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赫斯特·阿盖尔看着镜中的自己,她的眼神中没有太多虚荣,更多的是一种忧心忡忡的质疑,在那背后,则是一个从来都没有真正自信过的人的谦卑。她掀起额前的头发,把它们拨到一边,然后对着这个结果皱起了眉头。这时,镜子中她的身后出现了一张脸,这让她大吃一惊,畏缩了一下,猛然转过身去。
“啊,”柯尔斯顿·林德斯特伦说,“你害怕了!”
“说我害怕是什么意思,柯尔斯顿?”
“你害怕我。你以为我静悄悄地走到你身后,可能是想把你打倒在地。”
“哦,柯尔斯顿,别犯傻了,我当然不会这么想。”
“但你的确想了。”那个人说道,“你会想这种事情也是对的。看看那些阴暗的地方,当你看到一些你不太明白的东西时就会吓一跳。因为这栋房子里有一些让人害怕的事情。我们现在知道了。”
“再怎么说,亲爱的柯尔斯顿,”赫斯特说,“我也用不着害怕你啊。”
“你怎么知道?”柯尔斯顿·林德斯特伦说,“前不久我还在报纸上读到过一个故事,说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结果有一天,突然之间她就把她给杀了。闷死的,还企图把她的眼珠子抠出来。为什么呢?她非常平心静气地告诉警察说,因为她看见这个女人被魔鬼附体有一阵子了。她看见魔鬼从女人的眼睛里向外看,于是她知道,她必须要坚强勇敢,杀死那个魔鬼!”
“哦,是啊,我想起来了,”赫斯特说,“不过那个女人是个疯子。”
“啊,”柯尔斯顿说道,“但她自己并不知道自己疯了,而且在她身边的人看来她也没疯,因为谁都不知道她那可怜而扭曲变态的心里在想些什么。所以我跟你说啊,你也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没准儿我就是疯了呢,也没准儿有一天我看着你母亲,觉得她是个反基督徒,然后就想要杀了她呢。”
“可是,柯尔斯顿,这都是你在胡说八道!彻头彻尾的胡说八道。”
柯尔斯顿·林德斯特伦叹了口气,坐下来。
“是啊,”她承认道,“是胡说八道。我很喜欢你母亲,她对我一直很好。但是赫斯特,我想要跟你说的,也是你必须要明白并且相信的是,对任何事情或者任何人,你都不能用一句‘胡说八道’就过去了。你不能信任我,也不能信任其他任何人。”
赫斯特转过身来,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
“我相信你是认真的。”她说。
“我非常认真。”柯尔斯顿说,“我们大家都必须认真,我们必须开诚布公。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是没用的。那个到这儿来的人——我希望他从没来过,不过他毕竟来过了,而且按我的理解,他已经把事情说得很明白了,杰奎不是杀人凶手。那好啊,凶手另有其人,而且这个人肯定是我们当中的一个。”
“不,柯尔斯顿,不……可能是某一个……”
“某一个谁啊?”
“呃,某个想要偷东西的人,或者某个在过去因为某种原因和妈妈结了仇的人。”
“你觉得你母亲会让这样的人进来?”
“也许会。”赫斯特说,“你也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有谁带着满肚子的苦水来,如果有谁来告诉她说有个孩子被人冷落或是遭到了虐待的话,你觉得妈妈不会让他们进来,然后把他们领到她的房间里,听听他们要说什么吗?”
“在我看来不太可能。”柯尔斯顿说,“至少在我看来,你母亲不太可能坐在桌边,让那个人抄起拨火棍打她的后脑勺。不会的,她一直悠闲自在、信心十足,房间里没有外人。”
“我希望你别这么说,柯尔斯顿。”赫斯特叫道,“哦,我希望你别这么说了。你让我觉得这件事已经近在眼前了。”
“因为这就是眼前的事。不,我不会再多说什么了,但我已经警告过你,虽说你以为你很了解某个人,虽说你可能觉得你能信任他们,但你不能确信。提高些警惕吧。要提防我,也要提防玛丽,提防你父亲,提防格温达·沃恩。”
“对每个人都这么怀疑的话,我还怎么住在这儿啊?”
“如果你听我劝的话,我觉得离开这栋房子对你来说会更好一些。”
“我现在没办法离开。”
“为什么不能?因为那个年轻的医生?”
“我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柯尔斯顿。”赫斯特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我是说克雷格医生。他是个非常出色的年轻人。一个相当好的医生,为人亲切,认真负责。你能找到他真够不错的了。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你离开这里会更好。”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胡扯。”赫斯特怒气冲冲地喊道,“胡扯,胡扯,全是胡扯。哦,我多希望卡尔加里博士从来没有来过啊。”
“我也一样,”柯尔斯顿说道,“真心实意。”
2
利奥·阿盖尔签完了格温达·沃恩放到他面前的一堆信件中的最后一封。
“这是最后一封吗?”他问道。
“是的。”
“今天我们干得不错。”
格温达花了一两分钟时间给信件贴好邮票,并码放整齐,随后问道:“是不是差不多该到你动身出国旅行的时候了?”
“出国旅行?”
利奥·阿盖尔似乎有些迷惑。
格温达说:“是啊。你不记得你打算去罗马和锡耶纳了吗?”
“哦,对对,我是准备去来着。”
“你要去看看马希里尼红衣主教写信给你提到的档案中的那些文件。”
“对,我记得。”
“你是希望我给你订飞机票呢,还是说你更想坐火车去?”
仿佛刚刚从很遥远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似的,利奥看着她淡淡地一笑。
“你似乎特别急于想要摆脱我啊,格温达。”他说。
“哦,没有,亲爱的,才没有呢。”
她疾步走过来,在他旁边蹲了下来。
“我从来都没想过让你离开我,从来没有。只是……只是我想……哦,我想你要是能离开这里会更好一些,在经过了……经过了……”
“经过了上周之后?”利奥说,“在卡尔加里博士来访之后?”
“我真希望他没来过,”格温达说,“我希望一切都能像原本那样。”
“让杰奎为了他没干过的事而蒙受不白之冤?”
“也可能就是他干的。”格温达说,“他迟早都有可能干出这种事情,我觉得他要是没干,那才是纯属意外呢。”
“真奇怪,”利奥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从来都没有真正相信是他干的。当然,在证据面前我也不得不认输,但在我看来这真的不太可能。”
“为什么啊?他的脾气一直都很糟糕,不是吗?”
“是。哦,没错。他是会攻击其他的孩子,通常都是比他小的孩子。但我真的从来没觉得他会袭击蕾切尔。”
“为什么不会?”
“因为他害怕她。”利奥说,“你也知道,她说一不二。杰奎跟其他人的感受一样。”
“但你不觉得,”格温达说,“这正是为什么……我是说……”她停下来了。
利奥疑惑地看着她,那眼神中的某些东西让她双颊飞红。她转过身去,走到炉火前,蹲下来把双手伸向燃烧的火焰。是啊,她暗自思忖,蕾切尔确实说一不二。那么自鸣得意、那么充满自信,像个蜂后似的对大家发号施令。这难道还不足以让人想要抄起拨火棍,让人想要把她打倒在地,一劳永逸地让她彻底闭嘴吗?蕾切尔总是正确的,蕾切尔总是知道什么是最好的,蕾切尔总是为所欲为。
她陡然站起身来。
“利奥,”她说,“我们就不能……我们就不能快点儿结婚吗?我不想等到三月了。”
利奥看着她。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不,格温达,不行。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
“为什么?”
“我觉得,”利奥说,“匆匆忙忙地做任何事情都不太好。”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向他走过来,再次跪倒在他身边。
“利奥,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必须得告诉我。”
他说:“亲爱的,如我所说,我就是觉得我们不该贸然行事。”
“但我们还是会在三月份结婚的,就像我们所计划的那样?”
“我希望如此……是的,我希望如此。”
“你这么说就好像没有什么把握了似的……利奥,你不在乎我了,是吗?”
“哦,亲爱的,”他把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我当然在乎了。对我来说,在这个世界上,你就是一切。”
“那好吧。”格温达有些焦躁地说道。
“不。”他站起身来,“不,现在还不行。我们必须再等等。我们必须要确信。”
“确信什么?”
他没有回答。她说:“你是不是在想……你该不会是在想……”
利奥说:“我……我什么都没想。”
门开了,柯尔斯顿·林德斯特伦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她把它放在了桌子上。
“这是您的茶,阿盖尔先生。用我再给你拿一杯吗,格温达,还是说你下楼来跟其他人一起喝?”
格温达说:“我到餐厅去吧。我要带着这些信,该把它们寄出去了。”
她用微微发抖的手拿起利奥刚刚签好字的信,拿着它们走出了房间。柯尔斯顿·林德斯特伦看着她的背影,然后转回脸来看着利奥。
“你跟她说什么了?”她问道,“你干什么了,让她那么难受?”
“没什么,”利奥说,他的声音中流露出疲惫,“什么都没有。”
柯尔斯顿·林德斯特伦耸了耸肩膀,接着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房间。不过她那种无声无形的批评还是能够让人感觉出来的。利奥长叹一声,向后靠回到椅子里。他觉得很累。他倒了茶,却一口都没喝,只是坐在椅子里,两眼茫然地望着房间的另一端,思绪已被往事占据得满满的了。
3
在那家他喜欢的位于伦敦东区的社交俱乐部里……他第一次遇见了蕾切尔·康斯塔姆。如今在他的记忆中她的形象依然清晰可辨。一个中等身高的姑娘,体格健壮,穿着他当时还不认得的非常昂贵的衣服,却显出一副邋里邋遢的样子。她有一张圆脸,一本正经,古道热肠,带着令他怦然心动的热忱和天真。需要做的事情有那么多,值得做的事情有那么多!她说起话来满腔热情,滔滔不绝,尽管有点语无伦次,却让他的心开始沦陷。因为他也觉得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去做,有太多的事情值得去做;然而他的天性中带有一种反讽,使他对于值得做的事情是否总能理所应当地取得成功抱有些许怀疑。但蕾切尔却没有丝毫疑虑。如果你这么做了,如果你那么做了,如果哪个哪个机构得到了捐赠,那么好的结果自然会随之而来。
他现在明白了,她从来就没有考虑过人的本性。她总是把人看成需要去处理的案例,或者需要去解决的问题。她从来都不明白每个人是不一样的,反应也不一样,各有各的特质。他记得当时跟她说过,不要期待太多。尽管她当场就予以了否认,但她其实一直都抱有过高的期望值。她总是期望太高,所以也总是会感到失望。他很快就爱上了她,并且惊喜地发现她的父母很有钱。
他们一起规划生活,志存高远而非柴米油盐。但现在他能够看得很明白当初她吸引他的主要原因是什么了,是她心中的那份热情。只不过这也正是悲剧之所在,她心里的这份热情并非为了他。没错,她是爱上他了。然而她真正想要从他这里以及从生活中得到的,其实是孩子,而孩子迟迟未到。
他们遍寻医生,有名气的,没名气的,就连江湖郎中也不放过,到最后她不得不被迫接受这个结论,她永远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他为她感到难过,非常非常难过,于是心甘情愿地同意了她提出的收养一个孩子的建议。他们已经与收养协会联系过了,就在那段时间里,有一次他们到纽约去,他们的车撞倒了一个从贫民区的房子里跑出来的小孩。
蕾切尔跳下车去,当街跪在了孩子的身边。那是个漂亮的孩子,金发碧眼,除了擦破了点皮之外并没有什么大碍。蕾切尔坚持要带她去医院以确保她没有受伤。她去找孩子的亲人——邋遢的姨妈和她那个明显酗酒的丈夫——谈了。一目了然,他们对这孩子没什么感情,因为她父母双亡,他们才不得不收留她。蕾切尔提议让孩子跟他们走,一起去住几天,那个女人欣然接受了。
“在这儿也没法很好地照顾她。”她说。
于是玛丽就被带回了他们在酒店的套房。孩子显然很喜欢柔软的床铺和豪华的卫生间。蕾切尔还给她买了新衣服。结果,孩子终于说出了那句话:“我不想回家。我想在这儿和你们待在一起。”
蕾切尔望着他,带着一股突如其来的渴望和喜悦。一有机会单独相处,她就对他说:“我们留下她吧,这件事很容易安排。我们收养她,她会成为我们的孩子。能够摆脱她,那个女人只会喜出望外。”
他轻而易举地答应了。那孩子看上去挺文静,规规矩矩的,很听话。很显然,她对跟她一起生活的姨妈和姨父也没什么感情。如果这样能让蕾切尔高兴的话,他就决定这么办了。他们请教了律师、签署了文件,自那以后,玛丽·奥肖内西就变成了玛丽·阿盖尔,并且和他们一起坐船回了欧洲。他想,这下子可怜的蕾切尔终于高兴了。她的确高兴了,兴奋激动,近乎于狂喜。她溺爱玛丽,给她买各式各样价格不菲的玩具。玛丽则平静而惬意地接受着。可是利奥觉得,总有些事情让他隐隐感到一丝不安。孩子这种轻易地接受,以及她所缺乏的、任何形式的对家乡和家人的思念之情。他期待真切的情感能在以后表现出来,但此时,他还看不出一丁点迹象。接纳恩惠,心满意足,享受所有别人给她的东西。但是她爱这个养母吗?不,他还看不出来。
利奥想,也就是从那时起,他想方设法隐退到了蕾切尔·阿盖尔生活的幕后。她这种女人,天生就是个母亲,而不是个妻子。如今有了玛丽,但她那种被激发出来的做母亲的渴望并没有得到满足。一个孩子对她来说是不够的。
此后她的全部事业便都与孩子联系在一起了。她把兴趣全都放在了孤儿院里,放在了给残疾孩子的捐赠基金上,还有那些弱智、脑瘫,以及需要做矫形治疗的儿童——始终都是孩子,令人由衷地赞叹。自始至终他都觉得这项事业非常让人钦佩,它现在已经成为她生活的中心。于是渐渐地,他也沉浸到自己的事情里去了。他开始更深入地钻研一直感兴趣的经济学和历史,花越来越多的时间待在书房里,潜心研究,撰写短小精悍的专题文章。而他那位认真而快乐的太太,在忙忙碌碌地操持这个家的同时,也丰富着自己的活动。他谦和有礼地默许,并且给予鼓励。“那个计划非常棒,亲爱的。”“对啊,对啊,我肯定会支持的。”偶尔,只言片语的提醒也会夹杂其间。“我觉得,你会在投身于这件事之前先彻底地调查一下情况的吧。你可千万别忘乎所以啊。”
如今她还在继续征询他的意见,只不过有时候几乎成了走走过场。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越来越像个独裁者了。她知道什么是正确的,她知道什么是最好的。于是他毕恭毕敬地收起了那些批评和偶尔的劝诫。
他想,蕾切尔不需要从他这里得到帮助,不需要从他这里得到爱。她很忙碌,很快乐,精力极其充沛。
奇怪的是,在他无法忽视的伤害背后,他还感到了一丝怜悯。就仿佛他知道她正在追寻的这条路危机四伏一样。
一九三九年,战争爆发以后,阿盖尔太太的活动立即成倍增加。她头脑里关于要为伦敦贫民区的孩子们开办一个保育院的念头一经成形,她就开始和伦敦很多具有影响力的人物联系上了。卫生部非常乐意合作,而她也已经着手选址,并且最终找到了一栋合适的房子。那是一栋新建成的现代化住宅,位于英格兰一处偏远地区,很有可能会躲过轰炸。那里最多可以容纳十八名二至七岁的孩子。孩子们不仅来自于穷困家庭,也有来自不幸的家庭的。他们是孤儿,或者是一些母亲不愿意带着一起撤离、也厌倦了继续照看他们的私生子。孩子们在家里不是受到了虐待就是被忽视,其中有三四个身有残疾。为了矫形治疗的需要,她还聘用了一些家庭用人,一个瑞典女按摩师,以及两名受过全面培训的医院护士。整件事情做得已经不能仅仅说是立足于舒适的基础之上了,而应该说奢华。有一次,他劝过她。
“你千万别忘了,蕾切尔,我们从哪儿把这些孩子带来,将来他们就还得回到哪儿去。你可别让他们将来回去的时候太困难了。”
她热情地回答道:“对于这些可怜的小家伙来说,没有什么是过于好的。没有!”
他又极力劝说道:“没错,但你要记住,他们是必须得回去的。”
不过她早已对此不屑一顾了。“也可能不用啊,也可能……咱们走着瞧吧。”
战乱很快就让事情起了变化。护士们频繁地更换,因为还有许多真正的护理工作需要做,她们不愿去照看健康的孩子。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护士和柯尔斯顿·林德斯特伦两个人留守到最后。做家务的人手也严重不足,柯尔斯顿·林德斯特伦还得去那边支援。她工作得忘我无私、尽心尽力。
但蕾切尔·阿盖尔一直忙碌并快乐着。利奥记得,她偶尔也有困惑迷惘的时候。有一天,蕾切尔为一个叫米基的小男孩大伤脑筋,他的体重在慢慢往下掉,食欲也不好,于是她找来了医生。医生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不过跟阿盖尔太太说这孩子可能是想家了。但她马上反驳。
“那是不可能的!你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样的家庭里到这里来的。他在家里饱受摧残和虐待,对他来说,那里肯定就像地狱一般。”
“话虽这么讲,”麦克马斯特医生说,“可他会想家也是理所当然的,要紧的是让他自己说出来。”
接着有一天,米基开口说话了。他在床上呜咽,一边用拳头把蕾切尔推开,一边大喊大叫:“我想回家。我想回家,回到妈妈和我们的欧尼那儿去。”
蕾切尔很难过,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不会想要他妈妈的,她一点儿都不在乎他,每次喝多了都会打他。”
他则很温和地说:“但你这样做是违背天性的,蕾切尔。她是他妈妈,他也爱她。”
“她根本就不像个妈妈!”
“他是她的亲生骨肉,任何人都替代不了的。”
而她回答说:“但事到如今,他应该把我看作是他的母亲。”
可怜的蕾切尔,利奥心想。可怜的蕾切尔,她买这么多东西……却不是给自己用,不是给自己买;她能给这些没人要的孩子以爱心、给他们关怀、给他们一个家。所有这些东西她都能买给他们,却买不来他们对她的爱。
后来战争结束了。在父母或亲属的要求下,孩子们逐渐迁回伦敦,但并不是全部。其中一些孩子无人认领,便留了下来,也就是在那时,蕾切尔说:“你知道吗,利奥,现在他们就像我们自己的孩子一样了。如今是拥有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真正的家庭的时候了。这些孩子当中的四五个可以和我们待在一起,我们可以收养他们,抚养他们长大,这样他们就真的成为我们的孩子了。”
他感到一丝隐隐的不安,至于为什么,他也不太清楚。倒不是说他对这些孩子有多反感,只是他本能地感觉到这件事情的荒谬之处。那种可以通过人为手段轻而易举地组建一个自己的家庭的臆想,是不对的。
“你不觉得,”他说,“这事有点冒险吗?”
但她回答说:“冒险?就算冒险又怎样呢?值得啊。”
是的,他也觉得这件事值得去做,只是不像她那么成竹在胸。如今他已经变得那么遥远疏离,在他自己的一方天地里冷眼旁观,连提出反对意见都不再是他的分内之事了。他说了他曾经说过很多次的话。
“随你的意,蕾切尔。”
她满怀胜利和喜悦之情制订着她的计划,找律师咨询,像通常那样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各种事情。就这样,她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家庭。玛丽,最年长的孩子,是从纽约带回来的;米基,想家的男孩,对他那个贫民窟的家和那个不称职且脾气暴躁的母亲朝思暮想,有无数个夜晚都是自己哭着入睡的;蒂娜,肤色很深,气质优雅的混血儿,她母亲是个妓女,父亲是一名东印度水手;赫斯特,一个私生女,母亲是个年轻的爱尔兰人,想要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还有杰奎,一个很有意思、脸长得像个小猴子的小男孩,他滑稽的举止会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还总能凭借伶牙俐齿逃脱惩罚,甚至有本事用自己的魅力从一向严厉的林德斯特伦小姐那儿得到额外的糖果。杰奎的父亲正在监狱里服刑,而他母亲已经跟别的男人跑了。
是啊,利奥想,毫无疑问,收养这些孩子,给他们一个家的温暖、一对父母和一份关爱是件值得做的事情。他觉得蕾切尔有权因此感到满足。只是事情并没有如期望中的那样发展下去……因为这些孩子本不是他和蕾切尔的骨肉。他们的身体里流淌的,不是蕾切尔家族祖先们那种勤俭的血液,也不具备干劲和野心,她家族里那些不那么有名望的成员正是藉此才在社会上安身立命的。而他依稀记得的父亲和祖父母所具有的仁厚和正直,在这些孩子的身上也丝毫看不到。他外祖父母身上所散发出的智慧的光芒,在他们中间更是难觅踪迹。
外界环境方面能为他们做的都已经做到了。这些能够提供很大的帮助,却无法包办一切。当初他们来到保育院,就是因为身上带有缺点的种子,而在压力之下,那些种子便会发芽开花。这一点在杰奎身上可以得到非常充分的印证。杰奎,机敏可爱的杰奎,配上他生动的俏皮话、他的个人魅力,以及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每个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本事,从根本上来说,他就是个少年犯的坯子。从很早的时候起,这一特征就已经通过幼稚的小偷小摸、撒谎之类的事情有所体现了;所有这一切都被归咎于他原先糟糕透顶的家教。蕾切尔说过,这些问题很容易就能解决。可他们从来都没有解决好。
杰奎在校期间的成绩很差,后来被大学勒令退学,自那以后便是一长串的痛苦事件。他和蕾切尔竭尽所能,试图让这个孩子确信他们对他的爱,以及对他的信心。他们尽力去寻找适合他、只要他自己努力就能看到成功的希望的工作。或许,利奥想,是他们对他过于温和了吧。也不对。就杰奎而言,他觉得无论态度温和还是严厉,到头来结果都会是一模一样的。他想要什么就必须得到。如果没法用合法途径得到的话,他也很乐意不择手段。他还没聪明到能成功实施犯罪的程度,哪怕是轻微的犯罪也没戏。于是,走到身无分文的那一天,因为害怕坐牢,他回来了,怒气冲冲地开口要钱,威胁恐吓,还理直气壮。后来他离家而去,大声嚷嚷着说他会再回来,到那时她最好已经替他把钱准备好了——要不然的话!
再后来,蕾切尔就死了。所有这些往事在他看来都是多么遥不可及啊。那段伴随着男孩子和女孩子们成长的漫长的战争岁月。而他自己呢?同样是那么遥不可及、苍白无趣。仿佛蕾切尔那充沛的能量和对于生活的热情消磨了他,让他疲惫不堪、有气无力。哦,他多么需要温暖和爱情啊。
即使现在,他也几乎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这两样东西离他有多么近的。近在眼前……不是谁给他的,而是本来就在那里。
格温达……一个无可挑剔、帮得上大忙的秘书。她为他效力,随叫随到,宽容体贴,排忧解难。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身上就有些东西让他想起了曾经的蕾切尔。同样的温暖,同样的热情,同样的热心肠。只是在格温达身上,那种温暖、那种热心肠、那种热情全都是为了他,而不是为了假想中某一天她可能会拥有的孩子们,只是为了他。这就好比把手放在火边取暖一样……那是一双因为空了太久而已经变得冰冷僵硬的手。他是什么时候第一次意识到她喜欢他的呢?这个很难说清楚,并不是像拨云见日般的顿悟。
但是突然之间——在某一天——他知道自己爱上她了。
然而,只要蕾切尔还活着,他们就永远都不能结婚。
利奥叹了口气,在椅子里坐直了身子,喝起他那杯已经凉透了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