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批:写敬济无知小子未经世事,强作解人如画,唤醒多少浮浪子弟。
打敬济必用雪娥,盖残枝败茎,必用雪压之而倒也。然后知入手金莲激打雪娥文字之妙。
张团练,喻荷盖之犹张也。今雪压陈茎之芰,宜乎团盖不能复张, 故下文张团练, 即与敬济分矣。
夫水秀才不来,温秀才已去,瓶儿已罄,梅子不酸,则莲花之渴何如?是能少延旦夕残喘,不过于污泥中取其潮湿耳。然则金莲之不堪田地又何如?
夫金莲一去,理应即用武二手刃之,惟恨其缓也,奈何又到下回?不知作者盖欲顺水推船,将伯爵十弟兄公案一照,故用张二官。不然,平平散去,犹不尽十弟兄之恶。若春鸿又是顺水船中顺便文字。至于守备府又为“埋尸”一段文字。夫必写“埋尸”,所以结金莲,出落春梅之笋也。至若陈敬济,又不得不然之文,且为归结陈洪、张氏、大姐之笋。而后文冯金宝,并严州,又为作花子、做道士之笋。一层层又逼入守备府中,与春梅复合也。文字相生开合之妙如此,是大间架,盖五凤楼手。】
诗曰:雨打梨花倍寂寥,几回肠断泪珠抛。
睽违一载犹三载,情绪千丝与万条。
好句每从秋里得,离魂多自梦中消。
香罗重解知何日,辜负巫山几暮朝。
话说潘金莲自从春梅去后,房中纳闷,不题。单表陈敬济,次日上饭时出去,假作讨帐,骑头口到于薛嫂儿家。薛嫂儿正在屋里,一面让进来坐。敬济拴了头口,进房坐下,点茶吃了。薛嫂故意问:“姐夫来有何话说?”敬济道:“我往前街讨帐,竟到这里。昨晚大小姐出来了,和他说句话儿。”薛嫂故作乔张致,说:“好姐夫,昨日你家丈母好不分付我,【张夹批:与后王婆不同。】【绣像眉批:谁是起发,都说得婉款,不似王婆一味死狠。】因为你每通同作弊,弄出丑事来,才把他打发出门,教我防范你们,休要与他会面说话。你还不趁早去哩,只怕他一时使将小厮来看见,到家学了,又是一场儿。【张夹批:明透下文。】倒没的弄的我也上不的门。”那敬济便笑嘻嘻袖中拿出一两银子来:“权作一茶,你且收了,改日还谢你。”那薛嫂见钱眼开,便道:“好姐夫,自恁没钱使,将来谢我!只是我去年腊月,你铺子当了人家两付扣花枕顶,将有一年来,本利该八钱银子,你寻与我罢。”【张夹批:偏以闲笔作衬,又过入下文来安。】【绣像眉批:讨添得妙,妙在近情。】敬济道:“这个不打紧,明日就寻与你。”
这薛嫂儿一面请敬济里间房里去,与春梅厮见,一面叫他媳妇金大姐定菜儿,“我去买茶食点心。”又打了一壶酒,并肉鲊之类,教他二人吃。这春梅看见敬济,说道:“姐夫,你好人儿,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俺娘儿两个弄的上不上下不下,出丑惹人嫌,到这步田地。”敬济道:“我的姐姐,你既出了他家门,我在他家也不久了。【绣像眉批:说离散处,语似恨而实苦。】‘妻儿赵迎春,各自寻投奔'。【张夹批:又悟隙底私窥一回。】你教薛妈妈替你寻个好人家去罢,我'腌韭菜--已是入不的畦”【张夹批:不娶春梅,意在金莲也。】了。我往东京俺父亲那里去计较了回来,把他家女儿休了,只要我家寄放的箱子。“说毕,【张夹批:敬济敢于肆恶壮胆处在此,又是西门之愚。】不一时,薛嫂买将茶食酒菜来,放炕桌儿摆了,两个做一处饮酒叙话。薛嫂也陪他吃了两盏,一递一句,说了回月娘心狠:“宅里恁个出色姐儿出来,通不与一件儿衣服簪环。就是往人家上主儿去,装门面也不好看。【张夹批:春梅、敬济二人旁夹一人,便有旁人那得知之叹。】还要旧时原价。就是清水,这碗里倾倒那碗内,也抛撒些儿。【张夹批:若是金莲,碗中清水,固渊泉不绝也。】原来这等夹脑风。临时出门,倒亏了小玉丫头做了个分上,【张夹批:小玉得宠如画。】教他娘拿了两件衣服与他。不是,往人家相去,拿甚么做上盖?”比及吃得酒浓时,薛嫂教他媳妇金大姐抱孩子,躲去人家坐的,【绣像夹批:偏照顾得到。】教他两个在里间自在坐个房儿。正是:云淡淡天边鸾凤,水沉沉波底鸳鸯。
写成今世不休书,结下来生欢喜带。
两个干讫,一度作别,比时难割难舍。【张夹批:为下数回大书作地。】【绣像夹批:后相思种子。】薛嫂恐怕月娘使人来瞧,连忙撺掇敬济出港,骑上头口来家。
迟不上两日,敬济又稍了两方销金汗巾,两双膝裤与春梅,又寻枕头出来与薛嫂儿。又拿银子打酒,在薛嫂儿房内正和春梅吃酒,不想月娘使了来安小厮来催薛嫂儿:“怎的还不上主儿?”看见头口拴在门首,来安儿到家学了舌,说:“姐夫也在那里来。”月娘听了,心中大怒,使人一替两替叫了薛嫂儿去,尽力数说了一遍,道:“你领了奴才去,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只顾不上紧替我打发,好窝藏着养汉挣钱儿与你家使。【张夹批:原是。】若是你不打发,把丫头还与我领了来,我另教冯妈妈子卖,你再休上我门来。”【张夹批:必如此,好催梅花别放。】这薛嫂儿听了,到底还是媒人的嘴,说道:“天么天么!你老人家怪我差了。我赶着增福神着棍打?你老人家照顾我,怎不打发?昨日也领着走了两三个主儿,都出不上,你老人家要十六两原价,【绣像眉批:不独洗清,还要趁势压价钱,狠心利嘴。】俺媒人家那里有这些银子陪上。”月娘又道:“小厮说陈家种子【张夹批:轻薄语,月娘自是势利场中人。】今日在你家和丫头吃酒来。”薛嫂慌道:“耶
嚛!耶嚛!又是一场儿。还是去年腊月,当了人家两付枕顶,在咱狮子街铺内,银子收了,今日姐夫送枕顶与我。我让他吃茶,他不吃,忙忙就上头口来了。几时进屋里吃酒来!原来咱家这大官儿,恁快捣谎驾舌!”月娘吃他一篇,说的不言语了,说道:“我只怕一时被那种子设念随邪,差了念头。”薛嫂道:“我是三岁小孩儿?岂可恁些事儿不知道。你那等分付了我,我长吃好,短吃好?他在那里也没的久停久坐,与了我枕头,茶也没吃就来了。几曾见咱家小大姐面儿来!万物也要个真实,你老人家就上落我起来。既是如此,如今守备周老爷府中,要他图生长,只出十二两银子。【张夹批:过入周守备府无痕。】看他若添到十三两上,我兑了银子来罢。说起来,守备老爷前者在咱家酒席上,也曾见过小大姐来。因他会这几套唱,好模样儿,才出这几两银子。又不是女儿,其余别人出不上。”薛嫂当下和月娘砸死了价钱。
次日,早把春梅收拾打扮,妆点起来,戴着围发云髻儿,满头珠翠,穿上红段袄儿,蓝段裙子,脚上双鸾尖翘翘,一顶轿子送到守备府中。周守备见了春梅生的模样儿,比旧时越又红又白,【张夹批:所为白梅花对红梅花者也,我云两样写法以此。】身段儿不短不长,一双小脚儿,满心欢喜,就兑出五十两一锭元宝来,【绣像眉批:守备见春梅只一欢喜,便不说完,其味直如春榄,且隐隐接去无痕。】这薛嫂儿拿出家,凿下十三两银子,往西门庆家交与月娘,另外又拿出一两来,说:“是周爷赏我的喜钱,【张夹批:价钱轻,而赏钱重,妙绝。】你老人家这边不与我些儿?”那吴月娘免不过,只得又秤出五钱银子与他,恰好他还禁了三十七两五钱银子。十个九个媒人,都是如此赚钱养家。【张夹批:令人不为月娘恨,而为玉楼恨。】
却表陈敬济见卖了春梅,又不得往金莲那边去,见月娘凡事不理他,门户都严禁,到晚夕亲自出来,打灯笼前后照看,上了锁,方才睡去,因此弄不得手脚。敬济十分急了,先和西门大姐嚷了两场,【绣像夹批:必至之情。】淫妇前淫妇后骂大姐:“我在你家做女婿,不道的雌饭吃,吃伤了!你家收了我许多金银箱笼,【张夹批:恃横处在此。】你是我老婆,不顾赡我,反说我雌你家饭吃!我白吃你家饭来?”骂的大姐只是哭涕。
十一月念七日,孟玉楼生日。【张夹批:又是一年。】玉楼安排了几碗酒菜点心,好意教春鸿拿出前边铺子,教敬济陪傅伙计吃。月娘便拦说:“他不是才料。休要理他。要与傅伙计,自与傅伙计自家吃就是了,【绣像夹批:亦太冷。】不消叫他。”【张夹批:还映邀来上房知谢,便见月娘失防闲便绝不防闲,刻满[薄]处又极刻薄,天下坏事不知事人确有如此。】玉楼不肯。【绣像夹批:厚道。】春鸿拿出来,摆在水柜上。一大壶酒都吃了,不勾,又使来巡儿后边要去。傅伙计便说:“姐夫不消要酒去了,这酒勾了,我也不吃了。”敬济不肯,【张夹批:不知深浅人如此。】定要来安要去。等了半晌,来安儿出来,回说没了酒了。这陈敬济也有半酣酒儿在肚内,又使他要去,那来安不动。又另拿钱,打了酒来吃着。骂来安儿:“贼小奴才儿,你别要慌!你主子不待见我,连你这奴才每也欺负我起来了,使你使儿不动。我与你家做女婿,不道的酒肉吃伤了,有爹在怎么行来?今日爹没了,就改变了心肠,把我来不理,都乱来挤撮我。我大丈母听信奴才言语,凡事托奴才,不托我。由他,我好耐凉耐怕儿!”傅伙计劝道:“好姐夫,快休舒言。不敬奉姐夫,再敬奉谁?想必后边忙。怎不与姐夫吃?你骂他不打紧,墙有缝,壁有耳,恰似你醉了一般。”敬济道:“老伙计,你不知道,我酒在肚里,事在心头。俺丈母听信小人言语,骂我一篇是非。就算我肏了人,人没肏了我?【张夹批:妙语,后日冷铺中晏公庙,则此话难说矣。】好不好我把这一屋子里老婆都刮剌了,到官也只是后丈母通奸,论个不应罪名。【张夹批:单批月娘。】如今我先把你家女儿休了,然后一纸状子告到官。【绣像眉批:敬济又恨又急,又没法奈何。又欺月娘孤寡,故无忌惮如此。然妙在语语是少年不经事,市井油滑狂妄之谈。】再不,东京万寿门进一本,【张夹批:容易之甚。】你家见收着我家许多金银箱笼,都是杨戬应没官赃物。【张夹批:作死,却是未见天日之言,然自是西门失计。】好不好把你这几间业房子都抄没了,老婆便当官办卖。我不图打鱼,只图混水耍子。会事的把俺女婿收笼着,照旧看待,还是大家便益。”【张夹批:本意复合。】傅伙计见他话头儿来的不好,说道:“姐夫,你原来醉了。王十九,只吃酒,且把散话革起。”这敬济眼瞅着傅伙计,骂道:“老贼狗,怎的说我散话!揭跳我醉了,吃了你家酒来?我不才是他家女婿娇客,你无故只是他家行财,你也挤撮我起来!【张夹批:是醉语。是愤语。】【绣像眉批:语虽妄诞,然而胸中无聊极矣。】我教你这老狗别要慌,你这几年赚的俺丈人钱勾了,饭也吃饱了,心里要打伙儿把我疾发了去,要夺权儿做买卖,好禁钱养家。我明日本状也带你一笔。【张夹批:又容易之甚。】【绣像夹批:妙语。】教他打官司!”那傅伙计最是个小胆儿的人,见头势不好,穿上衣裳,悄悄往家一溜烟走了。小厮收了家活,后边去了,敬济倒在炕上睡下,一宿晚景题过。
次日,傅伙计早辰进后边,见月娘把前事具诉一遍,哭哭啼啼,要告辞家去,交割帐目,不做买卖了。月娘便劝道:“伙计,你只安心做买卖,休要理那泼才料,如臭屎一般丢着他。【张夹批:月娘意只如此便了。】当初你家为官事投到俺家来权住着,【绣像眉批:一权字已有逐客之意。】有甚金银财宝?【张夹批:月娘抵赖,总是与瓶儿寄物吐气。】也只是大姐几件妆奁,随身箱笼。你家老子便躲上东京去了,那时恐怕小人不足,教俺家昼夜耽心。你来时才十六七岁,黄毛团儿也一般。也亏在丈人家养活了这几年,调理的诸般买卖儿都会。今日翅膀毛儿干了,反恩将仇报,一扫帚扫的光光的。小孩儿家说话欺心,恁没天理,到明日只天照看他!伙计,你自安心做你买卖,休理他便了。他自然也羞。”【张夹批:不是常教他羞的严肃。】一面把傅伙计安抚住了不题。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印了铺挤着一屋里人赎讨东西。只见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送了一壶茶来与傅伙计吃,放在桌上。孝哥儿在奶子怀里,哇哇的只管哭。这陈敬济对着那些人,作耍当真说道:“我的哥哥,乖乖儿,你休哭了。”向众人说:“这孩子倒相我养的,依我说话,【张夹批:写来确是不知事后生。】教他休哭,他就不哭了。”【绣像眉批:明弄风,放刀撒泼,冀月娘畏而重之,或可与金莲重合,是痴心,却是下着。】那些人就呆了。如意儿说:“姐夫,你说的好妙话儿,越发叫起儿来了,看我进房里说不说。”这陈敬济赶上踢了奶子两脚,戏骂道:“怪贼邋遢,【张夹批:市井如画。】你说不是!我且踢个响屁股儿着。”那奶子抱孩子走到后边,如此这般向月娘哭说:“姐夫对众人将哥儿这般言语发出来。”这月娘不听便罢,听了此言,正在镜台边梳着头,【张夹批:必对镜,写月影也。】半日说不出话来,往前一撞,就昏倒在地,不省人事。但见:荆山玉损,可惜西门庆正室夫妻;宝鉴花残,枉费九十日东君匹配。
花容掩淡,犹如西园芍药倚朱栏;檀口无言,一似南海观音来入定。
小园昨日春风急,吹折江梅就地花。【张夹批:月蚀也。】
慌了小玉,叫将家中大小,扶起月娘来炕上坐的。孙雪娥跳上炕,撅救了半日,舀姜汤灌下去,半日苏醒过来。月娘气堵心胸,只是哽咽,哭不出声来。奶子如意儿对孟玉楼、孙雪娥,将敬济对众人将哥儿戏言之事,说了一遍:“我好意说他,又赶着我踢了两脚,把我也气的发昏在这里。”雪娥扶着月娘,待的众人散去,悄悄在房中对月娘说:“娘也不消生气,气的你有些好歹,越发不好了。【张夹批:必用雪娥,一丝不紊。怨毒之于人大矣哉。】这小厮因卖了春梅,不得与潘家那淫妇弄手脚,才发出话来。如今一不做,二不休,大姐已是嫁出女,如同卖出田一般,咱顾不得他这许多。常言养虾蟆得水蛊儿病,只顾教那小厮在家里做甚么!明日哄赚进后边,下老实打与他一顿,【张夹批:上岳庙时厨房灶前,此气一吐。】即时赶离门,教他家去。【张夹批:处敬济如此。】然后叫将王妈妈子来,把那淫妇教他领了去,变卖嫁人,【绣像眉批:雪娥虽未免公报私仇,然为此时计,亦未有善于此者。】如同狗臭尿,掠将出去,一天事都没了。【张夹批:处金莲如此。】平空留着他在家里做甚么!到明日,没的把咱们也扯下水去了。”【张夹批:雪娥说完,乃知激打一回,直透此处。】月娘道:“你说的也是。”当下计议已定了。
到次日,饭时已后,月娘埋伏了丫鬟媳妇七八个人,各拿短棍棒槌。使小厮来安儿请进陈敬济来后边,只推说话。把仪门关了,教他当面跪下,问他:“你知罪么?”那陈敬济也不跪,转把脸儿高扬,佯佯不采。【张夹批:是此日敬济。】月娘大怒,于是率领雪娥并来兴儿媳妇、【张旁批:必点二人,恩怨分明。】来昭妻一丈青、中秋儿、小玉、绣春众妇人,七手八脚,按在地下,拿棒槌短棍打了一顿。【张夹批:亦非如此处之之道。】西门大姐走过一边,也不来救。打的这小伙儿急了,把裤子脱了,【绣像眉批:只等想头,不知从何处得来,想有色鬼附其腕。】露出那直竖一条棍来。【张夹批:深丑月娘之笔。】唬的众妇人看见,却丢下棍棒乱跑了。月娘又是那恼,又是那笑,口里骂道:“好个没根基的王八羔子!”敬济口中不言,心中暗道:“若不是我这个法儿,怎得脱身。”于是扒起来,一手兜着裤子,往前走了。月娘随令小厮跟随,教他算帐,交与傅伙计。敬济自知也立脚不定,一面收拾衣服铺盖,也不作辞,使性儿一直出离西门庆家,径往他母舅张团练家,【张夹批:芰茎惟与荷盖相依矣。】他旧房子自住去了。正是:唯有感恩并积恨,万年千载不生尘。
潘金莲在房中,听见打了陈敬济,赶离出门去了,越发忧上加忧,闷上添闷。一日,月娘听信雪娥之言,使玳安儿去叫了王婆来。那王婆自从他儿子王潮跟淮上客人,拐了起车的一百两银子来家,得其发迹,也不卖茶了,【张夹批:为解渴作地。】买了两个驴儿,安了盘磨,一张罗柜,开起磨房来。听见西门庆宅里叫他,连忙穿衣就走,【张夹批:映前。】到路上问玳安说:“我的哥哥,几时没见你,又早笼起头去了,有了媳妇儿不曾?”玳安道:“还不曾有哩。”王婆子道:“你爹没了,你家谁人请我做甚么?莫不是你五娘养了儿子了,请我去抱腰?”玳安道:“俺五娘倒没养儿子,倒养了女婿。【张夹批:天成妙语,玳安的的可儿。】俺大娘请你老人家,领他出来嫁人。”【绣像夹批:妙语。】王婆子道:“天么,天么,你看么!我说这淫妇,死了你爹,怎守的住。只当狗改不了吃屎,就弄碜儿来了。【张夹批:又是天生妙喻。】【绣像夹批:趣语。】就是你家大姐那女婿子?他姓甚么?”【张夹批:王婆总是一丝不漏。许久不见,写来使婆子活跳纸上,不改一线,真是化工之笔。】【绣像夹批:伏脉。】玳安道:“他姓陈,名唤陈敬济。”王婆子道:“想着去年,我为何老九的事,去央烦你爹。到宅内,你爹不在,贼淫妇他就没留我房里坐坐儿,折针也迸不出个来,【张夹批:方知写何十事之妙,为此下线也。】【绣像夹批:又夹出来时贪想,妙。】只叫丫头倒一钟清茶我吃了,出来了。我只道千年万岁在他家,如何今日也还出来!好个浪蹄子淫妇,【张夹批:数语为后文潮嫁作势。】休说我是你个媒王,替你作成了恁好人家,就是闲人进去,也不该那等大意。”玳安道:“为他和俺姐夫在家里炒嚷作乱,昨日差些儿没把俺大娘气杀了哩。俺姐夫已是打发出去了,只有他老人家,如今教你领他去哩。”王婆子道:“他原是轿儿来,少不得还叫顶轿子。他也有个箱笼来,这里少不的也与他个箱子儿。”玳安道:“这个少不的,俺大娘自有个处。”
两个说话间,到了门首。进入月娘房里,道了万福坐下,丫鬟拿茶吃了。月娘便道:“老王,无事不请你来。”悉把潘金莲如此这般,上项说了一遍:“今来是是非人,去是非者。一客不烦二王,还起动你领他出去,或聘嫁,或打发,叫他吃自在饭去罢。我男子汉已是没了,招揽不过这些人来。说不的当初死鬼为他【张夹批:月娘无礼处,可杀。】丢了许多钱底那话了,【绣像夹批:虽恨语,亦不宜。】就打他恁个银人儿也有。【张夹批:玉楼、瓶儿皆带银钱来,惟至金莲费出钱去,然则金莲,为单以色见长乎?】如今随你聘嫁,多少儿交得来,我替他爹念个经儿,也是一场勾当。”王婆道:“你老人家,是稀罕这钱的?只要把祸害离了门就是了。【张夹批:亦是正言,早已占地。】【绣像眉批:只一语便打到心上,把银子抹过,真利嘴。】我知道,我也不肯差了。”又道:“今日好日,就出去罢。又一件,他当初有个箱笼儿,有顶轿儿来,也少不的与他顶轿儿坐了去。”月娘道:“箱子与他一个,轿子不容他坐。”【绣像眉批:便下一叫伤心字。】小玉道:“俺奶奶气头上便是这等说,到临岐,少不的雇顶轿儿。不然街坊人家看着,抛头露面的,不吃人笑话?”【张夹批:处处写小玉,为窃玉之根。】月娘不言语了,【张夹批:宠爱小玉,如画。】一面使丫鬟绣春,前边叫金莲来。
这金莲一见王婆子在房里,就睁了,向前道了万福,坐下。王婆子开言便道:“你快收拾了。刚才大娘说,教我今日领你出去哩。”金莲道:“我汉子死了多少时儿,我为下甚么非,作下甚么歹来?如何平空打发我出去?”王婆道:“你休稀里打哄,做哑装聋!自古蛇钻窟窿蛇知道,各人干的事儿,各人心里明。【绣像眉批:小人于世情不肯让人一刻,……劈面便来,可畏,可悲,可叹。】金莲你休呆里撒奸,说长道短,我手里使不的巧语花言,【张夹批:如《西游记》寻得妖精,主人公来也。】帮闲钻懒。自古没个不散的筵席,出头椽儿先朽烂,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苍蝇不钻没缝儿蛋,你休把养汉当饭,【张夹批:妙语不烦。】我如今要打发你上阳关。”【张夹批:乃作者特特打发其上鬼门关也。】金莲见势头不好,料难久住,便也发话道:“你打人休打脸,骂人休揭短!有势休要使尽了,赶人不可赶上。我在你家做老婆,也不是一日儿,怎听奴才淫妇戳舌,便这样绝情绝义的打发我出去!【张夹批:方知写书童、玉萧以至于撒泼者,为此二语。】我去不打紧,只要大家硬气,守到老没个破字儿才好。”【张夹批:又为玉楼、雪娥作过文。】【绣像夹批:还不饶人。】当下金莲与月娘乱了一回。月娘到他房中,打点与了他两个箱子,一张抽替桌儿,四套衣服,几件钗梳簪环,一床被褥。其余他穿的鞋脚,都填在箱内。把秋菊叫到后边来,一把锁就把房门锁了。【张夹批:月娘狠极。生生世世不愿见此等人。】【绣像夹批:月娘亦做得出。】金莲穿上衣服,拜辞月娘,在西门庆灵前大哭了一回。【绣像眉批:众妾散去,独金莲辞灵大哭,可见情之所钟,虽无情人,亦不能绝。】又走到孟玉楼房中,也是姊妹相处一场,一旦分离,两个落了一回眼泪。【张夹批:此处又以玉楼衬月娘。】玉楼瞒着月娘,悄悄与了他一对金碗簪子,一套翠蓝段袄、红裙子,说道:“六姐,奴与你离多会少了,你看个好人家,往前进了罢。【绣像眉批:玉楼虽见安慰金莲,然隐隐情见乎词矣。】自古道,千里长篷,也没个不散的筵席。【张夹批:二语冷尽西门一生。】你若有了人家,使个人来对我说声,奴往那里去,【张夹批:那里去者,有去志也。】顺便到你那里看你去,【张夹批:又是永福寺内谶语。】也是姐妹情肠。”于是洒泪而别。【张夹批:映春梅。】临出门,小玉送金莲,悄悄与了金莲两根金头簪儿。【张夹批:此处又以小玉之簪,映转金莲、玉楼、瓶儿诸簪,为离合大关目。】金莲道:“我的姐姐,你倒有一点人心儿在我。”王婆又早雇人把箱笼桌子抬的先去了。独有玉楼、小玉送金莲到门首,坐了轿子才回。【张夹批:玉楼实终始金莲、瓶儿、春梅三人。】正是: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共生离。
却说金莲到王婆家,王婆安插他在里间,晚夕同他一处睡。他儿子王潮儿,也长成一条大汉,笼起头去了,还未有妻室,外间支着床睡。这潘金莲次日依旧打扮,乔眉乔眼在帘下看人。【张夹批:仍复收到帘下,何等笔力!】无事坐在炕上,不是描眉画眼,就是弹弄琵琶。【张夹批:方是金莲。】王婆不在,就和王潮儿斗叶儿、下棋。【张夹批:方是金莲。】那王婆自去扫面,喂养驴子,不去管他。朝来暮去,又把王潮儿刮剌上了。【绣像眉批:金莲于此,朱老的少的、村的俏的、贵的贱的,皆有所遇,可谓备尝之矣。】晚间等的王婆子睡着了,妇人推下炕溺尿,走出外间床上,和王潮儿两个干,摇的床子一片响声。【张夹批:爽是十分满足。】被王婆子醒来听见,问那里响。王潮儿道:“是柜底下猫捕老鼠响。”王婆子睡梦中,喃喃呐呐,口里说道:“只因有这些麸面在屋里,引的这扎心的半夜三更耗爆人,不得睡。”【张夹批:一语透过武二之刃。】【绣像眉批:眼前景,心上事,偏道得出。】良久,又听见动旦,摇的床子格支支响,王婆又问那里响。王潮道:“是猫咬老鼠,钻在炕洞下嚼的响。”婆子侧耳,果然听见猫在炕洞里咬的响,方才不言语了。妇人和小厮干完事,依旧悄悄上炕睡去了。有几句双关,说得这老鼠好:你身躯儿小,胆儿大,嘴儿尖,忒泼皮。见了人藏藏躲躲,耳边厢叫
叫唧唧,搅混人半夜三更不睡。不行正人伦,偏好钻穴隙。更有一桩
儿不老实,到底改不的偷馋抹嘴。【张夹批:直与瓢的一唱相对,前后一紧,方好杀金莲也。】
有日,陈敬济打听得潘金莲出来,还在王婆家聘嫁,因提着两吊铜钱,走到王婆家来。婆子正在门前扫驴子撒的粪。这敬济向前深深地唱个喏。婆子问道:“哥哥,你做甚么?”敬济道:“请借里边说话。”王婆便让进里面。敬济便道:“动问西门大官人宅内,有一位娘子潘六姐,在此出嫁?”王婆便道:“你是他甚么人?”那敬济嘻嘻笑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我是他兄弟,他是我姐姐。”那王婆子眼上眼下,打量他一回,说:“他有甚兄弟,我不知道,你休哄我。你莫不是他家女婿姓陈的,在此处撞蠓子,【张夹批:写王婆子,真是狠手,非薛嫂、文嫂可比。】我老娘手里放不过。”敬济笑向腰里解下两吊铜钱来,放在面前,说:“这两吊钱权作王奶奶一茶之费,教我且见一面,改日还重谢你老人家。”婆子见钱,越发乔张致起来,便道:“休说谢的话。他家大娘子分付将来,不许教闲杂人来看他。咱放倒身说话,你既要见这雌儿一面,与我五两银子,见两面与我十两。【张夹批:又映十分光。】你若娶他,便与我一百两银子,我的十两媒人钱在外。【张夹批:何不令每日见面?倒是婆子的摇钱树。】【绣像眉批:终是老手,刀刀见血。】我不管闲帐。你如今两串钱儿,打水不浑的,做甚么?”敬济见这虔婆口硬,不收钱,又向头上拔下一对金头银脚簪子,重五钱,杀鸡扯腿跪在地下,说道:“王奶奶,你且收了,容日再补一两银子来与你,不敢差了。且容我见他一面,说些话儿则个。”那婆子于是收了簪子和钱,分付:“你进去见他,说了话就与我出来。不许你涎眉睁目,只顾坐着。【张夹批:总是为生法地步,非吃醋也。】【绣像夹批:断得趣甚。】所许那一两头银子,明日就送来与我。”【张夹批:与成有日要十两头遥对,西门有知,此际何如?】于是掀帘,放敬济进里间。
妇人正坐在炕上,看见敬济,便埋怨他道:“你好人儿!弄的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有上稍,没下稍,出丑惹人嫌。【张夹批:与春梅一样话。】你就影儿也不来看我看儿了。我娘儿们好好的,拆散的你东我西,皆是为谁来?”说着,扯住敬济,只顾哭泣。【张夹批:此处与春梅不同。】王婆又嗔哭,恐怕有人听见。【张夹批:夹写王婆,笔力到底劲甚。】敬济道:“我的姐姐,我为你剐皮剐肉,你为我受气耽羞,【张夹批:二语又是痴心做处。】怎不来看你?昨日到薛嫂儿家,已知春梅卖在守备府里去了,才打听知你出离了他家门,在王奶奶这边聘嫁。今日特来见你一面,和你计议。咱两个恩情难舍,拆散不开,如之奈何?我如今要把他家女儿休了,问他要我家先前寄放金银箱笼。他若不与我,我东京万寿门一本一状进下来,那里他双手奉与我还是迟了。我暗地里假名托姓,一顶轿子娶到你家去,咱两个永远团圆,做上个夫妻,有何不可?”【张夹批:又一个要偷娶,西门典型尚在。】妇人道:“现今王干娘【张夹批:又不是老王了。】要一百两银子,你有这些银子与他?”敬济道:“如何人这许多?”婆子说道:“你家大丈母说,当初你家爹,为他打个银人儿也还多,定要一百两银子,少一丝毫也成不的。”敬济道:“实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与六姐打得热了,拆散不开,看你老人家下顾,退下一半儿来,五六十两银子也罢,我往母舅那里典上两三间房子,娶了六姐家去,也是春风一度。你老人家少转些儿罢。”婆子道:“休说五六十两银子,八十两也轮不到你手里了。昨日湖州贩绸绢何官人,出到七十两;【张夹批:何官人,本为王六儿出线,不谓又为潘门儿闲映。不知又为王六儿点归着,文字严整细密之甚。】【绣像夹批:劈空扭来作脉,妙甚。】大街坊张二官府,如今见在提刑院掌刑,【张夹批:又是提刑院,西门有知将奈何?】使了两个节级来,出到八十两上,拿着两卦银子来兑,还成不的,都回去了。你这小孩儿家,空口来说空话,倒还敢奚落老娘,老娘不道的吃伤了哩!”【张夹批:一味狠毒。】当下一直走出街上,大吆喝说:“谁家女婿要娶丈母,还来老娘屋里放屁!”【张夹批:一味狠毒。】【绣像眉批:又赫他一阵,是降小伙儿手段。】敬济慌了,一手扯进婆子来,双膝跪下央及:“王奶奶噤声,我依王奶奶价值一百两银子罢。争奈我父亲在东京,我明日起身往东京取银子去。”妇人道:“你既为我一场,休与干娘争执,上紧取去,只恐来迟了,别人娶了奴去,就不是你的人了。”【张夹批:淫妇嘱人如此,自身不能主也。】敬济道:“我雇头口连夜兼程,多则半月,少则十日就来了。”婆子道:“常言先下米先食饭,我的十两银子在外,休要少了,我先与你说明白着。”【张夹批:一味狠毒。】【绣像夹批:一步紧一步。】敬济道:“这个不必说,恩有重报,不敢有忘。”说毕,敬济作辞出门,到家收拾行李,次日早雇头口,上东京取银子去。此这去,正是: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文禹门云:写陈敬济一无知少年,孟浪小子,全无道理,一味荒唐,栩栩欲活,历历如见。要不如此,不可以为西门庆女婿;而西门庆之女婿,亦必须如此。西门庆之造孽也,全是胯下物,而卒丧命于此物。陈敬济之被逐被打也,亦因胯下物,而得逃出亦此物。然则此翁婿二人,均不过是一鸟物而已。
若潘金莲,固以此物为生死者也,竟至以王潮儿解渴。写金莲之淫,亦可谓写到十二分。死期近矣,再活亦不过如此。
或谓敬济之被打,春梅、金莲之被逐,吴月娘无乃太忍。试掩卷思之,有何善法,以处此三人?是三人者,若使常在西门家中,其患将有不可胜言者,寡妇孤儿之声名性命,恐亦未能保全。此犹是月娘之才能,而西门庆之大幸也。】
按: “吴月娘无乃太忍”,系指竹坡夹批:
“可杀金莲者,月娘也。”文龙于此亦批曰:
【如此断案,不知冤屈死多少人。金莲不出去,月娘恐亦在被杀之列,血溅鸳鸯楼不是榜样乎?况金莲出去,亦有自取之道,此等淫妇留在家中,将欲开窑子耶?且金莲早就该死。果是月娘杀之,乃月娘之功,非月娘之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