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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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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贝九失眠后尿频。贝九略带迷糊,关好房门,一扭头看见一个怪东西,瞬间尿意全无。那东西仿佛印在窗帘上的图纹:头尖朝下,爪子撑开,色肉,通体透明,内脏打破了身体颜色的统一,有深浅阴影。宛如被贝九的目光推了一把,它朝下爬了两步,两粒绿豆大的眼珠子聚了灯光,转得轻快灵活,带有几分狡黠与挑衅。
    贝九第一感觉它是壁虎,只觉得胃里翻动,一股闷气堵在胸口。贝九天生恶心不长毛的动物,比如蛇、黄鳝、不干净的人,以及所有刚出生的肉团。
    贝九不敢多看,恶心;也不敢驱赶它,怕咬。她爬上床,进了被窝,关了灯,做着深呼吸。
    壁虎对贝九的干扰,巨大而且压抑,它们似乎从四面八方围过来,聚拢,再向周围散发,整个房间都充满了它的肉感,而且这种肉感里混合着贝九的气味,它甚至就像贝九身上掉下的一块肉。贝九和它一样,色肉,无毛裸体,在同一片时间和空间里,脉搏的跳动相近,呼吸的节奏相同。
    壁虎那两粒绿豆大的挑衅,已经长成花生米了。想到席梦思铺在地板上,壁虎爬上来十分方便,贝九把伸到尽头的腿缩了。壁虎有可能爬到房顶,突然掉下来,贝九把脸蒙上了。它也许会爬进被窝,顺着xx道爬进肚子里,贝九把大腿夹紧了。
    贝九无限地幻想关于壁虎的可能性,最后她蜷成一团,缩在被子里,闷出一身汗。她想是否爬起来,穿上短裤和上衣,去拍死它,或者把它赶走。
    贝九果断地一把掀开被子,拿起拖鞋,鞋底对准壁虎,“啪”地一下,把它拍成一堆肉浆。它没死。肉浆抽搐。脑袋昂起来,尾巴翘起来,四条腿撑起中间发扁的肉,慢慢移动,空出一个血印。有只眼珠子已经挤出来了,被血粘在眼眶边,有些吊儿郎当的邪恶。它径直朝贝九爬过来,越爬越快,越爬越坚决,没有眼珠子的肉洞越来越大,宛如映着晚霞的沼泽地。
    贝九吓醒了,索性坐了起来。
    连散发的灯光也是干净的。新房子里充满新鲜水果的味道。葡萄、香蕉、苹果、橘子、水蜜桃,各种味道交织在一起,却又是一味一缕,一缕一味,丝丝人鼻。贝九的情绪刚得到舒缓,身体却被猛然惊醒——太像洞房了,贝九由衷地感觉。贝九是没入过洞房的,觉得应该是这种飘溢水果芳香,而外面人深夜静,一切似乎都在聆听,都在期待的气息。
    一种撩拨人的东西,潜藏。那些核桃木家具、韩式窗帘、油漆、木地板,尚散发余味,贝九就迫不及待地搬进来,结束出租房住的无根动荡。从前的生活类似于私奔,当了生活的小妾,如今终于扶正,可以铺开一颗心睡觉,只觉手脚都比原来轻了。有时候男人是家,没有男人的时候,房子就是家,贝九再也不用说“宿舍”这个词了。
    唐多在高速公路上飞驰,白色的帕萨特,好比一尾健壮的精子,顺着柔韧的xx道滑进,热切期盼与卵子——贝九——会合。一路上的风景,除了潮湿,可以说是阴暗的,他眼里只有这条通向子宫或天堂的路,不断地超过其它的“精子”,那些更为强壮的奔驰、宝马,都显得欠缺操练,败在他的手下。一辆二厢的“夏利”,让他减速按下车窗,朝车内一对快乐的男女竖起大拇指。小“夏利”车背后贴了一句标语:“长大后,我也会成为奔驰”。与贝九的爱情的“小夏利”,能不能成长为“奔驰”?这个问题刷过唐多的大脑。有的爱情,天生就是奔驰,然后渐渐破产,最后只剩下轮子,一堆废铁,最后连夏利的价值也没了。
    作为机关的办公室主任,唐多熟知“三个代表”,对党政机关的机构设置与隶属关系了如指掌,一些伟人名人成功人士的大起大落,生活中的鸡毛蒜皮,对他来说,不是秘密。他从不卷舌的普通话一张嘴就打不住,近乎聒噪。每次见面,他都要向贝九描述路上的交通事故,比如说横陈的断臂,碎在血中的玻璃,四脚朝天的车,像只昆虫。还说场面是热的,或迟或早都看不到,很碰巧。贝九勉强听,兴趣不大,耳朵犹如被唐多的普通话强xx。看在唐多是来帮她监督装修,提供帮助的份上,她听他讲话,权当是对他的回报。心想这世界每天不知死多少人,日出日落轨迹不变,类似于交通事故的死亡,实在是不值得描述的,那甚至算不上悲剧。
    唐多不卷舌的普通话让贝九烦,贝九忍耐,如憋尿,他再喋喋不休,贝九膀胱就胀得疼。很难听到他有一番独特的思想表达,他擅长这些泛泛的东西。如果他不是个好人,贝九早就不客气地打断他了。他飞驰一百多公里,从一个城市到达另一个城市,只是帮贝九量一量建筑面积,地形尺寸,买一个水龙头,提醒贝九装修应注意的细节等等。在这种情况下,贝九不得不说,你懂的真多。唐多说他曾经当过一个公司的经理,手下就有个装饰公司,再加上自己原本就是学机械的,建筑设计都搞过,所以,这些东西都是小菜。唐多的话实实在在,贝九既听不出炫耀,也听不到谦虚。唐多的话仅仅是话语本身,索然无味。
    有必要镜头回放一下,看看唐多如何强硬挤入贝九的生活。那一天艳阳高照,贝九的浅紫色雪铁龙从珠江边上的江景楼盘溜滑出来,驶入大道,她正换碟,眨眼功夫,车就和一辆白色帕萨特擦上了。贝九从车里走出来,那辆车的主人唐多,屏障般立在贝九的面前,孔武有力,贝九禁不住心惊肉跳。在探讨谁的责任前,唐多迅速地说,肯定是我的责任,我一夜没睡,刚打了一个呵欠,你有相熟的修理厂没有?贝九原以为会有无休止的纠缠,一听就乐了,说,这世界上像你这样的人太少了。贝九已经知道是自己的失误。唐多一边摸车的伤口,一边说,你骂我傻吧?贝九忽地感觉他是在摸她,手掌黑而结实.和人一样显得厚道,两只大手一定能把她的腰掐牢。
    唐多每次来,衣服都是一样,短袖衬衫浅蓝色的,西裤,蓝得变黑,他足足有一门框高。贝九后来才知道他穿的是工作服,贝九很不喜欢。贝九厌恶一切带制约或标签性的装束,因为制约下的灵魂,久而久之,就成了规定的形状。事实上,唐多就是那样的人。他一进门,温度骤增,大约是身上的荷尔蒙激素过浓,而贝九的居室太小,不足以淡化与合理释放它们的缘故。空气十分浮躁。贝九内心的宁静就会尘土飞扬。唐多总是积极地巡视一周,扫描的眼光显示出他是装修的行家里手,再用手敲地板,听声音,手指抠泥沙认真检测,再提些宝贵的意见。贝九心里的烦躁没了,过意不去,觉得于情于理,都该略表谢意。于是贝九说,我请你吃川菜吧。唐多眼睛一闪,那一丝欣喜的光芒,被贝九捉到了。
    前几次,唐多看完装修,要请贝九吃饭,贝九懒得花时间听他聒噪,婉拒了。即便那样,唐多作别贝九打道回府时,亦是精神抖擞。事实上,当一尾激情澎湃的精于勇往直前,发现前面只是肛门或者主人在自慰的时候,这尾精子就和他的主人一样沮丧。不过,唐多不会让贝九看见自己的沮丧,正如精子悄然死在绝路,他有信心生产出质量更好的一批。
    点了酸菜鱼,辣子鸡丁,上汤苋菜,刚动筷子,铺木地板的来电话,说已经铺好,要收工结账。贝九说人家都先吃饭,完后再结。铺木地板的说,要回去给老板交差,顶多只能等半小时。被限半小时吃完一餐饭,比限时完成一次温存还尴尬。不过,贝九爽快答应了,和唐多确实没啥好聊的,贝九内心里就是想快速完成吃饭的仪式,好比一个妓女不喜欢嫖客在身上碾得时间过长,早泄早收工。
    继续吃饭。贝九吃得很快。唐多捏着筷子半天不动。突然,他站起来,说,我先去跟他们把帐结了。贝九话还没来得及说,唐多已经大踏步走了。
    唐多走后,贝九一个人坐在饭桌边,看那满碟的菜、两瓶未开盖的珠江啤酒,心中叫苦,不知这顿饭要吃到什么时候。贝九有午觉习惯,这会儿直犯迷糊,只得用热茶把嘴烫了又烫,也趁机把唐多想了又想。唐多六九年生,属鸡,今年已有三十五了,三十五岁的男人,不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隔三岔五地长途奔波,为另一个女人忙活,没企图,似乎说不过去。但贝九也没看出唐多想泡她的蛛丝马迹。如果不是唐多修炼到家,便是贝九对男人尚未看透,要不就是唐多脑子里坏了一根筋。
    只胡乱想这么两圈,唐多回来了,额头上热气腾腾,汗水蒸汽珠子般直往外冒。他一坐下来,“叭”儿一声,把啤酒启了,说:搞定,可以安心吃饭了!
    贝九根本不喜欢与唐多聊天,反应极淡,唐多居然看不出来,或者是装痴,坚信最终能把贝九放倒?贝九也有点脑袋进水,失去判断。唐多一副所有问题他来扛的热情,毕竟又帮她弄妥一件事。贝九心中的谢意夷平了对唐多的轻度反感,泛起的笑容真实起来。我把钱给你。贝九边说边掏钱包。唐多说别着急,先吃饭。贝九追问多少钱,非要给了再吃。唐多眉头一皱,说,当我给你新居送的小礼物,不要再提了。
    唐多不容分说,把两人的啤酒杯满上,喝了两口,脸便现红了,一忽儿红到脖子根,两只眼睛也红了。这时,他喋喋不休于琐事的口封了,话题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人生的沉重与严肃都在那张红脸上结出沉甸甸的果实。
    唐多说起他的创业史,如何从一个普通的大学生,成为成功的民营企业家,又如何沦为普通老百姓,从终点回到起点,仍是端起了国家的饭碗。这个听起来有点意思,贝九的轻度反感没了,还主动问道,企业家的创业史,怎能不提感情生活?唐多稀里糊涂地笑,就把这话题绕过去了。
    唐多似乎受到鼓舞,身体形态上有所放松,坐姿与在街边大排档餐馆消遣的人十分接近。他接着说到机关的腐败,十分痛恨,微低着头,红了的眼睛,红多黑少,由下往上看着贝九,仿佛贝九就是一团腐败。贝九被看得一点女人的感觉都没有了,心里发怵,对唐多更是没有把握。
    贝九对唐多总抱有某种幻想,期望他不是他现有的样子,期望有深层的东西可以挖掘。按道理,戴着眼镜,一表人才的唐多,应该有令女人欣赏与心仪的东西。贝九轻度失望,轻度反感又浮了上来。她捂嘴打呵欠,夸张疲惫。唐多接招挺快,忙说,对不起,占你时间了。他招手喊买单,又说,和你聊天真愉快,辛苦你了,回去休息吧。唐多抢着买了单,把贝九送到楼下,又开车回到另—个城市。
    贝九从医生秦聿那里学到一个词:九浅一深。这个词学问很大,光理论不能明白,得有实践。秦聿是个妇科医生,受女人欢迎,尤其是三四十岁的女人,她们的身体问题,能公开的,就在餐桌上提出来,隐秘的,会私底下电话咨询,或者约秦聿出来喝喝茶,顺便面谈。长期搞妇科工作,磨掉了秦聿的阳刚之气(或许他原本就这德性),代之以阴柔之美;一双手,大约是经常漂洗的缘故,尤其修长白净。秦聿说起话来,亦如饭后散步,柔和缓慢,但不失其主心骨。正如某位聪明人所说,最柔软的,即是最有力量的,秦聿以柔胜刚,在三十三岁这年,生长成医学界妇科专业的权威。
    贝九觉得秦聿长得像“同志”,也容易被“同志”瞄准。他身高一米七八,眉清目秀,眼光纯净,女人见到他,绝大多数会母性大发,想给他买糖和巧克力,触摸他,爱抚他。秦聿的自恋也是无以复加,对自己的模样分外爱惜。“使君有妇”,秦聿已婚五年,家中妇人一直不孕,检查两人都没毛病。秦聿说大约自己阴气太重,上帝嫉妒他春风得意,串通了观音菩萨,不给他送子。
    一群乱七八糟的人聚会,有熟悉的,有陌生的,秦聿算半生不熟的一位。贝九搞不懂,秦聿的专业与秦聿这个人,哪一样是真正吸引女人的关键。对于贝九来说,专业医生医院里大把,上医院看病又不是日常生活,而像秦聿这种男人,倒是不易遇着。他的阴柔换个词儿来说,就是优雅,就是文明,他脸上并非寸草不生,相反整个下巴一片乌青,全胡子碴儿。换个角度读,秦聿实际上挺粗犷。潜伏在优雅中的粗犷,是得到大师控制的叙事,既不流于泛滥,也未过于拘谨。所以,秦聿有“同志”之神,无太监之味,魅力深
    贝九比秦聿小四五岁,在他面前,总觉得自己是姐姐,暗底里还希望有个他这样的儿子,应算是母性大发。贝九问秦聿,一个女人流产十次,包括自然、人工、药物流产等等,是否还能生育。大家的问题大多是与切身利益相关,贝九的话引起在座惊呼。有人说,贝九,十次,你太不爱惜身体了啊。贝九申辩道,我一次也没做过。这一下又引出了歧义,有人说,贝九你没做过什么,你还是“处级”干部么?
    贝九与秦聿相好,从谈论子宫与流产开始,以至于做正经事时,秦聿也没忘他的老本行。他先把自己剥了,犹如给病人检查前,戴了近视眼镜、听诊器、胶手套,准备了所有的辅助工具,见她还愣着,温和地命令她:把衣服脱了。她脱了。他贴紧她,开始进行诊断。先是用舌头检查了她的口腔,接着用嘴唇聆听了她的心跳,整个过程,像我们去医院看病时常遇到的医生那样敷衍与匆忙。秦聿一直十分冷静,与他身体的坚硬度形成极大的反差。不过,在关键时刻,他才有一点职业精神,显得专注起来。或许是为了认可他的专注,贝九夸张地叫了一声。
    他细致地走进她的内部,小心探了几探,说道:
    嗯,你的子宫受过创。
    你太厉害了,觉得受过多少创?贝九明白他指堕胎。
    挺深的创。
    有什么不同?
    他敛声屏息,捏了捏她的左右Rx房。
    有没有问题?在一双权威之手面前,贝九紧张,她还真想到得乳腺癌死去的奶奶。
    没事,每一瓣都正常。他边说边用力往深里顶了一下。
    你通常这么给人看病么。
    九浅一深。
    什么意思?
    和做文章的道理—样。
    贝九情绪无法集中,还没来得及投人,谈说间;一切就灰飞烟灭了。秦聿摘下所有辅助工具,洗手,开诊断处方,且如聊起病人的状况般,很自然说起最近的轶闻趣事。贝九擦着身上的液体,恍惚间以为刚做完B超,真做完B超的时候,面对医生擦身上的粘液,她会莫名其妙地害羞。
    贝九心里不大对劲,检查工作太过粗糙,似乎医生还有重要的结果没有向她交待,心中空落。她知道,通常来说,医生在看完病后,是得给病人一些心理安慰的。一件东西从水里捞上来,还会断断续续地滴水,一个刚结束缠绵的人,怎么能像从玻璃门里走到玻璃门外那样,立刻划分得干净彻底。
    秦聿的病人不少,中途还被电话打断两次。
    贝九不满。
    贝九怎么看唐多都是一介武夫,斯文不足,鲁莽有余。贝九理想的对象是温文尔雅,且让她欣赏爱慕的男人,比如秦聿。不过秦聿自恋又自私,对女人缺乏细心周到,这一点唐多要比他强出许多。唐多最大的优点是具有献身精神。
    唐多匆匆来,匆匆去,一个回合三百多公里,仿佛辛苦的只是踩油门的脚。贝九总在他走后,心里浮起—丝不安。唐多这么任劳任怨,没准只有以身相酬了。这是贝九不情愿的,也是贝九担心的结果。搞装修的以为唐多是贝九的男朋友,而且是个装修内行,不敢马虎,活儿也细致多了。贝九不解释自己与唐多的关系,唐多也不更正,两人的感觉里便有些微妙。贝九因不太喜欢唐多,略觉尴尬与不痛快。而唐多则态度坦然,或者心中正是美妙。搞装修的有事也不问贝九,问了她也不懂,所以直接找唐多,因而助长了唐多一家之主的美妙气焰。
    这一周,贝九的装修工程进入高xdx潮,唐多一连跑了三次长途。有些东西本来电话可以解决,可贝九听不明白,唐多又怕她外行吃亏,不放心,搁下手边的事就来了。他显得风尘仆仆。风尘仆仆是他的常态。他二话不说,照旧细致地将装修审查一番,然后带贝九出去购买材料。逛一阵他问她渴不,逛一阵问她累不,逛一阵问她烦不,逛一阵问她饿不。后来见到一条凳子,唐多把贝九挪过去按在凳子上,转身买了水和雪糕。她坐着吃雪糕,他站着喝水。她站起来让他坐,他一把把她按下去,她再起来,他再按,仿佛正谋杀一个溺水的人。他的动作有些粗鲁,贝九不喜欢,但动作里包含的强制的体贴使她无话可说,她突然发现自己能习惯与容忍他的这种粗糙了。
    挑窗帘耗费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转了好几个大的家居装饰城,进了几十个店铺,都没找到贝九喜欢的那种浅紫色。这个时候,唐多终于有了疲惫之态,偷偷打了一个呵欠。贝九看见了,心有歉意,觉得自己对唐多的使用过了头,想握一下他的手,或把手放到他的大腿上。歉意完后是感激,感激的办法是请他吃饭,吃“重庆陶然居”的辣子田螺。当然,请吃饭俗套,唐多不缺饭吃,他吃过的风味肯定比她多,这个贝九清楚,问题是,除了吃饭,她没有第二种选择。
    为了饭前解决窗帘的事,贝九放弃对浅紫色的梦想,另选浅绿色。天黑下来前,在一个叫“浪漫色彩”的店铺里,下了订单。贝九长吁一口气,店主同其他人一样,认为她和唐多是俩口子,她头一次笑纳。
    贝九不想被唐多面红脖子赤、眼腈红多黑少的样子坏了食欲,拒绝喝酒。这么一来,这餐饭场面就显得清爽干净,宁静祥和。吃饭是俗套的答谢方式,不过,贝九十分真诚,俗中求新,亲手给唐多剥了几个田螺,又说一句客气话,以防唐多胡思乱想。当然,谁也不知道,这一刻唐多是否心驰神荡。除了他的行政工作,唐多基本上还是一个谜,包括他这种两肋插刀不遗余力助人为乐的行为,也令人费解。若只为一亲芳泽,那成本太高,代价太大,既不符合经济规律,也与常人思维相左。唐多本身学经济的,他不可能不懂得这个浅显的道理。
    贝九没有想到,吃完饭回到住处,心中的歉意还没消失。唐多为她奔波一天,气都没喘一下,想到他将马不停蹄再开一两百公里路回家,她更觉得亏欠。贝九对唐多说,要是不着急走,上楼坐一会吧。贝九说完有点后悔。唐多说不会打扰你么。贝九笑着摇摇头,唐多就跟了上来。
    一室一厅的旧居室背街,尚算安静,拾掇得雌味十足,脂粉气扑鼻。唐多一进门就乱了手脚,不知进退。贝九看出来,他对单身女人的房间缺少认识,跟经验有关。风月场所的男人,言行都是行云流水的。这样再来看唐多的鲁莽,可以理解为缺少女人磨练的缘故,蔑视一个清白的人,是不正确的,唐多的鲁莽,其实是一种美德。
    贝九取了双干净拖鞋,给唐多换了。鞋很新,似乎没被人穿过。鞋子的确是清白的,贝九不会把秦聿穿过的给唐多。贝九拿鞋时,心里想千万别跟鞋一样,随便就让人穿了。她担心把唐多看顺眼了,什么都顺了,干出不忠于秦聿的事,若还与唐多纠缠不清,更麻烦了。贝九自个思想丰富地活动,表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她给唐多泡了一杯热红茶,消疲解乏,又从冰箱拿出梨子削了,一刻不停地忙碌。唐多说,你别忙了,辛苦一天,坐下来歇着吧。贝九偏巧也没什么可做的了,便坐着啃梨子,叭唧叭唧咬得脆响。除了关于房子装修的那个话题,两个人基本上找不到别的可说。唐多整个像一个没有过去没有历史的人,即便是现在,他全身心关注的,也只是贝九的装修。说装修的事儿,贝九最乐意,这刽L也有点乏味了。跑了一天,汗腻在身上不舒服,我去洗个澡。贝九说。贝九是真心想洗澡,没料到会使唐多产生误会,把洗澡当成了一种暗示。
    贝九顺便洗了头,出来时,长头发还在滴水。唐多一言不发,夺过她手上的毛巾,把她按在沙发上。这个突兀的动作让贝九吃了一惊。唐多把茶端到她手里,一声不吭帮她擦头发,头部按摩,捶肩打背。贝九心中泛暖,她还没被男人这么伺候过。贝九心中泛暖就有点享受唐多的手,根本来不及产生拒绝的想法,心中的暖就被这双大手揉开了,整个身体有点发热。她闭了眼睛,看见自己变成了娇柔美丽的公主,腰细臀肥,洁白的裙摆撑开,占了半个房间,鸽子衔着红色的玫瑰停在她的肩头。
    这一晚,唐多到底没走。
    秦聿夫妻两地分居,一个月见一次面。如果周末相聚的夫妻叫“周末鸳鸯”,那秦聿夫妻就是“月经鸳鸯”。贝九原以为,利用时间与空间上这个巨大的漏洞,打散秦聿这一对“月经鸳鸯”,有天时地利的优势。不妙的是,“月经鸳鸯”在贝九与秦聿恋上道儿的时候,境况发生突然转变。据秦聿说,他妻子因眼皮常跳心绪不宁,觉得事出有因,东找西找,把目标锁定在秦聿身上。一直对“月经鸳鸯”婚姻形式满意的妻子果断决定,立马调到秦聿这边来,半个月时间,调动手续人事关系全部办妥。贝九听到消息,只觉措手不及,眼睁睁看帝国主义侵占了自己的领土,连谈判的余地都没有,更别提签什么和平协议。秦聿在这件事上没有太多的看法,他只说了一段话,大意是:领土本来就是她(妻子)的,要是转让领土使用权,历史遗留问题太多了。一个人短暂的一生中,经不起这样重大的变故,更何况,她是一个那么温和与无辜的老百姓。
    灰溜溜的贝九严重受挫,又因秦聿的言词挫上加挫。秦聿是块富饶的土地,因为她的耕耘,自然是更加肥沃,要把秦聿这块租借地,完璧归赵,多少有点像切割自己的地盘,有损失的痛感。贝九便问秦聿是否爱那个女人。秦聿聪明,只说那是个没什么过错的女人,无端端地把她休了,未免太没心没肺。贝九说,她爱不爱你。秦聿说,应该是吧。贝九道,哼,挺滋润嘛。秦聿说,你别闹,我也没办法。
    秦聿的女人像水蛭般,把秦聿牢牢地吸住了。贝九搞装修,秦聿从头到尾都没来看过,只是在电话里说要注意这个注意那个,华而不实。秦聿哪懂装修,女人的子宫才是他的专业。秦聿说下次来要贝九在新房子里做饭给他吃,他爱喝她煲的鸡汤,她做的白灼虾和番茄炒蛋。贝九心里不爽,眼睛潮了,心想如果不是唐多,她早累死了,哪里还有人给你煲鸡汤做白灼虾和番茄炒蛋。贝九难过,自己输了秦聿这片领土,又把自己当贡品上缴给了唐多,留给她自己的,只剩下“贝九”这个符号了。
    贝九与唐多睡过以后,对唐多的歉意没了,心里舒坦了。她希望他能从此消失,又说不出口,给了暗示,唐多不懂,或者装傻,对贝九更是义不容辞,连贝九枕头的软硬,都在他的管辖之内。其它比如吃什么,喝什么,荤的素的,油腻的清淡的,几点睡,几点起,做了什么小梦,交了什么好运等等,更是不在话下。他像个显微镜,把贝九日常生活放大,放进神龛,虔诚膜拜,让贝九感觉自己由娇媚公主转升为尊贵女皇。
    高高在上的贝九一时间下不来地面。其实,不单贝九下不来,恐怕这是大多数女人的通病。唐多总能找到见贝九的理由,而且合情合理。他手指上总挂满塑料袋,全是贝九爱吃的水果零食,甚至是连贝九自己也没有想到的必需的用品。唐多当然知道女人喜欢花,具体如贝九喜欢的百合玫瑰夜来香,在手指头挂满塑料袋的情况下,唐多用手臂箍住他买的花,贝九每次开门,见到的总是一个全身开花的唐多。因为唐多买花从来不是扎束,而是成捆,百合玫瑰勿忘我满天星,五彩缤纷,若是用筐儿两头装了,挑起来立马可以在街头当个卖花小贩。
    贝九原本就在高处,被唐多这些糖衣蜜果一炸,晕了,更是脚不着地,眼里有些山丹丹花开,隐约香味。唐多眼前绚烂,略受刺激,嘴里突然嘣出“儿子”一词。唐多的原话是“我儿子考上省重点学校了”,但“儿子”这个音节是这句话的最强音,冲击了贝九的耳膜。唐多大约是想在温馨时刻,与贝九分享喜悦,不料贝九一听,眼里立即秋天,花立即凋了,景致全没了。贝九—直把唐多当成单身汉,因为已婚男人不可能有这种劲头。唐多结没结婚,本来也是件无关紧要事,贝九又不打算和他结婚,但贝九还是不舒服。睡在女人身边的男人谈他的老婆孩子,好比男人进了女厕,免不了要被里面的女人骂一句“神经病”。不过贝九只是冷下眼来,嘴里温度还在,附和道,不错,是件好事情。唐多鲁莽,没发现贝九明显的表情变化,只顾忆苦思甜,说他一个人为孩子的教育付出巨大,连带把“孩子他妈”数落了一通。
    至此,唐多的一家三口出场完毕,贝九脑海里涌起一幅全家福图。
    贝九心生厌倦,说,对不起,我不喜欢听这些东西。
    贝九心中有事,失眠了。
    直到贝九搬了新居,秦聿也没有来过。秦聿“九浅一深”的真功夫,这次体现在科研开发上。他因研究出一个新的成果而忙碌起来。新的成果可以使妇女推迟八至十年闭经,对卵巢的保养也推出了一套科学实用的方法,换言之,也就是一种从卵巢着手,使女人保持青春的科学创举,给科学界和妇女同胞做了一项巨大的贡献。道家的长生不老论是具有欺骗性质的,而秦聿的科研成果经过临床试验检测,是科学的,成效显著的。秦聿应全国各地邀请,到处开子宫的科研讲座与讨论会。据说所到之处,除了医生和专业学生以外,妇女同胞们最多,妇女同胞当中,尤以如狼似虎的年龄群为最,肥腻腻挤个满场。
    有天晚上十一点多,贝九接到秦聿的电话。秦聿说喝了点酒,很想你。贝九说真希望你天天喝酒。秦聿说我没有喝糊涂,就是想给你打电话。贝九心里很暖和,他喝多了没想别人,证明某种程度,他这块领土,还保留她的使用权,她还是可以在上面盖房子,建花园什么的。
    贝九天天都在琢磨怎么和唐多一刀两断,怎么营造一个宁静祥和的分手局面,保证往后两人的关系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结果贝九发现这并不比一国之君治天下易。古人云治大国如烹小鲜,早把道理讲透了。贝九现在面临的问题,亦是一国之君面临的难处。这么一想,贝九更觉体现个人智慧的时刻来了。
    正如国家岌岌可危之时,又逢政变发生,贝九的了断设想还未琢出道来,智慧之门尚未开启,一月一次的例假却停了。贝九陷入一片黑暗之中。贝九默默地将自己咬合,仔细计算周期,翻来覆去也没法匀出一天两天,匀出可能与希望来。朝廷内慌外乱,里外告急,似乎咬紧的牙关一松,将会分崩离析。
    贝九确信自己怀孕,整夜都在辗转反侧。怪只怪唐多,说什么“生个儿子我来养”,推波助澜造声势,搞得贝九很感动,心存侥幸,稀里糊涂被唐多杀进宫来。如今在宫里驻兵守阵,建营扎根,慢慢往外扩展势力。贝九深知只有两种选择,要么瓜熟蒂落,要么一锅端。前者是“讲和”,后者是“请战”,哪一种都要付出代价。抛开唐多的具体问题不论,嫁给不爱的人唐多,与他结婚生子,看似结局和美,实则是兵不刃血的漫长折磨,好比一国与另一国讲和,是类似求降的妥协,这种情况下,求和的国家,基本上是在压抑与不爽快的处境下生存。“请战”,则是一种果断解决问题的勇气。出兵厮杀,难免伤亡损失,然胜负成败,干净利索,可望拥有纯净蓝天,无穷未来。这是一种短痛。成吉思汗骑马打天下,才拥有那么巨大的蒙古国。一个人在感情上要想有广袤的土地,同样需要请战。一味讲和,只会使自己的领土渐渐缩小,魅力慢慢减弱,最终只剩一线天,无路可退。
    贝九决定“请战”。贝九的创伤秦聿在“九浅一深”时曾经指出,并且说是“挺深的创”,贝九对此深有顾虑。这是贝九失眠的真正原因。不过,贝九方向明确,“讲和”的想法刚冒出来就被灭了。可以看出,贝九是理想主义者,理想主义者的脚步,是没有什么可以阻挡的。
    “讲和”,“请战”,伤神,伤身,贝九的心里,终究有怨。
    贝九终究无法轻松。懊丧、焦虑、恐惧,甚至完蛋的感觉,全部压上她小小胸脯,远比唐多要沉重、难受得多。是否把怀孕的事告诉唐多,贝九犹豫,内心似乎需要他的意见与力量,一会儿又觉得毫无必要。怀孕是意外的事情,超出了她和唐多的关系之外。无论唐多的态度如何,她“请战”的决定不会改变。贝九愿意独自承担。
    贝九打算过几天去医院确诊,再安排处理时间。一个人如被焚煮般躁动不安。就在贝九焦头烂额的第五个夜晚,例假来了,仿如期待已久的恋人,令贝九狂喜;又好比重见了天日,人生又美好起来。不过,贝九没咂摸高兴多久,被突然掉下来的失落砸在胸口,溅起—团空虚,散发—圈忧虑。贝九想起了秦聿“九浅一深”时,说她有“挺深的创”,贝九担心自己丧失了怀孕的能力,忽觉从头到脚的凉。
    偏巧唐多的电话来了,他问贝九家中的米还够不够吃,油够不够用,想不想去海边大吃一顿海鲜。贝九—身尚未回暖,语气也凉,只说不用了。唐多耳朵比眼睛敏感,说,发生什么事了?贝九,一定要告诉我。贝九觉得唐多夸张了一点,忽想试—试他。
    例假没来。贝九说。
    噢?几天了?唐多很严肃。
    五六天。
    检查过了吗?
    查了。
    查到有了?
    有了。
    贝九原只打算随便逗他一下,见唐多紧张,贝九决定继续下去。
    贝九说怎么办?唐多反问,真的有了?贝九说,你说过生了你养。唐多说,我是说过,但现在我真的没有资格做这些啊!贝九开始失望,责怪唐多图自己快活,不关心别人的身体。唐多说,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贝九又说怎么办?唐多叹口气说,贝九,你知道我对你是真心的,现在真的不能要孩子,我怕我无法对孩子尽到责任。我下周再去医院复查,肺部有点问题。我的爷爷和父亲都死于肺癌。是遗传。我本不想告诉你这些。
    贝九心中冷笑,这么弱智的谎言,他也能编出口,未免也太看轻人了。虽是试探,唐多的这种躲闪态度,仍使贝九严重受挫。贝九不打算与他继续探讨,也不打算和他再有任何联系,十分平和地说了“晚安”与“再见”。
    贝九的新房子被夜色淹没。贝九浸泡在灯光里。散发的灯光是干净的。新房子里充满新鲜水果的味道。葡萄、香蕉、苹果、橘子、水蜜桃,各种味道交织在一起,却又是一味一缕,一缕一味,丝丝入鼻。贝九的房间太像洞房了。贝九是没入过洞房的,觉得应该是这种飘溢水果芳香,而外面人深夜静,一切似乎都在聆听,都在期待的气息。
    贝九疲乏,昏昏欲睡,只听得秦聿在耳边说,贝九,我想你。回来一定抽时间来看你。
    贝九睡得很沉。贝九梦见满屋子的壁虎,不断地朝她尖声喊叫“妈妈,妈妈”。贝九醒来一身臭汗,取衣洗澡,刚拿起内裤,数不清的小壁虎满柜子逃窜。贝九贴到墙根,顺着墙壁软了下去。
    秦聿还在忙碌。
    唐多没有消息了。
    贝九有时会想,他是不是真的死了。