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绪美的车走了以后,我不知为什么立刻掏出怀表,看了一下时间。正好是中午十二点三十六分。……啊,刚才她从曙楼出来是十一点,然后大吵一架,瞬间形势突变,刚刚还站在这里的奈绪美已经不见了。仅仅一小时三十六分钟的工夫。……人们往往在看护的病人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或是遇到大地震的时候,会不知不觉地看表,我那时突然掏出怀表来看时间,恐怕也是出于相似的心情吧。大正[大正:日本大正天皇在位的时期,1912—1926年。]某年十一月某日中午十二点三十六分,在此时此刻,自己终于和奈绪美分开了。自己和她的关系,或许从此宣告终结。……
“终于可以松口气了!终于轻松了!”
我被这段时间以来的对峙搞得疲惫不堪,所以感叹着坐在椅子上,发起呆来。最初的感受是神清气爽,“啊,太不容易了。终于得到解放了。”这不但缘于精神上的疲劳,还由于生理的疲劳。想要好好休息一下,应该说是肉体这方面的痛切要求。奈绪美好比是一种烈性酒,明知喝多了酒对身体不好,可是每天一闻到那芳醇的香气,一看到满杯的美酒,我还是不能控制自己不喝。于是,日积月累,酒精逐渐渗透到身体的各个部位,倦怠无力,后脑就像铅一样沉重,猛地站起来都会感到眩晕,向后仰都会倒下去似的。而且总感觉像宿醉那样难受,胃不舒服,记忆力衰退,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像个病人似的打不起精神。脑子里不时浮现出莫名奇妙的有关奈绪美的幻觉,这幻觉常常使我感到打嗝似的恶心,她身上的气味、汗味熏得我喘不上气来。所以,“眼不见心不烦”,奈绪美现在不在了,我的心情就像入梅的天空偶尔放晴一般松弛下来。
此时此刻,我也是这般酣畅淋漓的感觉,说实话,这清爽的心情只持续了一小时左右。无论我的肉体多么健壮,短短一小时也不可能恢复疲劳的。我刚想坐在椅子上,喘一口气,脑海里就浮现出刚才奈绪美吵架时异常凄美的容貌,即“越是被男人憎恨,就变得越美丽”的那一刹那她的容貌。那是纵然杀死我也看不厌的可恨至极的淫妇嘴脸,她已经永久烙印在脑海里,想抹也抹不去。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感到她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眼前,仿佛还在直勾勾地瞪着我,而且那憎恨的表情渐渐转变为深不见底的美。
回想起来,她脸上浮现出那样妖艳的表情,我迄今为止从来没有看到过。那表情毫无疑问是“邪恶的化身”,同时,也是她的肉体和灵魂所具有的所有的美,发挥到了最高潮形态的样子。我刚才不仅在吵架时感受到那种美的震撼,而且在心中呼喊“啊,太美了”,可是为什么没有跪拜在她的足下呢?一向优柔寡断、懦弱不堪的我,即便再激愤,也不可能对这般敬畏的女神开口就骂、动手就打。自己这样蛮横的勇气究竟从何而来呢?现在我越发感到不可思议,以至于憎恨那蛮横勇气的心情渐渐涌上了心头。
“你就是个大笨蛋!干了件无可挽回的蠢事。即便她有些缺点,能和那张脸蛋相提并论吗?那种令人震撼的美,今后再也别想见到了。”
我仿佛听到有人对我这样说。啊,是啊,我干了件蠢事。我平日那样小心翼翼地不惹她生气,却得到了这个结局,我一定是着了魔了。这种想法不知怎的渐渐占了上风。
仅仅一小时前,我还把奈绪美当作负担,那样诅咒她,现在反过来诅咒起了自己,后悔当时的轻率,为什么会这样呢?对那般憎恨的女人,又如此眷恋起来是什么缘故呢?这急剧的心理变化,连自己也无法解释,恐怕只有爱之神才能解开这个谜吧。我不知何时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久久思索如何才能平复这强烈的思念之情。可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好方法,总是不由自主地去回想往日她的美。过去五年间共同生活的每一个场景,走马灯似的浮现出来。啊,那个时候她这么说的,是那样的表情、那样的眼神,这些回忆无一不是令人留恋的东西。特别让我难以忘怀的,是奈绪美十五六岁的少女时代,每晩我让她泡在西洋浴盆里,给她洗身子的事。还有,我趴在地上给她当马骑,她骑着我在房间里,喊着“驾——驾——吁——吁——”,转来转去。
为什么连这些无聊的事,我也念念不忘呢?实在是愚蠢至极,尽管如此,如果她有一天重新回到我身边来,我要首先让她玩这个游戏。再次让她骑在我的背上,满屋子爬来爬去。这个愿望要是能够实现,我不知多么愉快呢!有时我会把这件事当作无上的幸福一般浮想联翩。不只限于单纯的空想,由于太眷恋她了,有时候我竟然不由自主地趴在地上,仿佛她会一屁股骑在我背上一般,在房间里爬来爬去。而且我还——写在这里实在是非常羞耻的事——上二楼去,找出她的旧衣服,驮在背上,两手套上她的布袜子,在房间里爬起来。
从最初开始看这个故事的读者大概会记得,我有一本题为“奈绪美的成长”的纪念帖。那是我给她洗澡的时候,详细记录了她的四肢一天天变得丰满的笔记,即作为少女的奈绪美逐渐长大成人的过程——就像专题研究一样,专门记录这些内容的一种日记。回想起我在这本日记的每一页里,都贴上了当时奈绪美的各种表情、所有姿态变化的照片。为了多少抚慰一下自己对她的思念之情,我把收藏了很长时间,已蒙上了一层灰尘的那本记录,从书箱底翻出来,一页页地翻看起来。这些写真是绝对不能给除我之外的人看的,所以是我自己冲洗出来的,大概是最后漂洗得不彻底的缘故吧,现在出现了就像雀斑那样的斑点,有的照片则更显旧了,如同古老的画像那样朦朦胧胧了,因此反而更加令人怀念,仿佛在追寻十年二十年前的陈年往事似的——重温幼年时的遥远美梦一般。
在那些照片里,将她当时喜欢穿的各式各样的衣裳和装扮,几乎没有遗漏地保留了下来,有的奇异,有的轻便,有的奢华,有的滑稽。有的页里贴着奈绪美身穿天鹅绒西服的男装写真。再翻一页是她将薄薄的棉巴里纱缠在身上,如雕像般亭亭玉立的照片。再下一页的照片是,身穿闪闪发光的绸缎短外褂,搭配绸缎和服,狭幅腰带系到胸部,丝带衬领的打扮。此外还有花样繁多的表情动作,以及模仿电影女明星的各种姿势——玛丽·皮克福特的笑脸啦,葛洛丽亚·斯旺森[葛洛丽亚·斯旺森:美国女演员。]的眼神啦,波拉·尼格丽狂野的站姿啦,贝比·丹尼尔斯[贝比·丹尼尔斯:美国女演员,制片,编剧。]矫揉造作的各种神态,有愤然的、嫣然的、悚然的、恍惚的,一张张地翻看下去,只觉得她的表情和身姿简直是变化万端,她对于模仿是多么敏锐巧妙,多么聪明伶悧,实在难以用语言来描述。
“哎呀,真糟糕!我怎么把这么个尤物给赶走了。”
我的心狂跳起来,悔恨得直跺脚,手里仍继续翻看着日记,照片的花样可谓层出不穷。拍摄的方法逐渐细致起来,还给每个部位拍了特写,鼻子、眼睛、嘴唇、手指等的形状,手臂、肩部、背部、腿部的曲线,还有手腕、脚脖子、胳膊肘、膝头,连足底也拍了,宛如拍摄希腊雕像或奈良佛像那般精细。拍到如此程度,奈绪美的身体完全成了艺术品,在我的眼里,感觉要比奈良的佛像更完美无瑕,细看这些照片时,我心里甚至涌起了某种类似宗教的感动。啊,我究竟是出于什么考虑,拍出了如此精妙绝伦的照片呢?难道说我早已预感到了,这些照片有一天将会成为可悲的纪念吗?
我思念奈绪美的心加速推进着。天已经黑下来了,窗外星星刚开始眨眼,甚至有些微寒。可是,我从中午十一点到现在一直没有吃饭,也没有生火,连开灯的气力也没有,在渐渐昏暗下来的家中楼上楼下地上上下下,一边说着“蠢货!”,一边打自己的脑袋,冲着空房子一样寂静无声的画室墙壁,呼唤着“奈绪美、奈绪美”,最后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匍匐在地板上。无论如何,无论会发生什么,我也一定要把她找回来。我要无条件地跪拜在她的面前。不管她说什么,想要什么东西,我全都一一照办。
可是,奈绪美现在在做什么呢?她带着那么多行李,一定是从东京站坐汽车去的。如果是这样,到达浅草的家之后,已经过去五六个小时了。面对她娘家的人,奈绪美会把被赶出来的原因实话实说吗?还是像以往那样,编造一通谎言,蒙骗她的哥哥和姐姐呢?奈绪美最讨厌别人说她是出生在千束町的女孩子,娘家靠卑贱的营生过活。她把亲兄弟看作低能之辈,轻易不回一趟家。——在这个不和谐的一家人中间,此时在商量什么善后之策呢?哥哥和姐姐肯定会让她回来给我道歉,奈绪美肯定会说什么“我怎么能给他道歉呀。你们帮我把行李取回来吧”,强硬地固执到底。然后丝毫不担心似的,若无其事地说笑,吹牛,夹杂着英语侃侃而谈,炫耀自己时髦的衣裳和用品,宛如贵族小姐探访贫民窟似的耀武扬威……
可是,无论奈绪美怎么编造,毕竟不是小事,一定会有人立刻跑来的……如果她说“我怎么能给他道歉呀”的话,哥哥或姐姐会替她来取行李吧……要不然就是奈绪美的亲兄弟对她的处境都不关心吧?正如奈绪美对他们冷淡一样,他们从来就没有对奈绪美负起过任何责任,“那孩子就交给你了”,就这样把十五岁的女孩子扔给我,完全是一副随你怎样处置都可以的态度。这回他们也会放任不管,任由奈绪美自生自灭吗?既然如此,至少应该来个人把行李取回去嘛。“你现在马上滚回你家,回头叫人来取!你的东西,我都会交给他!”我已经对她这么交代了,可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来,这到底是这么回事呢?她虽然把替换的衣服和随身用品差不多都拿走了,她的“仅次于生命”那样喜欢的漂亮衣裳,还有好几套没有拿走。反正她一天也不会把自己关在那个肮脏不堪的千束町家里的,想必会每天穿着让左邻右舍大开眼界的奇装异服招摇过市吧。倘若如此,就更需要这些衣裳了,没有它们的话,她恐怕都活不下去。……
那天晚上,我左等右等也不见奈绪美的家人来。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我也没有开灯,一直坐在黑暗里,忽然想到,万一她以为家里没人可不得了,慌忙把家里所有房间的灯都打开,又确认了一下大门的名牌有没有掉下来,然后把椅子拿到门口来,坐了好几个小时,倾听着门外的脚步声。从八点到九点、十点、十一点……也没有等来。从早晨算起,整整一天过去了,都没有任何音讯。我陷入悲观的深渊,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奈绪美没有派人来取行李,也说明了她可能没有太在意此事,以为过个两三天,就会一切都解决了。“不用担心,他迷恋我,没有我,一天也过不了。肯定会来接我回去的”,莫非她是这样盘算的?从她的角度来说,自知这几年来已经习惯了奢侈生活,不可能再回到那样的阶层中过日子。可是,去其他男人那里,谁都不可能像我这样把她当宝贝,让她为所欲为的。奈绪美那家伙对此心知肚明,虽然嘴上强硬,心里多半是盼着我去接她回去的。也可能明天早晨,她的哥哥或姐姐就会来调解了。他们晚上忙于做生意,早上才有空出来办事也说不定。不管怎么说,没有派人来取行李,反而说明还有一线希望。如果到了明天还是没有人来,我就去接她回家。到了这个地步,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了。哪怕被她娘家那些家伙嘲笑,哪怕被她看透我的心,我也要去一趟向她道歉,请她哥哥姐姐也帮着说好话,反反复复诉说“求你跟我回去吧”。这样一来,给足她面子,她就会得意扬扬地跟着我回家了。
我几乎一夜没有合眼,一直等到第二天下午六点多,还是没有一点音讯。我再也等不下去了,奔出家门,急匆匆赶往浅草。我要尽快见到她。只有看到她才能安心!——所谓陷入情网,说的就是当时的我吧。我心中除了“我想你,我想见到你”的满腔渴望之外,别无他物。
千束町的家位于花园后面的错综复杂的小路中,我到达那里是七点左右吧。毕竟感觉有些难为情,我轻轻打开格子门,站在土间[土间:日式房间里没有铺地板或榻榻米的地方。]里,小声问道:
“那个,我是从大森来的,奈绪美回来了吗?”
“哎呀,是河合先生啊。”
她姐姐听到我的声音,从隔壁房间伸出头来,表情惊讶地说道。
“什么,你问奈绪美吗?……她没有回来呀。”
“那就奇怪了。按说不会不回来的。昨天她走的时候,说是要回娘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