?再者,他为什么会想要这么做?当然他不可能自己在那个地方趴下来爬行,再把尸体拖在身后,从旁边没有障碍的小径走会简单多了,就如我们所走的路。”
“所以,”埃勒里说,站起来开始找路跨越那道岩沟,“很明显,波克并没有被拖着走,而是波克拖着他自己,他用腹部爬行。因此他还活着,根本没有任何谋杀案。”
慢慢地他们开始跟在后面。卓马顿的手臂搂着咪咪,谦恭地,他的下巴垂在胸前。
“可是他为什么要爬那么远?”法罗医生问道,“他或许为了脱逃时不被发现而爬到树林里,但一旦到了树林里,在晚间,当然他不必要……”
“完全正确,他没有必要,”埃勒里说道,“可是他还是爬了,那么他一定是必须要……他跳下两层楼,他的脚先着地,而由紫罗兰花床上足趾向内的痕迹来看,他落地时一定向内侧扭伤双腿了。所以我对我自己说,他一定是跌断脚踝了。你们说呢?”
他停下来。众人也都停下来。埃勒里带着大家来到小岛东边的小路尽头。他们可以由林木间看到那间荒废的小屋。
“一个断了两只脚踝的人——两只都断了,因为痕迹显示出来两条平行的鞋印被拖拉着,而这个岛上既没有汽艇也没桥梁。我有信心,”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他因此还在这个岛上。”
卓马顿的喉咙中发出深沉的怒吼,像一只猎犬。
“鉴于杰夫今天早上找不到波克先生的事实,很有可能他就躲在那间小屋里。”埃勒里凝视着卓马顿的灰色眼睛,“这家伙已经畏缩地躲在那里超过十二小时,在强烈的痛苦中,不断想着他是个凶手,等待着被揪出来接受他自认为罪有应得的斩首处分。我相信他所受的处罚已经够了,你不认为吗,卓马顿?”
卓马顿眨了眨眼睛。然后,不发一语,他低声说道:“咪咪?”她抬起头看他,勾着他的手臂,他小心地带她转过身,开始往小岛的西边走去。
海面上,把桨停下来像一尊警戒的菩萨一般坐着的是杰夫。
“你们也可以回去了,”埃勒里温和地对两位女士说,他又对杰夫挥挥手,“法罗医生和我还有一个恶心的工作——有待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