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电话的是赫尔克里·波洛的秘书,干练利落的莱蒙小姐。
她放下手中的速记本,拿起听筒用平缓的语气说:“特拉法尔加(注:位于西班牙南部直布罗陀海峡两端。一八○五年,英国海军在这里与法国和西班牙联合舰队作战,大获全胜。)八一三七。”
赫尔克里·波洛再次躺回到直立的椅背上,闭上了双眼,若有所思地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桌子边儿,脑海里继续构思着刚才还没有口述完的那封信。
莱蒙小姐用手捂着话筒轻声问波洛:
“有人从德文郡的纳瑟康贝打来电话找你,你接吗?”
波洛皱起了眉头。这个地名对他没有任何意义。
“打电话的人叫什么?”他谨慎地问。
莱蒙小姐对着话筒说起话来。
“空袭(注:“air-raid”与奥利弗夫人的名字“Ariadne”发音相似,故莱蒙小姐一开始没能听清。)?”她半信半疑地问,“啊,明白了。你刚才说姓什么来着?”
她又一次把头转向赫尔克里·波洛。
“阿里阿德涅·奥利弗夫人。”
赫尔克里·波洛的眉毛竖了起来。一幅画面渐渐出现在他脑海中:一头被风吹散的灰白发……老鹰般的轮廓……
他起身从莱蒙小姐手中接过电话。
“我是赫尔克里·波洛。”话音中透着一种炫耀。
“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本人吗?”接线员有些怀疑地问。
波洛向她保证说是他本人,不会有错。
“帮你接通了波洛先生。”电话里的声音说。
刚才那个纤细的声音突然变成了一个粗壮有力的声音,波洛立刻将听筒从耳边移开了一段距离。
“真的是你吗,波洛先生?”奥利弗夫人问道。
“没错,就是我,夫人。”
“我是奥利弗夫人。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
“我当然记得,夫人。谁能把您给忘了。”
“其实,人们有时候是会记不得,”奥利弗夫人说,“实际上,经常如此。我又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说不定是因为我经常换发型。不过这些都是题外话。希望我没打扰你繁忙的工作吧?”
“没有没有,丝毫没有打扰我。”
“太好了,我可不想让你心烦,事实上,我需要你。”
“需要我?”
“是的,马上。你可以乘飞机过来吗?”
“我从不乘飞机,我晕机。”
“我也晕机。也好,反正飞机也不比火车快多少,因为离这里最近的机场在埃克赛特,离我这儿有好几英里远。你就乘火车来吧,十二点有一趟火车,从帕丁顿开往纳瑟康贝。你完全可以赶得上。还有四十五分钟的时间,如果我的手表准的话,不过准的时候不多。”
“可是,你在什么地方,夫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纳瑟康贝的纳斯庄园,到达纳瑟康贝后,车站会有轿车或出租车等你。”
“可是,你为什么需要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波洛有些焦急地又问了一遍。
“电话机安装得都不是地方,”奥利弗夫人说,“这部电话机装在走廊里……总有人来来往往的,总有人讲话……电话根本听不清。我等着你,大家都会对你的到来感到兴奋的,再见。”
对方咔嗒一声挂断了电话,听筒里发出一阵嗡嗡声。
波洛有些不知所措,一边放电话一边嘟囔着什么。莱蒙小姐镇定自若地坐在那里,对刚才的一幕没有流露出任何好奇。她用平缓的语气复述着被打断之前口述的最后那句话:
“……请允许我向你保证,亲爱的先生,你提出的那个假设……”
波洛挥了挥手,示意不要再复述那个假设了。
“来电话的是奥利弗夫人,”他说,“阿里阿德涅·奥利弗,侦探小说作家。你也许读过……”但他没有继续往下说,他想起来了,莱蒙小姐只读一些有助于她进步和提高方面的书籍,对犯罪小说这类无聊的书不屑一顾。“她要我今天就到德文郡去,立刻就到,要在——”他瞥了一眼钟表,“三十五分钟之内。”
莱蒙小姐抬了下眉毛,有些不以为然。
“时间够紧张的,”她说,“是什么事情非要您立刻赶过去?”
“这个问题我也没有答案!她没说。”
“真奇怪,为什么不说呢?”
“因为,”赫尔克里·波洛若有所思地说道,“她怕被别人听到,肯定是的,这一点她表达得很清楚。”
“哦,真的?”莱蒙小姐在为她的雇主打抱不平,“人们总期待事情按自己所想得那样发展!幻想着你能为了一件没有影子的事儿招之即来!您是个大人物!我早就注意到了,那些艺术家,还有那些作家,根本就没有分寸感,连最基本的判断力都没有。要不我给邮局打个电话发封电报:遗憾无法离开伦敦?”
她伸手去拿电话,却被波洛制止了。
“不要(注:原文为法语。),”他说,“不但不要发电报,而且请你马上叫辆出租车。”他抬高嗓门喊了一声:“乔治!把洗漱用品给我装到手提箱里,快,越快越好,我要赶火车。”
全程共二百一十二英里,列车全速跑了一百八十英里后,最后的三十多英里速度慢了下来。列车冒着白色的蒸汽有些羞愧地缓缓开进了纳瑟康贝火车站。只有一个人下车,那就是赫尔克里·波洛。他小心翼翼地跨过车厢台阶和站台之间的大间隙,朝四周望了望。一个搬运工在火车远远的一头一个行李车厢里正忙着。波洛拎起手提箱,沿着站台向出口方向走去。他交回票根,从售票室走了出去。
一辆亨伯轿车停在外面,有个身穿制服的司机朝他走来。
“您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吧?”他彬彬有礼地问道。
他接过波洛先生手里的箱子,为他打开车门。他们驱车离开车站,越过铁道桥,转入两旁都是高树篱的乡间小路。右侧的高树篱很快消失,露出一条美丽的河流,远处有朦朦胧胧的绿色的小山丘。司机把车子靠近树篱,停了下来。
“这是海尔姆河,先生,”他说,“远处是达特姆尔高原。”
很显然,这片景色是值得欣赏值得赞美的。波洛附和着司机小声赞美了几句“壮丽!”实际上,自然景观对他没有什么吸引力,一个精心培育整理出来的菜园子倒是很有可能让他打心底里赞美几句。两个女孩从他们的车旁走过,步履艰难地慢慢往山坡上走,她们背着沉重的行李,穿着短裤,头上包着彩色头巾。
“我们隔壁有家青年旅舍,先生,”司机解释道,很显然他这一路决定兼任导游的角色,“胡塘公园,以前是福莱彻先生住的地方,青年旅舍联盟把它买了下来,每个夏季都爆满,每天晚上都有上百名客人住店。住宿时间不能超过两个晚上,然后就得继续上路。男女青年都有,而且大部分是外国人。”
波洛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他心里在想——并非第一次——从背后看上去,女性很不适合穿短裤。
他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为什么,噢,为什么年轻妇女如此穿着?橘红色的大腿丝毫没有任何吸引力!
“看上去她们身上的东西很重啊。”他喃喃地说道。
“是的,先生,而且离火车站或公交车站还有好长一段距离。到胡塘公园至少有两英里。”他犹豫了一下,“如果您不反对的话,先生,我们可以让她们搭一下便车,你看行吗?”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波洛的语气里透着仁慈。他一个人坐在一部大汽车里,舒舒服服,而两个年轻姑娘却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地背着沉重的背包行走,而且丝毫都不知道如何穿着打扮才能对异性产生吸引力。司机发动了车子,开到两个女孩身旁缓慢停了下来。她们扬起布满汗珠且红润的脸庞,心里充满了希望。
波洛打开车门,两个女孩爬进了车子里。
“真好心,”其中一个皮肤白皙的女孩带着外国口音说,“这段路比我想象得远。”
另一个女孩的脸被晒得黑里透红。她一头栗褐色鬈发,裹着头巾,眼睛转个不停,但没有说话,只是点头。
她一龇牙,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她是在低声道谢。皮肤白皙的女孩继续爽朗地谈着。
“我是到英国来度假的,两周。我是荷兰人,我非常喜欢英国。我去过莎士比亚的故乡斯特拉特福特,还参观过莎士比亚剧场和华威城堡。然后又去了克劳夫利,现在又来到了埃克塞特大教堂和托基——太美了——我到了著名的风景区。明天要过河,到普利茅斯,发现新大陆的人就是从普利茅斯港出发的。”
“你呢,姑娘?”波洛转过头去问另一个女孩儿,但那个满头鬈发的女孩儿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她不太会讲英语,”荷兰女孩儿好心地说,“法语我们会讲一点——所以在火车上我们用法语交流。她是从米兰附近来的,在英国有个亲戚,嫁给了一个开杂货铺的。她和朋友一起来,昨天到的埃克赛特,可是呢,她的朋友吃坏了肚子,在埃克赛特一家店里吃了有问题的牛肉火腿馅饼,病了,走不了了。天气这么热,吃牛肉火腿馅饼不好。”
这时候,司机放慢了车速,前面有个岔道。两个女孩儿下了车,两人用不同的语言跟司机道谢之后,顺着左边那条路向坡上走去。司机暂时放下了他那副傲气凌人的架子,推心置腹地对波洛说:
“不只是牛肉火腿馅饼,康沃尔馅饼也不要轻易吃。他们什么东西都往馅里放,现在是度假的季节。”
他重新启动了车子,沿着右边的岔路向前开去,不一会儿就驶进了一片茂密的林子。他还在滔滔不绝地评论着青年旅舍的住客。
“在那家旅舍住的人,有些女孩儿不错,”他说,“不过呢,很难让她们明白,擅自闯入私人宅地是不对的。她们的做法真是让你目瞪口呆。这里的宅地归私人所有,连这点儿道理好像都不懂。她们这些人老是穿过我们的林地,装作不懂你对她们说什么。”
他神情黯然地摇摇头。
他们继续前行,穿过林地,下了一段陡坡,穿过一道大铁门,顺着车道拐了一个弯,最后来到一幢白色的乔治国王时代的别墅前,别墅俯瞰着河流。
司机打开车门,一个黑发高个子男管家出现在台阶上。
“您就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吧?”管家说。
“是的。”
“奥利弗夫人正等着您呢,先生。您会在炮台那儿见到她。请允许我给您引路。”
波洛被引上一条蜿蜒崎岖的小道,透过林子可以看到下面的河流。小道顺势而下,尽头是一块圆形的开阔地,这里有一道带有城垛的矮护墙。奥利弗夫人正坐在护墙上。
她起身去迎他,几个苹果从她膝头掉了下来,四处滚动。来见奥利弗夫人,苹果似乎是避不开的主题。
“我想不通为什么我总是掉东西。”奥利弗夫人有点含混不清地说,因为她满嘴都是苹果,“你好吗,波洛先生?”
“很好,夫人(注:原文为法语。),”赫尔克里·波洛彬彬有礼地回答道,“您好吗?”
奥利弗夫人看上去跟波洛上次见到她时有些不同,原因是——就像她在电话中已经暗示过的——她又改了一种新发型。上一次波洛见到她时,她的发型是披散开的。今天,她的头发染成了深蓝色,向上盘起,一层叠一层,还做出了许多小卷,像个侯爵夫人似的。那侯爵夫人般的效果到她的脖子为止,身体其余部分的打扮可以标明为“乡村实用型”,她身着一件刺眼的蛋黄色粗呢上衣和裙子,外面披着一件令人作呕的芥末色外套。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奥利弗夫人显得很得意。
“你不可能知道。”波洛非常认真地说。
“噢,是的,我知道。”
“我现在仍然在问我自己为什么来这里。”
“是啊,我知道答案,是你的好奇心。”
波洛看着她,两眼闪烁。“你那有名的女性直觉,”他说,“或许没有一度把你带到太离谱的地方去吧。”
“不要取笑我的女性直觉,我还不是每次都能马上认出凶手来?”
波洛殷勤地沉默了下来。要不然他可能会说:“或许是第五次的时候说准了,但并非每一次!”
可他没那么说,反而朝四周看了看,换了话题:
“你这里可真是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啊。”
“这里吗?可惜这里并不是我的,波洛先生。你以为是我的吗?噢,不是,这个地方归斯塔布斯家族。”
“他们是什么人?”
“噢,其实是无名小卒,”奥利弗夫人含糊地说,“只是有钱。我来这里是为了正事,来工作。”
“啊,你是来为你的杰作(注:原文为法语。)寻找地方色彩?”
“不,不。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在工作,我被约来策划一场谋杀。”
波洛睁大眼睛盯着她。
“噢,不是真的谋杀,”奥利弗夫人解释说,“明天这里有一场大型游园会,为了让大家有新奇感,游园会上将安排一场‘寻凶’游戏。由我来安排,就像寻宝游戏一样;只是他们经常举办寻宝活动,因此大家认为这么安排会带来新奇感。所以他们就付给我一笔非常可观的费用来这里筹划这场活动。相当好玩,真的——跟一般乏味的老套游戏不同,换换口味。”
“怎么个玩法?”
“呃,必须要有一个被害人。还得有一些线索,还得有嫌疑人,一切都是按照惯例来——淫妇、勒索者、年轻的情侣和邪恶的仆人等等。花两个半先令的钱买门票进园,就先给你看第一个线索,然后你就得找到被害人、凶器,而且说出是谁干的,动机何在,我们会备些奖品。”
“精彩极了!”赫尔克里·波洛说。
“实际上,”奥利弗夫人追悔莫及地说,“真正安排起来要比你想象得难多了,因为得考虑到现实中的人是相当聪明的,而在我的书里头他们不需要那么有智慧。”
“那就是说,你找我来是要我帮你安排这项活动?”
波洛无意掩饰心中的愤慨。
“哦,不是的,”奥利弗夫人说,“当然不是!该安排的我都安排完了,明天的安排全部妥当了。真的不是。我请你来是为了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
奥利弗夫人双手举向头,正要习惯性地去狂抓头发时,突然想起了她发型的复杂性,便顺势拉了拉耳垂来宣泄她内心的感受。
“或许我是个傻瓜,”她说,“但我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