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奈绪美让我坐在桌子对面,以便“一根手指也不碰到”,笑吟吟地瞧着急不可耐的我,东拉西扯地说了一晚上,直到敲响十二点时,她照例用讥讽的口吻说道:
“让治,今夜我也要住下哟。”
“好,住下吧,反正明天是星期日,我一整天都在家。”
“别误会啊。就算我住在这儿,也不会让让治随意摆布的。”
“请不必担心,你也不是那种乖乖听话的女人嘛。”
“要是的话,不就正合你的意了吗。”
这样说着,她哧哧发笑:“好了,你先去睡吧。最好不要说梦话噢。”
奈绪美把我轰到二楼去,然后走进隔壁的房间,吧嗒一声锁上了门。我自然因为她在隔壁屋里,不会很快就睡着。以前,我们还是夫妻的时候,哪会这样分开睡觉呢,她总是躺在我旁边的,这么一想,我不禁深感懊悔。在一墙之隔的那一头,奈绪美一直把地板踩得吧嗒吧嗒响——多半是故意的吧——又是铺被褥,又是拿出枕头的,准备要睡觉。啊,她现在大概正把头发散开吧,现在可能在换睡衣吧,这一套动作,我太熟悉了,不看也知道。然后她啪地掀开被子,紧接着就是咚的一声,她的身体躺倒在床铺上。
“怎么这么大动静啊。”
我半是自言自语似的说,故意让她听见。
“还没睡吗?是不是睡不着啊?”
墙那边,奈绪美立刻问道。
“是啊,怎么也睡不着。……我在想心事呢。”
“呵呵呵,让治在想什么心事,不用问我也大概知道。”
“说来也真是奇怪了。现在你就躺在这面墙的那边,可我居然一点办法也没有。”
“一点也不奇怪呀。以前不就是这样的吗?就是我第一次到让治这儿来的时候。……那时候,咱们不是也像今夜这样睡的吗?”
听奈绪美这么一说,我不禁有些伤感。是吗,我们也曾经有过那样的时候吗?那个时候,我们的感情是多么纯真无瑕啊。不过,这伤感并没有能够克制此刻的冲动,反而使我慨叹联结我们二人的因缘之深,痛感自己永远也离不开她。
“那个时候,你多么天真无邪啊。”
“现在我还是特别天真无邪的呀。天真有邪的是让治啊。”
“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反正我是打算追你追到天涯海角了。”
“呵呵呵——”
“喂!”我咚地敲了一下墙壁。
“哎哟,你干什么呀?这儿可不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人家噢。请你安静一点!”
“这墙壁太碍事了。我恨不得把它打破。”
“真是吵死人。今夜耗子闹翻天了。”
“那可不吗?这只耗子已经歇斯底里了。”
“我讨厌那种老头儿耗子。”
“胡说!我可不是老头儿,我才三十二岁啊。”
“可我才十九岁呀。在十九岁的人眼里,三十二岁的人就是老大爷嘛。说正经的,我看你不如再娶个太太吧,那样说不定你的歇斯底里就好了。”
不管我说什么,说到最后奈绪美总是哧哧地笑。这样说了会儿话,她说了句:
“我睡了啊。”
就假装打起呼噜来了,但不久好像真的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睁开眼睛一看,奈绪美穿着衣衫不整的睡衣,坐在我的枕旁。
“你怎么了?昨夜让治可真够闹腾的。”
“嗯,最近我经常那样歇斯底里大发作。你害怕了?”
“很好玩啊,再那样发作一下给我看看吧。”
“已经好了。今天早上就彻底好了。……啊,今日真是个好天气啊。”
“既然是好天气,那就起来呀?已经十点多了。我一小时前就起来了,刚刚去泡了个澡回来了。”
我听了,躺在床上仰头观瞧她的出浴之美。所谓女人的“出浴之美”——要说女人出浴后最美的时候,并非刚刚出浴时,而是过一会儿为最,差不多十五分钟或二十分钟吧。无论皮肤多么好看的女人,手指也会因澡水浸泡,而变红发胀,等到身体温度恢复正常后,皮肤才会如同蜡凝固后那样变得透明起来。奈绪美因为刚才从澡堂子回来的路上,被外面的风吹了吹,所以正是出浴后最美丽的瞬间。那娇嫩轻薄的皮肤还蕴含着水汽,冰清玉洁的,隐藏在和服衣襟里的胸部,呈现出犹如水彩画颜料那样的紫色暗影。她面色红润,脸上仿佛糊了张明胶面膜似的熠熠发光,只有眉毛湿漉漉的,在她的头上方,冬日晴朗的湛蓝天空,透进窗户化为淡淡的青色。
“怎么回事,一大早就去泡澡?”
“跟你有关系吗,多管闲事。……啊,真舒服啊。”
她用手啪嗒啪嗒轻轻拍打着鼻翼,然后突然把脸伸到我的眼前。
“喂!你好好看看,我脸上长胡子了没有?”
“啊,长胡子了。”
“我顺便去趟理发店,刮个脸回来就好了。”
“你不是说不喜欢刮脸吗?西洋女人绝对不刮脸的。……”
“不过,最近美国很流行女人刮脸呢。你看看我的眉毛,美国女人都把眉毛修成这样的。”
“哈哈,是吗?原来前几天你的脸变了样,连眉毛都变细了,就是这样修出来的呀?”
“是啊。现在你才明白,太老土啦。”
奈绪美说着,好像在想什么其他事情,
“让治,你的歇斯底里真的已经好了吗?”
她突然这样问道。
“嗯,好了呀。为什么问?”
“好了的话,我有事请让治帮忙。……我现在懒得去理发店了,你给我刮刮脸好吗?”
“你让给你刮脸,是存心让我又发病吧?”
“哎呀,不是那个意思,我真的想拜托你帮忙呢。这点忙你还是会帮的吧?当然了,要是惹你歇斯底里发作,把我的脸刮破了,我可就倒霉了。”
“把我的安全剃刀借你用,你自己刮脸不行吗?”
“自己可刮不了。光是脸还好办,要从脖子一直刮到肩膀后边呢。”
“什么?干吗要刮那些地方?”
“这还用说吗?穿晚礼服的话不是连肩膀都要露出来吗?”
奈绪美说着,故意露出一点雪白的肩头。
“你看,要刮到这儿呢,自己根本刮不了呀。”
然后她又慌忙把衣服拽上遮挡住肩头,这虽然是她惯用的一手,可对我来说依然是难以抗拒的诱惑。奈绪美那家伙,根本就不是想刮什么脸,纯粹是想要戏弄我,故意去泡澡的。——我虽然心知肚明,但让我给她刮毛,毕竟是迄今未有过的新挑战。只有今日,我才能趁机贴近她,仔仔细细看清她的皮肤,当然也可以触摸了。只是这么想想,我就没有勇气拒绝她的要求。
奈绪美让我为她在瓦斯炉上烧开水,然后把开水倒进洗脸盆里,更换吉列刀片,等等。我做这些准备的时候,奈绪美自己把矮桌拿到窗户边,在桌上摆上一面小镜子,然后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把长长的白色毛巾缠在领子上。可是,当我来到她身后,将高露洁肥皂棒浸湿后,正要开始刮的时候,她开口说:
“让治,你愿意给我刮脸当然好,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条件?”
“是的。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
“什么事啊?”
“你要是以刮脸为名,到处乱摸,我可不愿意。就是说,刮的时候,一点都不能碰到我的皮肤。”
“可是……”
“可是什么呀?不碰到皮肤不是也能刮吗?肥皂可以用刷子抹,剃刀使用的是吉列牌的……即使去理发店,手艺好的师傅都不会碰到皮肤的。”
“你拿我和理发店的师傅比,我可干不了。”
“说得真好听,其实心里可想给我刮呢!……你要是不愿意的话,我也不强求。”
“没有不愿意啊。可别这么说,就让我给你刮吧。再说我都已经准备好了。”
我盯着奈绪美袒露着的长长的后脖子,也只能这么说。
“那么,你接受这个条件了?”
“嗯,接受。”
“绝对不许碰到啊。”
“嗯,不碰。”
“如果碰到一点,就得立刻停止。把你的左手好好放在膝上。”
我照她说的,把左手放在膝上,然后使用右手,从她嘴边开始刮。
她好像陶醉于被剃刀抚弄的快感中似的,眼睛盯着镜子,很乖顺地让我刮着。我的耳朵里,听到的是她睡觉时发出的那种香甜的呼吸;我的眼睛里,看到的是在她的下巴下面跳动着的颈动脉。我离她的脸近得几乎可以碰到她的睫毛。明媚的晨光照射着窗外干燥的空气,她脸上的一个个毛孔都被照得清晰可数。我从来没有在这般明亮的地方,这样长久地而仔细地凝视过自己所爱的女人的面部。这么细细端详时,渐渐觉得她那美貌容颜,以巨人般宏大的体积逼近了我。那双修长的眼睛、漂亮屋脊般笔直的鼻梁、从鼻子到嘴唇间两条凸线,凸线下方饱满而玲珑的红唇。啊,这就是叫作“奈绪美的脸”的一种奇妙的物质吗?难道就是这个物质令自己烦恼不已吗?……我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我不由得拿起刷子,往那个物质的表面一股脑地涂抹起肥皂泡来。可是,无论我怎样用刷子来回刷,它依旧安静地、毫不抵抗地、以柔软的弹性颤动着。……
……我手里的剃刀,像银色虫子爬行似的爬下光滑的皮肤,从脖颈往肩部移去。她那丰满的后背,犹如一堆雪白的奶酪那样,赫然进入了我的视野。她倒是每天看自己的脸,可是,她知不知道自己的后背这般美丽呢?她恐怕是不知道的。知道得最清楚的人是我,我曾经每天让她泡澡,给她洗后背。那时候也是像今天这样抹上好多肥皂泡。……这是我已埋葬的恋情。我的手,我的手指,曾经在这凄美妖艳的白雪上嬉戏,尽情地踩踏过这里。现在,那上面或许还留有痕迹。……
“让治,你的手在颤抖呢。再稳着点。……”
奈绪美突然开口说话了。我的脑袋嗡嗡作响,口中发干,身体奇怪地颤抖不止,我自己都感觉到了。我忽然意识到“我真是疯了”。我拼命控制自己,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热、一阵发冷的。
但是奈绪美的恶作剧没有到此为止。肩部刮干净之后,她卷起袖子,高高抬起胳膊肘,说:
“下面该腋下了。”
“什么,腋下?”
“是啊……穿洋装,就得刮腋下呀。不然的话,被人看到多没礼貌啊。”
“故意的!”
“怎么故意了?你有毛病吧。……我觉得身上开始发凉了,你动作快点吧。”
她话音未落,我突然扔掉剃刀,抱住了她的胳膊肘——说是抱住,准确地说应该是咬住了。奈绪美似乎早有准备,马上用那只胳膊肘推开了我,但我的手指仍然触到了她,因沾了肥皂而打滑。她再次用力把我朝墙上一推,尖叫一声“你干什么!”,站了起来。
我一看,她的脸色变得——大概因为我的脸是惨白的吧,——她的脸也是惨白的。
“奈绪美!奈绪美!不要再折磨我了!好吗!我什么都听你的!”
自己说了些什么,我完全记不得了,就像发高烧说胡话似的飞快地诉说着。而奈绪美则一动不动地站着,惊愕地瞪着我,不说一句话。
我匍匐在她的跟前,跪着说:
“你怎么不说话!说句话呀!要不然就杀了我吧!”
“疯子!”
“疯子不好吗?”
“谁愿意搭理疯子呀。”
“那你就把我当马骑吧。就像以前那样骑在我的背上。不愿意搭理我的话,把我当马骑就行!”
说着,我就趴在了地板上。
一瞬间,奈绪美以为我真的发疯了呢。她的脸此时变成了青紫色,死死盯着我的眼睛里,有着近乎恐怖的神色。可是,她马上露出大胆不羁的表情,猛地跨到我背上,声音似男人的er语调,说:
“这样可以吗?”
“嗯,可以。”
“从今往后什么都听我的吗?”
“嗯,都听你的。”
“我要多少钱,你就给我多少钱吗?”
“给。”
“让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许处处干涉,好不好?”
“好。”
“不要叫我‘奈绪美’,要叫‘奈绪美小姐’,行不行?”
“行。”
“你保证?”
“我保证。”
“那好,看你可怜,就把你当人吧,不当马骑了。……”
于是我和奈绪美搂在一起,浑身都是肥皂泡了。……
“……这回终于成为夫妻了,我再也不放你走了。”我说道。
“我要是走了,你这么难过吗?”
“是啊,苦恼极了。有一段时间,我以为你再不会回来了呢。”
“怎么样?这回领教我的厉害了?”
“领教了。实在是领教了。”
“那好,刚才说的,可不要忘了啊。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虽说是夫妻,我可不喜欢做那种受约束的夫妻噢。做不到的话,我还要走的。”
“那咱们以后还是以‘奈绪美小姐’‘让治’相称了?”
“经常让我去跳舞吗?”
“嗯。”
“交好多朋友也可以吗?不像以前那样抱怨了?”
“嗯。”
“不过,我和阿熊已经绝交了。……”
“什么?和熊谷绝交了?”
“是的。那家伙实在太讨厌了。……以后我想尽量多认识洋人,比日本人有意思。”
“就是那个横滨的马卡内尔吗?”
“洋人朋友,我可不缺。即便那个马卡内尔,其实也是一般的朋友。”
“哦,谁知道呢……”
“瞧瞧,你总是这样怀疑别人可不好。我这样说了,你就要相信我。好不好?你说!相信还是不相信?”
“相信!”
“除此之外,我还有别的希望呢……让治辞了工作以后,打算做什么呢?”
“我打算被你抛弃以后,回乡下生活的,既然你回到我身边,我就不回去了。把乡下的财产处理一下,换成现金拿过来。”
“换成现金有多少呢?”
“能拿出来的,差不多有二三十万吧。”
“就这么些?”
“有这些钱,咱们两个人,不是足够了吗?”
“能尽情享受,不用工作了吗?”
“不工作可不行。……你可以不工作,我打算开个事务所,自己干一番事业。”
“把钱全都投进你的事业里去,可不行,必须把给我花销的费用另外给我留出来。好吗?”
“可以。”
“那么,给我留出一半吧?……有三十万日元的话,就是十五万日元,二十万日元的话,就是十万日元……”
“你算得可真细啊。”
“那是当然了。事先就得讲好条件。……怎么样?你同意了?你来这一手,是不是不愿意要我当你的太太?”
“没有不愿意啊……”
“不愿意就直说啊,现在还来得及。”
“你就放心吧……我不是说同意了吗……”
“我还没说完呢……既然这样,这个家就没法住了,换个更漂亮、更洋气的家吧。”
“那是当然。”
“我,想在有西洋人的街道上,租个西式房子,住在有漂亮的寝室和餐厅的房子,再雇个厨师或服务生……”
“那样的房子,东京有吗?”
“东京虽然没有,横滨有啊。横滨的山手正好有一套空房子要出租呢,前几天我就看好了。”
此时我才明白,她是个心机很深的女人。原来奈绪美从一开始就打好算盘,投下诱饵,钓我上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