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批:此回写敬济浮浪之报,不必言矣。然而作者之意不在敬济,犹在玉楼也。失此回文字,乃在玉楼,谁其信之哉?然而非予好为奇论也,请看“王杏庵”三字何居。
夫上回顿住玉楼,接写大姐死等情,总言敬济之败。此回又接写我若得志,因不与炎凉市井较量,亦不敢以富贵骄人,亦不敢以名心为累,然而尤不肯作自了汉,贪位慕禄,不做好事,见义不为也。故又写杏庵义恤一回,又自恐为义不终,故必至送敬济作任道士徒弟而止盖言我恤人,必当使之复全人道,以扬其祖宗之美而后已也,故又名敬济为宗美也。此作者一片大经纶。真是看天地伦物,皆吾一体,不肯使一夫一妇不得其所,不化于道者也。是故晏者,安也,入晏公庙,遇欲安其身,为任道士徒,则欲收其心。我之所以为古道者如此。而无如今之为道则不然,一味贪淫好色,我费多少心力,安插其身,收束其心,不勾他一夜酒杯,遂使金莲之三章约,复出于残茎芰荷之口。甚矣,今道之移人如是也。
今道者,即所谓金道士也。盖后二十回内,总是作者寓 已之学问经济以立言,又不特文章之妙绝今古也。
晏公庙任道作徒,可为安其身心矣。无端今道引入,又致旧性复散。夫“陈”者,旧性也。“三者”,“散”之别音也。是名陈三。故有陈三而冯金宝又来矣。
此回不特写敬济浮浪之报,竟注写玉楼之失,妙绝千古。】
诗曰:阶前潜制泪,众里自嫌身。
气味如中酒,情怀似别人。
暖风张乐席,晴日看花尘。
尽是添愁处,深居乞过春。
话说陈敬济,自从西门大姐死了,被吴月娘告了一状,打了一场官司出来,唱的冯金宝又归院中去了,刚刮剌出个命儿来。【绣像夹批:足矣。】房儿也卖了,【张夹批:一了。】本钱儿也没了,【张夹批:一了。】头面也使了,【张夹批:一了。】家伙也没了。【张夹批:一了。】又说陈定在外边打发人,克落了钱,把陈定也撵去了。【张夹批:一了。】家中日逐盘费不周,坐吃山空,不时往杨大郎家中,问他这半船货的下落。一日,来到杨大郎门首,叫声:“杨大郎在家不在?”不想杨光彦拐了他半船货物,一向在外,卖了银两,四散躲闪。及打听得他家中吊死了老婆,他丈母县中告他,坐了半个月监,这杨大郎就蓦地来家住着。听见敬济上门叫他,问货船下落,一径使兄弟杨二风出来,【张夹批:又是一个假兄弟之亲兄弟出来,与二捣鬼作映。然则人各有亲兄弟,何必舍亲而结假也哉?】反问敬济要人:“你把我哥哥叫的外面做买卖,这几个月通无音信,不知抛在江中,推在河内,害了性命,你倒还来我家寻货船下落?人命要紧,你那货物要紧?”这杨二风平昔是个刁徒泼皮,耍钱捣子,胳膊上紫肉横生,胸前上黄毛乱长,是一条直率光棍。走出来一把扯住敬济,就问他要人。那敬济慌忙挣开手跑出回家来。【张夹批:呆后生技俩如此。】这杨二风故意拾了块三尖瓦楔,将头颅钻破,血流满面,赶将敬济来,骂道:“我
肏你娘娘!我见你家甚么银子来?你来我屋里放屁,吃我一顿好拳头。”那敬济金命水命,走投无命,奔到家,把大门关闭如铁桶相似,【张夹批:技俩如此。】由着杨二风牵爹娘,骂父母,拿大砖砸门,只是鼻口内不敢出气儿。又况才打了官司出来,梦条绳蛇也害怕,只得含忍过了。正是:嫩草怕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磨。
不消几时,把大房卖了,找了七十两银子,典了一所小房,在僻巷内居住。【张夹批:又一了。】落后两个丫头,卖了一个重喜儿,【张夹批:又一了。】只留着元宵儿和他同铺歇。又过了不上半月,把小房倒腾了,却去赁房居住。【张夹批:又一了。】陈安也走了,家中没营运,元宵儿也死了,止是单身独自,家伙桌椅都变卖了,只落得一贫如洗。未几,房钱不给,钻入冷铺内存身。【张夹批:此时所为百当也。】【绣像眉批:富贵家子弟,父兄死后,你不读书,任聪明乖巧,亦必流落至此,非异事也。】花子见他是个富家勤儿,生得清俊,叫他在热炕上睡,与他烧饼儿吃。【张夹批:语中有味。】有当夜的过来教他顶火夫,打梆子摇铃。
那时正值腊月,残冬时分,天降大雪,吊起风来,十分严寒。这工敬济打了回梆子,打发当夜的兵牌过去,不免手提铃串了几条街巷。又是风雪,地下又踏着那寒冰,冻得耸肩缩背,战战兢兢。临五更鸡叫,只见个病花子躺在墙底下,恐怕死了,总甲分付他看守着,寻了把草叫他烤。这敬济支更一夜,没曾睡,就歪下睡着了。不想做了一梦,梦见那时在西门庆家,怎生受荣华富贵,和潘金莲勾搭,顽耍戏谑,从睡梦中就哭醒来。【张夹批:此处醒人何限,所以必作敬济一人为此。】众花子说:“你哭怎的?”这敬济便道:“你众位哥哥,我的苦楚,你怎得知?
频年困苦痛妻亡,身上无衣口绝粮。
马死奴逃房又卖,只身独自在他乡。
朝依肆店求遗馔,暮宿庄园倚败墙。
只有一条身后路,冷铺之中去打梆。”
陈敬济晚夕在冷铺存身,白日间街头乞食。
清河县城内有一老者,姓王名宣,字廷用,【张夹批:自言本为朝廷可用之财。】年六十余岁,家道殷实,为人心慈,仗义疏财,专一济贫拔苦,好善敬神。所生二子,皆当家成立。长子王乾,【张夹批:乾为三阳,乃伏羲卦中长子。】袭祖职为牧马所掌印正千户;次子王震,【张夹批:震为二阳,乃伏羲卦中次子,俱用先天也。】充为府学庠生。老者门首搭了个主管,开着个解当铺儿。每日丰衣足食,闲散无拘,在梵宇听经,琳宫讲道。无事在家门首施药救人,拈素珠念佛。因后园中有两株杏树,道号为杏庵居士。【张眉批:玉楼才引即接杏庵出现,明言先为仇家所辱,甘为妾妇而不辞。一旦天日复见,我才复可为王廷宣用,且能救济天下,故杏庵即接玉楼,盖二人皆作者一人自寓也。】【张夹批:可知用杏庵,所以反复著明玉楼为作者自喻也。】
一日,杏庵头戴重檐幅巾,身穿水合道服,在门首站立。只见陈敬济打他门首过,向前扒在地下磕了个头。忙的杏庵还礼不迭,说道:“我的哥,你是谁?老拙眼昏,不认的你。”这敬济战战兢兢,站立在旁边说道:“不瞒你老人家,小人是卖松槁陈洪儿子。”老者想了半日,说:“你莫不是陈大宽的令郎么?”【张夹批:陈洪号自此方出,所以深明敬济之丑也。】【绣像眉批:陈洪号到此点出,冷甚。】因见他衣服褴褛,形容憔悴,说道:“贤侄,你怎的弄得这般模样?”便问:“你父亲、母亲可安么?”敬济道:“我爹死在东京,我母亲也死了。”杏庵道:“我闻得你在丈人家住来?”敬济道:“家外父死了,外母把我撵出来。他女儿死了,告我到官,打了一场官司。把房儿也卖了,有些本钱儿,都吃人坑了,一向闲着没有营生。”杏庵道:“贤侄,你如今在那里居住?”敬济半日不言语,说:“不瞒你老人家说,如此如此。”【绣像夹批:吞吐妙甚。】杏庵道:“可怜,贤侄你原来讨吃哩。想着当初,你府上那样根基人家。我与你父亲相交,贤侄,你那咱还小哩,才扎着总角上学堂,怎就流落到此地位?可伤,可伤。你政治家甚亲家?也不看顾你看顾儿。”敬济道:“正是。俺张舅那里,一向也久不上门,不好去的。”问了一回话,老者把他让到里面客位里,令小厮放桌儿,摆出点心嗄饭来,教他尽力吃了一顿。见他身上单寒,拿出一件青布绵道袍儿,一顶毡帽,又一双毡袜、绵鞋,又秤一两银子,五百铜钱,【张夹批:如此方使一部写玉楼的文字满足,并磨镜一回文字满足也。】递与他,分付说:“贤侄,这衣服鞋袜与你身上,那铜钱与你盘缠,赁半间房儿住;这一两银子,你拿着做上些小买卖儿,也好糊口过日子,强如在冷铺中,学不出好人来。【张夹批:婆心如此,方不愧王廷之用。】【绣像夹批:正色说趣语,妙。】每月该多少房钱,来这里,老拙与你。”这陈敬济扒在地下磕头谢了,说道:“小侄知道。”拿着银钱,出离了杏庵门首。也不寻房子,也不做买卖,把那五百文钱,每日只在酒店
、面店以了其事。【张夹批:狂且下稍如此。】【绣像夹批:自然之理。】那一两银子,捣了些白铜顿罐,在街上行使。【张夹批:狂且下稍如此。】【绣像夹批:人贫智短,信然。】吃巡逻的当土贼拿到该坊节级处,一顿拶打,使的罄尽,还落了一屁股疮。不消两日,把身上绵衣也输了,袜儿也换嘴来吃了,依旧原在街上讨吃。
一日,又打王杏庵门首所过,杏庵正在门首,只见敬济走来磕头,身上衣袜都没了,止戴着那毡帽,精脚趿鞋,冻的乞乞缩缩。老者便问:“陈大官,做的买卖如何?房钱到了,来取房钱来了?”【张夹批:婆心如此,真不愧王廷用。】那陈敬济半日无言可对。问之再三,方说如此这般,都没了。老者便道:“阿呀,贤侄,你这等就不是过日子的道理。【张夹批:婆心如此,真不愧王廷用。】你又拈不的轻,负不的重,但做了些小活路儿,不强如乞食,免教人耻笑,有玷你父祖之名。【张夹批:波心如此,真不愧王廷用者。】你如何不依我说?”一面又让到里面,教安童拿饭来与他吃饱了。又与了他一条夹裤,一领白布衫,一双裹脚,一吊铜钱,一斗米:“你拿去务要做上了小买卖,卖些柴炭、豆儿、瓜子儿,也过了日子,强似这等讨吃。”这敬济口虽答应,拿钱米在手,出离了老者门,那消几日,熟食肉面,都在冷铺内和花子打伙儿都吃了。耍钱,又把白布衫、夹裤都输了。大正月里,又抱着肩儿在街上走,不好来见老者,走在他门首房山墙底下,向日阳站立。【张夹批:逼肖。】老者冷眼看见他,不叫他。他挨挨抢抢,又到根前扒在地下磕头。【张夹批:逼肖。】【绣像眉批:饥寒似为廉耻而忍,而廉耻终捱不过饥寒。死生之际,君子小人之间难言哉!】老者见他还依旧如此,说道:“贤侄,这不是常策。咽喉深似海,日月快如梭,无底坑如何填得起?你进来,我与你说,有一个去处,又清闲,又安得你身,只怕你不去。”【张夹批:婆心如此,真是匹夫匹妇不被其泽,若已推而纳之沟中者。看他闲闲写一玉楼和事,便真是天下无难事;闲闲写一杏庵济人,便真见民胞物与,方知作者学问经济色色皆到。而玉楼杏庵为一人也。】敬济跪下哭道:“若得老伯见怜,不拘那里,但安下身,小的情愿就去。”杏庵道:“此去离城不远,临清马头上,有座晏公庙。【张夹批:晏者,安也,送入安身之处。】那里鱼米之乡,舟船辐辏之地,钱粮极广,清幽潇洒。庙主任道士,【张夹批:任者,人也,欲其成人也。】与老拙相交极厚,他手下也有两三个徒弟徒孙。我备分礼物,把你送与他做个徒弟出家,学些经典吹打,与人家应福,也是好处。”敬济道:“老伯看顾,可知好哩。”杏庵道:“既然如此,你去,明日是个好日子,你早来,我送你去。”敬济去了。这王老连忙叫了裁缝来,就替敬济做了两件道袍,一顶道髻,鞋袜俱全。【张夹批:胞与之怀如此。】
次日,敬济果然来到。王老教他空屋里洗了澡,梳了头,戴上道髻,里外换了新袄新裤,上盖表绢道衣,下穿云履毡袜,备了四盘羹果,一坛酒,一匹尺头,封了五两银子。他便乘马,雇了一匹驴儿与敬济骑着,【张夹批:婆心胞与如此,岂是五台山赵员外等?】安童、喜童跟随,两个人担了盒担,出城门,径往临清马头晏公庙来。止七十里,一日路程。比及到晏公庙,天色已晚,王老下马,进入庙来。只见青松郁郁,翠柏森森,两边八字红墙,正面三间朱户,端的好座庙宇。但见:山门高耸,殿阁棱层。高悬敕额金书,彩画出朝入相。五间大殿,塑龙王
一十二尊;两下长廊,刻水族百千万众。旗竿凌汉,帅字招风。四通八达,
春秋社礼享依时;雨顺风调,河道民间皆祭赛。万年香火威灵在,四境官
民仰赖安。
山门下早有小童看见,报入方丈,任道士忙整衣出迎。王杏庵令敬济和礼物且在外边伺候。不一时,任道士把杏庵让入方丈松鹤轩叙礼,说:“王老居上,怎生一向不到敝庙随喜?今日何幸,得蒙下顾。”杏庵道:“只因家中俗冗所羁,久失拜望。”叙礼毕,分宾主而坐,小童献茶。茶罢,任道士道:“老居士,今日天色已晚,你老人家不去罢了。”分付把马牵入后槽喂息。杏庵道:“没事不登三宝殿。老拙敬来有一事干渎,未知尊意肯容纳否?”任道士道:“老居士有何见教?只顾分付,小道无不领命。”杏庵道:“今有故人之子,姓陈,名敬济,年方二十四岁。生的资格清秀,倒也伶俐。只是父母去世太早,自幼失学。若说他父祖根基,也不是无名少姓人家,有一分家当,只因不幸遭官事没了,无处栖身。老拙念他乃尊旧日相交之情,【张夹批:哭杀千古人,彼热结者安得知?】欲送他来贵宫作一徒弟,未知尊意如何?”任道士便道:“老居士分付,小道怎敢违阻?奈因小道命蹇,手下虽有两三个徒弟,都不省事,没一个成立的,小道常时惹气,未知此人诚实不诚实?”【张夹批:是任道之言,非吴道之言,固知晏公庙比玉皇庙为有人也。】杏庵道:“这个小的,不瞒尊师说,只顾放心,一味老实本分,胆儿又小,所事儿伶范,堪可作一徒弟。”【张夹批:总是婆心,不是说谎。】【绣像眉批:为敬济则得矣,道士晦气,奈何。】【绣像夹批:何以见得?】任道士问:“几时送来?”杏庵道:“见在山门外伺候。还有些薄礼,伏乞笑纳。”慌的任道士道:“老居干何不早说?”一面道:“有请。”于是抬盒人抬进礼物。任道士见帖儿上写着:“谨具粗段一端,鲁酒一樽,豚蹄一副,烧鸭二只,树果二盒,白金五两。知生王宣顿首拜。”连忙稽首谢道:“老居士何以见赐许多重礼,使小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只见陈敬济头戴金梁道髻,身穿青绢道衣,脚下云履净袜,腰系丝绦,生的眉清目秀,齿白唇红,面如傅粉,【张夹批:便不像。】走进来向任道士倒身下拜,拜了四双八拜。任道士因问他:“多少青春?”敬济道:“属马,交新春二十四岁了。”任道士见他果然伶俐,取了他个法名,叫做陈宗美。【张夹批:言倘能收心在此,犹是其祖功宗德之美也。】原来任道士手下有两个徒弟,大徒弟姓金,名宗明;【张夹批:偏是今人之道,便自为以明。】二徒弟姓徐,名宗顺。他便叫陈宗美。王杏庵都请出来,见了礼数。一面收了礼物,小童掌上灯来,放卓儿,先摆饭,后吃酒。肴品杯盘,堆满桌上,无非是鸡蹄鹅鸭鱼肉之类。王老吃不多酒,徒弟轮番劝勾几巡,王老不胜酒力告辞。房中自有床铺,安歇一宿。
到次日清晨,小童舀水净面,梳洗盥漱毕,任道士又早来递茶。不一时,摆饭,又吃了两杯酒,喂饱头口,与了抬盒人力钱。【张夹批:细。】王老临起身,叫过敬济来分付:“在此好生用心习学经典,听师父指教。我常来看你,按季送衣服鞋袜来与你。”又向任道士说:“他若不听教训,一任责治,老拙并不护短。”一面背地又嘱付敬济:【张夹批:婆心如此,安得天下王廷所用者皆此等人,则太平无休歇矣。】“我去后,你要洗心改正,【绣像夹批:情景如画。】习本等事业。你若再不安分,我不管你了。”那敬济应诺道:“儿子理会了。”王老当下作辞任道士,出门上马,离晏公庙,回家去了。
敬济自此就在晏公庙做了道士。因见任道士年老、赤鼻,【绣像夹批:肖。】身体魁伟,声音洪亮,一部髭髯,能谈善饮,【张夹批:犹是人道所为,又为后痰火作根。】只专迎宾送客。凡一应大小事,都在大徒弟金宗明手里。那时,朝廷运河初开,临清设二闸,以节水利。【张夹批:便伏守备府。】不拘官民,船到闸上,都来庙里,或求神福,或来祭愿,或设卦与笤,或做好事。也有布施钱米的,也有馈送香油纸烛的,也有留松蒿芦席的。这任道士将常署里多余钱粮,都令家下徒弟在马头上开设钱米铺,卖将银子来,积攒私囊。【张夹批:犹是人道所为。】
他这大徒弟金宗明,也不是个守本分的。年约三十余岁,常在娼楼包占乐妇,是个酒色之徒。手下也有两个清洁年少徒弟,同铺歇卧,日久絮繁。【张夹批:又是西门庆一生注脚,又是潘金莲一生注脚,今道如此作为。】【绣像夹批:名言。】因见敬济生的齿白唇红,面如傅粉,清俊乖觉,眼里说话,就缠他同房居住。晚夕和他吃半夜酒,把他灌醉了,在一铺歇卧。初时两头睡,便嫌敬济脚臭,叫过一个枕头上睡。睡不多回,又说他口气喷着,令他吊转身子,屁股贴着肚子。那敬济推睡着,不理他。他把那话弄得硬硬的,直竖一条棍,抹了些唾津在头上,往他粪门里只一顶。原来敬济在冷铺里,被花子飞天鬼侯林儿弄过的,眼子大了,【绣像眉批:演(眼)大了,讨便宜如此。】那话不觉就进去了。【张夹批:补出,又是伏后。】这敬济口中不言,心内暗道:“这厮合败。他讨得十方便宜多了,把我不知当做甚么人儿。与他个甜头儿,且教他在我手内纳些钱钞。”一面故意声叫起来。这金宗明恐怕老道士听见,连忙掩住他口,说:“好兄弟,噤声!随你要的,我都依你。”敬济道:“你既要勾搭我,我不言语,须依我三件事。”【张夹批:三章约后,又见三件事,孽海洪波何时可息?为之一叹。】【绣像夹批:金莲传授。】宗明道:“好兄弟,休说三件,就是十件事,我也依你。”敬济道:“第一件,你既要我,不许你再和那两个徒弟睡;【张夹批:俨然又是悲翠轩葡萄架之门户矣。】第二件,大小房门钥匙,我要执掌;【张夹批:俨然又是月娘之续矣。】第三件,随我往那里去,你休嗔我。【张夹批:此却是金莲辈不能得之于西门者。】你都依了我,我方依你此事。”金宗明道:“这个不打紧,我都依你。”当夜两个颠来倒去,整狂了半夜。这陈敬济自幼风月中撞,甚么事不知道。当下被底山盟,枕边海誓,淫声艳语,抠吮舔品,【张夹批:四字乃金莲一生作用,不为枯茎犹能作怪如此。】把这金宗明哄得欢喜无尽。【绣像夹批:大才而小用矣。】到第二日,果然把各处钥匙都交与他手内,就不和那两个徒弟在一处,每日只同他一铺歇卧。
一日两,两日三,这金宗明便再三称赞他老实。【张夹批:找足任道所问诚实不诚实一句。又此等人今道固以为老实也。】任道士听信,又替他使钱讨了一张度牒。自此以后,凡事并不防范。这陈敬济因此常拿着银钱往马头上游玩,看见院中架儿陈三儿【张夹批:陈,旧也。旧性复散也。】说:“冯金宝儿他鸨子死了,他又卖在郑家,叫郑金宝儿。如今又在大酒楼上赶趁哩,你不看他看去?”这小伙儿旧情不改,【张夹批:所云陈三也。】拿着银钱,跟定陈三儿,径往马头大酒楼上来。此不来倒好,若来,正是:五百载冤家来聚会,数年前姻眷又相逢。有诗为证:人生莫惜金缕衣,人生莫负少年时。
有花欲折须当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原来这座酒楼乃是临清第一座酒楼,名唤谢家酒楼。里面有百十座阁儿,周围都是绿栏杆,就紧靠着山冈,前临官河,极是人烟闹热去处,舟船往来之所。【张夹批:伏爱姐。】怎见得这座酒楼齐整?但见:雕檐映日,面栋飞云。绿栏杆低接轩窗,翠帘栊高悬户牖。吹笙品笛,
尽都是公子王孙;执盏擎杯,摆列着歌妪舞女。消磨醉眼,依青天万
叠云山;勾惹吟魂,翻瑞雪一河烟水。楼畔绿杨啼野鸟,门前翠柳系
花骢。
这陈三儿引敬济上楼,到一个阁儿里坐下。便叫店小二打抹春台,安排一分上品酒果下饭来摆着,使他下边叫粉头去了。须臾,只见楼梯响,冯金宝上来,手中拿着个厮锣儿,见了敬济,深深道了万福。常言情人见情人,不觉簇地两行泪下。【绣像眉批:写得默然有惨色,妙。】正是:数声娇语如莺啭,一串珍珠落线买。
敬济一见,便拉他一处坐,问道:“姐姐,你一向在那里来?不见你。”【张夹批:呆后生之呆语,好看杀人。】这冯金宝收泪道:“自从县中打断出来,我妈着了惊谎,不久得病死了,把我卖在郑五妈家。这两日子弟稀少,不免又来在临清马头上赶趁酒客。昨日听见陈三儿说你在这里开钱铺,要见你一见。【张夹批:开钱铺所在要见也,否则见狠则甚?】不期今日会见一面。可不想杀我也!”说毕,又哭了。敬济取出袖中帕儿,替他抹了眼泪,【张夹批:呆后生,呆事如此。】说道:“我的姐姐,你休烦恼。我如今又好了,【张夹批:呆语,好看杀人。】自从打出官司来,家业都没了,投在这晏公庙,做了道士。师父甚是托我,往后我常来看你。”因问:“你如今在那里安下?”金宝便道:“奴就在这桥西洒家店刘二那里。【张夹批:疾入刘二。】有百十房子,四外行院窠子,妓女都在那里安下,白日里便是这各酒楼赶趁。”说着,两个挨身做一处饮酒。陈三儿烫酒上楼,拿过琵琶来。金宝弹唱了个曲儿与敬济下酒,名《普天乐》:泪双垂,垂双泪。三杯别酒,别酒三杯。鸾凤对拆开,折开鸾凤对。
岭外斜晖看看坠,看看坠,岭外晖。天昏地暗,徘徊不舍,不舍徘徊。
两人吃得酒浓时,朱免解衣云雨,下个房儿。这陈敬济一向不曾近妇女,久渴的人,今得遇金宝,尽力盘桓,尤云殢雨,未肯即休。须臾事毕,各整衣衫。敬济见天色晚了,与金宝作别,与了金宝一两银子,【张夹批:杏庵银子如彼作,敬济如此用。】与了陈三儿百文铜钱,【张夹批:杏庵钱如彼用,敬济如此用。】嘱付:“姐姐,我常来看你,咱在这搭儿里相会。你若想我,使陈三儿叫我去。”【绣像夹批:痴语。】下楼来,又打发了店主人谢三郎三钱银子酒钱。敬济回庙中去了。冯金宝送至桥边方回。正是:盼穿秋水因钱钞,哭损花容为邓通。
【文禹门云:此一回直是为陈敬济作传,似非本书正文。不
知敬济非他,乃西门庆嫡嫡亲亲女婿,西门庆在日,固尝欲以为子者也。西门庆有子而无子,无子而有子,官哥与孝哥,均在恍兮悔兮之间,终非西门庆之所有。惟此一女,为酉门庆与前妻陈氏所生,配嫁于陈敬济。半子之称,实西门庆之至亲,而秽乱西门庆之家庭厂实始于此半子之陈敬济,金,瓶、梅,西门庆有其三,敬济乃得其二,且旁及玉楼,雪娥,亦几为敬济之所拢,要并受其害,虽月娘亦不能免,则敬济固西门庆克肖其亲之令子也。所以详写之,以为西门庆作收场欤?
此等昏庸谬妄之,少年小于,吾实见过不少。其究竟终归于败落困穷、糊里糊涂而死,亦有不知其下落,想亦不能久留于人世间也。此等小子,由于禀赋,成于遇合,乃两间之戾气,一时之蟊贼。王杏庵徒费一番苦心,一番善举,究不能挽回造化小儿之定数。斯亦无可奈何,我尽我心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