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以后,简离开了人世。
一开始是流感,后来恶化成了肺炎。她指定艾伦·埃弗拉德为她的遗产执行人。她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维妮,虽然并不多。
艾伦必须整理她的文件。她留下的是一份详尽的记录——那些求助信、那些感谢信、数不清的善举。
最后,他找到了她的日记,里面夹着一张小纸条:
在我死后,请艾伦·埃弗拉德读我的日记。他一直怪我不肯对他说真话,我把真话全都写在这里了。
就这样,他终于明白了一切,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简敢于说真话的地方。这是一份简单平实、毫不做作的记录,记录了她对他的爱。
里面没有多愁善感,也没有华丽的辞藻,有的只是真相自己闪现的光辉。
“我知道你一直在生我的气。”她写道,“有时候不管我怎么做,似乎都会让你怒不可遏。我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因为我一直想取悦你。可是与此同时,我也相信在某些方面,你是真正在乎我的,一个人是不会为他毫不在乎的人生气的。”
艾伦又发现了别的东西。这不是简的错。简很忠诚——可是她太散乱;她把她的抽屉塞得太满了。在她去世前不久,她已经小心翼翼地烧掉了伊莎贝尔的所有来信,可是艾伦找到的这一封嵌在了一格抽屉的后面。读完这封信,简的支票簿上那些神秘的记号对他来说已经不再难解。在这封信里,伊莎贝尔几乎已经懒得再假借维妮的名义来向简要钱。
艾伦坐在书桌前,很长时间视而不见地望着窗外。最后,他把支票簿塞进口袋,离开了这所公寓。他走回切尔西,怒气在他的心中升腾。
他回来的时候,伊莎贝尔不在家。他很沮丧,因为他已经想好了要说什么。他转而走进了画室,拿出简的那幅未完成的肖像,把它放在靠近与伊莎贝尔穿着粉红色绸缎的肖像画旁的画架上。
那个叫伦普利埃的女人说得没错。简的肖像是有生命力的,他看着她充满渴望的双眼,那种美是他无法否认的。这就是简——凌驾于一切的、充满活力的简。她是他见过的最有活力的人,以至于直到现在他还不相信她已经离开了人世。
他回想起自己的其他作品——《华彩》、《浪漫史》、《鲁弗斯·赫斯曼爵士》,在某种意义上,它们都是简的画像。是她点燃了这些作品的光芒——是她激起了他心中的烦躁与怒火——要证明给她看!现在呢?简已经不在了,他还能再画出——一幅真正像样的画吗?他又看了一眼画布上那张充满渴望的脸,也许简并没有走远。
一个声响让他回过神来,伊莎贝尔走进了画室。她穿着一身赴晚宴的白色直筒长袍礼服,衬托出金色的长发光彩闪耀。
她死死地呆立着,把到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警觉地凝视着他,退守到沙发椅上,坐了下来。她依然保持着她的冷静。
艾伦从口袋里取出了那本支票簿。
“简的文件我全都看过了。”
“是吗?”
他想模仿她的冷静,控制住自己颤抖的声音。
“在她去世前的四年里,她一直在给你钱。”
“是啊,是给维妮的。”
“不,不是给维妮的!”埃弗拉德吼道,“你假装是给维妮的,你们俩都假装是给维妮的,可是你们俩都清楚事实并非如此。你知道简把她的有价证券全都卖掉了,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只为了能让你添置新衣——那些你根本不是真正想要的衣服,是吧?”
伊莎贝尔的视线从没有从他的脸上移开。她好像一只白色波斯猫,在沙发垫上变换着惬意的姿势。
“简要搞垮她自己,我有什么办法。”她说,“我还以为她负担得起呢。她爱你爱得发疯——我当然看得出来。你每次都那么急不可耐地跑去见她,换作别人的妻子早就闹得不可开交了,我可没有说过什么。”
“你是没有说过什么。”艾伦脸色惨白地说,“你的如意算盘是让她给你钱用。”
“你太过分了,艾伦,说话要小心。”
“这不是事实吗?不然你为什么可以那么轻易地从简手里拿到钱?”
“反正不是因为她爱我,显然是因为她爱你。”
“就是这样。”艾伦毫不掩饰地说,“她买的是我的自由——让我以自己的方式工作的自由。只要你有足够的钱来挥霍,你就会放过我——否则你就会逼迫我给那些讨厌的女人画肖像。”
伊莎贝尔什么也没有说。
“你怎么说?”艾伦愤怒地喊道。
她的一言不发激怒了他。
伊莎贝尔低头看着地板。随即抬起了头,平静地说:“过来,艾伦。”
她指了指身边的沙发垫。他很不情愿地走过去坐下来,看都没看她一眼,但他心里很清楚自己有多么害怕。
“艾伦。”伊莎贝尔马上说。
“怎么了?”
他很气恼,也很紧张。
“你说得也许都对,这没有关系。我就是这样的人,我喜欢拥有各种东西——衣服、钱、你。简已经死了,艾伦。”
“你是什么意思?”
“简已经死了,你现在完全属于我了,在此之前,并非如此——你并不完全属于我。”
他看着她——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一种光芒,贪心、霸道——让人抵触却又让人神魂颠倒。
“现在你完全是我的了。”
他觉得自己终于了解伊莎贝尔了,以前他并不真正地了解她。
“你要我做你的奴隶?让我按照你说的去画画,按照你说的去生活,一步不离地紧跟着你的脚步?”
“你高兴的话也可以那样说。该怎么说呢?”
他感觉到她的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就像一面白色的、光滑的、牢不可破的围墙。那几句话在脑海里闪现——“乳白的围墙”,他现在已经被包了进去,他还能逃走吗?他还想逃走吗?
他听到她在他耳边的轻声细语——就像罂粟和曼陀罗。
“人生在世,是为了什么?有这些还不够吗?爱情——幸福——成功——赞美——”
墙壁越来越高,他被严严实实地禁锢在这围墙之内——“柔柔的丝帐”,他现在已经被裹了进去,有点透不过气,却很舒服、很甜蜜!他们俩正一起荡漾在水晶一样的海洋里。围墙很高很高,把一切别的东西都隔绝在外——远离那些危险,那些令人难过的纷纷扰扰,经常让人受伤。漂在那水晶一样的海洋里,金苹果就在他们的手中。
亮光从简的画像上隐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