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不,不,先生。”她急急的说。“我不愿接受这份工作。”
“为什么?”他惊异的瞪着她。
她闭上了眼睛,低下了头,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眼里已漾满了泪,那眼珠浸在泪光中,好黑,好亮,好凄楚。她用一种颤抖的声音说:“我抱歉,柏先生,你可以说我不识抬举。我不能接受,我不愿接受,因为,因为,——”她吸了一口气,泪水滑下了她的面颊,一直流到那蠕动着的唇边。“我虽然渺小,孤独,无依——但是,我不要怜悯,不要同情,我愿意自食其力。我感激你的好心,柏先生,但请你谅解——,我已一无所有,只剩下一份自尊。”
说完,她不再看柏霈文,就冲到门边。在柏霈文还没有从惊讶中回复过来之前,她已经打开门跑出去了。柏霈文追到了门边,望着她那迅速的,消失在走廊上的小小的背影,他不禁呆呆的怔在那儿。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的提议,竟反而伤了那颗柔弱的心。可是,在他的心灵深处,他却被撼动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他是深深的,深深的,深深的被撼动了。
§第十二章
含烟躺在她那间小屋的床上,用手枕着头,呆呆的看着天花板。蒸人的暑气弥漫在这小屋中,落日的光芒斜射在那早已褪色的蓝布窗帘上。空气中没有一丝儿风,室内热得像个大烤箱。她颈项后面已经湿漉漉的全是汗,额前的短发也被汗所濡湿了。身子底下的棉被也是热的,躺在上面就像躺在一炉温火上。她翻了一个身,把颈后的长发撩到头顶上,呼出一口长气,那呼出的气息也是炙热的。凝视着窗外,那竖立在窗子前的是一家工厂的高墙,灰色而陈旧的墙壁上有着咖啡色的斑痕和雨渍——没有一点儿美感。这个午后是长而倦怠的,是被太阳晒干了的,是无臭、无味、无色的。
今天没有去上班,以后的日子又怎么办呢?不去上班,是的,柏霈文已经表示她不是个女工的材料,她再去只是给人增加负担而已。她绝不能利用一个异性对自己的好感来作为进身之阶,柏霈文给她的工作她无法接受,非但如此,那茶叶加工厂也不能再去了,她必须另谋出路。是的,出路!这两个字多不简单,她的出路在哪儿呢?横在门前的,只是一条死巷而已。
从床上坐起来,浑身汗涔涔的,说不出有多难受。她想起苏轼的词:“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想必那女孩不是关在这样一间闷腾腾的房里,否则,要冰肌玉骨也做不到了。她叹息了一声,什么诗情,什么画意,也都需要经济力量来维持啊!现实是一条残忍的鞭子,它可以把所有的诗情画意都赶走。
站起身来,她打开后门,那儿是个小小的天井,天井中有着抽水的帮浦,这儿没有自来水,只能用帮浦抽水。天井后面就是房东的家,她这间小屋是用每月二百元的价钱租来的。事实上,这小屋是房东利用天井的空间,搭出来的一间屋子,且喜有两个门,一个通天井,一个通一条窄巷,所以,她还能自由出入。
到了天井里,她抽了一大盆水,拿到小屋中,把整个面孔浸在水中,再把手臂也浸在水里,那沁凉的水带来了丝丝凉意。她站直身子,室内没有穿衣镜,她拿起桌上的一个小镜子,审视着自己,那凌乱的头发下是张苍白的脸,失神的大眼睛里盛满了落寞,放下镜子,她长叹了一声。坐在桌前,她拿起一支笔来,在一张纸上写:“我越贫穷,我越该自重,我越微贱,我越该自珍,我越渺小,我越该自惜!”
写完,她觉得心中舒畅了许多,连那份躁热感都消失了不少。梳了梳头发,换了件浅蓝色的洋装,她决心出去走走。
可是,她还来不及出门,门上已传来一阵剥啄之声,她怔了怔,谁会来看她?她这小屋中是从没有客人的。
走到门边,打开了房门,她就更加惊讶了,门外,一个男人微笑的站在那儿,挺拔,修长,整洁——这竟然是柏霈文!
“哦,”她吃惊的说:“我没想到——我真没想到您会——”
“你这儿实在不大好找,”柏霈文微笑着说,不等含烟请他,他已经自顾自的走了进来,不经心似的打量了一下这间简单的房间,他继续说,“车子开不进来,我只好把它停在巷子口。”
“你怎么知道我的住址?”含烟问,关上了房门,走到桌边帮他倒了一杯白开水。“对不起,只有开水。”
“啊,是很不容易,”柏霈文说,斜靠在桌子上,注视着含烟。“我找蔡金花,蔡金花找颜丽丽——”他紧紧的盯着她。
“为什么今天不来上班?”他的声音低而沉,那微笑从他脸上消失了,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逼人的光芒,直射在她脸上。
“哦!”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心跳,他的眼光使她瑟缩。
“我辞职了,先生。”她低低的说。
他瞅着她,没有说话,但他的目光里带着责备,带着分析,带着薄薄的不满。转过身子,他看到了桌上的纸张,拿起来,他注视着上面的字迹。好一会儿,他才放下那张纸,抬起头来,静静的看着她。
“我们谈一谈,好吗?”
“是的,柏先生。”她说,微微有些紧张。
他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望着她。她无奈的轻叹了一声,也在他对面的床沿上坐下了,因为这屋里只有一张椅子,抬起眼睑,她迎视着他的目光,她脸上的神情是被动的。
“为什么要辞职?”他问。
“你说过,那工作对我不适合。”
“我有适合你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