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来,奎因先生竭力使自己能在四壁空空的房间里坐下来,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赤手空拳到金鱼缸中去抓鱼一样一无所获。
棒小伙一整天都在开会,门关得紧紧的,他在为那部已经广为宣传的影片《大地在成长》做着最后的筹备工作。卢·巴斯科姆似乎是被大地给吞噬了,在哪儿都找不到他。埃勒里要见罗伊尔和斯图尔特这男女双方的所有努力都落了空,每次往他们各自的家中打电话,电话的另一边传来的不是一位名叫路德拜克的管家那鼻音很重的英国腔,就是一位名叫克洛蒂尔德的女人操着的一口几乎听不懂的法语,他们似乎都没有意识到时间正在一点一点地流逝。
有那么一次,机会来到了眼前。当时埃勒里正在和艾伦·克拉克在马格纳公司院内的小路上散步,克拉克是怎么也找不回心理平衡了,这会儿仍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快走到街角时,他们发现有个打扮不俗的女孩正站在擦鞋摊前数着硬币。她高高的个子,穿条黑色缎子长裤、戴着一顶男式宽边软呢帽。摊主是个黑人,名叫罗德里克,是专门在此为那些临时演员擦皮鞋的。
“那就是邦妮。”经纪人兴奋起来,指点着说,“好一个金发美人,不是吗?你的运气来了。邦妮!”他高声叫着,“请过来认识一下——”这位女明星仓促中掉下了一把硬币,她摸了一把罗德里克弓起的后背,好像是在试试自己的运气如何,然后一跃跳上了猩红色的跑车。
“等一等!”埃勒里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喊起来,“该死的——”但是他只见到了她驾车飞快地驶过第一大街和B大街拐角,袒露着的一只玉臂发出眩目的白光,在他眼前一闪而过,这便是那天他看到邦妮·斯图尔特的最后一眼。
“这简直叫人无法忍受,”埃勒里一边嚷,一边把自己的巴拿马草帽狠狠掷在地上,“我算完蛋了!”
“你试过捉顽皮的飞蛾吗?那就是邦妮。”
“可是她为什么不——”
“好了,还是去见波拉·帕里斯吧,”经纪人以一种外交口吻说道,“山姆·维克斯说他已帮你约定了跟她见面,就定在今天。她会告诉你很多有关这对小猫仔的事情,恐怕比他们自己知道的还要多。”
“一个星期1500块钱,”埃勒里嘀咕着。
“这已经是布彻所能出的最高价了,”克拉克带有歉意地说,“我还想让他多给预支点儿——”
“我不是在抱怨薪水,你这傻瓜!从昨天起我已在马格纳的帐上积攒了大约600块钱,却什么事也没干!”
“去见波拉吧,”克拉克拍拍埃勒里的后背,安慰他说,“使你苦恼不堪的事情正是她轻车熟路的。”
于是,埃勒里就一路抱怨着驾车向好莱坞山驶去。
他几乎是凭直觉发现了这幢房子,直觉告诉他没有比这更像是个家的地方了。房子是白色木质结构的,带有殖民地风格,围着一圈尖桩篱笆。它位于一片仿西班牙风格的俗不可耐的灰泥砖房中央,就像是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中间站着一位披长头巾的修女,煞是醒目。
在会客室门口一位秘书模样的女孩笑盈盈地说:“奎因先生,帕里斯小姐正在等你,请进吧。”
埃勒里径直走了过去,身后招来屋内一大群人的侧目。这里面有被淘汰的临时演员、推销员、佣人、《影视圈》的专职记者……简直称得上是好莱坞各色人等的大杂烩。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那位神秘的帕里斯小姐了,看来她正是从这些人身上搜集第一手情报的。
可是当他走进下一间屋子,才发现那还是间客厅,又有一位年轻姑娘坐在那里,手上不停地做着记录,一个穿着整洁的男人正急急忙忙地向她附耳说着什么。
“这一定是在鉴别身份,”他已经开始为这阵势所吸引,设想着,“嗯,她是得小心提防外面的流言蜚语才是。”
他在得到第二位女士的点头首肯后走进了第三间屋子,这是个起居室,房间四面贴着壁纸,家具都是枫木做的,室内光线很好,落地大玻璃窗外是铺石板的阳台,从这里可以看见绿树、花坛和一面爬满花草的石头高墙。
“你好,奎因先生,”一个悦耳的声音向他问候着。
大概是猛地进到阳光充足的屋内觉得有些刺眼的缘故,奎因先生一下子闭上了眼睛,耳朵里仍在回响着刚才那管风琴般的声音。接下来他就意识到那和谐美妙的乐声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它的主人此刻正跷着二郎腿坐在一把海滨常见的矮摇椅上,叼着根俄国烟,正冲着他微笑呢。
奎因先生这时不禁暗暗承认波拉·帕里斯毫无疑问是他在好莱坞所见到的最漂亮的女人。
不,简直是绝世美人。
奎因先生一向认为自己不会受到一时激情的影响,即使是最有魅力的异性,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帮着开开门、扶下出租车什么的,别无其他。但是在眼下这样一个历史性的时刻,他披挂了多年的盔甲——厌恶女人症——竟一下子莫名其妙地脱落并逃之夭夭了,剩下他毫无防备地独自面对着这位纤纤美女。
尽管方寸已乱,他还是竭力集中起精神来打量眼前的一切:一个鼻子,对了,还有嘴巴,白皮肤……是的,非常白,两只眼睛——该怎样评价这两只眼睛呢?一头乌发上泛出有趣的光泽……全都是真的,是真的。他对穿着也很注意,那是什么牌子的?蓝纹、帕图或者波罗?噢,不,波罗是那位小个子的比利时侦探的名字;一件绣花的丝绸长袍,是的,是的,宽宽大大的绸背心,一条质地柔软、垂感很好的裙子,膝盖以下饰有长长的花纹。她浑身散发着香气,抑或是恶臭?总之就像是去年种的忍冬花的幽灵。奎因先生暗自干笑了一声:哈,忍冬花!绝妙的比喻。这是个女人。不,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或是是——是个女人吗?
“这,这,”奎因先生感到一阵恐慌,几乎说出声来,“别这样,你这个傻瓜。”
“如果你对我打量完了,”波拉·帕里斯带着笑意站起来说,“就请你坐下吧,奎因先生。要不要来杯掺苏打水的威士忌?香烟就在你手边。”
奎因先生摸索到椅子,直挺挺地坐下去。
“说实话,”他小声嘟囔道,“我——我是个不善言谈的人,波拉·帕里斯,帕里斯,是的,很响亮的名字。谢谢,不要酒。很美!可以抽烟吗?”他在椅子上坐稳,双手抱在胸前,“请说点儿什么吧?”
她噘起了嘴,在嘴角左边泛起一个笑靥——不是大大的,很常见的那种酒窝,而是一抹暗影,宛若羽毛若隐若现。片刻过后,那笑意已是清晰可见。
“奎因先生,就一个不善言谈的人而言,你讲得已经非常好了,尽管我得承认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你是干什么的?一位来自德里的语言学家?”
“就是这样,请接着说下去。唔,你还没弄懂我的意思。”
啊呀,我们这位美人表现出了莫大的关切,她皱着眉头,一脸紧张的表情。可是,看在老天的份上,老兄,你这是怎么了?
“你是不是病了?”她焦急地问,“还是——”
“还是喝醉了?你一定是想这么说。是的,我是喝多了。不对,我在说胡话,我感觉又像是站在科罗拉多大峡谷最北的边缘眺望远方时那样。不,不,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帕里斯小姐,可是如果你不对我说点儿什么我就要发疯了。”
她似乎觉得这挺有趣。而他的脑子里却微微有些打退堂鼓的念头,就像黑夜里小动物的一阵骚动。
“跟你谈谈?我还以为是你想和我说点儿什么呢。”
“不,不,这都无关紧要。问题是我必须得听到你的声音,它会令我精神焕发。上帝知道,我在这座像个大染缸一样乱哄哄的城市里过得糟透了,的确需要换换脑子。有没有人说过你的声音让人觉得心情愉快?”
帕里斯小姐突然转过头坐了下来,他看见她咽了口唾沫:“你这个讨厌的家伙,”她笑着说,眼里闪动着异样的光彩,“有的时候我觉得男人奉承我是为了……”她没有说下去。
“恰恰相反,”埃勒里冲动地说,“你是个非常非常美丽的女人,无论是谁跟你在一起都会觉得很自卑——”
“奎因先生。”
他这时才发觉,她的眼里闪动着某种恐惧。那是一种惧怕。起初它有点儿令人不可思议,眼前这位成熟自信又有教养的尤物置身在一群乌合之众当中会怕些什么呢?对了,山姆·维克斯是这么说的:“人群恐惧症”,如同同性恋一样,是人的一种病态恐惧心理……
奎因先生迅速使自己从这联想中摆脱出来,刚才那一瞥的发现已经吓着他了。
“对不起,请原谅,我刚才这么说只是为了试试运气。我真蠢。”
“我也说是这样,”她一直端详着自己的双手。
“我想这是侦探的天性,我是说,我这些愚蠢的分析——”
“告诉我。奎因先生,”她掐灭手中的烟急急地问,“你觉得拍一部关于罗伊尔和斯图尔特两代人的传记影片这主意怎么样?”
这可真是个难题。他当然是装傻了:“你是怎么知道的?噢,我想是山姆·维克斯告诉你的。”
“不是,我自有消息来源,”说着她笑了起来,埃勒里被如此可爱的声音迷醉了。太妙了,简直妙不可言!
“我知道你,你瞧,”她低声说,“你在马格纳度过了恶梦般的六个星期,你在那儿的一通瞎忙活,你那天跟雅克·布彻喝得烂醉,他是——”
“我正在想你真是块当侦探的好材料。”
她慢慢摇了摇头,岔开话头:“山姆说你想了解点儿情况,具体是哪方面的?”
埃勒里从语气中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是关于罗伊尔和斯图尔特两家人的,”他站起身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太长时间盯着这个女人看的确不太好,“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他们的生活、想法、个人秘密等等、等等。”
“天呐,都想知道?得花我一个月的时间,不行,我太忙了。”
“这么说这些你都知道?”
“知道得比谁都多。奎因先生,你还是请坐下来吧,”埃勒里看着她,脊梁骨不觉有些哆嗦,他像个傻子似的咧咧嘴,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
“杰克·罗伊尔和布里斯·斯图尔特为什么在战前解除了婚约,”她不慌不忙地说着,“这当然是件令人感兴趣的事情,但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想你是无所不知的。”
“也不是全都清楚,奎因先生。有人认为是因为另外一个女人或者是另外一个男人,又或者是其他类似的重大事情,我可不这么看。”
“这么说你有自己的看法。”
她脸上的酒窝再次展了出来:“是因为一些可笑的小事,就像情人之间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原因而起口角那样的小事。”
“那怎么会有如此严重的后果?”埃勒里呆呆地问。
“很显然你不了解他们。他们做事一向都是不计后果、不负责任,是一对漂亮的傻瓜。在过去20年里他们一直是这里挣得最多的人,可两人还都是两手空空。杰克是个花花公子,喜欢赌博,又好捉弄人,常常干些蠢事,当然他还是个很了不起的演员;布里斯呢,是个人人崇拜的可爱姑娘,有着男孩般的顽皮天性。这样的一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不论是毫无理由地撕毁婚约还是一翻脸就长达20年。”
“要我说还可能到公海上去当海盗呢。”
她笑了起来:“杰克曾跟老西格蒙德签过一个一星期挣5000块钱的电影合同,拍摄期大约要十个星期。然而就在签约的那天下午,他就在梯亚朱阿纳花掉了五万块。所以他后来等于是白干了十个星期,每周都要靠借钱度日。就这样,他还是塑造出了在他的演员生涯中最为辉煌的银幕形象。这就是杰克·罗伊尔。”
“接着说下去。”
“至于布里斯呢?她从来不穿紧身衣,专门喝马蒂尼酒,光着身子睡觉,三年前还将半年的薪水捐给了演员基金会,原因是杰克捐了三个月的收入。这就是布里斯。”
“我看这年轻的一代比他们的父母还糟,第二代通常都是这样。”
“啊,一点儿不错。如此深的积怨,我想大概就连心理专家也难解释清楚,就像顷刻间爱已灰飞烟灭……”
“可是邦妮与雅克·布彻订了婚!”
“我知道,”波拉平静地说,“不管怎样,你且记住我的话——灰飞烟灭,可它还会死灰复燃的。可怜的布彻陷了进去。我想他自己是清楚的,可怜的家伙。”
“那个叫泰勒的男孩与那女孩互不讲话吗?”
“不,他们讲的!你会听到的。当然他们几乎都在同一时间拍片,互相嫉妒得十分厉害。几个月以前报纸上有篇引人注目的报道,是关于特伊在他父亲召集的一次著名聚会上和一只训练有素的灰熊打斗的消息。那以后没过几天,邦妮就领养了一只幼豹当宠物,并带着它在马格纳的地盘上到处走来走去地炫耀,直到特伊和一帮女孩一道出来。偏偏在这时候——当然也不能说是谁的错——幼豹的绳子松了,它竟跑过来咬特伊的腿。特伊在小动物追逐下那仓惶奔逃的样子非常有损于他一贯的高大男人形象。”
“他们可真有意思,不是吗?”
“跟别人一样,他们四个人你都会喜欢的。像布里斯和邦妮这样,恐怕是受了布里斯的父亲托兰德的遗传影响,他是邦妮的祖父辈。”
“维克斯好几次提到他。”
“他是本地人,有股邪劲儿,我不是指精神上。他居然靠倒腾石油发家,积累了大笔财富,简直乐昏了头。他在赭石山自己的庄园上花费了上百万元,却竟然想不起雇个人来锄锄草。他花了四万块钱搬掉了一个邻近的山头,因为不喜欢它从他的走廊上看过去的样子——据他说那看上去像在一次石油交易中赢了他的那个该死家伙的侧脸。”
“真有意思,”埃勒里说,同时打量了一下她的脸。
“他用茶匙喝凉水,印制了许多反对兴奋剂的满是统计数字的小册子,烟草、咖啡和茶都在他反对之列,他还警告人们说吃白面包会使人早进坟墓。”
她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埃勒里坐直身子听着,对这位提供消息的人比对消息本身更感兴趣。这是他来到好莱坞后所度过的最愉快的一个下午了。
到这儿来真是一个好的开始。这时候在波拉的脸上有道光的暗影,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一点点地微微向上挪动着。
“我的天哪!”他看了一下表,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你干嘛不把我赶走,帕里斯小姐?外面还有那么多人在等着——”
“我的姑娘们会招呼他们的。别人听我讲,对我来说也是个调剂,而你又是一个难得的好听众,奎因先生。”她也站起身来,伸出手,“恐怕我没能给你多大帮助。”
他握住她的手,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抽了回去。
“帮助?”埃勒里说,“哦,是的,是的。你的帮助太大了。顺便问一句,你能告诉我在哪儿可以找到他们四个吗?”
“今天是星期五,没错。你明天晚上到位于威尔什尔大街的马掌俱乐部去。”
“马掌俱乐部,”埃勒里盯着她的嘴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了一遍。
“怎么你没听说过?它大概是好莱坞最有名的赌场了。是亚历桑德罗开的,他是个有黑道背景的绅士,人很聪明。你会在那儿见到他们的。”
“是亚历桑德罗开的,”埃勒里念叨着,“记住啦。”
“让我想想,”她说着话将头稍稍侧过去了一点,试图避开他那询问的目光,“明晚不对外开放——对的,他们会去的,我敢肯定。”
“那他们会让我过去吗?我在这儿可是个陌生人。”
“你愿意由我来安排一下吗?”她认真地问,“我打个电话给亚历桑德罗,他和我是老交情了。”
“你真是太好了。”他接着又急急说道,“我的意思是——瞧呀,帕里斯小姐,干嘛不直接叫你波拉呢?你不介意吧?你能不能——我是说,你能不能亲自陪我……”
波拉微微一笑:“再见吧,奎因先生。”
“可是你能不能赏光……”
“跟你交谈很愉快,有空再来。”
——又是那该死的恐惧心理在作怪!
“我警告你,”他冷冷地说道,“你会为刚才的邀请后悔的。”说完奎因先生就有点儿踉踉跄跄地走到外面的大街上去了。
多么美妙的一天!他一边想着一边深深地呼吸着可爱的空气,眼前是可爱的树木,就连散布在这座白房子周围的那些西班牙风格的建筑也变得可爱起来了。当然最可爱的还是这座白房子和住在它里面的那位自我禁锢着的浪漫女主角——朱丽叶。
突然间他想起了维克斯两天前那嘲讽的腔调:“你会和别人一样被她迷住。”
别的人……那就是说她成了众人崇拜的对象。好哇,为什么不呢?她令人愉快,活泼有趣,就像一种奇特的调味品,正对男人的口味。那么,在这班棕色皮肤、高大英俊的男人中间他又算是哪一种呢?
眼前的一切简直都是那么可爱。
奎因先生几乎要被这浓浓的爱意压垮了,他晕晕乎乎地钻进汽车把它开走了。
星期六的晚上,他身穿一件晚礼服来到了马掌俱乐部,一路上仍在埋怨自己这些年来打光棍虚度了多少好时光。他的思绪还在好莱坞山中某一座白色小屋那里徘徊着,并不很在意是否搞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
“我在哪儿能找到亚历桑德罗?”他向一个酒吧传者问道。
“在他的办公室里。”那人指点着,埃勒里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绕过马蹄形的酒吧,躲闪着穿过人群拥挤的舞池和在一旁演奏的乐队,舞台上一位混血歌手正摇摆着身子哼唱情歌。他掀起绸帘,眼前是条走廊,走廊的尽头有扇铬钢质地的门。
埃勒里走过去敲了敲门。门马上就开了,站出一个穿着燕尾服的板着脸的男人,他无疑在冷冷地打量着敲门的人。
“找谁?”
“亚历桑德罗在吗?”
“是谁要找他?”
“噢,让开,”埃勒里说着就把这位冷脸大汉推到一边去了。屋内马蹄形的桌子后面坐着一位长着张苹果脸的小个子男人,一双眼睛发出瓷器般幽蓝的光,左手上戴着一个硕大的马蹄形钻戒,微笑着抬起头打量这位闯进门来的不速之客。
“我叫奎因,是波拉·帕里斯让我来找你的。”
“对,她给我打过电话,”亚历桑德罗站起身,伸出他那胖胖的小手,“凡是波拉的朋友在这里都受欢迎。”
“我希望,”埃勒里说,实际上并没抱多大希望,“她向我介绍得没错。”
“一点儿没错。你想玩玩吗,奎因先生?轮盘赌、纸牌、掷骰子、老虎机……我们这儿应有尽有。”
“我恐怕自己那点儿有限的积蓄还不够塞你们牙缝儿的呢,”埃勒里咧了咧嘴,“我到这儿是来找罗伊尔和斯图尔特他们的。他们在吗?”
“还没来呢,不过他们会来的。一般星期六晚上他们都来。”
“我可以在里边等他们吗?”
“请这边走,奎因先生,”亚历桑德罗按了一下一面墙壁,那墙竟打开了,露出一间屋子,里面有好多人,烟雾弥漫但人人都很安静。
“好一间暗室,”埃勒里饶有兴味地说,“有必要这么别出心裁吗?”
这位赌场老板笑了:“我的客人希望如此。你知道,这是好莱坞嘛,他们想花钱买个刺激。”
“你几年前是不是住在纽约?”埃勒里注意地打量着他那貌似纯洁实则乏味的长相,不禁问道。
小个子反问了一句“我吗?”便笑了起来,同时向暗处过道里另一个板着脸的人点了点头,“好吧,乔,让这位先生进去。”
“是我认错人了,”埃勒里一面忙不迭地嘟囔着一面走进这间赌场。
然而他并没有说错。亚历桑德罗的真名并不叫亚历桑德罗,而且他的确来自纽约。他是在纽约发的迹,据当地警察总署的人讲,他从百老汇的突然失踪是因为在一次赌博中发了大财,他先后击败了四个书商、两拨玩掷骰子的人和一拨玩纸牌的人,在他们中间有地区律师助理道培·西西里阿诺、市法院的法官、预算委员会的一个成员以及大胖子索利。
现在他来到了好莱坞,跟人合伙做起生意来了。埃勒里暗想道,这世界可真是太小了。
他在屋子里转悠着,很快便发现亚历桑德罗先生已经和这里的社交界打成一片了。在一个隔开的小间里,两位面无表情的男人正在起劲地玩七点牌,跟他们打对家的一个是一家大电影公司的总裁,他是好莱坞的著名导演之一,另一个是报酬颇丰的电台喜剧演员。那边玩掷骰子的桌边清一色围满了——这现象倒蛮有意思,让埃勒里觉得好笑——作家和滑稽演员。聚在轮盘赌周围的多是演员们,人数之多令你难以置信,他们在这里尽情展示着自己的喜怒哀乐,说不定就会打动在场的某位导演,如果他们有心在此为自己的哪一部戏物色演员的话。
埃勒里这时在人群中发现了那位难以捉摸的卢·巴斯科姆,他穿着件看上去不太体面的紧巴巴的夜礼服,正挤在一张轮盘赌桌旁,一只手摸着一大把筹码,另一只手搭在一位肤色微黑的白种女人脖子上。
“原来你在这儿,”埃勒里叫道,“别告诉我说你一直在这儿猫了三天!”
“走开,朋友,”卢说,“这是我的幸运之夜。”埃勒里这才注意到那白种女人身前堆了小山似的一堆筹码。
“就是嘛,”女人边附和边瞪了埃勒里一眼。
埃勒里还是抓住了卢的胳膊:“我要和你谈谈。”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我怎么就不能清静一会儿呢?哪,乖乖,来帮爸爸照看着点儿。”于是他将手中的筹码扔在女人那领口开得很低的胸前,“好吧,好吧,你想说什么?”
“你,”埃勒里语气坚决地说,“就和我待在一起,直到罗伊尔和斯图尔特他们进来。然后你帮我介绍一下,那以后你就可以像股烟似地消失了,爱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好了。”
卢皱了皱眉头:“今天是星期几?”
“星期六。”
“星期五都干嘛来着?瞧,杰克·罗伊尔就在这儿,快点儿过来吧,那轮子可不会整晚都等着我。”
他把埃勒里拉到一位高高个子、相貌英竣生着铁灰色头发的男人身边,那人正因为亚历桑德罗说了些什么而大笑不止。不错,正是约翰·罗伊尔本人。埃勒里心说:就连小孩子也知道他那张著名的脸。
“杰克,这位是埃勒里·奎因,”卢哼哼着,“快把你的事情跟他讲讲,好让我回到轮子那儿去。”
“奎因先生,”他用那著名的男中音说道,同时露出了著名的蓄着小胡子的笑容,“别介意这个没脑子的家伙,他大概是又喝多了。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都记在斯图尔特帐上。对不起稍等一下。”他又转身对亚历桑德罗说,“就这样吧,亚历克,我今晚已经听得够多了。”——那个矮胖子点点头就匆匆走开了——“现在,奎因先生,你为马格纳干活感觉怎么样?”
“这么说布彻已经告诉过你了。你知道过去三天里我费了多大的劲儿找你吗,罗伊尔先生?”
那著名的笑容是和蔼可亲的,但是那双著名的黑眼睛却仍在四处张望着:“路德拜克是说过些什么……三天!你是说三天吗?噢,奎因,我有种预感,请原谅我要去伤伤亚历桑德罗的心。”说着,他急急忙忙奔到收银台用一把钞票换了一堆筹码,然后一头扎进围着轮盘赌桌的人群里。
“500块,押三号。”埃勒里听见他大笑着说。
出于对如此精确掐算的好奇,埃勒里也默许了卢的悄悄溜走。三号并没有胜出。罗伊尔笑笑,抬起头去看墙上的挂钟,注意到它的指针正指着九点五分。轮盘中的球这时停在了七上。
布里斯·斯图尔特仪态万方地拖曳着长裙走了进来,她穿着那件黑色晚装着上去十分迷人,身后跟着一个穿燕尾服、戴包头巾的高个子印度人,棕色面孔,一脸驯服的神情;她立刻便被众人包围了。
“布里斯!这位新男友是谁呀?”
“我打赌他是位王子,要不就是王公什么的,还是让布里斯自己说吧。”
“帮我引见一下,亲爱的!”
“拜托了,”我们的女演员笑着抗议道,“这位是兰杜·辛格,他是从印度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来的巫师,有第六感觉,我发誓这是真的,因为他说出了关于我的最奇妙的事情;巫师今晚要帮我来赌一把。”
“太可怕了!”
“亲爱的卢!”布里斯发现了他便大叫起来,“别待在那儿了,让我来教你怎样赢钱。过来呀,辛格先生!”
卢大致打量了一下这位巫师,耸耸肩膀:“他是你的摇钱树。布里斯。”
一位俄国导演把自己的椅子让给这位女明星,巫师无视众人的目光站到了她的身后。
负责这桌的赌场伙计看上去有点儿吃惊,偷眼望望亚历桑德罗,后者耸了耸肩笑着转身走开了。
“请各位下注吧,”这位伙计说。
恰恰就在这时,越过桌子,约翰·罗伊尔和布里斯·斯图尔特的目光相遇了。它们又毫不迟疑地迅速分开了。
罗伊尔带着一种莫测难辨的表情下了注。巫师朝布里斯·斯图尔特耳语了几句,她一动不动地坐着,似乎他是在建议暂不出台,等待他的灵感作出判断。轮盘转动了,球在“啪嗒”一响后停在了一个数字上,伙计开始把筹码耙在一处。
“请等一下,”约翰·罗伊尔彬彬有礼地说。他从伙计手中接过伸出去的耙子,用它隔着桌子去捅巫师的包头巾。头巾从巫师头上掉了下去。巫师的头突然暴露在强烈的灯光下,光秃秃的头皮泛着粉白色的光。
这位“印度”朋友狂怒着一头扎到桌下去捞头巾。有人几乎要窒息过去了。布里斯·斯图尔特眼盯着这光头,惊得目瞪口呆。
罗伊尔一弓身将耙子递还给伙计:“这一位,”他用亲切愉快的语调冲众人介绍道,“是亚瑟·威廉·帕克,是位演员。你们还记得1920年他在《哈姆雷特》中扮演的克劳狄斯吗?即使以现在的眼光来看,那也算得上是精彩的演出。”
帕克直起身来,眼中闪动着凶光。
“对不起,老先生,”罗伊尔接着低声说,“我知道你很不走运,但我不能眼看着我的朋友们成为牺牲品。”
“你太得意忘形了,罗伊尔,”帕克语气重重地说,他的脸颊满是油彩,“等到你65岁的时候,再也得不到一个像样的角色,病得像只快要咽气的狗,还要养活老婆和瘸腿的儿子……等着吧。”
亚历桑德罗冲他的两个手下做了个手势。
“来吧,朋友,”那其中一人说道。
“等一等,”布里斯·斯图尔特低声说,她那淡褐色的眼睛像印度黄玉一般闪着光,“亚历桑德罗,叫警察来。”
“好了,别紧张,斯图尔特小姐,”亚历桑德罗赶紧说,“我可不想在这儿惹麻烦。”
帕克哭出声来,挣扎着想跑,却被那两个男人攥住了他那瘦得皮包骨的胳膊:“不,请放开我。”
罗伊尔的笑容不见了,他对布里斯说:“别就因为你生我的气而惩罚这可怜的家伙,让他走。”
“我不能就这么被当众羞辱!”
身披貂皮斗篷的邦妮·斯图尔特这时挽着雅克·布彻的胳膊走进来,她的金色卷发在灯光下闪闪生辉。见此情景,她急忙叫道:“妈妈!出什么事了?”说着,她放开雅克的手奔向布里斯。
“噢,亲爱的,这个畜生指使那人假装成巫师,让他带我来这儿,然后——然后这畜生揭穿了巫师的面具,说那是个演员还是别的什么人,”布里斯抽抽嘻嘻地说着,脸上满是惹人同情的泪水,“我一辈子从没受过如此羞辱。”接着,她跺着脚,“亚历桑德罗,是你去叫警察还是让我亲自去?我要把他们两个都抓起来。”
“亲爱的,别这样,”邦妮温柔地劝解着,双手抱着母亲的肩膀,“那个人就握在我的手心里。我觉得你并不喜欢看他坐牢。”她越过她母亲的时髦发饰冲亚历桑德罗点点头,赌场老板这才松了一口气,向他的人摆摆手,他的人便急忙追出去了,“至于说到约翰·罗伊尔先生,”邦妮的脸色一沉,接着说,“那就另当别论了。”
“邦妮,”雅克·布彻在一旁警告道。
“不,布彻,该给他点颜色——”
“我亲爱的邦妮,”罗伊尔脸上带着奇怪的笑容,“我发誓我没让帕克扮成那样。那是他自己的主意。”
“别废话,”布里斯继续抽噎着,“我知道你,约翰·罗伊尔。噢,我真想杀了你!”说完,她拎起拖地长裙,一路哭着跑出了这间赌场。邦妮随着跑出去,后面还跟着那位“棒小伙”,他的脸窘得通红。
罗伊尔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膀,往卢·巴斯科姆的手里塞了几张钞票并冲门的方向点点头。卢攥着钱脚步蹒跚地走出去了。
“各位请下注,”赌场伙计不耐烦地催促道。
卢过了好长时间才回来,一进门就嚷起来:“多有趣的夜晚!该死的,这一定是个阴谋,挑我正走运的时候出事,成心不让我把他们赢个精光!”
“我相信,”埃勒里说,“不是说善有善报吗?一切都平安无事吧?”
“差点儿出事。我刚才在外面撞见泰勒·罗伊尔了,他刚到。亚历克的手下告诉他出了什么事后,他就想让帕克拿走点儿钱。那孩子送给那位穷困潦倒的演员的钱多得简直超过了好莱坞一半的慈善机构。那老家伙拿了钱。他们现在就在外面呢。”
“那么说这不是个事先设好的圈套?”
“当然不是。我敢打赌杰克这会儿正在为自己不计后果的冲动而后悔呢。”
“我表示怀疑,”埃勒里悻悻地说着,瞟了罗伊尔一眼。那位大演员正在酒吧那儿坐着,弓着他那宽宽的脊背,面前摆了一排酒杯,一共六个,里面都倒满了一种叫西德茄的鸡尾酒。
“帕克得了癌或是别的什么病,有两三年没什么正经活儿干了。他到这儿来想干什么呢?”卢说着话做了个鬼脸,“把我整晚上的运气都给毁了,这个老醉鬼!我把他带到街角,给他买了两杯酒喝。不管怎样,他还是不该拿杰克的钱。”
“真是有趣的逻辑。要我说布里斯·斯图尔特这个晚上也没过好。那个疯娘们儿!傻瓜才信那套算命之类的骗人把戏呢。她早该看穿那个骗子,躲得远远的。”
邦妮迈着大步走了进来,一脸怒气。“棒小伙”跟在后面抓着她的胳膊,看上去烦恼不堪的样子。他正一脸严肃地对她说着什么,可是她根本就没注意听,一面用脚尖轻轻叩着地毯,一面四处张望。看见杰克·罗伊尔正像一尊菩萨一样坐在酒吧台前,她不由向前跨出了一步。
“别发火,我骄傲的美人,”听到这慢吞吞的声音,她就像踩了电线似的一下停住了。
一个身穿晚礼服的高个子青年赫然出现在亚历桑德罗这间赌场的门口,身后还簇拥着四位漂亮的年轻姑娘。埃勒里心想,这下亚历桑德罗可又高兴不起来了。
“又是你?”邦妮用一种异常轻蔑的口气说道,埃勒里觉得如果自己是那个年轻人的话,就要找个离得最近的墙缝钻进去了,“你也去分享一下你爹的酒气吧,他那酒疯可撒得够可以的。”
“如果你想打架,”特伊·罗伊尔冷冷地说,“还是冲我来吧,我和你年纪差不多,我爸有点儿老了。”
邦妮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不管怎么说,”她柔声应道,“他人比你好。至少他不会在这些体面人面前炫耀他的后宫。”
特伊身旁的那四位年轻女子大口喘着气,有那么一阵子埃勒里以为她们就要打起来了,至少那些价值昂贵的头饰要保不住了。
“特伊、邦妮,”大老板站在他们二人中间急急劝道,“别在这儿,看在上帝份上。这——”他边说边绝望地朝四下看,“奎因!太好了,亲爱的,这位是埃勒里·奎因。奎因,请你——”说着他把特伊·罗伊尔拉到了一边。
邦妮那美丽的眼中气得直冒火:“如果布彻认为我会被那个自负的、家庭妇女眼中的英雄说服了而不给他爸点儿教训的话——”
“可是那样好吗?”埃勒里连忙插嘴道,“我是说——”
“可怜的妈妈受到了莫大的屈辱。当然随便听信一个伪装成印度人的骗子的话是她的错,但是一个体面有教养的人是不会当着所有她熟人的面去揭穿把戏而让她出丑的。她是心地最最善良的好人,奎因先生,只是为人处事太天真,如果我不像个保姆似地照看着她,她就会惹出各种麻烦来,特别是还有那两个可恶的罗伊尔先生随时在一边等待时机羞辱她!”
“不会有泰勒·罗伊尔吧?他看上去是个好孩子。”
“好?!他简直令我恶心!尽管我承认他没有骚扰我妈妈——那是因为他没当着我的面,因为我能对付他。至于杰克·罗伊尔……哦,我敢肯定妈妈今晚会哭得难以入睡,我可能一直到明天早晨都要往她可怜的脑袋上敷醋汁呢。”
“那么你是不是觉得,”埃勒里有点儿狡猾地说,“现在最好还是先回家去?我是说,发生了这么多——”
“噢,不,”邦妮恶狠狠地打断他,瞪着眼往四周看,“我还有事要办,奎因先生。”
埃勒里绝望地转起了别的念头:“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无辜的基督徒,为了殉教被扔向了一头可爱的母狮子。”
“什么?”邦妮反问着,这才第一次正眼看埃勒里。
“我有时候这么说话,”埃勒里解释道。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你都去过什么地方,奎因先生?这是我所听到过的最好的评价。你一定是位作家。”
“正是如此。布彻没对你提到过我的名字吗?”
“也许提过吧,”她抿起了嘴唇去拉他的胳膊。埃勒里的脸微微有点儿发红,接触之下他觉得她的身体非常柔软,而且散发着迷人的香气。当然还不如波拉·帕里斯那么香,不过也香得足以令他怀疑自己是否变成了一个好色之徒,“我喜欢你,请你带我到轮盘赌桌那儿去吧。”
“非常乐意。”
“哦,我知道了!你就是昨天跟艾伦·克拉克在一起的那个人。”
“这么说你想起来了?”
“当然想起来了。我还以为你是个保险经纪人呢。难道没人说过你看上去像个保险经纪人吗?”
“在我令你回忆起曾在恶梦中见过的什么东西以前,”埃勒里悻悻地说,“还是来好好赌一把吧。”
他在赌桌边给她找了把椅子。这时布彻急冲冲地跑过来,一脸得意地将两大捧筹码放在邦妮面前。他一边抹着脸上的汗一边冲埃勒里挤挤眼,然后朝邦妮弯下腰去,亲了亲她那光洁白皙的脖子。
这举动立刻令埃勒里想到了一位名叫帕里斯的女人,他不禁叹了口气。该死的,她真该去当个女隐士。
埃勒里还注意到泰勒·罗伊尔走到了酒吧那边,把胳膊搭在他父亲的肩膀上,正带着一种愉快的表情说着什么。杰克·罗伊尔的头微微侧过来一点儿,埃勒里看见他笑了一下。接着特伊充满爱意地拍拍他父亲的后背,便叫上他的那群女伴前呼后拥地也来到轮盘赌桌前,正好站在邦妮的对面。他装着没看见她的样子,煞有介事地低声跟女伴们说了句话,惹得她们咯咯地笑个不停。
邦妮见状噘起了嘴,但是很快她又笑了,抬起头看着布彻并向他耳语着什么,然后转回身下了注。布彻也跟着笑了笑,看上去却并不是很开心的样子。年轻的罗伊尔先生满不在乎地瞥了一眼也押了一注。斯图尔特小姐笑笑,罗伊尔先生皱了下眉头;斯图尔特小姐也皱了皱眉毛,这下轮到罗伊尔先生笑了。
赌场伙计宣布这一轮开始,轮盘转了起来,骰子随之发出啪塔啪嗒的响声。杰克·罗伊尔仍旧坐在酒吧喝着他的西德茄酒,默默注视着镜子里自己那迷人的影子;邦妮似乎全神贯注于游戏之中;而特伊·罗伊尔则显得漫不经心地随便下着赌注。
埃勒里刚要松一口气时,左边耳朵里传来一声怪叫,把他吓了一大跳。他转头一看是卢·巴斯科姆正像个大腹便便的希腊潘神似的站在身边。
“相安无事?”卢小声说道,“往下瞧吧。”
埃勒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尽管从卢那迷迷瞪瞪的眼里看不出一丝不太平的迹象来。
玩家们又在下注了。邦妮把一把蓝色筹码放在数字19上,特伊好像并没注意她的动作,也在19上押了差不多的筹码。正在这时,亚历桑德罗领着一位因新近嫁给了尤素夫王子而名噪一时的女影星走进屋来。据说这位王子的皇位排列相当靠前,此刻他也衣冠楚楚地陪夫人光临这块宝地,引来了赌桌边上每一个人包括见识颇广的赌场伙计的注意,大家争相一睹这对盛装男女的风采。
卢若无其事地拿起邦妮的筹码,把它们从19移放到9的上面。
“我的上帝,”奎因先生暗暗咂舌,“如果19赢了……”
“19!”赌场伙计果然报出了这个数字,邦妮和特伊的手从桌子两边同时伸过来在伙计耙拢的筹码堆上相遇了。邦妮没有挪开她的手。
“有哪一位,”她用冷冰冰的口气说,“能告诉一下这位先生这是我的筹码?”
特伊的手仍按在她的手上:“我可不愿意跟一位女士争吵,可是难道没有人提醒她这些是我的吗?”
“这位先生可真够聪明的,这是我的。”
“这位女士就是再使劲也不行,这是我的。”
“布彻!你看见我放在19上的,对不对?”
“我没注意看。你瞧,亲爱的——”
“伙计!”特伊·罗伊尔叫道,“你看见我押的是19吧?”
伙计看上去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恐怕我没看见——”
“这是特伊的!”他的一位女伴说。
“不。那是邦妮的,我看见她放那儿的。”那位俄国导演说。
“可是我告诉你我亲眼看见特伊——”
“邦妮——”
赌桌上一片混乱,特伊和邦妮互相瞪着对方,“棒小伙”看上去怒气冲冲。亚历桑德罗赶紧跑了过来。
“女士们、先生们,请安静!你们影响其他桌的人了。出了什么事?”
特伊和邦妮都急着想解释。
“不是这样,”邦妮嚷着,“你放开我的手!”
“对不起,”特伊也当仁不让,“可是为什么该我放手?如果是别人我还能考虑接受——”
“你好大的胆子!”
“哦,得了,别放作姿态了,你现在又不是在拍电影。这只不过是个小伎俩。”
“故作姿态?我?”邦妮大叫着,“你这个小丑!”
特伊鼓起掌来:“说下去,小姐,你就快出名了。”
“徒有其表的家伙!”
这话刺痛了他:“我真该给你一耳光——”
“你刚好说出了我想说的话!”邦妮说着重重地朝他脸上打了一拳。
特伊脸色变白了,邦妮的胸脯剧烈起伏着。“棒小伙”在她耳边急急说着什么,亚历桑德罗则在好言好语地安抚着特伊。
“我才不在乎呢。如果她以为她能动手打了我而这事就这么算了——”特伊鼻孔颤动着说。
“简直没有天理!”邦妮气愤地说,“说我撒谎——”
“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回敬你一耳光!”特伊隔着亚历桑德罗那胖胖的肩膀叫喊着。
“特伊·罗伊尔,这儿还有更多的耳光等着你呢!”
“别吵了!”亚历桑德罗吼了起来,“刚才那一轮算你们两个都赢了。现在我要来问问你们,斯图尔特小姐还有罗伊尔先生,你们是想安静下来还是离开这里?”
“离开?”邦妮尖叫起来,“这个鬼地方简直令人窒息,我正巴不得离开那个假老太婆呢!”说着,她挣脱了雅克·布彻的手冲向门外去了。特伊甩开亚历桑德罗随后追了出去。可怜的大老板也跟着这二位跑出去了。
伴随他们而去的是一片愤怒的叫嚷之声。
“我的爱开玩笑的朋友,”埃勒里对卢·巴斯科姆说,“你这把戏玩得可不太漂亮。”
“这还不够真实吗?”卢反问着,“得了,伙计,还是让我们瞧瞧这一回合的结局如何吧。”说完他从轮盘赌桌边拽过他带来的那位皮肤微黑的白人女伴,推着她一道去追已经跑掉的那三个人去了。
埃勒里若有所思地转过身来去看杰克·罗伊尔,只见那位演员仍旧坐在酒吧那里,一动不动,好像丝毫也没听到身后的争吵声。
但是埃勒里从镜子中瞥见了他的嘴角,它扭曲着,挤出了一个痛苦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