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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蕙莲儿偷期蒙爱 春梅姐正色闲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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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批:此回方写蕙莲。夫写一金莲,已令观者发指,乃偏又写一似金莲,特特犯手,却无一相犯。而写此一金莲,必受制于彼金莲者,见金莲之恶已小试于蕙莲一人。而金莲恃宠,为恶之胆,又渐起于治蕙莲之时。其后遂至陷死瓶儿母子,勾串敬济,药死西门,一纵而几不可治者,皆小试于蕙莲之日。西门入其套中,不能以理治之以明察之。惟有纵其为恶之性耳。吾故日:为金莲写肆恶之由,写一武大死;为金莲定争宠之由,乃写一蕙莲死也。

写蕙莲,为瓶儿受害作一小小前车。其意已批前《读法》内,不另栽。

上半写蕙莲,下半却是写春梅。夫于孙雪娥吃打后,虽略见一斑,实未尝正描春梅一笔。今日金、瓶已同入花园,蕙莲又出,正好一顿‘住蕙莲,腾出笔来放手一写春梅也。

写春梅,必用骂李铭衬出者,何也?夫写春梅之心高志大气傲,已随处写出,今必欲特特写出,则必用一因,起一事方好。夫家中起因于小厮媳妇丫鬟中,则小春梅身分声价。若于敬济,则未描其骨格,先写其堕落矣,是用借李铭一衬,则春梅矜尚自许,圭角崖岸,夸大负气,数语皆见。而于前娇儿陷金莲,桂姐要剪发一恨,轻轻提出。见得蓄恨已久,无缘报复,今乘桂姐破绽败露,而李锦又适逢其会,遂使弃千年不报之恨,一旦机缘凑巧,此时不报,更待何时?遂一发尽情,不遗余力也。写怨恨之于人如此。作者固明明一线穿来,而看者止见其写春梅一面,不知其又暗结金莲一面,而后

文娇儿于西门死后盗财付李铭手,又必用春梅看见可想。】

词曰:今宵何夕?月痕初照。等闲间一见犹难,平白地两边凑巧。向灯前见

他,向灯前见他,一似梦中来到。何曾心料,他怕人瞧。惊脸儿红还白,【张夹批:容光

照人。】热心儿火样烧。

——右调《桂枝香》

话说次日,有吴大妗子、杨姑娘、潘姥姥众堂客,因来与孟玉楼做生日,月娘都留在后厅饮酒,其中惹出一件事儿。那来旺儿,因他媳妇痨病死了,月娘新又与他娶了一房媳妇,乃是卖棺材宋仁的女儿,也名唤金莲。【绣像夹批:便妙。】当先卖在蔡通判家房里使唤,后因坏了事出来,嫁与厨役蒋聪为妻。这蒋聪常在西门庆家答应,来旺儿早晚到蒋聪家叫他去,看见这个老婆,两个吃酒刮言,就把这个老婆刮上了。一日,不想这蒋聪因和一般厨役分财不均,酒醉厮打,动起刀杖来,把蒋聪戳死在地,那人便越墙逃走了。老婆央来旺儿对西门庆说了,替他拿帖儿县里和县丞说,差人捉住正犯,问成死罪,抵了蒋聪命。【绣像眉

批:蕙莲肯为蒋聪报仇,虽淫亦当正论。】后来,来旺儿哄月娘,只说是小人家媳妇儿,会做针指。月娘使了五两银子,两套衣服,四匹青红布,并簪环之类,娶与他为妻。月娘因他叫金莲,不好称呼,遂改名为蕙莲。这个妇人小金莲两岁,今年二十四岁,生的白净,身子儿不肥不瘦,模样儿不短不长,比金莲脚还小些儿。【张夹批:后来居上。】性明敏,善机变,会妆饰,【绣像夹批:要紧。】就是嘲汉子的班头,坏家风的领袖。若说他底的本事,他也曾:斜倚门儿立,人来侧目随。

托腮并咬指,无故整衣裳。

坐立频摇腿,无人曲唱低。

开窗推户牖,停针不语时。【绣像夹批:恐不至此。】

未言先欲笑,必定与人私。

初来时,同众媳妇上灶,还没甚么妆饰。后过了个月有余,因看见玉楼、金莲打扮,他便把鬏髻垫的高高的,头发梳的虚笼笼的,水髩描的长长的,【绣像眉

批:虽非婢学夫人,却亦渐入佳境。】在上边递茶递水,被西门庆睃在眼里。【绣像夹批:不放过。】一日,设了条计策,教来旺儿押了五百两银子,往杭州替蔡太师制造庆贺生辰锦绣蟒衣,【张夹批:早为“加官”伏线。文字每不肯作一笔用。妙绝,妙绝。】并家中穿的四季衣服,往回也有半年期程。【张夹批:记明。】从十一月半头,搭在旱路车上起身去了。西门庆安心早晚要调戏他这老婆,不期到此正值孟玉楼生日,月娘和众堂客在后厅吃酒。西门庆那日没往那去,月娘分咐玉箫:【张旁批:提出玉箫。】“房中另放桌儿,打发酒菜你爹吃。”西门庆因打帘内看见蕙莲身上穿着红绸对襟袄、紫绢裙子,在席上斟酒,问玉箫道:“那个是新娶的来旺儿的媳妇子蕙莲?怎的红袄配着紫裙子,怪模怪样?【绣像眉

批:见怪不怪方妙,一见怪,则着鬼矣。】到明日对你娘说,另与他一条别的颜色裙子配着穿。”玉箫道:“这紫裙子,还是问我借的。”说着就罢了。

须臾,过了玉楼生日。一日,月娘往对门乔大户家吃酒去了。约后晌时分,西门庆从外来家,已有酒了,走到仪门首,这蕙莲正往外走,两个撞个满怀。【张夹批:又与瓶儿对照。】西门庆便一手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个嘴,口中喃喃呐呐说道:“我的儿,你若依了我,头面衣服,随你拣着用。”【张夹批:纯以财动之,便非金、瓶一类矣。】【绣像眉

批:纯以利动之,已落第二义。】那妇人一声儿没言语,推开西门庆手,一直往前走了。西门庆归到上房,叫玉箫送了一匹蓝缎子到他屋里,如此这般对他说:“爹昨日见你穿着红袄,配着紫裙子,怪模怪样的不好看,才拿了这匹缎子,使我送与你,教你做裙子穿。”这蕙莲开看,却是一匹翠蓝兼四季团花喜相逢缎子。说道:“我做出来,娘见了问怎了?”玉箫道:“爹到明日还对娘说,你放心。爹说来,你若依了这件事,随你要甚么,爹与你买。今日赶娘不在家,要和你会会儿,你心下如何?”那妇人听了,微笑不言,【张夹批:又另写一淫妇样。】因问:“爹多咱时分来?我好在屋里伺候。”玉箫道:“爹说小厮们看着,不好进你屋里来的。教你悄悄往山子底下洞儿里,那里无人,堪可一会。”老婆道:“只怕五娘、六娘知道了,不好意思的。”玉箫道:“三娘和五娘都在六娘屋里下棋,你去不妨事。”当下约会已定,玉箫走来回西门庆说话。两个都往山子底下成事,玉箫在门首与他观风。正是:解带色已战,触手心愈忙。

那识罗裙内,销魂别有香。

不想金莲、玉楼都在李瓶儿房里下棋,只见小鸾来请玉楼,说:“爹来家了。”三人就散了,玉楼回后边去了。金莲走到房中,匀了脸,【绣像夹批:不漏。】亦往后边来。走入仪门,【张夹批:仪门。】只见小玉立在上房门首。金莲问:“你爹在屋里?”小玉摇手儿,往前指。【绣像夹批:画。】金莲就知其意,走到前边山子角门首,【张夹批:角门。】只见玉箫拦着门。金莲只猜玉箫和西门庆在此私狎,便顶进去。玉箫慌了,说道:“五娘休进去,爹在里头有勾当哩!”金莲骂道:“怪狗肉,我又怕你爹了?”不由分说,进入花园里来,各处寻了一遍。走到藏春坞山子洞儿里,只见他两个人在里面才了事。妇人听见有人来,连忙系上裙子往外走,【张夹批:情事如画。】看见金莲,把脸通红了。金莲问道:“贼臭肉,你在这里做甚么?”蕙莲道:“我来叫画童儿。”说着,一溜烟走了。金莲进来,看见西门庆在里边系裤子,骂道:“贼没廉耻的货,你和奴才淫妇大白日里在这里,端的干这勾当儿,刚才我打与淫妇两个耳刮子才好,不想他往外走了。原来你就是画童儿,他来寻你!你与我实说,和这淫妇偷了几遭?若不实说,等住回大姐姐来家,看我说不说。我若不把奴才淫妇脸打的胀猪,也不算。俺们闲的声唤在这里,你也来插上一把子。【张夹批:总是为此物起妒心。】【绣像眉

批:气妒语,妙在说得带几分无耻,以见为淫也,非为情也。】老娘眼里却放不过!”西门庆笑道:“怪小淫妇儿,悄悄儿罢,休要嚷的人知道。我实对你说,如此这般,连今日才第一遭。”金莲道:“一遭二遭,我不信。你既要这奴才淫妇,【张夹批:截断读,言即要如此,不可瞒我也。】两个瞒神谎鬼弄刺子儿,我打听出来,休怪了,我却和你们答话!”那西门庆笑的出去了。

金莲到后边,听见众丫头们说:“爹来家,使玉箫手巾裹着一匹蓝缎子往前边去,不知与谁。”金莲就知是与蕙莲的,对玉楼也不题起此事。【绣像夹批:伏。】这妇人每日在那边,或替他造汤饭,或替他做针指鞋脚,或跟着李瓶儿下棋,常贼乖趋附金莲。【张夹批:金莲不言,正为此也。】被西门庆撞在一处,无人,教他两个苟合,图汉子喜欢。【张夹批:尚未尝瓮头醋味也。】蕙莲自从和西门庆私通之后,背地与他衣服、首饰、香茶之类不算,只银子成两家带在身边,在门首买花翠胭脂,渐渐显露,打扮的比往日不同。【张夹批:写蕙莲身分。】西门庆又对月娘说,他做的好汤水,不教他上大灶,只教他和玉箫两个,在月娘房里后边小灶上,专顿茶水,整理菜蔬,打发月娘房里吃饭,与月娘做针指,不必细说。看官听说:凡家主,切不可与奴仆并家人之妇苟且私狎,久后必紊乱上下,窃弄奸欺,败坏风俗,殆不可制。【张夹批:作者砭人处,文字一顿。】

一日,腊月初八日,西门庆早起,约下应伯爵,与大街坊尚推官家送殡。叫小厮马也备下两匹,等伯爵白不见到,一面李铭来了。西门庆就在大厅上围炉坐的,教春梅、玉箫、兰香、迎春一般儿四个,都打扮出来,看着李铭指拨、教演他弹唱。女婿陈敬济,在旁陪着说话。【张夹批:又写西门庆托大之失。】正唱《三弄梅花》,还未了,只见伯爵来,应保夹着毡包进门。那春梅等四个就要往后走,被西门庆喝住,说道:“左右只是你应二爹,都来见见罢,躲怎的!”【张夹批:又托大,为后文翟管家作引。】与伯爵两个相见作揖,才待坐下,西门庆令四个过来:“与应二爹磕头。”那春梅等朝上磕头下去,慌的伯爵还喏不迭,夸道:“谁似哥有福,出落的恁四个好姐姐,水葱儿的一般,一个赛一个。却怎生好?你应二爹今日素手,促忙促急,没曾带的甚么在身边,改日送胭脂钱来罢。”春梅等四人,见了礼去了。陈敬济向前作揖,一同坐下。西门庆道:“你如何今日这咱才来?”应伯爵道:“不好告诉你的。大小女病了一向,【张旁批:“大小女”三字,早为后春梅不娶他小女作伏。总之,此回为春梅作传,固应使后事一现,而敬济必在旁也。与前大丫头、大家人一样章法。】【绣像眉批:如在是伯爵家事。】近日才好些。房下记挂着,今日接了他家来散心住两日。乱着,旋叫应保叫了轿子,买了些东西在家,我才来了。”

西门庆道:“教我只顾等着你。咱吃了粥,好去了。”随即吩咐后边看粥来吃。只见李铭,见伯爵打了半跪。【绣像眉

批:偏在绝没要紧弄巧,一味文心细冷。】伯爵道:“李日新,一向不见你。”李铭道:“小的有。连日小的在北边徐公公那里答应来。”说着,小厮放桌儿,拿粥来吃。西门庆陪应伯爵、陈敬济吃了。就拿小银钟筛金华酒,每人吃了三杯。壶里还剩下上半壶酒,吩咐画童儿:“连桌儿抬去厢房内,与李铭吃。”就穿衣服起身,同伯爵并马而行,与尚推官送殡去了。只落下李铭在西厢房,吃毕酒饭。

玉箫和兰香众人,打发西门庆出了门,在厢房内厮乱,顽成一块。【绣像夹批:必至之情。】一回,都往对过东厢房西门大姐房里掴混去了,【张夹批:衬出春梅。】止落下春梅一个,和李铭在这边教演琵琶。李铭也有酒了。春梅袖口子宽,把手兜住了。李铭把他手拿起,略按重了些。被春梅怪叫起来,【绣像眉

批:写得似有意,似无意,以见半是春梅之性燥也。】骂道:“好贼忘八!【张夹批:忘八,一。】你怎的捻我的手,调戏我?贼少死的忘八,【张夹批:忘八,二。】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哩!【绣像夹批:自负不卑。】一日好酒好肉,越发养活的你这忘八【张夹批:忘八,三。】圣灵儿出来了,【绣像夹批:骂得妙。】平白捻我的手来了。贼忘八,【张夹批:忘八,四。】你错下这个锹撅了。你问声儿去,我手里你来弄鬼!爹来家等我说了,把你这贼忘八,【张夹批:忘八,五。】一条棍撵的离门离户!没你这忘八,【张夹批:忘八,六。】学不成唱了?愁本司三院寻不出忘八来?【张夹批:忘八,七。】撅臭了你这忘八了!”【张夹批:忘八,八。如闻其声,如见其人。】被他千忘八,万忘八,【张夹批:又总二忘八。】骂的李铭拿着衣服,往外走不迭。正是:两手劈开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门。

当下春梅气狠狠,直骂进后边来。金莲正和孟玉楼、李瓶儿并宋蕙莲在房里下棋,只听见春梅从外骂将来。金莲便问道:“贼小肉儿,你骂谁哩,谁惹你来?”春梅道:“情知是谁,叵耐李铭那忘八!【张夹批:忘八,九。】爹临去,好意吩咐小厮,留下一桌菜并粳米粥儿与他吃。也有玉箫他们,你推我,我打你,顽成一块,对着忘八,【张夹批:忘八,十。】呲牙露嘴的,狂的有些褶儿也怎的。【张夹批:活春梅。】顽了一回,都往大姐那边去了。忘八见无人,【张夹批:忘八,十一。】尽力把我手上捻一下。吃的醉醉的,看着我嗤嗤呆笑。【绣像夹批:写得出。】那忘八见【张夹批:忘八,十二。】我吆喝骂起来,他就夹着衣裳往外走了。刚才打与贼忘八【张夹批:忘八,十三。】两个耳刮子才好!贼忘八,【张夹批:忘八,十四。】你也看个人儿行事,我不是那不三不四的邪皮行货,教你这个忘八【张夹批:忘八,十五。】在我手里弄鬼。我把忘八【张夹批:忘八,十六。】脸打绿了!”【张夹批:三字奇绝。】金莲道:“怪小肉儿,学不学没要紧,把脸气的黄黄的,【绣像眉

批:金莲爱惜春梅至矣,故后感之不忘。】等爹来家说了,把贼忘八【张夹批:忘八,十七。】撵了去就是了。那里紧等着供唱撰钱哩,怎的教忘八【张夹批:忘八,十八。】调戏我这丫头!我知道贼忘八【张夹批:忘八,十九。】业罐子满了。”春梅道:“他就倒运,着量二娘的兄弟。那怕他!【绣像眉批:偏照映得到。】二娘莫不挟仇打我五棍儿?”【张夹批:骂李铭,因此点出。藏针伏线,一至于此。】宋蕙莲道:“论起来,你是乐工,在人家教唱,也不该调戏良人家女子!照顾你一个钱,也是养身父母,休说一日三茶六饭儿扶侍着。”金莲道:“扶侍着,临了还要钱儿去了。按月儿,一个月与他五两银子。贼忘八,错上了坟。你问声家里这些小厮们,那个敢望着他呲牙笑一笑儿,吊个嘴儿?【绣像眉批:一味为春梅作声价。】遇喜欢骂两句;【张夹批:骂李铭,因此点出。藏针伏线,一至于此。】若不欢喜,拉倒他主子跟前就是打。贼忘八,【张夹批:张夹批:忘八二十。】造化低,你惹他生姜,你还没曾经着他辣手!”因向春梅道:“没见你,你爹去了,你进来便罢了,平白只顾和他那房里做甚么?却教那忘八【张夹批:忘八二十一。】调戏你!”【张夹批:总是爱极。】春梅道:“都是玉箫和他们,只顾还笑成一块,不肯进来。”玉楼道:“他三个如今还在那屋里?”春梅道:“都往大姐房里去了。”玉楼道:“等我瞧瞧去。”那玉楼起身去了。良久,李瓶儿亦回房,使绣春叫迎春去。至晚,西门庆来家,金莲一五一十告诉西门庆。西门庆吩咐来兴儿,今后休放进李铭来走动。自此断了路儿,不敢上门。正是:习教歌妓逞家豪,每日闲庭弄锦槽。

不是朱颜容易变,何由声价竞天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